革命知识分子与战时政治结构下的意识形态生成
2015-02-25张欢
张 欢
(北京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3)
政治学研究
革命知识分子与战时政治结构下的意识形态生成
张 欢
(北京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3)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仅是国共第二次合作的政策基础,也成为了战时政治的基本框架。中共领导的根据地政权获得了政治合法性,并逐步建立起面向各阶级、阶层的团结-动员机制,在此过程中,革命的知识分子与革命政党的结合,成为对革命的回应又包含着政治上的相互介入,根据地政权也由此展开了具有政权治理意义上的社会结构变革和包括革命政治的观念体系、价值伦理等方面的意识形态建构。
革命;统一战线;知识分子;意识形态
20世纪30年代,在民族革命战争的语境下,争取民族解放的革命性诉求与建立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的现代性诉求得以充分对接,对于以延安为中心的根据地政权来说,第一次有了较为充分的条件来思考和建构新的文化政治结构,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制度化的推进。在获得了合法性的政治空间里,共产党作为革命政党的同时也作为现代性政党,依托独立的边区政权展开组织、制度、文化的综合实践。从整个社会层面看,长期战乱中的各阶层都在渴望新的统一力量与结构秩序。就解放区政权而言,经过了土地改革、政治改革、群众运动等一系列革命运动,乡村传统的经济结构和政治秩序被颠覆,新的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正在生成,社会结构、政治体制和伦理价值在与旧体系的分离和新体系的稳固之间,往往呈现矛盾而多变的状态,需要统一的意识形态来驱除这种不确定性,从而达成新的整合。另一方面,随着战争格局的变幻和国共的敌对关系日趋明朗化,革命政治亟需建构一套具有内聚力和权威性的制度体系来统摄和组织各种分散的社会力量,为战胜国民党和将来建立全国政权做好准备。
一、革命话语下知识分子的身份归属
革命知识分子以革命的理论来认识和阐发中国革命,同时迫切渴望革命的未来承诺转变为现实,因而积极地投身革命实践。在这一过程中,革命知识分子往往陷入一种身份的尴尬:当他们大力推崇无产阶级这一新的历史主体时,自己在革命中的位置却逐渐模糊。在早期共产主义运动中,由于革命力量尚处于自我成长的阶段,知识分子身份尚未作为一个问题被追问,况且共产党的早期成员本身即由知识分子构成,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倡导和组织是党在初期的首要任务。20世纪30年代以来随着革命日益激进化,阶级斗争成为革命话语的主导,此时革命知识分子基本被归入小资产阶级、革命“同路人”的范畴,这也促使这一群体以更加激进的姿态投入革命,以取得作为革命者的自我确认,力图拯救其身份上的原罪。左翼运动中的革命知识分子在实际上始终与中共中央所在的革命根据地处于分离状态,他们虽然以高昂的基调颂扬无产阶级、批判资本主义,但“无产阶级”“工农大众”都是在理论层面和话语实践的意义上被彰显;另一方面,就当时的理论背景而言,以留苏学生为主的中共中央领导层受苏联及共产国际的影响,其特征部分地表现为重视理论正统性,并力图使革命实践在正统的理论框架下展开。在这样的背景下,对革命知识分子来说,虽然对照革命的理论会对自身的阶级身份感到迷茫和尴尬,但同时,这种理论氛围也得以使这一困境维持在抽象的意义上。
随着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共产党获得了合法性,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革命的政权,革命力量有了相对稳定的空间展开公开活动和系统化的政权建设实践。与此形成对比的是,国民政府在全国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情况下,对帝国主义侵略迟迟未能作出一个强有力的回应,同时,其政权所在的大城市物价飞涨、通货膨胀严重,整个经济和社会状况空前恶化,城市居民食不果腹的情况屡见不鲜,作为统治全国的官方政权,其政治形象和统治权威正逐步丧失。统一战线的正式确立,使越来越多的社会阶层和政治团体加入这一政治框架,知识分子也作为一个整体性的社会力量被纳入其中,陆续有大批知识分子从城市涌向农村,在解放区参与具体的革命实践。此时,知识分子的身份归属作为切实而具体的问题进入历史视野,并通过统一战线框架呈现出来,而知识分子在统一战线中的位置及其流动方式则直接关联着战时政治结构下革命政权的内在逻辑。
在革命话语中,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级长期以来被归入小资产阶级范畴,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论述了小资产阶级的范围:“小资产阶级。如自耕农,手工业主,小知识阶层——学生界、中小学教员、小员司、小事务员、小律师,小商人等都属于这一类。”[1]这里虽然没有对知识分子做出具体的界定,但从职业的角度已将其纳入小资产阶级中。大革命失败后,对资产阶级展开批判的同时,小资产阶级也被抽离出革命的阵营,郭沫若作为左翼文化界主将,已然将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与反革命联系起来,“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太浓重了,所以一般的文学家大多数是反革命派”[2]。可以说,这也代表了大革命失败后转入内战阶段以来革命话语对于小资产阶级的定位。直至中共推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呼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进行全民族抗战,方淡化了对社会各阶层的阶级对立,而强调团结抗日的革命意义。1935年的瓦窑堡会议指出:“新的反日的民族革命高潮,不但推醒了中国工人阶级与农民中更落后的阶层,使他们积极参加革命斗争,而且广大的小资产阶级群众与智识分子,现在又转入了革命。”又在对小资产阶级革命肯定的基础上,分析了阶级联盟的结构,“中国工人阶级与农民,依然是中国革命的基本动力。广大的小资产阶级群众,革命的智识分子是民族革命中可靠的同盟者。”[3]这样,在统一战线整体结构中,工人农民是基本力量,知识分子和一切小资产阶级则是联合的对象。虽然知识分子已不再是社会重大变革的主导者,但已经实现从“反革命”到革命同盟者的根本性转变。
对于中国的革命政治来讲,阶级从来不是单纯作为一个经济学的概念,而是与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政治范畴,它并非是固定不变的,阶级身份既关联着在社会结构中的物质关系,同时也随思想、立场诸状况而游移,因此也就具备了一种结构性的转化功能,使阶级概念能动地进入到政治的过程中。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中间派甚至地主、富农都是在革命需要的条件下经过了这样的转化而被赋予革命性的。由于战争形势和国内政治格局的变动不居,从策略上,扩大革命阵营的规模也就意味着对反革命力量的削弱,因此,加强与广泛的社会阶层的团结也是推动革命胜利的有效方式。但同时,胜利的现实目标与革命本身的纲领、目标并非同构的关系,那么,如何缝合二者间的缝隙也是革命政治必须解决的问题。一是对中国的具体语境的强调,即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性质。二是通过对革命的根本力量,即工农阶级的强调。毛泽东巧妙地指出:“若问一个共产主义者为什么要首先为了实现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社会制度而斗争,然后再去实现社会主义的社会制度,那答复是:走历史必由之路。”[4]558在这一革命的历史路径上需要首先经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也就需要依靠这一革命框架下的社会力量,在毛泽东看来,这种社会势力就是革命的工、农、兵、学、商,但根本的革命力量是工农。他认为离开了工人阶级的领导,要完成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是不可能的。那么在民主革命的阶段,知识分子是否就是先进的阶级力量了吗?毛泽东认为“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但是,这种先进的觉悟是作为历史存在的,而知识分子的革命前途并不取决于这个历史,“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4]559
这样,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就成功转化为革命力量的重要部分,同时,又为这一转化设定了根本前提,即“与农工民众相结合”。也就是说,一旦知识分子不具备这一基本前提,其革命性也就随之取消。因此,这种转化是动态的并且是可逆的。于是我们看到,在革命语境下,除了小资产阶级的原罪意识,知识分子在革命政治中始终怀着危机感,不断进行着自我改造。从这个意义上讲,单纯地将改造看作政治权力的宰制效应是不公平的。怀有共产主义理想的革命知识分子,其自身需要被革命承认,这同时也是一种自我确认。因而,能够通过思想改造的方式不断确认自身的革命性,对于知识分子而言,意味着由此获得了一种自我救赎的方式。应该说,革命年代里大量的知识分子热情地倡导大众化、参与群众运动,积极进行思想改造,是真诚的,而这种努力的确带来了富有创造性的结果。代表不同文明的知识分子与农民在革命政治中的成功结合,不仅仅是增强了革命的力量战胜敌人,而且,长期以来精英和大众间的隔阂,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与隔绝由此获得了一种关系重塑的可能性,而对新的结构关系的制度化则是中国革命独特的现代性成果,它以自身经验和理论创新生成了不同于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革命政治。
二、政权治理中的知识分子功能
在国共合作的政治前提下,抗日根据地获得了合法性,成为共产党执政和治理的政权空间。中共作为革命的政党得以从20世纪30年代以来为生存而不得不专注于军事斗争的游击方式,转向全面展开政治、经济、文化等综合治理的政治主体建设。抗战期间力量的迅速壮大已使共产党成为一支可以与国民党抗衡的全国性政党,因此,争取革命的胜利和革命胜利后建立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已同时成为革命的目标。为建构新的国家秩序展开设计和做必要的准备已经内化于革命的进程之中,作为政权建设中文化政策的重要部分,知识分子的意义也伸展出了新的维度。
对于文化问题的认识,马克思、恩格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将文化、制度、组织、意识形态等作为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来理解,并从近代理性精神的角度来理解文化的基本规定性,倾向于把文化界定为知识、艺术的精神形式,提出“人民最精致、最珍贵和看不见的精髓都集中在哲学思想里”[5]。与马克思、恩格斯不同的是,列宁由于领导了俄国无产阶级革命及其社会主义建设实践,因此他对文化建设及其承载的政治功能给予更大的关注。同为革命领袖,列宁对毛泽东的影响更为深刻,多伊彻也因此称毛泽东“站在列宁的肩膀上”。列宁对于文化的认识,主要表现在:一是强调先进的文化对于推动无产阶级革命取得胜利的意义。列宁批判经济派的自发论,阐明理论对实践的指导作用,指出“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6]。二是提出了“文化革命”的理论,即要通过文化革命来扫除资产阶级旧文化的影响,确立无产阶级的先进文化,“我们的敌人曾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我们在一个文化不够发达的国家推行社会主义是冒失行为。但是他们错了,我们没有从理论(开发书呆子的理论)所规定的那一端开始,我们的政治和社会变革成了我们目前正面临的文化变革、文化革命的先导”。在这里,列宁已将文化革命看作是社会主义革命取得胜利的重要标志,“现在,只要实现了这个文化革命,我们的国家就能成为完全社会主义的国家了。”[7]
对于解放区政权来说,制定有效的文化政策不仅是在革命中加强自我发展、巩固解放区政权的斗争策略,同时也是作为革命政权的执政党进行政治治理的方向之一。历史地看,文化运动与群众运动和大规模的政治参与机制相融合取得了独特成效,共和国文化政策的制定及其意识形态基础恰是解放区文化政治模式的全国性铺展。知识分子问题也随之以更加具体的方式得到呈现和展开。毛泽东在《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中开篇就明确提出:“在长期的和残酷的民族解放战争中,在建立新中国的伟大斗争中,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才能组织伟大的抗战力量,组织千百万农民群众,发展革命的文化运动和发展革命的统一战线。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另一反面,作为战略方针,在强调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同时,又指出了知识分子中有可能包含的敌/我、坚定/软弱等复杂性,在这里,知识分子的重要意义更大程度上在于其功能性,但其本身的阶级属性并不天然地具备革命性,因此,毛泽东认为在这种大量吸收政策之下,“对于一切多少有用的比较忠实的知识分子,应该分配适当的工作,应该好好地教育他们,带领他们,在长期斗争中逐渐克服他们的弱点,使他们革命化和群众化。”[4]619毛泽东在这里具体指出了知识分子工作的方向和基本原则,并在实质上点明了革命的联盟结构以及知识分子在这一结构中的处境与位置。知识分子仍然是被考察、带领、教育的对象,革命需要知识分子,更确切地讲,是需要“知识分子的工农群众化”,以推动“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的造成”。[4]619-620可以看到,对革命需求来说,知识分子是联合的对象,而这种需求本身也意味着赋予了知识分子以革命性;然而从阶级属性的角度讲,它仍然是资产阶级性质的,仍然不是“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革命政治所隐含的阶级性与革命性的内在逻辑再次凸显出来。
在民族革命的语境下,解放区政权的自我治理与未来设计总是在联合更广泛的社会力量、争取革命胜利与共产主义的原则、理想、纲领、目标之间不断平衡,但始终没有放弃任何一端。就宏观的趋势来说,由于时局的紧张、现实政治的压力,革命政权在政策上对于联合的力度呈不断加强的趋势,相对应地,对知识分子的阐释也沿着一个逐渐革命化的方向展开。在对革命动力的描述中,毛泽东首先指出无产阶级、农民阶级和农民以外的各类型的小资产阶级在当时中国的最广大的领土上,还是被统治阶级,继而指出,“农民以外的小资产阶级,包括广大的知识分子、小商人、手工业者和自由职业者。……是革命的动力之一,是无产阶级的可靠的同盟者。这些小资产阶级也只有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才能得到解放。”[4]641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又再次强调,“中国无产阶级、农民、知识分子和其他小资产阶级,乃是决定国家命运的基本势力。”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由反革命转化为联盟的对象,再到革命取得胜利所离不开的重要力量,直至正式成为“革命的动力之一”“国家构成和政权构成的基本部分”。[4]674此后,对于知识分子的革命性及其在革命联盟中的定位基本上都是沿着这一基调展开。这一过程构成了知识分子在革命联盟结构中的流动轨迹和身份位置。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自大革命失败后一直为之困扰的身份归属问题终于得到理论和现实上的双重回应。
三、知识分子的自我重构与根据地文化
对于革命知识分子来说,小资产阶级的阶级身份始终是其自我怀疑、自我改造的根源所在,这与他们对革命的信仰、热情和忠诚构成了一种无法摆脱的悖论与张力关系。通过革命政治的逻辑转化,被归入资产阶级范畴的知识分子终于由“反革命”的阶级转化为“革命的联盟”,继而成为“革命的动力之一”,知识分子由此找到自己在阶级框架下的身份归属,并获得了身份的合法性。但是,合法性的前提是与工农大众相结合,正如毛泽东所说的那样,“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的分界,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4]559-560
和工农相结合成为革命知识分子的历史规定性,同时,对革命政权来说,需要考虑的是在新民主主义的历史语境下建立与之相适应的文化体系,这不仅为了应对战时复杂分散的思想格局,也是革命的政党在政策设计中需要考虑的抗战建国的问题,对工农大众的强调直接关系到新中国文化形态的基本核心。“一切这些的目的,在于建设一个中华民族的新社会和新国家。在这个新社会和新国家中,不但有新政治、新经济,而且有新文化。”这个新文化即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毛泽东将其概括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它应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4]708可以说,毛泽东的论述为新民主主义文化奠定了基本基调。需要指出的是,这一时期国民党加紧进行反共行动,革命形势再度紧张。共产党一方面做出正面抵抗,同时又策略地维持统一战线不致瓦解,在这期间着力加强舆论宣传,以统一战线为号召广泛进行社会动员,并强化对知识分子的肯定和争取政策。对知识分子来说,这意味着革命的诉求和爱国主义理念具有了现实政治的鼓励和依托,因而解放区政权作为革命中心的象征意义也进一步加强了对广大知识分子的吸引力。共产党的革命性和正当性在全国范围得到进一步的确立和巩固,比照之下,国民党形象则江河日下,逐渐丧失在城市阶层中的威信,国民政府奉行的政治范式也未能在严峻的历史条件下发挥效用,而作为中国政府的代表,国民党又必须对战争状况和国内混乱不堪的局面负责。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共两党的竞争使国内政治日益显现出新的格局。
在此期间,大量知识分子涌入边区根据地,事实上已然构成了政治学意义上的“用脚投票”。知识分子的到来为边区建设增添了新的活力和思想力量的同时,也掀起了解放区文化运动的高潮。文化运动的不断规模化和政治参与感使其成为以群众运动的方式推动的一场文化革命。它从根本上颠覆了长久以来的文化等级秩序,建构并实现了人民大众为主体、对象、参与者和评判者的文化形态和价值理念,并且,在解放区政权的支持下,通过完备的理论、纲领、组织和政治教育,不断将其政策化、制度化,从而成为与解放区的政治结构相适应的革命意识形态,推进革命政治的系统化建构和新的文化生产。
在中国革命的历史语境下,文化和政治皆以变革社会为出发点和目标诉求,二者都是以各自存在形态和实践方式回应现实,从而也构成对革命过程的参与和塑造。在抗战背景下,革命知识分子带着强烈的革命诉求来到解放区并投身群众运动,这一过程本身就是知识分子的政治参与和革命政治的直接互动,对知识分子来说,是通过革命政治,表达和实践其理想以及民族主义诉求的方式;从政权角度看,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结合,通过革命政党的组织和引导,有效完成了文化生产范式的转变,并建构了与解放区文化政治相适应的意识形态体系。不可回避的是这一过程中间存在的冲突和矛盾,自五四以来知识分子与农民之间就始终是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知识分子作为率先觉悟的、理性的、进步的城市精英,对落后的、麻木的、闭塞的农民行使启蒙的责任。即使在左翼运动中左翼知识分子大力推崇“无产阶级”“农工大众”,但这种抽象的倡导始终是悬浮于现实上空的符号象征,由于历史条件的制约,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从来没有形成真正的结合,知识分子一方面对未来时代的历史主体充满敬意,另一方面又一直在以“我们”的叙事扮演着无产阶级代言人的角色。这种话语表达与现实之间的脱节,在边区根据地政权才得以实现现实的统一。由此,工农大众成为真正的历史主体、革命的基本力量,知识分子不再是启蒙者、主导者,而是要向工农群众学习的学生,其文化实践必须与工农结合,为工农兵服务。同时,在日常生活上也要求与群众打成一片,这不但要求政治立场、革命行动上的一致,还包括价值标准、审美趣味、生活方式的全面转变,这里意在批判和抛弃的是象征资产阶级城市文明的物质、节奏、资本、市场和相伴而生的异化、腐朽、奢靡,以及情感基调上的感伤、灰暗、彷徨等个人化倾向。可以说,革命知识分子在真诚地展开革命的文化运动和进行意识形态建构的同时,也是对自己原有的意识形态的否定和重构。因此,虽然在立场上意愿上知识分子都迫切地投入到群众运动中去,然而这种结合实际上也包含了文明的冲突。对于偏远的农村根据地,知识分子的到来意味着工业化、市场化的现代文明与前现代的农业社会的历史碰撞,应当说,边区政权提供了一个独立的文化政治空间和实践范式,也为建国后打破城乡隔阂、消灭社会阶层间不平等的等级关系等目标诉求进行了某种实验与铺垫。
对于中国的现代性转型道路,革命的历史已然做出了取舍,而对西方现代性模式的反思过程则在五四运动爆发后不久就已经开始。某一种政制是否具有普适性已经成为曾经力主西化的五四一代质疑的问题,进而的思考便是如何创造新的文明与新的政治范式。形式民主或器物化的现代似乎都是西方文明和现代性的标志特征,但它并不能代表历史的归宿,经过对西方危机及其政治传统的重新打量,中国究竟需要怎样的转型已不是器物、体制、形式的问题,而是由内而外的重塑需求,新的国家新的政治内部蕴含的是新的文明。因此,政治诉求是基本动力和现实目标,但需要经由文化来促进其生成、阐释其意义并将其内化为新的政治文化性格。如果说这仍是知识分子的理论探寻,那么中国革命与共产党、马克思主义的结合则勾画出从理论到实践达成统一的历史轨迹。中国革命的政治想象和制度设计不再与社会基础、历史条件和意识形态相分离,革命政治激发和培育了新的历史动力和阶级主体,同时,新的政治目标和体制建构在与社会历史的互动中完成了新的意识形态整合。边区政权以乡村为中心,军事与工农业生产相结合和全面的群众动员机制,逐步建构了新的政治范式。与之相应的是内在于革命文化的价值观念、道德情感和精神世界。从意识形态层面讲,革命的意识形态不但是对共识与认同的内在建构,而且,在革命语境下,它必须具有明确的价值取向和道德内涵,才会更有力地发挥团结功能,也才能使未来理想与具体的革命目标、社会参与形成紧密的连结和平衡。无论对于革命干部、广大农工兵群众还是知识分子来说,对革命的向往与努力都是真诚而迫切的,即使其中包含的阶级成分、思想境界存在复杂的差异,但革命许诺了一个理想的未来,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它是一种虔诚的信仰和人生追求,也是一种神圣的使命和责任;对普通百姓来说,它是对目前混乱、困苦、压抑的生活的反抗和拯救。在崇高的信仰与最基本的生活要求之间需要一种现实性的衔接,意识形态将其关联并贯通起来。
战乱中国,“意识形态思想模式的合流发生在这样一些时期:社会和政治崩溃或变动的进程达到一个关键性阶段,危机感普遍化,习惯的反应、回答不再能提供一种方向感或安全感。”[8]国民党由于其政治原则和阶级利益指向,使得国民党政府始终未能在意识形态上做大张旗鼓的宣传,国民政府名义上的政权实质上从未使中国社会达到真正的整合。随着战局动荡、社会离乱更加剧了人心不安和对现实的不满。应该说,纵然国统区百姓尚且缺乏足够的政治敏感和明确立场,但从人心向背的角度看其实已经离开了国民党,这也是共产党顺利地对新解放区进行和平接收的重要因素。而在革命政权内,面对边区艰苦的物质条件和日军扫荡、国民党封锁的紧张局面,共产党以坚定的信念和乐观的态度团结群众全方位展开物质、文化生产和政治改革,“延安精神”实质上也是革命的精神内核。作为革命意识形态,它不但有效促进了解放区的文化政治建构,而且作为具有文化延续性的共产主义伦理,对于新中国的制度设计和政策制定上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建国后一直为之奋斗的消除工农、城乡、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三大差别的目标,不仅是作为社会主义国家要努力排除的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结构性矛盾,事实上,强调公平、消灭等级、消除不平等这些诉求本身也是共产主义革命理想下的原则和目标,而这种实验在解放区政权的文化政治空间就已经开始。
在全球化、多元化的语境下,革命的年代背影依稀,资本逻辑正在不断扩张并逐渐与国家话语联合,衍生新的权力结构。在历史资源与新的政治逻辑面临复杂重组的背景下,革命与革命的对象似乎已达成和解,革命被抽象化、符号化甚至娱乐化,单纯以暴力逻辑看待革命历史的视角几乎成为流行,然而,革命的涵义还剩下什么?革命的遗产究竟是什么?我们并非有意忽略革命政治内部存在的矛盾分歧和权力斗争,政治残酷性的一面任何政治团体都无法规避,况且,权力逻辑本身也是革命政治的一部分,现代政治不可能排除权力的运行,承认这一点并不妨碍革命政治的整体性生成。那么同理,我们也不能用权力逻辑去覆盖革命的逻辑,革命的历史本身无法抽象化为某一个简单的判断,起码不可忽视的是,此时的共产党人都是在异常艰苦、残酷的境况中坚持,在战火中历经过生死的一群人,那种对信仰的虔诚、对组织的忠诚、对革命的激情,那种对高于生死的意义寻求、在黑暗中仍不放弃希望的勇气和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因其不可复制而愈加珍贵,或许在今人眼里近于不可思议,它与在金钱与权力中寻求安全感和成就感的空虚者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它的确存在过。即便我们连想象力都已被物化,但至少需要保留起码的尊重,不因做不到就不相信,不因不相信就说不存在,不因此刻不存在就随时抱之以嘲笑。作为革命意识形态,它有效促进了解放区的文化政治建构,并在建国后仍保持其文化延续性和精神超越性,作为共产主义伦理的传统同样内在于后革命时代的结构关系中。
[1]毛泽东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麦克昂.桌子的跳舞[J].创造月刊,1928,(1).
[3]中共中央.中央关于目前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J].斗争,1935,(81).
[4]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19-220.
[6]列宁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11.
[7]列宁专题文集:论社会主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55.
[8][美]格里德尔.知识分子与现代中国[M].单正平,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83.
〔责任编辑:余明全 程石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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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8284(2015)05-0068-06
2015-03-20
张欢(1980-),女,江苏江阴人,副研究员,博士,从事文化研究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