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不能止于表态
2015-02-25杨和平
杨 和 平
(浙江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文艺批评不能止于表态
杨 和 平
(浙江师范大学 音乐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文艺批评是不能止于表态的。文艺批评不仅仅是表态,而且是心灵感悟与理论把握的有机统一,是生命体验与科学解剖的有机统一。如果文艺批评止于表态阶段而不深化,就难以推动文艺的有序发展。但是,有些当代文艺批评家在文艺批评时却止于表态阶段而不深化,这种表态文艺批评的盛行严重地扰乱了当代文艺批评的有序发展。
一
表态文艺批评既不需要文艺批评家的辛勤劳动,也不需要文艺批评家的深思熟虑,而只需要文艺批评家的鲜明表态。表态文艺批评的盛行是文艺批评家思想懒惰的结果。因此,这种表态文艺批评的盛行助长了文艺批评家华而不实的浮躁之风。
当代文艺批评界在对文艺走向的把握上多的是空洞的宏观把握,少的是具体的微观推进,很少将宏观把握与微观推进有机结合起来。可以说,不少宏观把握止于表态,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尤其是在解决文艺批评分歧上,有些当代文艺批评家思想懒惰,不仅不愿深入解决文艺批评的理论分歧,而且搁置这种文艺批评的理论分歧,对那些可能有损自己狭隘利益的尖锐而泼辣的文艺批评不是斥为“酷评”,就是“罢看”,很少从理论上回应。这种表态的文艺批评严重阻碍了当代文艺批评的有序发展。
在文学批评史上,不少文学批评分歧究其实质乃是理论分歧。而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的分化则大多是这种文学理论分歧引起的。例如,有的文学批评家坦承中国当代文学史对作家路遥及其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疏忽是由于“看走了眼”,并认为这种看走眼的现象在文艺批评中是偶然的,是难以避免的。文学批评家的这种自我批判虽然可贵,但却并不到位,在一定程度上回避了中国当代文学界的理论分歧。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在中国当代青年尤其是在社会底层艰难拼搏的年轻人群中影响深远,而当代文学史家则普遍轻视甚至忽视路遥及其《平凡的世界》。这种集体短视并不是个别文学史家看走了眼,而是众多文学史家的集体疏忽。这种集体疏忽深刻地暴露了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的理论分歧。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界如果不能深入而彻底地解决这种文艺批评的理论分歧,就不可能克服理论偏见并推进文艺批评的深化。但是,有些当代文艺批评家不仅回避对这种当代文艺批评的理论分歧的解决,而且解除了理论武装。这些文艺批评家轻视文艺理论,甚至告别文艺理论不过是为他们随意表态大开方便之门而已。
文艺理论家周扬对文艺理论与文艺发展的关系曾有深刻的把握,他认为:“如果文艺理论是正确的,可以推动文艺向正确的方向发展;如果是错误的,便会引导文艺向错误的方面发展。当然,一个时代的文艺发展趋向,有它深刻的社会原因,不单是文艺理论所能决定的;可是文艺理论对于文艺运动的发展,会起一定的影响,却是不可否认的。文艺理论有着指导作用。”[1]这是符合文艺发展规律的。然而,有些文艺批评家在文艺批评中却贬低和排斥文艺理论的指导作用。这些文艺批评家认为,文艺批评家的批评活动不能拿着理论的条条框框教条化地去硬套具体的文本,不能用既定的理论去要求作家艺术家照样创作。也就是说,在面对具体的文艺创作和具体的作品文本时,文艺批评家所有的理论成见都要抛开,应回到文本的具体阐释,从中发现文本的意义,或者提炼出文本的理论素质。这就彻底否定了文艺理论在文艺批评中的指导作用。首先,文艺批评家如果抛开了所有的理论,完全回到文本的具体阐释,从中发现文本的意义,那么,就不可能与作家艺术家对话了。这无疑是降低文艺批评家的作用。其次,当代文艺创作是多样化的,文艺批评家究竟肯定哪种类型的文艺创作呢?如何判断哪种文艺创作更能成为未来文艺呢?尤其是当文艺创作在价值观上相互矛盾时,如果文艺批评家解除理论武装,只是跟着文艺创作后面跑,就会陷入自相矛盾的泥淖。这种现象已在那些颇为活跃、很有影响的当代文艺批评家身上频频发生。这些文艺批评家在解除理论武装后既不认真甄别当代文艺创新有无意义,也不科学判断哪种文艺创作更能成为未来文艺,而是肯定一切,甚至提出数个“第一”这种无法成立的结论,掉进阴沟里翻了船。这恐怕是表态文艺批评无法避免的历史宿命。
二
表态文艺批评既不需要文艺批评家明辨是非,也不需要文艺批评家担负责任,而只需要文艺批评家站位表态。表态文艺批评不是文艺批评家思想递进的产物,而是文艺批评家迎合时尚的结果。因此,这种表态文艺批评的盛行助长了文艺批评家不负责任的墙头草作风。
在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界,不少文艺批评家在文艺批评中不是一以贯之的,而是左右摇摆,甚至左右通吃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艺批评界在总结中国现代文艺发展史时强调了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但是,有的文艺批评家却将社会底层民众的审美趣味和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完全对立起来,认为社会底层民众追求的是头缠羊肚肚手巾、身穿土制布衣裳、“脚上有着牛屎”的朴素、粗犷、单纯的美,知识分子则追求的是纤细复杂、优雅恬静和多愁善感的美;而知识分子工农化,就是把知识分子那种种悲凉、苦痛、孤独、寂寞、心灵疲乏的心理状态统统抛去,在残酷的血肉搏斗中变得单纯、坚实、顽强。这是“既单纯又狭窄,既朴实又单调”的。这带来了知识分子“真正深沉、痛苦的心灵激荡”[2]235-236。20世纪70年代末期以来,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在中国文艺界重新抬头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在这种审美趣味的转换中,这位颇有影响的文艺批评家在倡导尊重作家艺术家的自主选择时放弃了文艺批评家的社会责任,开了文艺批评家讨好作家艺术家的先河。这位文艺批评家鲜明地提出:“追求审美流传因而追求创作永垂不朽的‘小’作品呢?还是面对现实写些尽管粗拙却当下能震撼人心的现实作品呢?当然,有两全其美的伟大作家和伟大作品,包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歌德、莎士比亚、曹雪芹、卡夫卡等等。应该期待中国会出现真正的史诗、悲剧,会出现气魄宏大、图景广阔、具有真正深度的大作品。但是,这又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如果不能两全,如何选择呢?这就要由作家艺术家自己做主了。”而“选择审美并不劣于或低于选择其他,‘为艺术而艺术’不劣于或低于‘为人生而艺术’。但是,反之亦然。世界、人生、文艺的取向本来就应该是多元的”[2]263-264。这位文艺批评家虽然承认艺术作品是有价值高下的,即伟大作品在艺术价值上比那些“小”作品和现实作品高得多,但他最后却认为“选择审美并不劣于或低于选择其他,‘为艺术而艺术’不劣于或低于为人生而艺术’。但是,反之亦然。世界、人生、文艺的取向本来应该是多元的”。又否定了文艺作品存在价值高下。这位文艺批评家之所以在理论上不是一以贯之,而是左右摇摆,显然是因为他在迎合中国当代文艺多元化发展的潮流中迷失了方向。
在对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的批评上,有些文艺批评家从早期的全盘否定转变为近期的高度肯定。这种转向并不是这些文学批评家思想递进的产物,而是他们讨好作家的结果。这些文学批评家坦承,过去他们批判《废都》批判错了,是狭隘而简单化的,而现在认识到《废都》的价值和意义,即贾平凹在那个时代比所有人都敏感地意识到整个文明变异和中国当代社会结构变化给文人、知识分子和中国的人文价值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这就是“百年中国知识分子一直有为民代言,为万事开太平的传统。但是改革开放以后突然发现,知识分子这个价值受到了挑战,当经济生活成为我们社会生活核心定位已经确立以后,无法兑现为民代言的知识分子对自己的功能和价值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废都》写出了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理波澜”[3]。但是,文学批评家的这种转向却不是他们思想进步的结果,而是他们自我矮化的产物。《废都》虽然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鸵鸟心态和庸人心态,但却放弃了道义担当。在中国当代社会发展中,文艺出现了边缘化的发展趋势。在这种中国当代文艺的边缘化发展趋势中,中国当代作家分化了,有的作家否认这种中国当代文艺的边缘化发展趋势的存在,认为中国当代文艺并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的边缘化;有的作家则甘居社会边缘,甚至躲避崇高、自我矮化。其实,这种中国当代文艺的边缘化发展趋势并不可怕,这种现象在很多时代都出现过,可怕的是有些作家在这种中国当代文艺的边缘化发展趋势中随波逐流,放弃“铁肩担道义”。这种中国当代文艺的边缘化发展趋势既是中国当代社会发展不平衡的产物,也是一些中国当代作家自我矮化的结果。优秀的作家应摒弃鸵鸟心态和庸人心态,正视并批判这种文艺边缘化的发展趋势,自觉地承担在社会分工中的社会责任。
三
表态文艺批评既不需要文艺批评家冒险调整不合理的文艺秩序,也不需要文艺批评家着力发现和积极扶持文艺新生力量,而只需要文艺批评家的跟风表态。表态文艺批评的排序并不是按照文艺批评的分量大小安排,而是按照文艺批评家的社会地位高低排列。这种表态文艺批评的盛行助长了文艺批评家唯上不唯实的浮夸之风。
表态文艺批评被重视的程度并不取决于文艺批评本身,而是取决于文艺批评家的社会身份。表态文艺批评一般不由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完成,主要由那些有身份有影响的大家名家完成。因此,表态文艺批评盛行之时,后起之秀不但被边缘化,而且很难找到立足之地。其实,文艺批评的有序发展既有赖于发挥余热的大家名家,也有赖于不断崛起的青年才俊。当代文艺批评界如果只有大家名家的耀眼身影而没有青年才俊的脱颖而出,就不可能出现文艺批评的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有序发展。在整个文艺批评史上,优秀的文艺批评家都是追求真理的,绝不趋炎附势。正如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家李健吾所说的,文学批评家全不巴结。文学批评家注意大作家主要突出他不为人所了解的方面;文学批评家更注意无名作家唯恐他们遭受埋没,永世不得翻身。因此,当代文艺批评家不能趋炎附势和唯上是瞻,而是应该热爱真理和追求真理,努力发现和积极推出优秀的无名作家艺术家以及文艺作品,推进当代文艺批评的有序发展。
在中国当代文艺批评界,随着文艺批评的生态环境日益恶化,表态文艺批评也盛行起来。不少有身份有影响的文艺批评家不是追求真理,而是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文艺造神运动,打造了一座又一座的文艺“高峰”。有的文艺批评家把喜剧演员赵本山与世界喜剧艺术大师卓别林相提并论,认为赵本山和美国的卓别林是东、西方两株葳蕤的文化大树,赵本山是从草根文化成长起来的葳蕤的文化大树。有的文艺批评家宣称赵本山为农民文化争到了地位和尊严,悄悄地进行了一点点农民文化革命。有的文学理论家盛赞贾平凹的文学创作,认为“贾平凹的文学创作是具有才、胆、识、力的,是当乎理、确乎事、酌乎情的伟大创作”[3]。贾平凹描写中国当代农村生活中那些似乎看起来是很琐屑的一些小事,但是里面能够透露出诗意的情感。这就是小说,这就是诗,这就是真正的文学,是伟大的文学。有的文学批评家飙捧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腔》,认为《秦腔》不仅为故乡树起了一块碑子,而且在美学上已经超过了《红楼梦》,“即使把《秦腔》放在世界文学丛林,比如说德格拉斯的《铁皮鼓》、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和辛格的作品,放在这些作品中间它也是毫不逊色的”。有的文学批评家高度肯定作家余华的长篇小说《兄弟》,认为《兄弟》有着“强烈的震撼力与穿透力”,堪比拉伯雷《巨人传》的“一部活生生的现实力作”。有的文学批评家高度赞扬作家阎连科的长篇小说《受活》,认为《受活》有着强大的震撼力和冲击力,丝毫不逊色于《百年孤独》。同时,他们又高度赞赏女作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小姨多鹤》,认为《小姨多鹤》是近年来中国小说不可多得的一部优秀之作,是几十年来首屈一指的文学作品。正如有些文学批评家所尖锐指出的,如果严歌苓的《小姨多鹤》是几十年来首屈一指的文学作品,那么,它的文学成就就必定在《受活》之上。而《受活》“丝毫不逊色于《百年孤独》”,《小姨多鹤》的文学成就岂不是远远高于《百年孤独》?有的文学批评家远不满足于把作家莫言和卡夫卡相提并论,而是认为莫言超越了卡夫卡。他们高度称赞莫言的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认为《生死疲劳》“是一个变形记的故事,卡夫卡的形而上的变形记,在这里被改变为一种历史的变形记,一个阶级的变形记,人在历史中的变形记。在这个意义,莫言把卡夫卡中国本土化了,并超越了卡夫卡”。在一些有身份有影响的文学批评家的频频加封下,很多中国当代作家似乎超越了卡夫卡、马尔克斯,并创作出了不少置身于世界文学之林毫不逊色的文学作品。这种打造中国当代文艺高峰的造神运动不仅巩固了一些有影响的文艺批评家与有地位的作家艺术家的相互取暖的关系,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他们的狭隘目的。然而,中国当代文艺界却并没有出现文艺“高峰”,而是缺乏“高峰”。那些讨好作家艺术家的表态文艺批评在文艺批评史上不过是徒增笑柄而已。当代文艺批评界如果不能深入反省这种中国当代文艺造神运动,不能彻底清理这些在这种文艺造神运动中行情猛涨的文艺批评家所制造的文艺泡沫,就不可能拨乱反正并彻底扭转正不压邪的当代文艺批评格局。但是,文艺批评界在中国当代社会反腐败斗争中却置身事外,至今没有哪位在这种中国当代文艺造神运动中名利双收的文艺批评家承担后果并自我反省。看来,当代文艺批评界从根本上改善日益恶化的当代文艺批评的生态环境还遥遥无期。
表态文艺批评在当代文艺批评界的盛行既是一些文艺批评家言不由衷的产物,也是一些文艺批评空心化的结果。因此,当代文艺批评界应大力推进当代文艺批评的深化,坚决遏制这种表态文艺批评的泛滥。
[1] 周扬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29-30.
[2]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
[3] 乔燕冰.青天一鹤见精神[N].中国艺术报,2013-11-13.
2015-01-1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中国当代文艺批评发展论”(14AA001)
杨和平(1961—),男,特聘教授,文学博士,从事美学和艺术批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