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纸屑
2015-02-25许淇
许淇
撕碎的思想,如同闪亮的纸屑,迎风贴着地面低飞……
我大概已临“写作的秋天状态”(罗兰·巴特),或是萨义德所说的“晚期风格”。是晚期,而无风格。读不进“青春写作”和被消费的心灵鸡汤之类,乖戾之气亦渐趋平和,无非是“临终遗言”式而已。或在“临终的眼里”窥探艺术之奥秘。
创造行为是人脱离异化世界的突破口,使个体从“类”的平均数中跳脱出来。
我们终于“被历史收割”,不是庄稼,而是杂草。
我有一友,名其子曰:“未迟”,不知何意,子竟早夭,实则“迟了”。吾人凡事知其“迟了”,方能“执着”,然终究“迟了”,岂不哀哉!
覆盖我的岁月的绿草渐渐稀疏,露出大片沙土的底色来,荒漠化,是西部草原之痛,精神植被的枯萎芜秽,才是痛中之痛。
物的世界是“借住”,诗的世界是“永在”。暂寓世上,所有物并非你所有,然诗的世界我以为也不过是“永在”的幻影。
古罗马人的居室似乎很宽敞,从庞贝遗址约略可见当时情景,但他们更讲究的是澡堂。书斋则未见记载。西塞罗说:“没有书的房间,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我年轻时远适边塞,不必像古人那样骑驴鞭马,一路总会带几本破书,却长期无房间供奉游魂。如今老杜的理想实现了——广厦千万间,寒士有了水泥书斋,告别绳床瓦舍,同时也告别了竹韵蕉声。
加缪有言:“凡墙皆是门。”乃通达之徒。碰壁之后,墙坍雾散,前路豁然。
还是这个加缪,竟然说:“人生越没有意义越值得过。”意义是一种形而上的束缚,即理想与信仰。没有意义的生活,浑浑噩噩,自由自在,希腊的伊壁鸠鲁派享乐主义,不也是一种意义么?
吴方言中茄子叫“落苏”,这两个字和“茄子”毫无关联。《容斋随笔》中写作“酪酥”,越发离谱了,难道指的是茄子这种蔬菜么?可见中国汉字之复杂。
既然上帝并不存在,那么,人类可以自己创造自己。这就是萨特的存在主义的核心。
萨特所以说:“我们生来是孤独的。”马尔克斯说:“孤独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是遗世独立深入骨髓的孤独。是在人群中和谐共处时忽然逸出的孤独。这就是人类注定将是自由的真正含义。
自由是对客体的必然性、决定论的世界的背叛,是个性的扩张力的显示。
自由的最高境界就是创造。
我每观画展,遇匠气、习气、俗气之作,必速跑而过,怕沾染秽气,若见佳构,则觉精光四射,老眼为之加明。
我有田黄石印一方,是江南民国收藏家陆培正老先生旧物,亲篆“心正笔正”四字,其哲嗣熙衔兄赠我于京都。考其出处,乃唐继颜真卿之后柳公权答穆宗问书事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
王子晋者,传为古之“帅哥”。阮籍有诗:“朝为美少年,多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赠当今“帅哥”以为戒。
我对佛学并无研究,粗识皮毛,谓大乘之核心是众生,小乘之核心是自我。我觉得,大乘并不一定“大”,小乘也并不一定事实上“小”。弘一法师临终书“悲欣交集”四字绝笔,谁悲欣交集?法师自我的一生经验,亦有众生之同感。西哲言:重要的是救你自己!日本山本玄绛禅师讲经,谓一切诸经皆不过是“敲门砖”,是要敲开门唤出其中的人来,谁?此人即是你自己!认识你真实的自己至关重要,故一切文学艺术皆“敲门砖”也。
死亡就是永恒的沉默。大草原上的古代蒙古人很懂得生死。圣主成吉思汗瘗葬何处?被万匹骏马踩平的大地,谁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草原守住这无法破解的秘密。平民丧葬时,绝不似汉族妇女用哭腔嚎唱,蒙古人不哭也不唱,以免惊动死者灵魂不得安宁。昔天葬即裸葬,肉身和泥土草根同朽。
蒙古长调是无词歌,故古称“如歌”。其发源地在鄂尔多斯高原,锡林郭勒草原是蒙古长调代表性的传承地。长调在发音、发声、折叠音上有些特别的技巧。
阿根廷文学大师博尔赫斯说:“足球流行,是因为愚蠢流行。”
全世界“球迷”很多,反对此话的人则更多——尚武的、头脑发热的、拿枪杆子的。幸亏躲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图书馆里的瞎老头儿死了,否则,他会在马路上遭到围攻。然而,仔细琢磨这句话,我却有所悟,确有所悟。
学艺者都说:“渡则舍筏。”(语出《金刚经》)“筏”,是渡往彼岸的法则和工具,到达了便应当舍弃,但如果永远不能抵达呢?或者上岸以后不习惯行走,身腿依然倚筏如浮水上呢?或者还未到以为已到以致舍筏(法度)而终于落水了呢?也有自以为彼岸已临可舍筏,其实还差得远呢?悲乎!
我时常会梦见德国某乡间小镇路边,一家窗台上放着一盆鸢尾花,像莱茵河的颜色。还有澳门氹仔老街巷里葡萄牙式小屋窗台上的一盆鸢尾花,像南湾海水的颜色……然后尽管去想象花的女主人——两个不同肤色的少女。
我临摹的第三幅世界油画名作,是十七世纪荷兰画家伦勃朗的晚年自画像,那时,我还是个青年,当我单身独处,偷偷地(不敢大张旗鼓,像做贼……)在肮脏的调色板上挤满了颜料,准备干一番“事业”。
这是谁?1665年,三百年前的一张饱经忧患而又坦然微笑的老者的脸,因为没画髭须,像个慈祥的老奶奶,使我躁动不安的青春的灵魂得以宁静,难道年轻的我,能读懂这张脸所包蕴的深刻的内涵吗?那是要读一辈子的。大师画了许多自画像,这是临终前的最后一幅
吧?犹如临终遗言,他要告诉世人什么呢?他宽容地笑着,原宥一切;不回避画出风烛残年的衰颓和丑陋,画出自己布满皱褶的脸像干瘪的核桃,额纹、眼袋、颧骨,笔触必须自然自由不容更改但又精确呈现,那恰是颜料厚涂层层堆砌产生的油画质感,恰是非古典的巴洛克艺术流变的技巧之所在。他用丹培拉材料打底,反复罩染不透明的颜色,使背景浓重的暗影,模糊和实在的三维空间完美地揭示。当年,这小尺幅的摹作,已超越了我自己的原创,伴随我一辈子,至今仍悬挂在我的淇竹斋里,朝我神秘地微笑着。
闪亮的并非银河系的星座,纸屑而已。不是经过点燃的思想的碎片,而是森林路旁我曾见的一丛粉白蝴蝶腾飞时经云层缝隙里探出的阳光之一闪。蝶翅纷落。纸屑成灰。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