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4次列车
2015-02-25邓平模文图
○ 邓平模/文图
6064次列车
○ 邓平模/文图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这一天是正月初四,我从成都去广元,换乘6064次绿皮火车。一路上我常常想起木心那首《从前慢》,这趟绿皮火车是它的一种注脚。
记得我第一次乘坐火车是1988年,从成都去重庆上大学,约350公里的路程,坐了不下10小时,时速仅30余公里。那时候,我没想到一统天下的绿皮火车会这么快渐行渐远,在今天的火车阵营里,它的编号最长,编号前不冠以字母,只开往那些最偏远的地方,是沿途小站唯一停靠的、最接地气的火车。以6064为例,起点站广元与终点站宝鸡相距约350公里,7:10发车,18:23到站,行车11小时13分,与我近30年前第一次乘坐的火车几乎同程、同速,完全是一趟开在从前的列车,我专程辗转前去乘坐,就是为了重温一种火车上的从前慢。
“这JB车慢球得很!”慢是我选择这趟车的理由,却是车上大部分人抱怨的对象。绿皮火车的理论时速为120公里,但6064见站必停、逢车必让,所以要在路上耗上一整天。在某次长达50分钟的临时停车中,一个男子发声了。漫长的等待让慢成了乘客们共同抱怨的主题,但显然,没人真在抱怨,因为你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焦虑、戾气,习惯性说说而已,说完,依然看景的看景、睡觉的睡觉、吃零食的吃零食、打牌的打牌、看书的看书、发呆的发呆了,与城里人堵车时满车的烦躁气息完全不同。
没什么好急的,自古以来,这条路上的脚步就慢半拍。“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6064贯穿的秦岭山区正是让李白在《蜀道难》中慨叹的古蜀道,从前,“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后来,“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到1958年元旦,宝成铁路通车运营,天堑方变通途,比从前当然快了,但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它依然是慢的,以至于从成都到西安和北京的火车时间迟迟不能缩短,好不容易开通了动车,也不得不绕道他行。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
正月初五,凌晨6:20,广元,手机闹钟将我叫醒。走上嘉陵江大桥时,天色尚未破晓,路面空空荡荡,江水在幽暗中泛着迷离波光。
广元火车站在大桥西端,赶火车的人极少,全然没有春运的气象,这让我意外:之前上网抢票,前两次均显示无票,第三次才抢到了,编号却是001,敢情是售票系统在开玩笑。
进站,站上电梯上楼候车,看见传送梯的另一端高高耸立着一个川北特色的喇叭状大背篓,将背负的人遮了个严严实实,我立即认定它也是去坐6064的,老式火车的气息似乎扑面而来,我会心一笑。
广元火车站已经很现代了,但在夜色和雾霭中的月台上,绿皮火车静静地泊在那里,就复活了记忆中的画面。我尾随大背篓上了火车,进了车厢,大背篓被放上座椅,它的主人终于现身,是一个结实健康的中年妇女。背篓可以放在座位上,可见车厢有多空了,我目测整节车厢的乘客不超过10人。从高高的椅背一层层望过去,妇女正从赶车的忙乱中放松下来,脱了外套,露出里面的红色针织毛衣,坐下来气定神闲地梳头、编辫子,梳理完毕,从背篓里取出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包子,不慌不忙地吃早餐。多合理的时间安排,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出,不然可以多睡20分钟的。
横亘在我和红毛衣妇女之间的排排座椅不是经典的绿皮,而是棕皮,我不由有些失望。我的1号座背后就是乘务员室,和20岁的乘务员王杰聊起这个问题,他说,这车经过多次改装,由年代相近的不同车厢组合而成,所以颜色混搭。果然,后来我逐节车厢游荡,发现了多节纯正的绿皮车厢。
与窗明几净的动车不同,此时的绿皮车厢里灯光昏暗,雾埃浮动,朦朦胧胧。简洁的硬皮椅、裸露的条状行李架、上下滑动的笨重推窗、富有线条感的金属洗手池、过道墙壁上的折叠烟灰缸……是的,“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
7:13,车轮缓缓转动,火车慢吞吞出站,在传动轴引发的车轮转动声、车轮与铁轨合奏的机械撞击声中,昔日的火车时光重现眼前,期盼、等待、喜悦、悲伤,远走、停留、归来、离开,职业、情感、命运、人生……流动的火车串联起了这一切。
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
火车开开停停,乘客上上下下,渐渐地,车厢里充实起来、热闹起来。
流动的车厢有一种磁石般的力量,将秦岭各个角落的人们汇集于此。无论是背背篓挑菜筐的农民,还是玩手机和Ipad的上班族、抑或看动漫的学生,他们和谐共处于一个空间,大多容貌舒展、平和热情、没有防备,与忙碌的都市人截然不同,可以很容易地对上话、聊上天。
比如这位同样在阳平关上车的僧人。他一走进车厢,明黄僧衣和绿皮车厢的色彩对比就吸引了我,想偷拍一张,却被取景器里的微笑合掌的他无声拒绝了。僧人法号本修,神清气爽, 1940年
生人,74岁了,看起来不过60。本修师来自甘肃省陇南市康县的菩提寺,每年春节都应居士之邀,来到阳平关的嘉陵江边主持放生仪式,现在是完事后踏上归途。虽然阳平关附近的燕子砭就有班车到康县,但本修师还是喜欢坐便宜、平稳、慢悠悠的火车,到略阳县去转车。本修师自幼出家,动荡年代也没有还俗,而是遁入秦岭深山中隐修,还曾一度到终南山茅棚闭关,后来告老还乡,回到康县白云山修建了菩提寺。
秦岭深处,白云山中的菩提寺必定是清静之地,本修师留了电话,邀我日后一访,最好是夏天,“那是避暑纳凉静心的好地方啊!”本修师感叹。而现在的寒冬,这一带的气温多在零度以下,蔬菜难以生长,车厢里就出现了不少菜农或菜贩,肩负小山一般的背篓,将蔬菜从南边运到北边的市镇。一位菜农装了一袋蔬菜供养本修师,车到略阳站,他们一起下了车。
“菜给你买好了,一会儿到6号车厢门口来拿嘛!”一位列车员在给同事打电话。这趟慢车沿线多是四等小站,补给不便,流动的列车就扮演了传送带的角色。自然,他的菜是从车厢里的菜农手上买的。
每天就这么一趟车,沿途小站都不设售票处,乘客们无不先上车后补票,列车员就拿了厚厚一沓车票,流动到各个车厢,挨个招呼大家买票,大家都相熟了,拉几句家常、开开玩笑,其乐融融,与从前火车上警察般严厉的列车员截然不同。
看看老乡手里的票,只坐一站,票价1元,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便宜的火车了,是一列大山里的一趟公交式火车,对沿线山民来说,坐火车是一件很日常的事。这不,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谈论了一番男人后,便打电话与其中一位约起了饭局,和城里人坐公交赴会一个样。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6064纵贯秦岭,沟通川陕,秦岭是中国的南北分水岭,6064就是从南方到北方的旅程。
6064全线经停24座车站,其中四川和甘肃境内各4座、陕西境内16座。12:49,车到甘肃徽县,人明显多了起来;14:31,车到陕西凤县,是上客最多的一站,大多是过年走亲戚或过完年回宝鸡上班的人,车厢几乎满员了。初上车时,嘉陵江河谷里麦苗青青、山色含黛,身边都是四川口音;现在,窗外满目萧瑟、绿色全无,满耳都是小品一般的陕西口音了。
今天立春,但气温却陡降10度,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从广元出发时,下起了毛毛细雨,进入秦岭,雨变成了雪,到了海拔最高的秦岭车站,车窗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从秦岭经青石崖、观音山到杨家岭,列车常常贴着陡峭的山体而行,满山的玉树琼枝擦窗而过,触手可及,引得一车人惊叹连连,纷纷拍照,这是在四川盆地难以看到的风景。
更多的时候,可看的是车内的风景。引起我注意的是斜对面的一对恋人,男的儒雅沉稳,拿了份文件或材料在凝神细看,如入无人之境;女的一袭蓝衣加白围巾,清秀温婉,靠在男子肩头打盹,非常般配的组合,非常温馨的画面,让你相信他们必定会经历相守一生的老式婚姻。过道对面,母子两人占领了一张三人长椅,十来岁的儿子半躺在椅子上,将脚藏到妈妈的衣服下面取暖,妈妈拿了一袋卤肉,一直不停地将肉食往十来岁的儿子嘴里递,儿子或笑纳或摇头,如果摇头,
妇女就缩回手来将食物塞进自己嘴里。在凤县,一位居士坐到了我对面,他来自法门寺所在的扶风县,来凤县消灾寺参加一场法会,他分享起自己的学佛之路,滔滔不绝,并邀请我以后去法门寺找他,可以帮我免门票,“那门票太贵了!”。还有那个扛着两截青竹的大辫子姑娘、在我对面蜷着身子闷睡的男子、拿着本动漫书缠着老爸问个不停的男孩、学习成绩优秀、向往外面世界的小姑娘和她的妹妹……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
6064的旅客以短途居多,来来往往,上下频繁,每到一站,身边的人几乎就会流动一下。傍晚时分,车到宝鸡,人们打着招呼,各自散去,我突然发现身边旅客已经不知换了多少拨,一同下车的都是在广元上车时不曾见过的。是啊,广元和宝鸡都是大站,车次选择很多,谁会选择这趟仿佛孤悬在时光之外的慢车呢?
很可能,我是唯一从起点坐到终点的乘客,我想,心中不由就惊了一下,猛然生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旅行体验,强烈而真切:人生不就是这样一趟绿皮火车吗,在漫长的路途中,陪伴你的人总是在变,他们中的大多数倏忽即逝,招呼都不打一声;少数人同行久一点,有所了解,会郑重地告别;而从头到尾陪你走过的,只有你自己。不必我执,爱过人、被爱过,经历了、看过了沿途的风景,这趟旅程已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