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节选)
2015-02-25黎巴嫩米哈依勒努埃曼邹兰芳廉一鸣
[黎巴嫩]米哈依勒·努埃曼 著 邹兰芳 廉一鸣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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筛(节选)
[黎巴嫩]米哈依勒·努埃曼 著 邹兰芳 廉一鸣 译
米哈依勒·努埃曼(1889-1998),黎巴嫩作家、诗人、文艺评论家、戏剧家、思想家、哲学家,阿拉伯旅美派文学的代表人物,著名阿拉伯文学团体“笔会”的创始人之一,与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艾敏·雷哈尼并称旅美派“三杰”。在小说创作和文学批评方面,努埃曼是“三杰”中的翘楚,对阿拉伯文艺理论的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筛》是努埃曼文学观点和文学批评见解的基础,被认为是阿拉伯现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文学批评著作之一,于1923年在埃及正式出版。该书共收录作者1913年到1922年所写的论文二十二篇,其中八篇为纯理论研究,其余为作家或作品论。本刊所选的五篇文论是全书的精髓,主要探讨文学批评的定义、标准和特点等问题,提出文学批评的任务是认真鉴别作品的优劣和其中的美丑,就像用筛子筛选粮食一样,达到取优去劣的目的,同时也阐释了阿拉伯文学革新的必要性,主张摧毁陈旧的文学传统,扭转文学运行的轨道,呼吁为文学艺术世界注入新价值、新批评标准。
筛
谚语曰:筛选人们的人也会被人们筛选。
如此一来,评论家真够惨的!因为筛就是他们的信仰和习惯。他们是多么可怜,通过自己箩筛的孔洞,看到自己成为成千上万箩筛中颤动的麦麸!因为他们知道筛选别人的人,也会被别人筛选,他们会后悔的,只是现在还不是后悔的时候!
诚然,评论家的任务就是筛。但它不是筛选人们,而是筛选人们记录的思想、感受和偏好。人们所记录的思想、感受和偏好正是我们习惯称之为文学的东西。所以评论家的职责就是筛选文学作品,而不是筛选其作者。如果作家或诗人不能区分什么是留给大家的文学遗产,什么是囿于门户之见的个人主义,那么这个作家或诗人还是不成熟的,这个作家或诗人是不称职的。同样,一个评论家如果不能将被批评者的个性与其作品的影响区别对待,那么这个评论家也不能胜任拿筛的使命,不能忠诚于筛的信仰。
作家或诗人的个性是最神圣的圣地。他的衣食住行都如他所愿,随性恣意。他的存在如天使,亦如魔鬼。他唯我独尊,但他一旦拿起笔写作,或者登上讲台演说,一旦他把所写所说的编纂成书报,给感兴趣的人阅读,那时就像剥离他性格的一部分来展示给人们:“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思考吧,审视吧,这其中有给你们的光明和引导,拥抱这珍贵而美丽的情感吧。”我和他的思想相互碰撞,我和他的情感相互观测。或者说,我把他所说的放在我的筛中来区分精华和糟粕,我们都有权利去写作和演说。
如果不是很多阿拉伯作家和读者仍然把批评看做是一场评论家和被批评者之间的战争,我不会费心去证明这简单的道理。如果一个评论家看见某位诗人的某篇诗作内容无趣,就对这位诗人说“你是个庸人”;如果他评阅某位作家的某部作品并发现了其中很多缺陷,就对他居高临下地高喊“蠢材”,这位评论家还会发现同一诗人的其他诗篇文采斐然。如果我们以此来判断被评价的诗人的个性特点,一会儿说他是庸才,过了片刻,又说他是天才,同一个作家怎么会在评论家眼里如此矛盾呢?更不要说多数时候如果评论家在诗集中看不到诗性的灵光,他会否认该作者是个诗人。也许他是杰出的小说家,也许他是最具哲思的哲学家,否认其作诗的能力不等于否认其写作和思辨的能力。让我们在作者或诗人的个性特征和他们作品之间划清界限,如此才便于我们理解文学之筛及其目的。
筛糠的目的只是把优质稻谷同稗草杂质区分开,而文学批评的目的就是区分文学作品的良莠、美丑、正误,就像筛谷子的人一样,尽管他的筛子再精细,他的技术再娴熟,也不能避免谷子同杂质一起被筛出,还有杂质仍存留在谷子中。同样,评论家疏忽犯错、善恶不分也在所难免,正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就让我们首先考虑到评论家的人性,宽恕他们的过失,然后再去评判他们的筛。筛选的工具孔洞均匀,持筛的人造诣精深,那才是我们应该对他们提出的要求。
众所周知,评论家们很少会同时在一个观点或事件上达成共识,如果这句话没有其中的讽刺意味,那便几近真理了。因为每个评论家都有他自己的筛,有他自己的尺度和标准。这些尺度和标准无迹可寻,只有评论家自己知晓。评论家的能力在于其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真情善意,恪尽职守,满腔热忱,品位精细,感觉敏锐,思想通透,继而就是他们使观点深入人心的感染力。具有如此品质的评论家不会囿于
个人主义,不会只追逐个人利益,所以他们爱憎分明,他们是自己的主宰,听命于自己,信奉自己的主义,以自己的审美体察千万人。他们说一不二,所向披靡,哪怕是神明,他们也可以随自己的意愿或膜拜或推翻。
就像诗人和作家分等级一样,评论家也分等级,所以适合某个人的评论并不适合所有的人,若没有这种理解力,他就不是个好评论家。这个特点源自于分辨是非的本能,这种能力会创建它自己的规则,而不是被规则约束,它自己建立标准,而不是被标准衡量。所以一个评论家若根据别人制定的标准去评判事物,那么对他本身、被评判的对象和文学来说,都是毫无益处的。假如我们评判善恶美丑的规则是固定的,那我们就不需要批评和评论家,而读者就会很容易接纳这些规则并加以运用。但我们需要评论家是因为我们的品位已被传统糟粕孕育的迷信所摧残,被当今时代的浮夸所扭曲,在我们后知后觉之前,现在便能指引明日去向何方的人,才是我们将要追随的先驱者和领路人。
一些人可能会问:如果评论家的职能不过就是筛子,那他还有什么用处?他不写诗却告诉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不写小说,却看着别人的小说感叹:精妙绝伦或不值一提!
我回答他们:工匠有什么贡献?他的功德就是,当把两块同样的金属拿给他看,他能说一块是金的,另一块是铜的;或者拿给他闪耀的晶体,他能说一块是钻石,另一块是玻璃。工匠既不创造金子也没发现钻石,它们经自然孕育而成,但工匠为那些不辨真伪的人们“创造”了它们。如果没有工匠,则分不清金和铜、钻石和玻璃。又有多少人能分清真钻和仿制品呢?
如果评论家的任务只是为事物溯源或命名,这只是做了表面工作;评论家的职能不仅限于检验、鉴别和评估,同时他还是创造者、生产者和引导者。
当评论家揭开他所评论作品的面纱,发现了从未有人哪怕是其作者都没意识到的本质时,他是一位创造者。多少次我问过自己:但愿我的诗遇到好的评论家。莎士比亚在创作的时候会知道他的作品将成为不朽吗?还是认为它们只是被暂时需要,将随着他的死亡而消逝呢?我更偏向于第二种观点。因此我们赞颂那些在莎士比亚死后“发现”他价值的人,他们同诗人一样伟大,没有他们就没有莎士比亚。我认为如果灵魂能够跟随强大者畅游四海,思其所思,感其所感,同起同落,那么它也是同样伟大的灵魂。
如果评论家认可一件事物不是因为这件事物本身的优点让他满意,而是因为它符合人性的审美,如果他认为一件事物是丑恶的,是因为它与人性的艺术标准不符,那么这位评论家也是创作者,因为他的评价是其原创。所以评论家的思想应该是真、善、美的,它们是灵魂搏斗的果实,是面对生活和经历时,长期以来思绪的沉淀。思想是评论家忠实、热情和表达力的支柱,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着读者群,带给他们新的观点和新的信仰。
评论家是引导者,因为他总是让自负的作家回归理智,把迷途的诗人拉回正路。有多少伟大的作家在人生的某一阶段幻想着他是为诗歌而生,他便作诗,做来做去,做的只是话语,而不是诗歌,直到评论家揭开了他眼前的遮蔽物,让他看到小说才是他的舞台,而不是诗性的海洋!有多少人嘲笑诗人,几乎扼杀了他的天赋,直到评论家来到他面前,让人们看到他宝贵的才华、可贵的品质。嘲讽又变成了赞美!这样的作家和诗人就是评论家送给民族和人类的礼物。
有人这样说——坦诚地说——评论家没有资格评价诗人或作家或任何艺术家,除非
他本身也从事同样的行业。我的回答与之相反:“我是否应该将白色漂白,才能知道它的好坏?”
这就是答案,它本身就是无懈可击的,不需要解释和增删,尽管人们不理解那些不写诗的人也许读过的东西比作家更多。也许评论家没写过一句诗,也不了解如何编排韵律韵脚,也没有体会过写诗的快乐,尽管如此,这些并不妨碍他用灵魂的品位去抒发心绪,用多彩的语言去描绘画卷,用美妙的节奏编排琅琅上口的篇章,否则他就不能成为评论家。如果他能进入诗人的灵魂深处,探寻他的秘密,直到他的心境也变得同诗人一样,那么他也就成为了诗人,诗歌也像出自他手。因此,他没有必要为了理解诗人而详细了解韵律学。鉴赏诗歌是他的本能。
评论家交好运的不多,他们常常不是得罪了这群人就是得罪了那群人,但他们是人中龙凤,遵从本心,不在乎讨好谁或得罪谁。因为他服务于更高远的目标,那就是整个人类的认可或愤慨,完成这项最重要的生命职责。筛就是自然所制定的法规,自然就是最大的筛选者。君不见它任何时候都在予舍予求?冬天它用冰雪或雨水覆盖大地,使万物免受腐蚀;春天冰雪消融,百川入海,它用阳光让种子死而复生,于是枝繁叶茂,花开似锦;它守护着花朵直到果实诞生,待到果实成熟,花叶零落成泥,又去滋养新一轮的生命。
筛是自然的法则,人类的法则,而人类也正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每个人拿着自己的筛,碾碎我们的年华,把我们的想法置于其中,每个想法都在其中颤抖:我们的事业,我们的思想,和别人的感受、事业和意图。我们都有权拥有自己的筛,并用它筛选自身。但是我们也有共同的情感和思想,那就是我们共同致力于的文学结晶。筛就是评论家们的职能,而我们真的需要他们。
让我们赋予筛选人真理吧,让我们为娴熟且务实的筛选人祈祷吧。
文学的核心
内心迷茫、进化最优的万物之灵,这就是人类——匆匆而过、始终困惑的万物之首,不明来处,也不知所往。长久地盘踞在大地上,世间美好壮丽的见闻让他们眼花缭乱、心驰神往。他们头顶上是数不胜数的繁星,笼罩着他们的是无边无际的苍穹,身前身后是绵延不尽的生命,一群又一群,一代又一代。昼夜更替,生死轮回,死生之间,思念只有燃起才会熄灭,疼痛只有高涨才会消退,幸福只有枯萎才会发芽,渴望只有折回才会被灌溉,饥饿只有涌起才会归于平静。
这就是人类——谜中之谜。自从他有了意识,直到今天,他都在同自然进行斗争。他战败一千零一次才有一次胜利,跌倒一千零一次才有一次成功,传播一千零一个秘密才会发现一个真谛。自然永远是胜利者,而人类永远是其手下败将。奇怪的是,人类如此弱小,自然如此强大,他却从不放弃与自然抗争。人类不屈服,自然也毫不悲悯。人类不承认自然的胜利,自然也不消灭人类,以此从中取乐。
那么这场“万物之灵”与宇宙之战所隐藏的秘密是什么?对宇宙来说,人类不就像昆虫一样渺小吗?生活把他打倒,他很快又站起来蓄势待发。生命让他饱受苦难,他却毫无怨言,除非走投无路否则决不放弃。生命让他经历形形色色的打击,他用坚毅和耐心承受。生命在他面前设下山一般的艰难险阻,也不能阻挡他向前的脚步和意志。
“动物”在其与宇宙的抗争中如此这般的
坚定,令人叹为观止。这份坚定的秘诀又是什么呢?
这个“万物之灵”难道没有一种任何因素甚至连死亡都无法打败的秘密武器吗?那武器中隐藏的力量是否比动物性更为强大、坚毅、持久?
那就是不会泯灭的精神力量,这种力量让我们战胜动物性,让我们在生活中看到光亮,让我们热爱生活,在我们心中燃起希望的火花,因为总有一天我们会明白何为我们所求。是的,这就是精神的力量,我们感受得到却不甚了解它。因此我们不断探索,直到我们发现了它,也就看清了我们自己,我们和它一起找到了宇宙中的容身之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离。
是的,我们就存在于我们所做的事、我们所说的话、我们所写的文字之中,我们在寻找自我。我们追寻真主,会发现我们就在真主心中。我们追求美,也就是在美中寻找自我。如果我们需要美德,不过是要求自己在美德中。如果我们寻求伤感,便只会在伤感中找到自己。如果我们探寻自然的秘密,那么只是在探寻自己的秘密。围绕人类一切的核心就是人类本身。人类的科学、哲学、工业、商业、艺术都围绕着这个核心运转,文学亦如此。这就是每个人所追寻的唯一。它就是,每个人展现自我,领悟在存在的海洋中推动他前进的力量。任何一项工作只有当人了解自我后投身其中或疏远它才能有意义或无价值。不论人类是否理解,这个核心永远衡量着万事万物,它不在意无法增进人类了解自己的事物,只关注记录下有关人类的方方面面。文明的历史,不过是这把永恒之筛的历史,是比对事物的历史,是弘扬精华和摒弃糟粕的历史。
在地球表面有数以百万的古今建筑为人类所搭建,但让人目不转睛又心旷神怡的建筑十分有限。在世界上有堆砌成山的画作和雕像,但让我们叹为观止肃然起敬的作品屈指可数。世界各地的图书馆中有成千上万部藏书,但它们中又有多少值得让人类从中获得知识和智慧!
如今,也许人类在评判历史遗产的问题上犯了错误,夸大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藐视了可歌可颂的大事。可能一代人错了,但不可能错了一个时代。永恒的遗产不会消亡,逝去的不会复生,只有蕴含永恒精神的遗产才会永存。生活的场景在各个舞台上轮番上演,文学不仅是展示人类一切精神面貌和物质状况的舞台,在文学中,人既是演员也是观众。在这里,人看着自己从呱呱坠地到奄奄一息;在这里,人每时每刻都扮演着丰富多彩的角色;在这里,人在别人的脉搏中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别人的思维中感触自己的灵魂,在同样饥饿的人中体会到自己的空乏。他迟钝的情感借由诗人的情绪表达,他的想法披着用作家思想编织的斗篷,于是他看到了曾经隐藏起来的自我,他呼喊出从前无力发出的声音,他越接近自我就越接近世界。也许一首诗在他心中刮起一阵情感的风暴,一篇文章在他心中喷涌出隐藏的力量的源泉,一个词揭去遮住他双眼的迷障,一部小说让他于背叛中找到信仰,于绝望中找到希望,于懒散中找到意志,于卑劣中找到美德。这便是文学的卓越之处。文学的王国没有冲突,文学的国王永远只在他心灵的国土中巡视,检阅自己的财富和遗产。文学家的荣耀永远只是让世界分享他心灵的感悟。如果别人能从他的感悟中找到一部分自我,那对这个文学家来说就是最好的称颂和最大的回馈。
所以文学就是文学,他是作者和他人心灵沟通的使者。文学家之所以被称为文学家,是因为他派遣他内心的使者。
如果笔会没有把这部文集当做文学的使
者,而仅仅是矫揉造作的辞藻修饰,就不会把它介绍给阿拉伯读者们。也许笔会的想法是错误的,但笔会对文学的忠诚至少能为它的错误开脱。笔会对这本文集不求回报,只希望能够引领一些新生的心灵通过抒发内心走上文学之路,而不是通过玩弄辞藻。语言的奇迹对于我们已经足够,现在该是我们同情作为谜中之谜的“万物之灵”的时候了。俗话说“我吃了鱼,连鱼头都吃了”,但愿我们能在这句话中发现比鱼头更值得注意和学习的东西。
文学的标准
生活广阔无垠,不能用容器衡量,也无法用长度计算,但是我们可以用头脑去考量我们的生理需求和精神需求,在有限的感知和无限的生命之间找到成功的秘诀,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在这个周而复始、首尾相连的世界上,我们借此前行。我们把生活变成以自我为中心的地图,这是因为我们按照想象的标准判断可以感知的和不可感知的一切,而这种标准是我们的需求所决定的。
因此我们分割时间,而时间是不可分割的;我们划分距离,而距离也是不可划分的;我们称量事物,而事物的轻重是难以界定的。于是我们用秒衡量时间,用普朗克测算距离,用一粒粮食计算重量。
尽管这些标准无一例外是想象的产物,但它们是人类公认的表达人类和其所处世界之间固定联系的最好方式。如果没有它们,我们就与被风吹落在不同地方的叶子没有差别。这些标准的好处就在于其不会因为时代或季节轮转而改变,它只是因民族和地域的差异而不同,这种不同只是表面上的差异,并非本质上的差异。
但是我们同世界的关系不仅止于时间的长短,事物的远近、高低、轻重,还有一种超越一切的关联,这是我们和世间万物的联系,或者说是世间万物同我们的联系。鉴于其价值,请允许我称它为“珍贵的联系”,所以时间对于我们的生活非常宝贵,空间亦是。
万物都有其价值。任何事物都有两种价值——物质的和精神的。我们用我们的生理需求去衡量其物质价值,用精神需求去衡量其精神价值,但是我们的价值尺度不像时间、距离、重量的衡量标准一般固定,而是随着时间、空间以及我们物质和精神状况的提高程度不断调整。可能蛮荒时代的人会为了一颗珠子杀死自己的兄弟,文明时代的人就不会如此,可能文明时代的人为了一颗珍珠互相残杀,而蛮荒时代的人会对此嗤之以鼻。今人会唾弃前人认定的至宝奇珍,此地重视的事情在彼地可能不值一提,好像我们的价值标准不过是所穿的衣服,随心所欲地被另外一套取而代之。
我说过任何事物都有其精神价值和物质价值,但在生活中,有些事物只有精神价值。艺术如是,文学如是。那么我们如何界定文学的价值呢?
我们用什么衡量这首诗歌或那篇文章,或者是小说、故事呢?!是从它的长短、布局、含义、主题,还是功用入手呢?我们用世人对其的欢迎程度和印刷量来衡量它吗?我们可能用一种固定的标准衡量它吗?因为衡量它要根据读者的品位,可读者的品位又因不同的时代和命运而迥异。那么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评判,而这些观点就是准确无误的吗?
如果衡量价值的标准——其中衡量文学的标准——真的只是随着时间、地点、品位和感知而变换的衣服,那么我们花费精力去衡量事物间的差别,评判其肥瘦、美丑、利害、正误
又有何用呢?谁能向我们保证今天我们认为美好有益的东西不会在明天变得丑恶有害?也就是说,如果文学的标准仅仅如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吃穿用度,那么我们在抒发对文学遗产的观点时,就只有自嘲的余地了。如果明天换上了新衣,子孙会嘲笑我们,我们也会和他们一起嘲笑自己。到了后天,他们又会嘲笑已成为昨天的明天。
如果文学不是随着时间日渐破旧的衣物,而是日益宝贵的珍宝呢?
几千年前希伯来诗人大卫吟诵的旧约诗篇,至今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仍被吟诵,人们从中获得了精神的愉悦。我们今天反复诵读的短诗,据说在伊斯兰诞生前就高悬于天房的大门上。我们仍在吟咏盲哲谢赫阿布·阿拉·马阿里①、苦行僧伊本·法里德②和疯人卡伊斯·阿米里等人的诗篇,那么在这些如陈年老酒般历久弥新的诗句中,又蕴藏着什么奥秘呢?
我们只会从小说家的描述中了解特洛伊之战,我们没有从史学家的记录中发现乐趣,而是从两千多年前盲诗人荷马所吟唱的诗歌中感到满足,这其中的奥秘又是什么?
我们厌恶地狱,却对其心存向往,无需牧师或谢赫的陪同,而是希望与我们相隔六代人的意大利诗人同行,这其中的奥秘又是什么?
曾经的演员或“小丑”、英国人莎士比亚的作品在今天仍然如此崭新,甚至还会一天比一天更具时代感,这其中的奥秘又是什么?
如果在文学中有“永恒”的作品,那么其永恒性恰恰可以证明在文学中有超越时空的东西。显而易见,我们衡量这类作品的标准与时代和地域无关。如果我们仍然崇尚千百年前希伯来人、希腊人、意大利人、阿拉伯人和英国人就崇尚的作品,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已经把他们衡量这些文学遗产的标准作为自己的标准了吗?
那么,在文学中确实存在着超越时空的固定的标尺。翻滚的生活之浪不能毁灭它,世间错综复杂的矛盾无法贬低它,人类不断变换的衣装也难以掩盖它。
我们说事物的精神价值是按照我们的精神需求所衡量的,而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需求,每个民族都有各自的需求,每个时代都有各自的需求。但是这些需求并不会被个人、民族或时空条件所禁锢,而是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这其中有每个个体、民族、时代和地区所共同的需要,这种需要就是应该用来衡量文学价值的固定标准。我们明确了它,就掌握了文学的标准,就能评定每部文学作品应有的价值。
也许我们无法洞悉这些共同的需求,但在尝试去总结后,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
第一,我们需要去表达我们遭遇的所有心理震荡:希望与沮丧,成功与失败,相信与怀疑,喜欢与厌恶,享受与痛苦,悲伤与欢乐,担忧与安心,以及处于这二元之间的悸动和影响。
第二,我们需要生活中的指路明灯,而只有真理之光才能引领我们——我们内心的真理,我们所在世界的真理。尽管我们对于真理的理解不同,但不能否认亚当时代的真理在今天仍然是真理,在以后的时代也会是真理。
第三,我们需要存在于万物中的美好。在我们的灵魂中有着对美好以及具有美好表面的事物的永不熄灭的渴求,尽管我们对美丑的品位各不相同,但我们不能视而不见生活中绝对的美好。
第四,我们需要音乐。在灵魂深处,我们对高深莫测的声乐有着奇妙的青睐。我们的心灵会为雷鸣的轰响声、流水的潺潺声和落叶的簌簌声所振颤,会因争吵声而紧张,会因和谐美妙的声音而快乐。
这就是我们心灵需求的一部分,尽管不是最重要的。它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我们,它因个体、民族、时空的不同而千变万化,不变的是其本质、其强烈程度和我们对它的感知度。这就是我们应该用来衡量文学的固定标准,它的价值就在于能够满足我们部分甚至全部的需要。最有价值的作品是最达意、最真实、最华美、最感人的作品。
我们用言辞创作各具特色的散文和诗篇,每个词汇都有其独特的意义和灵魂,都有其音韵、词型或色彩。作家和诗人的荣耀在于,若他们想表达感情或思想,便可以把这些意义相关的词汇组合起来,形成一种清晰明确的语意,把不同的色彩汇聚成明丽的图画,把各种音调编织成动人的曲调。
但如果作家和诗人从词汇中只看到含义,在抒发感情或思想的时候,他们的表达可能会毫无美感和乐感。如果他们从词汇中只看到色彩,也许会描绘出一幅美妙的画作,但那没有来自于生活。若他们从词汇中只听到声音,也许能编排出细腻的旋律,但没有美感,而且词不达意。他们作品的价值取决于能否满足我们这样或那样的精神需求。但是他们若兼具表达细腻和布局精妙,那作品就会被这两种需要所衡量;若兼具了表达细腻、布局精妙、辞藻华丽,那作品又会被这三种需要所衡量。他们中,很少数人才能兼具表达细腻、布局精妙、辞藻华丽和明理深刻的特点,那么其作品的价值就不限于此了。这类作家的代表就是莎士比亚。时至今日,并不是所有的诗作都能像莎士比亚的作品一样,能够畅游在人类的精神领域;也做不到像他那样表达优美,这种优美并不只是修饰辞藻;也做不到像他那样音律和谐,哲理深刻,因此他一直是作家和诗人们顶礼膜拜的大师。
现在必须谈一谈我们阿拉伯人的标准,我们的腐朽僵化不是因为我们没有标准,而是因为我们没有善加利用这些标准来对待文学。说到文学,大多时候我们会想到报纸和杂志,我们的报纸和杂志用其发行量、支持者的数量和创作规模来评定文学,从这个角度看,那么精神的需要是有限的。如果仅仅是以需求量作为标准,它又如何去衡量本民族和世界各民族的需要呢?因此每天都会出现号称“天才”、“智者”、“天启者”的诗人,还有号称“开山之作”、“精妙绝伦”等的作品。这些称号和描述都是我们创造性的报纸杂志向我们宣扬的。很多报纸杂志向我们推销号称诗作“一字一珠”,但倘若我们用相对恒定的文学标准去评判,就会发现其华而不实,辞藻华丽却感情空洞,有感而发却无美可言,所阐述的道理不攻自破,甚至是歪理邪说。
我不明白,如果标准被一群不知文学为何物的人所掌控,那又如何让我们的文学繁荣?不,我不知道我们如何才能从低谷中走出达到这种高度。我们的文学遗产,哪怕用最细致的标准去评定,也堪称优秀。我们有阿布·阿拉·马阿里这样的诗人,他的多数作品集表达细腻、布局精妙、辞藻华丽和明理深刻于一身,而那些诗作除了修饰辞藻就别无内涵,却号称自己是“天才”、“诗王”的人,难道不会自惭形秽吗?也许你读到这里会扪心自问,但是很快你就会抛之脑后,你的心中没有琴弦在颤动,你的脑中没有思想在喷涌。
我们不乏恒定的文学标准,这样的标准有很多,我们欠缺的是对这些标准善加利用,尤其是在当今的时代,因为这是一个转型的年代。我们需要用这些标准来评定自己作品的诗人和作家,我们的文学才会跟随这些人走上正途。我们还需要慧眼如炬的评论家来明辨文学的精华和糟粕,不能把贝壳认为是珍珠,把火花认为是星辰。
注释:
①阿布·阿拉·马阿里(973-1057),生于叙利亚,是阿拉伯第一个著有哲理诗集的诗人,著有诗集《燧火》、长诗《鲁祖米亚特》、散文《宽恕书》等。
②伊本·法里德(1181-1235),生于开罗,伊斯兰教苏菲派思想家、诗人,著有长诗《朝觐者的历程》(一译《长塔伊亚特》)等。
诗与诗人
人人都会谈到诗歌。有人神化它,有人深爱它,有人吟诵它,还有人以它为生。悬诗、二重韵诗(彩锦诗)磨炼我们的记忆,独处时反复诵念,聚众时口口相传。有人一首接一首地写诗,为了在他自己的诗集中表达其思想的精华;还有人父母没教他识字,只能写些一般的打油诗或民谣,或吟诵“情诗”和名言警句。每个人都爱诗歌——无论用标准语或方言写成——毫无疑问,我们的民族是诗人辈出的民族。
人人会谈到诗歌,我们了解诗歌就像了解柴米油盐。倘若一群诗歌爱好者聚在一起,你就会发现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诗歌。这个说诗歌是一种有韵律有韵脚的语言,那个则认为读者不查字典就能读懂的话语那不是诗歌。
如果我们忽视了诗歌的真实含义和其在文学世界的地位,那么便处在“诗匠”丛生却诗人鲜有的时代,当今正是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口水诗颇丰,而真诗难觅。有些人试图通过一两句话给诗歌下个定义,但却找不到哪句话能涵盖诗歌的方方面面,因为诗歌是无限的。
如果我们对这些定义浏览一番,就会发现每个看似不同的定义都围绕着两点核心:一是从布局、表达、韵脚、韵律的角度看待诗歌,二是从诗歌中体现的一往无前的生命力、创造力和爆发力着眼。事实上,诗歌不能割裂以上的任何一点,而应兼顾二者。诗歌就是光明战胜黑暗,真理打败谬误。它是夜莺的啼鸣和鸽子的低语,是小溪潺潺也是雷声轰鸣;是孩童的微笑,也是丧子之母的眼泪;是少女腮边的绯红,也是老妪脸上的皱纹。诗歌是残存的美和美的残缺。诗歌——是对美好生活的享受,也是面对死亡的颤栗;是爱亦是恨,是喜悦亦是痛苦;是乞丐的悲号,醉鬼的狂笑,弱者的叹息,强者的傲慢。诗歌——是对未知土地的永恒钟爱,是对拥抱整个宇宙的无尽思渴,是与世界万物和谐统一的永久期盼。它是不断蔓延伸展的灵魂之体,直到与世界之体肌肤相亲。总而言之,诗歌是悲喜交加、亦动亦静、可悲可叹、变幻无穷的生命。
自人类诞生之初,诗歌就伴随我们走过无数春秋,直到今天。从远古到蛮荒,从文明时期到现代社会,诗歌与人类一路走来,给予后者陪伴、安慰、鼓励和力量,它伴随人类走过终途又重新启程,工作与失业,衰落和繁荣,战争与和平,富饶和贫瘠,过去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亦如是。裁缝的针线、铁匠的锤子、工人的角尺、农民的镰刀、耕者的犁头了解诗,隐士的幽谷、帝王的宫殿、穷人的茅屋也熟知诗。世间饱含苦难的心灵懂得诗,充溢喜悦的心灵也明白诗。处子的灵魂理解诗,妓女的灵魂亦如此。朦胧的泪眼理解诗,盈盈的笑眼亦如此。憔悴的面孔了解诗,微笑的脸容亦如此。婚礼无诗会美中不足,亡灵无诗便难以安息。它是在死亡前线送别战士的赞曲,是鼓励水手搏击狂风骇浪的颂歌。我们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让“情诗”在心中发酵,用舌尖将其倾吐,又被我们的父辈代代传诵,百年后又为我们所谱写。“讽谏诗”的作者在几代后已变成冢中枯骨,他的诗句却穿透我们的孤独与宁静振颤于唇舌,让我们的心跳随着它的悲伤和喜悦起伏,它吞噬了我们眼中的每一滴泪水,在我们脸上铺展开愉悦幸
福的微笑。自从十几个世纪前,游吟诗人乌姆鲁勒·盖斯①、安塔拉②、穆海勒希勒③或盖斯·阿米里就作诗吟诵,至今我们仍在阅读并为之动容,我们默记很多诗歌诗句,时不时地念诵,仿佛它是我们思想的结晶,是我们心灵的归属。我们求而不得时,可以朗诵:“人不能事事如意,船不会时时顺风。”或者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位朋友,他灰心丧气,眼中暗淡无光,时代让他失望,于是他便对生活沮丧忧愁,我们可以对他说:“任命运狂风暴雨/你只需平心静气/转眼间一切结束/主自会改变境遇。”如果我们听到一个愚人吹嘘自己的显赫家世,我们便以此诗提醒:“永远别把家族出身挂在嘴边/年轻人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
倘若我们停下来数点口口相传的诗句,就会发现它们已变成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为什么我们会反复吟诵这样的诗句或那样的诗篇,却放弃了一些我们只读了一次就感谢真主把我们从中拯救出来的那些诗呢?
因为这些诗歌发自内心地向我们表达了生活,我们感同身受却无言表述。这些诗歌在我们的想象中塑造成一幅画面,我们喜欢享受这种美丽,就像我们喜欢欣赏娇美的容颜、满月、夕阳和草原上随风摇摆的花朵。我们也同样热爱词语的音韵,布局的巧妙,表达的流畅,就像喜欢倾听技艺精湛的乐师拨弄琴弦所发出的美妙音律。我们每个人——很遗憾是大多数人——并非生而为诗人,也没有解读心灵、精神和自然的天赋,因此我们经常不得不通过别人的话语抒发自己的情感、思想和感受。并非人人都是音乐家或画家,因此我们不得不让别人满足我们对音乐和艺术的需求——一旦我们感受到有类似的需要。
托尔斯泰和其他一些作家试图占据诗歌地位,将诗歌拉下神坛回到凡尘,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徒劳的:他们对诗歌的批评夸大诗歌的弊端,缩小诗歌的益处,将诗歌作为打发时间的玩偶。只要人还能被称之为人,只要有人还怀着不论悲喜都热爱抒情的心性,只要语言还足够广袤地去描述其思想,表达其情感,诗歌就始终是他们的精神需要之一。因为诗歌能体现他们真善美的梦想,诗歌能表达他们灵魂所热恋的生活,那种当他身处尘世底层,被庸常的事务、大大小小的忧虑和难题困扰时耳不能闻、目无法见的生活。
那么——你们会问我——诗歌只是一种把不存在的东西想象成存在的幻想吗?
该轮到我来问你们——幻想和真实的差别是什么?它们之间有明显的界限吗?
你们正站在临海的丘陵上,在那里观察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是如何销蚀在夕阳中,你们和大海之间隔着一片满是松树和橡木的森林。丘陵的底部是岩石层叠的河谷,山涧奔流其中。在夕阳映照波光粼粼的金河中,你们看见一艘轮船,烟柱袅袅升空。阳光、海洋、森林、河谷和轮船,在你们的想象中形成一幅色彩相宜、线条和谐的画卷,天际为幕,苍穹为框,光影恰到好处,色彩精致细腻,令人心旷神怡。这是真实还是幻象呢?如果你们说这是真实的,那请允许我提醒你们,那蜿蜒在附近岩石上的毒蛇,正张开双颚垂涎着它的晚餐;或是那隐藏在岩石间的狐狸,因被猎人的子弹击中而正在流血;或是谷底发臭的池塘中扭曲蠕动的蠕虫。你们能数清林中的树木,能区分开栎树、松树和橡木吗?你们看到盘绕在树干上的荆棘了吗?你们是否看见目及的一切,从山峰到地平线,并把它当成你们享受的美景的一部分呢?不。为什么呢?难道每个细节不都是你们目光所及便看见的真相的一部分吗?是的。但是没有它们你们眼中的景象依然完整,它的美是由
美好的事物组成,而非来自于个别细节。
那么,什么又是幻想和想象呢?
不,不是幻想或想象,而是能被感知到的现实。你们不会创造山丘、森林,也不会捏造大海、阳光、天空或溪流。你们看到和感知的一切都真实存在。但是你们会接受、辨别、选择、筛除,然后把你们已选择的东西排列在已知的情景中,这幅画面就是想象力为你们呈现出的结果。一切如常,你们不会改变存在的事实,也没有“创造”出任何东西,你们只是选取了自然中已知的事物,变换它们的排列组合,直至得到你们心中想要的景象。
这就是诗人所做的。如果你们听说他用思维的想象去编织,想象中没有压迫、仇恨、贫穷、嫉妒、冲突和死亡,想象中充满爱、公正、亲情、平等——那么请不要用疯狂、谎言或幻觉来描述他。他没有创造爱和正义,贫穷也不是他所造成,死亡也不是他说有就存在的。当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就发现了这些属性。但他那追求美好、憎恨丑恶的灵魂把这些属性排列成一个新的组合,并非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组合。改变组合就是诗人的创造,你们称之为“想象力”。但是诗人的想象是真实的。诗人之所以被称之为诗人,是因为他只记录和描述他灵魂的所见,他心灵的所想,直到变成生活中的真实,哪怕不能被他肉眼所看见。这不是说诗人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而是他能从真实的事物中发现其本质特征,给它最本真的定义,这就是所谓的“想象力”。这就是诗人和诗匠的区别。诗人只会去描述他的肉体或灵魂所感知到的东西,他的话语发自内心。而诗匠则试图用他的幻象说服我们,而我们能够确定,无论睡着还是清醒,这些幻象都不曾出现在他的头脑中,他给我们描述的感觉,不仅人类,甚至是精灵、天使都从未感知到,那些时至今日都不曾出现在世上的东西。因此我们对前者所作的诗歌铭记在心,世代传颂,而对后者的诗句不屑一顾。
诗歌的目的又是什么?
有人说,诗歌的目的是有限的,不应超越其范围(为艺术而艺术)。还有人说,诗歌应为人类的需要而服务,若忽视这一使命,它就是没有价值的装饰。这两种观点都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我们无法一一叙来,也没有必要区分孰好孰坏,我们只想说,诗人不应该成为时代的奴隶,或人民意志的人质,他不能仅仅根据人们的要求去创作,投其所好。如此那便是前一种学派的观点,毫无疑问他们是正确的。但是同时,我们也认为诗人不应该对生活的要求视而不见、装聋作哑,不管为了世界的美好还是丑恶,他只管创作灵感乍泄的题材。只要诗人还生存在世上,他的灵感就来源于生活,他就只能——哪怕是尝试——在他的诗歌里映射生活,或谴责或褒扬,或布道。因此也可以说诗人是时代之子,事无绝对,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
现在,在我们简单地研究了诗歌之后,让我们想想,诗人又是谁?
诗人是先知,是哲学家,是画家、音乐家,也是牧师。他是先知——因为他用灵魂之眼看到了人们看不见的东西。他是画家——因为他能用语言描绘出所闻所见的美好本质。他是音乐家——当我们只听见怒吼时,他却从中听出美妙的声音,他的全部世界就是应美之手指拨动丝竹,以永恒哲理之风吹来华章。他从鸟儿的啼鸣和狂风的怒号中听到音乐,从大海的咆哮和溪水的涓涓中听到音乐,从孩童的咿呀学语声和老人模糊的梦呓中听到音乐。他的生活无非就是乐曲——悲伤或欢乐的——他如何听到,就如何传递。因此他用优美动听的语句去表达,韵律与和谐是自然中不可分离的兄弟,“没有韵律,不成诗歌”。没有人能比与宇宙心心相印的诗人更理解这条真理,因此他用和谐美妙的语
言塑造他的思想和情感。韵脚必然押韵,但对于诗歌并非如此,尤其是所有诗歌都规定的必须一押到底的韵脚。如今我们有一群诗人打着“自由诗歌”的大旗,但不论我们是否认同沃尔特·惠特曼及其追随者,事到如今,我们不得不承认阿拉伯诗歌的主流韵脚只能束缚我们诗人的天赋,早就到了将其打破的时候了。
最后——诗人是牧师,因为他服务于神,在不同的情况下,神用各种形式昭示其真与美。无论在何处,他都会识别出这种昭示,并祷告赞美,他的灵魂会感知到它的存在,在凋敝的残花或娇艳的芳菲中,从少女腮边的红霞或逝者脸上的枯黄中,在万里无云的蓝天或乌云密布的苍穹中,在川流的欢歌或尼罗河的静默中,他都能看到真与美。简而言之,诗人的灵魂倾听生命脉搏的律动,回声荡于心中,化为妙想从口中流出。所见之景和所听之音熏陶着他的心灵,或梦或醒间,脑中随之迸发出的思想控制了他的四肢,甚至变成他需要摆脱的重负。于是心灵求助笔杆,只为给夜行于其胸中和脑海的万千思绪让出空间,不敢有丝毫懈怠,直到落笔最后一个字。他看着笔尖倾泻而出的词语,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亲骨肉,那是他自身的一部分,是他存在的延续。
诗人——是诗人而不是“诗匠”——只有受到没有压迫的内在的驱动力时才会执笔。他处于底层,但当他坐下来,用言语和韵律雕琢他感受和思想的雕像时,他是一位绝对的王者,因为他会择其所好。精通者字字珠玑,次之的诗人便量力而行,循序渐进。至于“诗匠”,拿起纸笔再开始绞尽脑汁思索,也许能或多或少激发出一点灵感。他的目的不是传递感情或表达思想,而仅仅是为了“作诗”。他这样附庸风雅,欺骗读者,我们很快就会发现他的矫揉造作,并将他和他的诗抛之脑后。至于诗人,他的心始终热情澎湃,慷慨激昂,也许今天不被理解受到重视,但迟早我们会发现其价值,因为美——就像太阳——永不泯灭。到了那时,我们会反思时代对这位诗人犯下的错误,哪怕是在他死后。我们为他正名,在十字路口或城市广场为他树碑立像,读他的作品会感慨万千。这就是莎士比亚等大诗人、大作家所经历的人生。莎士比亚没有死也不会死,至于那成千上万的“诗匠”,他们虽获得了名不副实的短暂声名,但我们听闻了他们却不会记住他们,哪怕记住也不过是为了取笑罢了。
大多数人对诗歌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青年是生命和青春的诗,他们的袖筒中喷涌出精神的力量和身体的活力,受这种内在情感的驱使,我们幻想着成为诗人,梦想得到伟大诗人的荣誉。
我们提笔,我们“写作”,我们认为所有字典规定的韵脚都是“奇珍异宝”。世界各地的小学生向你们讲述古老的传说,但这些幼稚的诗篇产生后不久就死亡了,终究摆脱不了时空的限制,也许只在作者的亲朋好友间传诵,然后便成为青春的纪念。人民自会辨别诗人和“诗匠”。而当今的诗人,才做了第一首诗,杂志报刊就向他打开大门,为他准备好诸如“天才”、“光荣的时代诗人”等称号,其实他没什么诗作呈现给我们。
我不谴责那些傲慢自负的人,那些自以为是诗人并不断写作的人,每个人都喜欢想象比实际上更高、更好、更美的自我。纳西夫·亚齐德④说“人人都说自己好”,这句话在阿德和塞木德⑤的时代是真理,在当今时代和未来也一样,除非人变成了神。至于“诗匠”——我对他们要说什么呢?他们中的一些人,如果去学习缝纫会成为出色的裁缝,有人制鞋无人能比,有人当商贩会难逢敌手,他们的叫卖声连夜莺都自愧不如,有人在编排文档上让别
人望尘莫及,毫无疑问这些人是各行各业的“天才”,但是他们却不明此理,这是莫大的灾难。如果你善意地暗示他们“把面包给面包工,把针线给缝衣人”时,他们会回答道:从会说话起就在学这些了。如果我们像兄弟一样真诚地劝诫他们可怜可怜自己的头脑,把时间用在比过时的韵脚更有价值的工作上时,他们就会勃然大怒,斥责你多管闲事。他们就会用经不起推敲的语言告诉你,他们写诗是因为热爱,因为他们是诗人,他们知道自己是诗人。所以我们只能对他们说:“真主保佑你们写作顺利!”至于我们,就要为自己和子孙后代坚守住我们的圣地,这就是我们自食其力并留给子孙的没有腐坏的精神食粮。我们留下的诗歌是精华而非糟粕,因此我们请求为事物正名。因此当我们把你们和真正的诗人加以区分,叫你们的作品为“语列”,而称他们的作品为“诗歌和艺术”时,对不起,请你们“勿要见怪”!
注释:
①乌姆鲁勒·盖斯(497-545),生于内志地区,贾希利叶时期的著名诗人,其最著名的作品为《悬诗》。
②安塔拉,全名安塔拉·本·舍达德(525-615),贾希利叶时期悬诗诗人、骑士。阿拉伯长篇史诗《安塔拉传奇》的主人公原型。
③穆海勒希勒(475-622),阿拉伯贾希利叶时期诗人,生于纳季德。其诗作多为悼念亡兄,情调哀伤,以雅致闻名。
④纳西夫·亚齐德(1800-1871),黎巴嫩文学家、诗人,主要功绩是推动了阿拉伯标准语的普及。
⑤阿德族和塞木德族是两个古老的阿拉伯氏族,发源于今也门地区,曾有过灿烂的文明,现已灭亡。
萤火虫
悲伤的心灵啊,要有自尊,不要抱怨,乌云背后依旧阳光灿烂。——朗费罗
人们说自杀是文学犯罪,那么那些活着却在慢性自杀的人,对于他周围的人来说又如何对待?——易卜生
被打的狗会狂吠,人就不该如此吗?但是有一群人比狗还低贱,即便被打了他们也不会叫。——伯尔纳
我们的作家在选题上别具天赋,人类精神领域的各个角落无一不被涉足,而且饱蘸笔墨,长篇累牍。他们写“自足”,探“吝啬”,释“假意”,阐述“升华之道”,制定“教育准则”,揭露“偷盗之害”,抨击“谎言之痛”等等,还没有忘记花大量篇幅述说“贪欲”。唯一没有谈及的就是他们比贪婪者还贪婪。他们的笔穿透天际,横贯两极,探入海底,连针眼都没有放过。他们吃了“瓜瓤”,只给我们留下些“瓜皮”。如果我们的作家每天只用捉襟见肘的诗歌和拾人牙慧的文章来“为我们增光”,我们抱怨这些当下的作家吗?
亲爱的读者,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例如,一个有“个性”的诗人,为了赞美朋友获奖,就提笔抒怀“恭贺你获得光荣的勋章”,云云。在将“词海”中所有表示赞美的华丽辞藻全部堆砌之后,才发现穆太奈比①早已用过这些词去赞美赛弗·道莱,你们会责怪他吗?!你们难道不对他说:“这不是赛弗·道莱,也不是赛弗·道莱的穆太奈比”?如果他想诋毁某人,就会发现侯忒艾②、哲利尔③、法拉兹达格④、艾赫塔勒⑤等人
已经垄断了所有诋毁之词,他已经无词可用了。如果对恋人的回忆激起他创作爱情诗的渴望,他会发现莱拉的痴情人⑥没有给痴汉怨男留下任何余地。同样,想要矜夸祖辈的伟大,悼亡王朝更迭摧毁下的昔日皇宫,或以谦卑之心与主密谈,他会发现前人已说尽人世沧桑。哪怕他突发灵感,想描写邻家的一头黑驴,也在沙马赫·伊本·塔拉里的名诗面前碰了壁。
是的,女士们先生们,仁慈点吧。这很难——对于当代的人来说,开辟一条写作新路比发现极地还要困难。假如他们生在蒙昧时期、或伊斯兰时期、或阿拔斯时期,无疑大多数人都会被奉为神灵。真主保佑他们,尽管他们生不逢时,他们大多数仍是杰出人才,与神灵相差无几。
也许你们理解我这段引言的用意,以便为下面的叙述做铺垫。尽管前人已经提及,但我斗胆认为这仍是个新话题,到目前为止你们读到过任何关于萤火虫的篇什吗?我认为这个话题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瓜皮”,我本想写些关于“跳蚤”的篇什,但很快想起了那场著名的我们东方“两个哲学家”的论战,整个论战充斥着“跳蚤”,我不得不像胡狼那样,当胡狼想摆脱跳蚤这一吸血鬼时,嘴里咬着一团毛线慢慢潜入水中,直到所有的跳蚤都附着到毛线团上,便松开线团,自己干干净净地浮出水面。
因此我不讲跳蚤,讲讲萤火虫吧。如果语言大师们允许我用俗语称呼它,我就称它为“夜明灯”。
也许你们认为我会从动物学的角度分析萤火虫,讲述它们如何繁衍、以何为食、又如何发光等等。
不,不!跟那没任何关系。我对动物学一窍不通,只借用路易斯·谢胡神父为《文学果园》写的前言中的一句话:“主啊,我们赞美你,你创造了人类,赋予人类说话的特权,以此区别于其他动物。”这就是我对动物学的全部知识,即人除了能够讲话外,跟动物没有区别。而鹦鹉该归为哪个科目,我至今茫然,这个问题之于我就像斯芬克斯之谜。
既然并非从动物学角度来探讨萤火虫的问题,我又如何给你们“新食料”呢?你们愿意尝尝吗?你们读腻了文学性、哲学性文章,但这篇文章是集哲学、文学和评论于一体的混杂文体,你们读它还是将它抛掷墙上束之高阁?
读读它吧,也许你们会发现它值得一读,不管你们接受与否。为什么要曲意逢迎呢?我并非为自己所写。读读它吧,哪怕占用你们宝贵的时间。
一次,某个美国朋友问我:“你们叙利亚⑦有名作家吗?”
我不知道是否耶稣受难时的鲜血洗清了世上一切罪过,而我却被遗忘了,于是魔鬼以那个美国人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惩罚我,就因为我的祖母夏娃偷吃了禁果。我也不知道是否洗礼的神父给我多洗了一遍,于是祝福就变成了诅咒。我只清楚地知道,那群胆大妄为的青年闯进阿卜杜·哈米德⑧的宫殿令他退位,哈米德感到晴空霹雳时的感觉,与那个美国人所提的问题对我引起的大脑风暴相比,也不过只是一声鼓点。你们会笑,你们会说我“夸大创伤”。但如果有人闯入你们家中打砸抢掠,不留下一顿糊口之食,你们会对他做些什么?如果可能,难道你们不远离他或将他交给法官吗?对于那些没有从你们俗世的浮华中掠走一针一线,却闯入你们心中的圣坛,毁灭了你们所有的希望和信仰,不止如此,还在希望的废墟上留下时而燃烧的火炭的人,你们用什么去惩治他?
这就是我的美国朋友的话在我心里引起的震荡。你们中有没有律师或是法官可以向他递上我的诉状?我没有证人,只有那像卫矛一样燃烧的火炭。这证据还不够吗?
事实上,我来此并不是要向你们诉苦,或与你们协商如何进行司法诉讼。我来此的目的是向你们发难,就像那个美国朋友向我发难那样,尽管他是无意的。我是为了进入你们的心房,将我内心深处燃烧的火炭投掷进去。我是为了在你们生活中注入新鲜细胞,将它化作持续性的抗争。我如同夏娃的魔鬼,降临在你们面前,告诉你们,生活不仅仅是享受天堂的果实,自然的美景,有动物相伴,跟群星夜谈,在伊甸园的小路上散步,祭祀神祗,生活还在于去发现和尝试未知,敢于探索表象下真实的灵魂,生活在于批判和革新,生活还在于明辨善恶!
夏娃只是每一人性个体的活着的符号,是其子孙后代永恒的代表,他们代代相传,从愚昧走向智慧,不断剥离陈旧和腐朽,怀着不断追求革新和改变的思渴,一路上伴随着艰难与苦痛。最后我要你们来回答这个问题:谁是叙利亚的名作家?
有些人直到现在也不认为这个问题值得回答:我们的作家中谁最著名?他们每个人都很有名,有没有作家跟我们又有何干?
有一些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列出的名单比末日判决书上所列的罪名清单还要长,他们庆幸有这些作家。让真主保佑他们吧。
还有一些青年人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知如何回答。他们的思想像我一样漫游,在过往和现世的史册中寻找,却找不到令人瞩目的绿洲,只有干枯、荒芜的生活。
主啊!这就是我们真实的生活吗?
主啊!我们贫穷到了如此地步吗?
主啊!怜悯些,公正些吧!
你们是否理解问题提出时我的感触?
当我知道我们的作家多得数不过来时,我自嘲地笑了。当我想在他们中找到我称其为“杰出作家”的人时,发现他们都很“杰出”,于是我怀疑我判断的正确性。当我试着从这些“杰出者”中选出一位“最杰出者”时,发现这无异于捕风捉影。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弃儿,当本地人问他谁是他的父母时,他曾以为世界上的男人都是他的父亲,女人都是她的母亲,而当陌生人问他谁是他的父母时,他才真正明白“父母”这个词的含义,他心脏紧缩,眼泪汪汪,痛哭着回答:“我没有父母……”
我也像是到珠宝店买钻石的顾客,在琳琅满目、流光溢彩的石头间看了又看,不知选择哪个,忽然间目光落在一个顾客手上戴的真钻戒上,方才明白钻石和亮闪闪的石头间的区别,我不过是在一堆玻璃中挑选钻石,只好失望离去。
但是我们又能去哪里逃避现实呢?
我们又能去哪儿躲藏内心的瘟疫呢?
人们啊,我们有许多玻璃并不可悲,可悲的是我们把玻璃称为钻石,还真以为它价值连城。
我们贫穷也没有什么好丢人,丢人的是我们明明贫穷,却装作很富有。
我们的田里只长杂草和荆棘也没有什么好可怜,可怜的是我们还把杂草当做麦子,把荆棘当成香草,却不知道应该锄草犁地。
我们没有名作家没有什么好羞耻,羞耻的是我们有一群——甚至是一个军队——舞文弄墨之人,我们却把他们称为作家,对他们每天让我们“赏心悦目”的贺辞、悼词、情诗心满意足,并以为那就是名篇佳作,以为只要是个作家,不管他是否有天赋,他就能徜徉于这文人圈内。我们经常“感恩戴德,心满意足”地祈求真主不要夺去我们所有,也别给予我们太多。如果世上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那么真主就不会因忙于人事而疲惫不堪了。但是有些人贪得无厌,欲求无止,真主忙于安置他们而顾
不上我们。这就是他们的不幸,我们的走运。他们无止无休地活动——推倒、重建,疏远、靠近,搜索、挖掘,探查、发现。总而言之,他们学到的知识比祈祷得到的多。而我们,不需要学习,只靠做祷告就能得到全部。
这些年来,黑夜吞噬了我们阿拉伯东方,这黑夜比一个时代还长,比乌鸦的羽毛还要黑,它在我们的国土上展开翅膀,用利爪抓住了祖国的心脏,扼住了她的呼吸,她闭上眼睛,深睡不醒。
她长眠着,形形色色的生活浪潮席卷而来,有时像慈母一样哼着赞歌来唤醒她沉睡中的孩子,有时像暴君一样扑上来,撞击她的堤岸。她始终没有苏醒。她长眠着,生活的钟摆唱着永恒的歌谣,“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在无尽的胸怀中埋葬了一世又一世的时间。她长眠着,睡到世界都以为她已死去,“与牧师们”一起为她祈祷,踏着她的尸骸投入你争我夺的战争,这里没有衰弱老迈之人的一席之地。
如果我们作为祖国的儿女,面对这笼罩着群山的黑暗,和密布在山谷中的浓雾,却始终瑟瑟发抖,那我们就无权咒骂这个急着对阿拉伯国家说“再见”的世界。我们只能自问,黑暗之后是否有光明?如果我们站在这位东方姑娘——叙利亚——的床榻前,看看她紧闭的眼睛和僵硬的身体,只能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昏迷还是安睡?抑或已经死去?永远祝福她!”
我们一代代人难道不是这样过来的吗?从不表达对生活的渴望,也听不见我们脉搏的律动。这些原因难道还不足够让世界认为我们的文学已死吗?
《新约》中的寡妇把仅有的一迪尔汗供奉给了主,如今我们的国家比这个寡妇还贫穷,因为我们连一迪尔汗都没带给世界。
五百年来阿拉伯人给世界文学宝库带来了什么新思想,留下了哪些为人称颂的名篇佳作?在艺术博物馆中有哪些他们创作的雕塑或画作引起了世人瞩目?有哪些他们用灵魂弹奏的曲调扣人心弦?有哪栋建筑是他们所建?有哪项工程令世人仰慕?又有哪部小说能让人叹为观止,让青年们长上通往未来的翅膀,让中年人找到前进的方向,让老年人得到关怀,让孤单者热爱生活,让愚昧者睁开双眼,让明眼人更富洞察力,让勇敢者更有勇气,为犹豫者拨开重重疑云,让世界亲近美好,远离邪恶,传递友爱的灵魂,能在万事之前,先教会人们如何做人?在任何一个领域里,又有哪个来自阿拉伯世界的名字,能够被列入世界级大师的行列?
我听到有人在呼喊,看到有人向我伸过来手臂,众口一词地痛斥我:“你忘了吗——还是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古代大师的名字:乌姆鲁勒·盖斯、那比厄·祖布亚尼⑨、安塔拉、穆海勒希勒、穆太奈比、哈姆扎尼⑩、艾赫塔勒、伊本·路世德⑪、伊本·西拿⑫等,还有邵基⑬、哈菲兹⑭、穆特朗⑮等其他现代文学家吗?”
不,先生们,我没有忘记他们,但我不敢打破他们安息于坟墓里的宁静,也不敢将我错误的视线投向那些尚活在世上的人戴着的桂冠和光环上。因此我对你们耳语以便不激怒他们。他们的作品良莠不齐,就让他们自己去分辨吧。尽管如此,你们把他们任何一人跟荷马、维吉尔、但丁、莎士比亚、弥尔顿、左拉、海涅、托尔斯泰相提并论也并非不公。他们生生死死都是为了吟咏沙漠的羚羊、名媛的美貌、成群的马儿、残酷的战争、行进的驼群、家乡的废墟、乡村的炊烟等等。他们中有些人——被称之为我们时代之花的那些人,生来就是为了查词典,殚精竭虑只为写出完美的韵脚,去赞颂主教、帕夏、王侯、总督或长老;生来就是为了祝贺朋友喜得贵子,或祝贺某某“贝克”获得勋章,或为某些书写下诸如“心中的喜悦”和“忧
愁的慰藉”等书评;生来就是悼亡每个入土的人。他们将彻夜不眠、皓首穷经写出来的东西收集到一起,冠名为“诗集”出版了,并加上“当代天才诗人原创作品”的标签。
还有些人,上天让他们成为人类英才,用真理的火炭灼烧他们的嘴唇,为人类传递真知灼见,让他们被压抑的内心成为承载真理的崭新容器。他们是照亮幽暗世界的火把,他们是带领人类飞向真善美的翅膀,他们是天启的灵魂,守卫着死亡之谷,提醒着人们:“小心啊!”他们是荒野中的呐喊声:“为真理铺路吧!”他们是人类的导师。让他们去吟诵吧,我们只能望其项背,因为我们手戴镣铐,双目浑浊,头脑被过去的虚妄和未来的自负束缚,抓不住当下。
让我们在引领世界之前先找到引领我们的人吧,让我们在教导世界之前先发现我们中的导师吧,让我们在唤醒别人之前先听到号召我们的声音吧,那呼唤阵阵传来——“醒来吧!”
我们相信,民族的进步要靠文学的进步来推动,西方人称之为literature,因此伟大的作家,不管是小说家、记者还是诗人,他能用他的心灵之眼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能从生活的一幕幕场景中为我们提炼出经验教训,他具有天赋异禀,能够对真理先知先觉,这就是我们世代寻找却不见踪影的作家的伟大之处。我们凝视当下的生活,也许能找到,却还没有看见。
有一些批评家读到这里会对我们剑拔弩张。他们认为,我们的历史被权力、荣誉和伟大的光环所围绕。每当“水罐碰水罐”的时候,他们便自卖自夸“我们的国家是天启降临之地,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是先知之母”云云。为了满足他们自诩为文学批评家的幻想,我提议:我们为自己编织祖辈们的旧衣,再建起耶路撒冷的圣殿,立大卫或所罗门为王;或建起巴比伦城墙,让耶利来与我们同席而坐,在伟大城市的河岸上哭诉犹太人的辉煌;或回到巴格达,向阿拔斯王朝致敬,从我们当中选一位人坐上哈伦⑯的王位。亲爱的读者们,你们难道不同意我的提议吗?
那些批评家编织桂冠,将它戴在只配戴荆冠的头颅上,或将荆冠戴在应佩戴桂冠的头颅上。假使他们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假使他们知道他们给把他们当做思想引领者的不幸的民族带来了什么灾难,他们就不那么做了。如果他们服务于真理,如果他们贩卖桂冠就像今天在我们高尚的国度贩卖称号一样,那么一定要从这个走向迷途的民族中走出能够揭露他们伪善行为、亮出他们真实面孔的人,哪怕这种人为数不多。
有多少年轻人看见自己的诗歌刊登在报纸上,被编辑加上“当代新锐诗人某某的杰作”的形容词时,就沾沾自喜,陶醉于名誉,做起了自己也会成为荷马、莎士比亚、海涅等大师的白日梦,而他们不过只是四流的诗人,也就是“你可以打他嘴巴的诗人”,这种忘乎所以的感觉难道不是一个民族机体上的脓疮吗?民族想要的是鱼,他们给的却是蛇。
我们的目的不是深入探究我们缘何走到如此境地,而是试图说明,我们过于关注祈祷,过分拘泥于《福音书》中对“别重视明天”的字面解释,以致忽视了这句谚语“起来吧,我便同你比肩而立”,以及其中的哲理,这才是我们落后和衰弱的最大原因。
我们世世代代都以头叩地,捶胸顿足,期待着幸福从天而降,同胞们,我们等到了什么?等到的是,厚重的铁锈包裹住我们的思想和心灵,就像田中的铁犁被弃置不用一样,我们还在惊异于为何看不到灿烂阳光,还在互相质问为何感觉不到微风轻拂、露珠滴落。思想的光
芒如何穿透这层厚重如被的铁锈?我们的心灵如何能够闻到露珠的芬芳?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细雨蒙蒙,而犁头上的铁锈却日益厚重。
这就是我们。在我们周围文明的旗帜猎猎飘扬,在我们的周围各民族争相发展,在我们的周围知识点亮智慧的光芒,向前迈进。而我们的生活却如风口中的磐石纹丝不动。
为什么?因为我们企图用光去治愈畏光之疾,于是光亮越强,病症越重。
把犁头放在熔炉里去煅烧吧,其火势犹如地狱之火。让它像火炭一样烧红,再拿出来置于砧板上,用铁锤敲打,直到把铁锈清除殆尽。用力打磨它吧,当阳光照射它时,它必然耀眼光辉。
别说我们沉睡,而西方觉醒。
别说我们死去,而他们活着。
别说我们没有像他们那样的天才。
别说我们天生就与他们不同,绝不是这样!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天赋跟他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啊!只是懒惰之锈让我们视而不见、脉搏虚弱、四肢无力。
你们知道西方的熔炉是什么了吗?
那就是演讲家们口中喷发出的火焰,烧光枯叶残枝,让土地长出新芽。
你们知道西方的铁锤是什么了吗?
那就是笔杆,倘若它向巴比伦城墙发起进攻,那便将其捣毁成一片废墟。
你们知道打磨思想、清除铁锈的人是谁了吗?
那就是作家,坟墓无法埋葬他们,汪洋大海也无法淹没他们。
你们有燃烧着思想之火的熔炉吗?你们有铁锤吗?你们有打磨的设备吗?也就是说——你们有作家吗?
根本没有!但是你们有萤火虫!你们有成千上万的“夜明灯”,即使它们聚在一起,也不能点燃干枯的麦秆。你们有一堆堆削尖的芦苇杆,将它浸满墨汁也可以写满堆积如山的稿纸。你们有在铁锈上泼墨的军队,你们称其为作家。你们曾经千万次将你们朋友的脸庞比作太阳而遮蔽了太阳的光辉,也曾经将一千个赫利勒、汉纳、马可比作圆月。尽管如此,你们仍在索要光明,仍在叫嚣着“改革”和“自由”,你们似乎试图改变宇宙的规律,让太阳在夜晚升起,月亮在白天悬挂。
别急,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如果你们读起来心不在焉,那只能再次证明你们的惰性。我决定要一次性“清空我的篮子”,所以请你们忍忍。
如此这般,我们没有电灯,只有萤火虫。
我们没有作家,只有写作者。
我们没有书籍,只有书商。
让我们承认这个摆在面前的事实吧!让我们别再自欺欺人,也别欺骗别人。如果我们被贫穷中伤,那么就让我们像狗一样狂吠,以便让世界知道我们的血管里仍有鲜血在流淌,我们感受到匮乏,要求摆脱它,让世界知道我们饥饿难耐,需要新鲜的食粮,我们不再满足于:“骆驼在荒野中渴死/背上却驮着水袋。”
我们是这样一群人:只有在需求鞭打时,才去工作;除了活着我们别无所求;生活只是吃喝拉撒睡。
现在我们有什么可说呢?
我们到底是穷人还是富人?我们有荷马、莎士比亚、莫里哀、拉辛和托尔斯泰吗?
我希望你们来回答,你们切莫言不由衷、违背良心,你们迟早都必须接受现实。就像主召唤在伊甸园的亚当,有一天生活也会召唤你们:“你们在哪里?”那么你们有可以遮蔽羞体的无花果叶缝制的衣服吗?没有。但是我现在就听到了生活在召唤你们,你们如何作答?
你们在哪里?
愁眉苦脸,忐忑不安,四肢像在暴风中的芦苇一般瑟瑟发抖。你们怎么了?你们是害怕站在真相面前吗?生活的声音使你们恐慌吗?的确如此,这就是真理的声音,而热爱真理的人不会害怕。丢掉悲伤和失望,让我们走吧,用无花果叶缝制衣服,以此来接受现实,亲近真理,它才是我们最忠实的朋友和亲人。
难道你们想永远赤身裸体吗?
难道你们要永远躲藏在生活的角落和洞穴中吗?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隐喻?难道你们只满足于做萤火虫吗?但愿你们除去世代沧桑遗留下来的斑斑锈迹。抑或你们不想摆脱这落魄的境地?你们不想让像莎士比亚、伏尔泰这样的人站在你们中间吗?
“是的”——你们说——“我们有莎士比亚该多好啊!”但是“多好啊”又有什么用呢?
人们啊!“多好啊”的力量如芥子粒一样微弱。你们知道吗?“多好啊”不应该发自口舌而应发自内心,“多好啊”应该包含着胸中的信念,“多好啊”应该能扫除通往目标路上的一切阻碍——能移山填海,让磐石喷涌清泉。如果它从成千上万人的心中涌出会怎样呢?如果它满载着民族的理想和信念会怎样呢?如果它发自那些疲惫不堪的民众、贫困交加的老人和忍饥挨饿的孤儿们的口中,又会怎样呢?
我们坦诚相对该多好啊!
真诚!哪怕我们有那么一星半点真诚。
对于我们来说,词语变成了“夯复沙尔”(几个字母乱拼的词,这里指胡诌。——译者注),在生活中除了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浮夸,词语不再有任何美德。我们抛弃的美德实则是生活的根基,我们毁灭了生活,还仍然坚信自己是生活的子民。我们惊讶的是,如何用心口不一的言辞达成相互了解!主啊,我们并不想搭建巴别塔,可为什么我们的语言陷入了混乱?
例如,艾布·汉纳去造访他的朋友阿布·哈利勒,二人见面,便寒暄道:
—欢迎欢迎!
—你好你好!
—艾布·汉纳你近来如何?
—安拉保佑。
—你可健康?
—如你所见。
—感谢真主,很想念你,艾布·汉纳。
—我们更是。
—孩子们如何?
—向你问好,亲吻你的手。
—真主保佑。表妹如何?
—十分安好。
—歇着吧。
—看到你就是最好的休息。
云云。
如果碰巧赶上艾布·哈利勒吃饭,便是一场灾难:
—请跟我们一起用餐吧,艾布·汉纳。
—已经吃过了。
—你看着办吧。
—每个时间都有该办的事。
—你这没用的家伙。对不起!
—真主赐福你!
云云。
事实上,我很不情愿你们忍受艾布·哈利勒和艾布·哈纳在如上场景中的对话,但是我以真理之名问你们,请坦白告诉我:你们从他们的争论中了解了什么呢?你们知道了任何关于艾布·哈纳、“孩子们”和“表妹”的信息吗?我们所有人,我们的作家、诗人、演说家、哲学家、教长们每天——甚至每分每秒——不都是在表演着艾布·哈纳和艾布·哈利勒式的社会关
系吗?
如果我们的演讲家登上讲台,不是热衷于向人们讲述“自己”,而是谈谈“他说过的话”,不是热衷于“信德听了他的话以后更加钦佩他”,而是因为他乐于履行对人民的使命;如果我们的作家拿起笔不是为了在杂志和报纸上留名,而是为了响应内心的呼唤,这声音让他的指尖与笔杆之间产生了如磁铁般自然的吸引力;如果我们的诗人推敲韵脚是为了反映心中的情感和脑中的思想,而不是为了浪得“文学家”的称号,总之,如果我们由衷真诚地对待我们的所说、所做、所写,假如我们彼此能真心理解,那我们的生活就不是今天这样。但是……对不起,大师们!
听听一位“当代诗人”悼念他的朋友的几行诗吧:
那个圆月从它的故乡陨落
从此人们再见不到空中的圆月
(这银白球体仍然在夜晚散发着光辉,月落月升,月圆月缺。这不是月亮而是……)
从此这个宇宙黯然无光
朋友们也彼此失去耐心
(这个宇宙好可怜!让我们为它流泪吧。)
以主之名,放声哭号吧
他的豪迈是家乡的标志
(哭号的女眷们在哪里?!)
雄辩的演讲家,高雅的文学家
字字珠玑,从口中纷纷落下
(擦擦眼泪,让我们来捡珍珠吧!)
羽笔在羊皮纸上震颤
脑中的金沙流淌纸上
(我们能知道哪里有铺满金沙的纸该多好啊!)
如此慷慨大方,若主让他长命不死
世上便不会有穷苦百姓
(主啊!你是多么狠心,你创作的作品是多么惊人!)
对自己的信仰如陆地般坚毅
从未皈依别派,也不识异教徒
(为什么痛哭?因为如果天使加百列看见他站在天堂门口,一定会在这位逝者面前拔出圣火之剑。)
对他的描述使我痛心至极
忧伤不已,众人皆知
(如果我们众人知道这些,那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地跟我们说些我们本就知道的事……)
不要轻视凭吊者和被凭吊者的地位(因为我们无缘认识他们),而是应该嫉妒他们的名气,嫉妒笔杆子的名气,嫉妒诗歌和诗人。我们无意地援引这些“飞翔的”诗人们的诗句,让读者来评判吧。如果读了这些诗会有消化不良的感觉,还先请原谅诗人,但我们的责任是用各种办法保护读者的健康。
人们啊!你们若没有烛光为我们照亮道
路,那就让我们在黑暗中徘徊吧;你们若没有让我们填饱肚子的食物,那就让我们忍饥挨饿吧;你们若唤醒我们是为了把我们推向死亡的利爪,那还是让我们稀里糊涂吧!你们若只能说我们比你们还清楚的事情,那还是让我们不要知道为好。我们不愿把时间浪费在与你们一起凭吊你们的月亮,在你们的婚礼上跳舞,为你们的偶像们歌唱这些事情上。我们的原则就是:宁穷也不食嗟来之食,宁可饿死也不靠田地上的腐尸活命!
我们只接受那些用心血和面、用爱与真诚之火烘烤面包的人;我们只青睐那些用真情实感挥动笔杆的人,笔溅出生命的火花,而我们的心便是纸;我们只欢迎那些拥有能映照出我们真实容貌的镜子的人。总之,我们只愿意侧耳聆听那些内心诚恳忠实的人的声音。
你们还记得侯忒艾看见井中自己的面孔时说的话吗?
我看见主赐我一张难看的脸
脸丑了人也必然丑陋
假如我们的作家有一口能倒映出自己嘴脸的井,也会念着侯忒艾的诗句惊慌逃走。
但是属于我们的莫里哀在哪里?谁能在我们的生活里为我们上演《Les Precieuses ridicules》⑰?
如果你们乐意在我们的诗人中举出例子,我建议你们去了解一下那部小说中的马斯加里尔先生,读读他的诗吧:
Oh! Oh! Je n’y prenais pas garde:
Tandis que, sans songer à mal, je vois regarde.
Votre oeil eu tapinois me dérobe mon Coeur .
Au voleur, au voleur! au voleur!⑱
你们将这些诗句,(如果你们不懂,别等着我给你们翻译,自己去找个翻译吧)与下面的两行诗句做个比较吧,这两行诗是我们某个诗人祝贺一个名叫“法齐”的孩子受洗时所作:
祝贺法齐有主护佑
心智健康快乐成长
我们看到那颗黑痣
那是主所恩赐
假若我们的诗人博览群书,就会写下“让我们去看那颗黑痣”,那便能增加诗歌的流畅性和音韵,给听者留下深刻印象。
是的,找一找让我们欢笑、哭泣又让我们自惭形秽的莫里哀吧。莫里哀不拘泥于语法、格律、韵脚作诗,不囿于诗句的长短参差和古体格律,也不与神话传说、教法条例、幻想空想为敌。他从自然中喷涌而出。
我们有莫里哀该多好啊!
是我们没有这样的自然源泉吗?是我们的生活无法给我们创造一个莫里哀吗?
让你们在我的哭号中暂时休息一下。我给你们提出上面两个问题,等下次见面时我听听你们的答案,你们也听听我的答案。我祝福你们白天愉悦、夜晚好眠,希望你们知道,假若你们每天都需要莎士比亚和莫里哀,就像需要日常必需品一样;假若你们为之祈祷,就像为你们“仁慈万能的主”祈祷一样,那么你们现在已经有了你们的哈姆雷特你们的麦克白你们的奥赛罗。在你们向上天祈求之前,先洗净你们的心灵,清洁你们的口唇,才会实现心愿。
如果你们想要有自己的莎士比亚、莫里哀,你们就要为他们铺就道路,清除你们骨子里朽木般的偶像崇拜。
擦干屠宰场的鲜血,让萤火虫用它们的尾巴照亮生活的阴郁,好让那些看不见阳光的人误以为看见光亮,在你们的心中为新的神圣和高高的灯塔搭建一个新的体系,那其中的灯火以真理、热忱和爱为燃料。
不要绝望,“乌云背后依旧阳光灿烂”!
注释:
①穆太奈比(915—965),生于阿拔斯王朝的伊拉克库法,被认为是中世纪最伟大的阿拉伯诗人之一。其诗歌包括各种题旨,但以矜夸诗、颂诗、描写诗、哲理诗为最佳。
②侯忒艾(?—679),阿拉伯蒙昧时期诗人,师承悬诗诗人祖海尔。以讽谏诗闻名,被认为是当时讽刺诗的泰斗。
③哲利尔(653—733),“伍麦叶三诗雄之一”,以对驳诗和讽刺诗最为著名。其诗特点是自然流畅,挥洒自如。
④法拉兹达格(641—732),“伍麦叶三诗雄之一”,曾与哲利尔对诗舌战长达五十年之久,被传为阿拉伯文学史上的佳话。
⑤艾赫塔勒(640—710),“伍麦叶三诗雄之一”,其诗多为伍麦叶王朝的哈里发歌功颂德,被称为“哈里发的诗人”、“伍麦叶的诗人”。晚年卷入法拉兹达格与哲利尔的诗歌之战,站在前者一边,写了很多对驳诗抨击哲利尔。
⑥《莱拉的痴情人》,艾哈迈德·绍基(1868-1923)的诗剧作品。
⑦奥斯曼帝国时期,叙利亚被分为叙利亚、黎巴嫩和沙姆地区,统称为大叙利亚。
⑧阿卜杜·哈米德二世(1842—1918),奥斯曼帝国的苏丹和哈里发(1876—1909年在位),后被青年土耳其党人废黜。
⑨那比厄·祖布亚尼(535—604),曾为希拉王国的宫廷诗人。其诗以颂诗和辩解、道歉诗著称。
⑩哈姆扎尼(967—1007),新闻学题材“马卡梅”的确立者,常作赞颂诗文。
⑪伊本·路世德(1126—1198),阿拉伯哲学家、教法学家、医学家,被誉为“伊斯兰哲学的集大成者”、“亚里士多德最权威的诠释家”。代表作有《哲学家矛盾的矛盾》、《医学通则》等。
⑫伊本·西拿(980—1037),阿拔斯时代著名的科学家、医学家、自然科学家、文学家。世界医学之父,也是阿拉伯亚里士多德学派的主要代表之一。代表作有《医典》、《知识论》等。
⑬艾哈迈德·邵基(1868—1932),阿拉伯近现代复兴派诗歌的代表人物。
⑭哈菲兹·易卜拉欣(1871—1932),阿拉伯近现代复兴派诗人。
⑮哈利勒·穆特朗(1872—1949),黎巴嫩诗人,曾任埃及《金字塔报》特派记者和撰稿人,又被称为黎巴嫩、埃及“两国诗人”。
⑯哈伦·拉希德(786—809年在位),阿拔斯王朝第五位哈里发。对外征伐拜占庭;对内发展生产,提倡教育,重视翻译,奖励学术。他执政时期为阿拔斯王朝鼎盛时期。
⑰《可笑的女才子》,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第一部戏剧作品,写于1659年。为讽刺当时法国市民阶层模仿贵族沙龙中所流行的咬文嚼字、装腔作势的表达方式所作。—译者注
⑱诗的大意是:“啊,啊,不经意间/可我看着你时没有邪念/你的眼神却偷走了我的心/小偷啊,小偷啊,小偷。”—译者注
栏目责编: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