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士兵
2015-02-25卢一萍
卢一萍
蓝色士兵
卢一萍
卢一萍,1972年10月生,四川南江人。1990年3月入伍,曾在新疆工作二十余年,现任成都军区创作室副主任。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曾就读于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2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的主要作品有小说集《生存之一种》、《夏巴孜归来》、《帕米尔情歌》,长篇小说《激情王国》,长篇纪实文学《八千湘女上天山》,随笔集《世界屋脊之书》等十余部。作品曾获解放军文艺奖、中国报告文学大奖、“五个一工程奖”,上海文学奖等。
1
可能是在生命禁区生活得太久的原因,天堂湾边防连战士凌五斗的皮肤突然变成了蓝色的。这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稀奇事。开山之后,这名蓝色士兵被送到了陆军第十九医院治疗。
经过数天颠簸,他总算在叶尔羌城下了车。
绿洲的确有一股绿洲的味道。这座绿洲上的小城已春意盎然。一切都显出一副从长冬苏醒过来时的慵懒样子。白杨树已撑起满树新叶,风一吹,就摇晃着叶片上的亮光。葡萄已经开垄,葡萄藤在葡萄架上抽发新的枝蔓,一串串细碎的花儿已能让人想起葡萄的甜蜜。田野里,麦苗已经泛绿。春意这么浓,凌五斗觉得自己就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够;氧气这么多,他张大嘴巴呼吸着。醉氧使他头重脚轻,有些酒醉后的飘飘然,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他的眼睛盯着绿洲上的万物,不知怎么就模糊了。他走到一株白杨树前,把它抱住,热泪长流,然后哭出了声,最后竟嚎啕大哭起来。
自从上高原后,他这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站立的树。他是第一次拥抱树。他闻到了树干上的气息,感觉到了树身体里汁液的流动。
一个维吾尔人一边拥到跟前来看热闹,一边招呼其他人:“哎,快来看,又有一个从山上下来的苕子(傻瓜),抱着树像抱着自己的洋缸子(女人)一样哭呢!”
他的皮肤是蓝色的,最先看见他的那个维吾尔人吓呆了。他那因惊讶而张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上,飞进去了两只蜜蜂也没有感觉到。一只蜜蜂很不客气地在逃离前蜇了他一下,即使这样,他的嘴也没有闭上。他的嘴皮子马上肿了起来。另一个维吾尔人看见凌五斗后,惊讶了一阵,很快回过神来,对身后的人用神秘的语调喊叫道:“唉,快看,一个蓝人,一个当兵的蓝人!一个抱着树哭的蓝人!”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
带他下山的团长刘思骏没有管他,任他哭个够。围观的人也慢慢地安静下来了。气氛有点肃穆,这更像是一场宗教感很强的仪式。天上太阳的运行也停止了。
白杨树叶在微风中簌簌响动,它的汁液有一股泪水的味道。它和凌五斗似乎在相拥而泣。
好奇使围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但凌五斗似乎听不见人们的议论,也感觉不到他们的拥挤。
一个人肯定地说:“这个怂嘛,外星球的人!”
“我们伟大的解放军嘛现在太厉害了,都招收外星战士了。”
“我想我们肯定有好多这样的战士,只是是军事机密,我们不知道罢了。”
“那我们今天就太有眼福了。”
“啊,如果真是这样,那驴日的美帝、苏修羊杂碎可得小心一点了。”
“这外星战士咋也哭呢?”
“那很正常嘛,他在我们地球上生活可能有些不习惯嘛,想他爸爸妈妈、亲人朋友嘛!”
“你说得对,可他为啥抱着树哭啊?”
“外星球可能没有这样的树,他见了很激动,所以就抱着哭了。”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有一种可能是,白杨树虽然在我们这里很普通,但在外星球却很神圣,说不定就是他们的胡大(一些穆斯林对安拉的称呼),所以他见了才会这样。”
“这些都不重要,我们有机会问他一下就知道了。重要的是,我们有了外星战士的帮助,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解放全人类受苦的人了。”
……
大家都很振奋,外星人来到叶尔羌城的消息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整座县城。而全县城的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放下手头的工作,跑来看稀奇了。最后,以那棵白杨树为中心,聚集了四五万人,也就是说,整个县城能行动的人民群众或跑步,或坐着马车、驴车、拖拉机,或骑马、骑驴、骑骆驼,全都赶过来了。
刘团长不懂维吾尔语,开始看人们涌过来,以为是来欢迎他们的,因为每当有部队从世界屋脊下来,都会受到驻地老百姓的欢迎。他看到人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高兴,只是心中纳闷,怎么今年群众都是自行前来,政府没有组织?看到人们急切、热情的样子,他觉得这样更真实,感觉更好。他让凌五斗抱着树哭着,这样,他等会对着人民群众讲话的时候,就可以借题发挥,说,同志们,你们看我们的战士多么伟大,他之所以抱着树哭,是因为为了祖国边境的安宁,他已三年没有见到树,没有见到绿色了。但没过多久,他感觉不对了。他这才意识到凌五斗的皮肤,意识到他们是看稀奇来了。他没想到会这样,便对凌五斗说:“凌五斗同志,不要哭了,我们得马上走。”
凌五斗抹了泪。他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人了,觉得很好。他有些害羞地上了车。
“直接到十九医院。”刘团长对司机说。
人们围着车。司机使劲按着喇叭,人们慢慢让开了一条通道。吉普车分开人流,小心地向前开去。原来几分钟就可穿过的小小县城,竟用了四十七分钟。
2
刘团长亲自送一名士兵到医院就诊,医院自然很重视。鲁智广院长带着一帮人,早在医院门口等着。
凌五斗一下车,周围的人一下就安静了。刘团长对院长说:“这是天堂湾边防连的战士凌五斗,他这个皮肤变蓝的病很少见到过,我把他从山上拉下来,就是要让你们给他尽快治好。我们是黄皮肤,他变成了蓝色的,看着还是不习惯嘛。”
刘团长最后那句话引得大家呵呵笑了。
鲁智广院长紧握着凌五斗的手,热情地说:“凌五斗同志啊,刚才县城还在疯传你是外星战士呢,你看,你得的病和别人太不一样了。你这个皮肤变色的问题,我马上组织全院的专家进行会诊。”
“谢谢院长!”
凌五斗被一位漂亮的护士带到了一间单人病房。那位护士一直微笑着。她的脸很白净,右嘴角下侧长着一颗小红痣。红领章把她的脸衬托得白里透红的,使她的瓜子脸看上去更动人了。
“我叫尚海燕,高尚的尚,大海的海,燕子的燕。医院对你进行了特殊照顾,你住的病房是我们防区团以上干部才能使用的,有严格的保卫制度,闲杂人员不得靠近,住院期间,你的护理工作由我负责,我是我们医院最好的护士。”她说完,伸出手来。
凌五斗看到一只细腻精美的小手。他把那双蓝手搓了搓,伸出去和她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温暖、柔软。“我叫凌五斗,凌……”
她“嘻”地笑出了声:“我们医院的官兵都知道你,凌排长,凌五斗同志。”
“我只是我们连的代理排长,还是战士。”
“那也是排长,我读过写你的好多报道,我都剪下来留着呢。”
“报纸上的东西不要太相信。”
“不相信报纸上的东西还相信什么?”
“我是说,报纸上写我的那些东西会……会夸张、变形,会做好多……加工。”
“那很正常啊,总不能叫记者原封不动地照实情写下来吧?”
“反正,这个问题……我也说不清楚。”
“你就是谦虚啊,毛主席说了,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噢!”
“我说不清楚就不说了。这床单这么白,有没有旧一点的?”
“你不会是害怕把床单染蓝了吧,就是染蓝了也没事的。”
“那倒不会。”
“明天要给你做全面体检,今天不要喝酒,明天早上不能吃饭。你也不要随便上街,好多人在外面守着看稀奇呢。你知道他们叫你什么吗?外星战士!”
她是个喜欢笑的姑娘,凌五斗觉得很轻松、很愉快。听说别人把自己叫做外星战士,他也笑了。
“护士同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样子很怪?”
尚海燕用热烈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没觉得,我觉得你很独特。”
凌五斗听她这么说,脸有些发烫。他现在知道脸变蓝后有个好处,就是别人看不到自己脸红了。
“我还知道我们是同一年入伍的。”她黑亮的眼睛里闪着光,“知道你要来住院,我是主动要求来护理你的。院长还问我原因呢,我说你是我学习的榜样。”
“我……能学什么?我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发现了你的一个缺点,就是过于谦虚。好了,你刚从高原上下来,我就不打扰你了,晚饭有人给你送来,你吃完饭后好好休息。”她走到门口,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凌五斗在门口目送她。她的脚步像小鹿似的,很是轻快。
凌五斗转身来到窗户跟前,看到医院门口果然聚集着好多想看他这个“外星人”的人。
当天晚上,不停地有人以各种名义前来看望他。他们的真实意图是想近距离一睹蓝人真容。直到凌晨一点钟,凌五斗才躺到床上。
单身病房在本来就很安静的陆军医院显得有些过于静谧了。太多的氧气让他沉醉。他觉得自己的身子睡不实,悬浮在床铺上。
第二天清晨,当他被起床号叫醒的时候,发现昨夜无梦。他有些怅然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他不能离开房间,他知道,他现在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出现骚乱。
“外星战士,”想到这个称呼,他兀自笑了,“我这个样子,的确像是从外星球来的呢。”
他来到阳台上,叶尔羌城的天空湛蓝,点缀着薄薄的橘红色,显得十分宁静。空气中烤羊肉和孜然味还没有散尽,人们还沉睡在这种气息里,确切地说,现在还是黎明。山影明晰起来,褐色的一片,没有见到朝阳,但高处的山峰却被照亮了,一片瑰丽,像是悬浮在尘世之上的圣境。
他正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值班室的护士叫他接电话。
这是个胖乎乎的维吾尔族女护士,脸蛋红扑扑的,一副没睡醒的样子,长长的眼睫毛垂挂在好看的双眼皮上。
“是谁这么早能在这个地方找到我呢?”凌五斗有些纳闷。
“我是连长,我求防区的总机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你找到。”
“噢,连长好!”
“凌五斗同志,不错啊,住进首长病房啦!”
连长的口气带着嘲讽。
“首长病房也是病房啊,我还是喜欢住连队的宿舍。”
“一切都好吧?”
“还好。”
“全连的人都很牵挂你,连队决定让二排长钱卫红结束休假,提前归队,赶到医院去照顾你。”
“连长,二排长好不容易探一次家,探亲假还没完呢,我有护士照顾,让他继续休假吧。”
“是不是有漂亮护士照顾,就不想让二排长去了?”
“照顾我的护士叫尚海燕,是很漂亮的。”
“那更得让二排长来照顾你了。”
3
正在休假的钱卫红排长已经二十九岁,因为常年在高原生活,整个脑袋只有挨着后颈窝的地方还有几根稀疏的软黄头发,其他的地方则锃光瓦亮。他脑门硕大,面部狭窄,脖子细长,看起来整个脑袋就像一颗灯泡。他还没有找到对象,女人手都没碰过。这次回家主要就是想解决这终身大事的。有一个很革命的女青年听他是长年驻守边关而显得老相的,决定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同意发展革命友谊,原定昨天两人见面。钱排长想自己年届而立,一旦上了高原,不知何年何月再有机会一近女色,所以这次雄心勃勃,志在必得。他准备利用孙子兵法中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暗度陈仓、欲擒故纵、擒贼擒王、混水摸鱼、关门捉贼、远交近攻、假痴不颠、上屋抽梯、反客为主,以及苦肉、连环等计谋,把革命友谊变为革命情谊。所以,接到电报的时候,他非常绝望,他的内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凄楚。他利用仅剩下的一段时间去见了那个很革命的女青年。她听他说完,只说了一句:“你把人在当苕子耍呢?我看你这么急急忙忙地赶到叶尔羌去,是想去看那个什么外星战士吧!”说完,一甩扎着红头绳的齐臀长辫,转身走了。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在那里站了很久,女人味儿都没闻到,最后只好化悲痛为力量,回到家里,收拾行李,于次日一早搭上了去喀什噶尔的长途班车。
客车破破烂烂的,一动就叮叮哐哐直响。车上的人都振奋得红光满面的,像当时宣传画里工农商学兵的脸色一样。上车不久,大家就高声议论起来——
一个人压低声音——但声音显然没有压住:“这一下帝修反完蛋了!”
“你也知道?你也是到那里去的?”
“这些天到处都在传呢,谁不知道?我是到那里出差,顺便去看看的。”
“哈哈,我是到那里为单位办事,可我……觉得这不可能啊。”他想求证,所以故意表示怀疑。
旁边一个人听他这么说,马上站起来,接过话头,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我们‘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要弄些外星人来帮我们解放全人类受苦的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另一个带着黄军帽的人站起来,警惕地把车里的人轮番扫视了一遍,然后以确凿无误的口气说:“我们跟外星人联盟,那就天下无敌了,那不仅要解放全人类受苦的人,连不受苦的人也一起解放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也就不算什么秘密了。据说,这外星战士穿着我们的黄军装,但皮肤是蓝色的,跟蓝墨水的颜色一样,坐着吉普车,由一位穿着四个兜军装的团级干部专门陪同,一到叶尔羌城就轰动了。最后部队派了好多人,才把他送到陆军医
院,这肯定是要对他进行研究,听说全国的专家都去了。”
一个穿灰色中山服的人附和道:“听说这个外星战士没有见过白杨树,见了后,非常激动,抱着树哭了。你说要是地球人,谁会抱着一棵白杨树哭呢?”
“是啊,那不成了苕子么?”一个矮个子的干部模样的维吾尔人说。
又一个人站起来,很认真地接过话茬:“我是个人民教师,所以比较较真。有一点我不明白,他既然是外星人,还需要坐吉普车么?难道他不会飞?他如果不会飞,从外星球怎么来到地球啊?”
另外一个带着厚眼镜片、穿着蓝衣服的中年妇女撇了一下嘴,用不屑的口气说:“这样的问题只有你们……哈哈……这些老九能问出来。外星人之所以到我们这个最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显然是被我们解放全人类劳苦大众的伟大行动感动了,他肯定是被他们的领袖派来的,来的时候肯定坐着飞船。至于他现在坐着吉普车,那是因为他如果现在还坐着飞碟来来去去,那不谁都知道了么?还有什么军事机密可言?何况,他虽然是外星人,但在我们军队里,也可能就是名战士,我们的团长、师长坐着吉普车,他坐着飞碟,这也不成体统嘛。”
厚眼镜片这通话说完,人民教师拍了一下手:“同志,你说得太言之有理了!”
钱卫红一听他们说外星战士,就在想他们说的是不是凌五斗。揣测良久,他站起来,用颇为小心的口气说:“同志们,我是军人,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外星战士,你们可能是听了什么传言吧,你们说的蓝人可能就是我们连队的一位代理排长。”
“真的没有什么外星战士,他的皮肤变蓝是因为生病的原因,现在正住院治疗呢。”
黄军帽一听就不愿意了:“你这个解放军同志,我们能坐车出这么远门的,都该是能够划入人民群众这个行列的,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就不要想着跟我们保密了,告诉我们一些外星战士在你们连队的故事吧,那一定很有意思。”
钱卫红很是无奈,嘀咕了一句:“我……真的不知道。”
“哈哈,这个当兵的,真能保守机密啊,你说没有,我们反而认定这是真的啦!”
钱卫红只好坐下,任他们凭空议论去。他们说,外星人可能组建了一个外星志愿军团,加入到了解放军的行列。他们设想外星战士怎么协助我人民解放军驾驶飞碟,唱着《国际歌》,消灭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解放全世界受苦难的人民;设想外星战士怎么帮着我们把苏联修正主义对真理的修正给修正过来;设想在外星战士的帮助下,怎么实现共产主义……
可能是被乘客的激情推动着,司机把车开得格外快,感觉他也是外星战士,驾驶着的不是老旧的汽车,而是崭新的飞碟,弄得一路险象横生,有两次差点翻车,七次差点撞车,五次熄火,三次爆胎……但对这些险情,乘客们都浑然未觉,只有路人见了,吓得脸白,说这个司机肯定疯了。最后,竟然提前三个小时到达了喀什噶尔。
钱卫红虽然知道他们所说的外星人可能就是凌五斗,但被同行者昂扬的激情烹煮了一路,自己的血不知不觉也就沸腾了。被扼杀在襁褓中的爱情已不算什么了,甚至都没有让他感到忧伤。
他是在清晨抵达喀什噶尔的,他要在这里转乘到叶尔羌的班车。他一下车就飞跑到售票
处去买票,一个被裹在中山装里的维吾尔族胖售票员说:“同志,票嘛,已经卖完了。”
“我这么早到的,不可能啊!”
“你早,还有比你更早的人嘛,你不知道嘛,这几天说是有外星战士到了叶尔羌,好多人都要去看呢,所以,票嘛早早地卖完了。”
“噢,原来是这样的。”钱卫红拿出电报,在售票员面前晃了一下,装出十万火急的样子说,“同志,我是军人,我们部队有任务,我是提前归队的,我今天必须赶去报到。”
“这个……这个嘛,让我的脑子想一想……”售票员摸着肥硕的后脑勺,想了半晌,说,“这个车嘛只能装四十二个人,但现在已经装了八十五个了,本来是不能再挤了,但你是有任务的解放军,如果愿意挤,我就再卖给你一张站票。”
“没事儿,只要能挤上车就行。”
钱卫红上了车,感觉这车就是个人肉罐头,连晃荡的空间都没有了。车上的人格外兴奋,因为他们即将有可能见到外星战士了。前往叶尔羌的公路上,也是尘土飞扬,很多人不顾革命委员会的制止——社员不管田地里的庄稼,工人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学生离开了课堂,国营的供销合作社也都关了门,都要去叶尔羌一睹外星战士的风采。由于车辆不够,很多人背着干粮,或骑马、骑驴、骑骆驼,或徒步赶往那里。公安和民兵原想在出城的地方拦截,但随着人流越来越汹涌,他们也拦不住了。所有的车上都挤满了人,就是这辆客车车顶的货架上也爬满了人,甚至窗户上都挂着人。客车在尘土弥漫的公路上蠕动着,那些平时遵纪守法的工农商学类革命群众,现在变得少有的傲慢,任司机死命地摁喇叭,他们根本不让路。车子里汗臭、屁臭、口臭、狐臭、脚臭等味道在发酵,形成了一股肉食腐烂后的恶臭,令人窒息。一些人受不了,索性下车徒步,但只要有空间,就会有新的人挤上来。
政府是不会容忍这些无法无天的行为的。车开出喀什噶尔三十公里,钱卫红先是听到了广播,说所谓外星战士纯属谣传,是居心叵测的反动势力在造谣生事,企图以此破坏我们安定的社会秩序,奉劝大家返回,一切不听劝告者后果自负。然后,他看到了由部队、公安、民兵设置的关卡,他们对车上的人进行检查,把没有在叶尔羌工作或没有单位介绍信的人都赶下了车。一些人颇不情愿地返回了,一些人则另寻途径。
这样的关卡一共设置了七道,警力和兵力也越来越多,盘查也越来越严,所以原本一天可以走完的路程走了两天半。
到了叶尔羌,钱卫红才知道为什么不能再让人到这里来了。这里能装下人的地方都装满了人,好多人露营在周围的田地里。这个消息还惊动了“苏修”和“美帝”,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它们的高空侦察机神出鬼没,据说还空降了不少特务到这个区域。从昨天开始,所有革命群众都已提高警惕。
“美国之音”还播发了一条消息——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现在,社会主义中国找到了一种对抗西方的新武器——蓝皮肤的外星战士,这也为这个黄种人的国度增添了新的人种。
这名蓝皮肤的战士于四月二十七日下午七时十五分一出现在喀喇昆仑山下的叶尔羌城,就引起了轰动。全城空巷,前往围观。当时,这名身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的外星战士正惊讶地环抱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为地球上有如此奇异的植物激动不已。他最后由KL防区边防K团刘思骏团长陪同,乘坐一辆在社会主
义中国代表着权威的北京吉普,驶往一座戒备森严的军队医院,到发稿时为止,他一直未露面。但消息流传开后,附近县市成千上万的人不顾阻拦,赶往叶尔羌城一睹外星战士尊容。仅从喀什噶尔到叶尔羌沿途就有部队、公安和民兵设置的七道关卡。但仍有大约三十万人挤进了这座弹丸小城,致使人满为患,缺水少食,很多人露宿街头,一些人抵挡不住春寒,已经生病,灾难无疑会越来越严重。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这种蓝皮肤的外星战士究竟有多少人,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目前至少有一个团,按照中国军队的编制,至少有两千人,其基地根据推测,极有可能在人迹罕至的喀喇昆仑山脉深处。据了解内情的人士说,这种士兵战斗力极强,具有超凡的记忆力,对人类的知识可以过目不忘,对生存条件无任何要求。最重要的是,我们人类制造的这些武器对他们来说似乎没用,子弹打到他们身上就像灰尘落在身上一样。如果这一切属实,他们一旦成为我们的对手,其可怕程度难以想象。
对于同美国人民一样热爱自由和民主的外太空人民为何不降临到美利坚合众国,而去帮助独裁的、专制的社会主义中国现在还没人能找到答案。据说是因为他们受到了红色皇帝毛泽东著作的蛊惑。但凭借他们的智慧,他们很快就会明白是非,不会再助纣为虐的。无论如何,有一点社会主义中国要明白,对出自地球之外的人类和财富,它应该属于整个地球上的居民,就像我们登上月球后,宣布月球属于整个人类一样。所以社会主义中国如果要独自垄断,甚至想以此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全世界人民都是不会答应的,至少会招致整个西方世界的强烈抗议,并给了西方世界采取进一步行动的理由。
紧接着,苏联塔斯社也发了一篇社论,题目就叫《中共希望把自己打扮成蓝血贵族》:
美国之音在四月二十八日报道了一则看似与科幻小说情节无异的消息,说中国共产党得到了蓝皮肤的外星战士的帮助,他们有可能借助其超凡的能力来征服世界。美国人虽然表面平静,但内心充满了恐惧,要中共将外星人类视作“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
我们都知道,中共一直奉行的是教条主义。为此,他们不惜背叛社会主义阵营,于一九七二年投奔到与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美帝麾下,成了奴役世界人民的美帝的帮凶。现在又开始接纳蓝色的外星人种,依我们来看,这帮靠造反起家、登上统治地位的中共,其实是想附庸西方世界的风雅,把自己装扮成蓝色贵族。作为一帮没有多少文化修养的愚民,他们自然不知道蓝色贵族是怎么一回事,在这里有必要给他们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西方常用“蓝血”来修饰欧洲贵族,“蓝血贵族”源自西班牙王室,这个词最初来自西班牙文“sangre azul”。古老的西班牙人认为贵族身上流淌着蓝色的血液。那时古老的卡斯蒂利亚贵族宣称自己的血统最为高贵、纯正。贵族老爷们因为不从事体力劳动所以肤白如雪,因此常自豪地挽起袖管,展示自己雪白小臂上清晰可见的蓝色静脉血管,称之为蓝血,以此显示自己与“劳动者”的根本区别。其实造成“蓝血”的真正原因和贵族的生活习惯密切相关。他们外出时总是打着太阳伞,或者像伊丽莎白二世的母亲那样用防蜂纱罩把自己裹起来。而他们居住的城堡多半阴森晦暗,阳光稀少,再加之欧洲贵族十分喜欢用白银制作的餐具、盛水器皿、盥洗用具、宗教礼器等,一定程度造成了“银中毒”。所以他们的皮肤十分白皙、细嫩,
静脉血管依稀可见,看上去像是蓝色的血。后来西方人用蓝血泛指那些高贵、智慧的精英才俊。就是西方人心目中高贵的吸血鬼的血液、眼泪以及发色、眼眸也是蓝色的。这种吸血鬼与普通吸血鬼的区别是,不惧怕阳光、银器、蒜、十字架等东西。
如此看来,被美国之音郑重其事予以报道的外星战士,可能是中共把一名愚蠢的战士染成蓝色,以此来向美国这种蓝色的吸血鬼致敬罢了……
对于这些报道和评论,我们已经习惯了美帝和苏修媒体的间歇性发疯。有关方面进行了调查,知道不过真的是一个战士患了蓝皮病,在医院治疗,引起围观而已,所以未作任何置评。但事后还是对美苏如此关注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因为美国先进的RB-57型、有“黑寡妇”之称的U-2型高空侦察机和外号叫“黑乌鸦”的147TF无人侦察机频繁出现在这一空域。据说曾多次击落美军高空侦察机的我军地空导弹部队已赶赴这里。
上述种种情况,钱卫红自然不知道,但他知道凌五斗至少引起了各族人民的关注。所以,他在陆军第十九医院找到凌五斗,坐在他的病床上时,窝着一肚子火,气哼哼地说:“你说你个怂人,就一个鸟代理排长,一点也不消停,出了这么大的风头!”
凌五斗知道钱排长要赶来看护他的时候,就很抱歉了,现在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更是愧疚得直搓手,连连说:“排长,真是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4
县城里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住满了人,部队招待所也挤满了上级派来的工作组,仅反间谍机构的国安局人员就有三百余人。十九医院也住满病号,军队医院纪律严明,过道严禁加床,钱卫红根本没有地方可住。但天堂湾边防连的军人总是有办法的,他想起病房的屋顶是空的,当天晚上就爬上去,裹着凌五斗病房里的被子,屋顶为床,天空为帐,在上面美美地睡了一觉。
钱卫红在医院屋顶,成功地栖身了三天。他每晚都睡得很好。他在这里没别的事可做,每天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照顾好凌五斗。
他到医院的当天就发现,凌五斗的身体除了皮肤变蓝,其他方面都没有什么大问题。
两天后,有关凌五斗身体检查的所有报告都出来了。最后发现他的身体除了属于泌尿系统的包皮稍长外,呼吸、消化、血液循环、运动、生殖、神经、内分泌诸系统,包括胆囊膀胱、心肝脾肺、胰肾胃肠的功能不但全都正常,而且是正常得有些超常。他皮肤变蓝的原因没能查出来。有专家推断说,如果凌五斗的身体是一架适宜在高原生活的精密仪器,那么他不标准的包皮就可能是他的致命弱点。于是,这位专家在征求了其他几位专家的意见后,决定给他做包皮切除手术。
凌五斗觉得自己的包皮并不碍事,但对于这项手术,他并没有反对。
就在他准备做手术时,钱卫红出事了。
那天晚上,钱卫红正在屋顶做一个春梦,不幸被群众发现。
发现他的是一个中年偏老的维吾尔革命群众。他一直在陆军第十九医院门外守着,想一睹蓝色外星战士在医院里面究竟干什么,于是就在那晚月白风低时爬上了医院围墙外面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他在树上看到凌五斗不时站起来,在房子里转几圈,又在床上坐下;然后
又站起来,转几圈,再坐下。如此反复,像关在笼子里的豹子。“看来,外星球的自由玩意儿嘛,还不习惯我们地球上的活法儿。”他正心生怜悯,忽然看见就在外星战士居住的屋顶上趴着一个人。他一下警觉起来,“这一定是来刺杀外星战士的特务!”他脑子这么想着,身子已从树上“哧”地溜到了树下,然后飞快地朝县革委会跑去。
得到这个革命群众的举报,县革委会高度重视。因为传闻外国特务很是厉害,县公安局、人武部、驻军部队立即组成联合指挥部,迅速行动起来,十分钟时间不到,陆军医院已被包围起来。随着各路人马陆续赶来,不到半个小时,就是苍蝇也休想从这座医院飞出去了。
医院也行动起来,医生和护士都拿起了武器,把医院里面每个角落都搜索了几遍。
这一切,钱卫红都毫无知觉。他已喜欢在陆军医院的屋顶上睡觉。医院被子上的药味儿和他闻到过的尚海燕身上的味道很像。这种味道,再加上尚海燕的眼、嘴唇、没有忌惮的笑,绿军装里丰满的身子,总让他想入非非。躺在屋顶,他先对着群星闪烁的碧蓝夜空,对着半轮月亮,对着他肉眼看不到的混在星星间穿行的间谍飞机和间谍卫星,先自己解决了一番。从未有过的快感让他沉醉。他把帽子戴好,满意地沉沉睡去。好像是为了抚慰他现实中的孤独,他自慰时想象过的情景在梦里像放电影一样,又如实放映起来,他和尚海燕在梦里又做了一番好事。
他想一直沉浸在那个春梦里,但突然被人死死摁住了,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已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他的第一个意识就是:“我的思想太不健康,我在梦里所做的一切他们肯定都知道了,我的前途玩儿完了!”但他还是辩解了一句:“我只是做梦了,对不起,我没有管住自己的梦。”他知道这样的辩解是苍白无力的,绝望和羞愧使他欲哭无泪。他感觉到顶着自己的是两把五四式手枪,他想看看这些人,但因为有好几道强烈的手电光照射着他,他睁不开眼睛。
一个人说:“妈的,我们知道你是在做梦。现在,你该醒了。好啊,还冒充我中国人民解放军,你看你那个样子,简直是对我军的侮辱!”
“我就是解放军,我是……”
“闭嘴!”说话的人把手电对准了他的裤裆,“他妈的,真恶心啊,你们看敌特分子就是堕落,刚才还‘打飞机’呢,你他妈的快把裤子扣扣上。”
钱卫红一听,才意识到裤裆里又粘又湿,顿觉狼狈不堪,不由自主地跟大家鞠了一躬:“我犯作风问题了,我认罪,我认罪!”
“你他妈的不要装糊涂了,你的问题是作风问题能掩盖过去的?老实点,走!”
他被押下了楼。
5
为防节外生枝,“敌特”抓住后,有关方面并未声张,钱卫红被迅速押进了陆军医院放置药品的地下仓库里。这里已布置成了审判室,甚至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黑色大字都已写好贴在了墙上。由驻军保卫部门和国家安全部门组成的联合审判组的成员已经端坐在八个大字下面。四周站了八名荷枪实弹的军人。钱卫红被死死地捆绑着,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
坐在最中间的一个军人担任主审,他的语气冰冷、威严:“你,会说中国话吗?”
“我是中国人,肯定会说。”
“姓名。”
“钱卫红,钱币的钱,保卫的卫,红色江山的红。”
“认识我背后这八个字吗?”
“认识。”
“读。”
“坦白从宽,抗……抗拒从严。”
“那就老实交代!”
“我……我是……”他本来想说自己是天堂湾边防连的排长,但想起刚才自己在屋顶上犯的“作风问题”,就羞于说自己是个军人了。
“继续。”
“我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没有对象,我从没有谈过对象,我……我对医院的一个女护士有……有不好的想法,在楼上睡觉的时候,我就自己……自己那个了。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原因,我睡着后,又梦见她了,我对她又那个……那个了,虽然我管不住自己的梦,但我做那样的事,无论怎样,都太下作了,我……我犯了非常严重的作风问题,我认错,我认罪,我请求上级从严处分我。”
“胡编乱造,胡说八道,你不要想糊弄我们!”
“我说的都是实话。”
“再把我背后的八个字读一遍。”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就是钱卫红,我只有这个名字。”
“代号。”
“没有。”
“你是今天晚上空投到陆军第十九医院住院楼楼顶上的吗?”
“空投?不,我是几天前坐班车来的。”
“从哪里来?”
“库尔勒。”
“你在库尔勒潜伏多久了?”
“我在那里长大的,我家就在那里。”
“那你是什么时候和对方联系勾结上的?”
“对方?哪个对方?”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哪个对方,你自己应该清楚!”
“你是说他们给我介绍的那个对象吗?”
“看来对象是你们的暗语吧!”
“我们那里都把要介绍给自己的女的叫对象。我这次回家去就是要解决对象问题的。她姓苟,叫苟如莲,是别人介绍的,我们彼此的印象还可以,但我们刚认识,还没来得及进一步交往。我接到电报后,就赶过来了,我们没有做任何那个……那个方面的事情,这是实话!”
“这么说来,那个苟如莲就是你们的负责人了?那个方面的事是哪个方面的事?你们准备怎么做?有何计划?”
“苟如莲是媒人介绍给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她是库尔勒市红旗火电厂的会计。那个方面的事就是作风问题,具体怎么做,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做过,我也说不清楚,我想,可能跟梦里的差不多吧。这样的事我没法计划。”
“媒人是谁?”
“大家都叫她‘喜鹊嘴’,是库尔勒很有名的媒人,经她撮合成家的有几十对了,她的名字人们早就没人叫了。我和苟如莲都叫她喜鹊嘴阿姨。”
“几十对?看来你们这个组织很庞大啊,那么,苟如莲和喜鹊嘴谁是领头的呢?”
“那些人都是喜鹊嘴撮合的。”
“那就是她了。把你们组织的人员名单写下来。”
“我们组织?什么组织?”
“不要装糊涂了!”
“党组织?”
“说吧。”
“支部书记傅献君、副书记陈向东,委员有我、陈德全、李功勋、姚和平、伍成章。”
“不是有几十对嘛,除了你们这些头头,其他人也说出来。”
“我就知道二叔二婶、表姐表姐夫、我父亲单位的杨叔叔和李阿姨是她撮合成的,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你不是委员吗?只知道这几个人?你说你骗谁。”
“我真的就只知道这几个人。”
“看来你要装糊涂是吧?我告诉你,你这些花招也太小儿科了。”
“我说的的确是真话,当然,我的思想也有些不健康,我想我已二十九岁了,我回去探家一次不容易,这次一定要把婚姻大事解决了,所以我曾想先那个……也就是想办法把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作为一个革命军人,这样想就表明我的思想是极不健康的。
“哈哈,你还革命军人呢,你继续装,我看你能装多久,不过,你是越装越像了。你还是老实地、尽快地交代,你这次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你的上司是谁?你们的行动计划是什么?你的同伙有哪些?”
“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来看护我们连的一个生病的代理排长,我的上司应该是连长陈向东吧。行动计划不知道。同伙?我梦里只有那个女护士。我就做了一个做那个事的梦,真的。”
“我没有说你做梦的事。”
“可我除了思想里和梦里面出了问题,我没有做错别的事。”他看了看审判他的人说,“首长,你们是不是……可能……真的搞错了……”
“我不是你的首长,我们不会搞错。”
“那你们至少该先问问我究竟是谁?
“我们知道你是谁。”
“那我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那你们就该问清楚啊!”
“你他妈的还是先问问你自己吧!”主审官之前强忍着对“敌特”的鄙薄之情,硬撑着一副高素质的、文明的面孔,现在知道他不过是个里通外国的家伙,就把这副面孔扔到了一边,说话也不想像先前那么文明了。
钱卫红脑子已清醒了不少。他想,自己不过在梦里和女护士那个了一番。他追忆了一遍梦境,觉得他并没有对她使用什么不当的手段,对方是主动向他抛媚眼的,是属于两情相悦的。他也想通了,这样的事,无非是说他思想堕落,道德品质低下,大不了给他个处分,再大不了不让他再在部队待下去。他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他觉得一个首长对下属口出粗言是不对的,就抗议道:“同志,您不能骂人。”
“我骂人了吗?”
“您说‘他妈的’了。”
“你背叛祖国、背叛人民,为美帝国主义服务,你就是条走狗,我骂你怎么啦?”主审官对钱卫红的抗议有些恼怒,他冷酷地强调道,“对于我们的敌人,我们可以采取一切手段!”
钱卫红一听,脸都白了,赶紧辩解:“首长,按您这么说,我的罪行可就大了。你们真的可能是搞错了。我叫钱卫红,我父母是兵团战士,是跟着王震同志进疆的。我十九岁入伍,二十五岁提干,一直在天堂湾边防连工作,现在是该连二排排长。”
“什么?”台上的人几乎一齐问道。
主审官朝左右看了一眼,示意他们在“敌特”面前不要慌乱。然后说:“你似乎对我们的情况非常熟悉,其实不然。你是冲着凌五斗来
的,所以你自然了解天堂湾边防连的情报。老实告诉我们吧,你是不是被派来侦查你们美国之音报道的所谓外星战士的?”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可以保持沉默,也可以否定,但你早晚会说的。我们知道,你们这次空降了一个特务小组下来,他们肯定会跟你联系的,不然,你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从库尔勒赶过来。我再问你一次,他们现在藏身在哪里?他们怎么跟你联系?你这次来执行的究竟是什么任务?是谁给的你军装?你是怎么潜入我陆军医院的?”
“首长,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要叫我首长!”
“同志……”
“我们也不是同志!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的确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只知道连队给我的任务就是来照顾凌五斗……”
“好!暂停,你先回答我,‘联队’是你们这次行动的组织吗?‘照顾’是什么意思?是刺杀他,还是劫持他?”
“连队是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它是我们部队的编制单位,师团营连排嘛,照顾就是凌五斗皮肤有病变色,到陆军医院住院,连队让我来照看他。这个,首长……哦……您比我清楚。”
“你不要狡辩!我们对你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你继续说吧!”
“至于军装,我已经穿了九年了,自然是部队给我发的,我有证件,到医院门口登记后就可以进来。”
“你已穿了九年军装了?你是不是还给自己建了一份履历?至于证件,我相信你有,还相信你的证件比我们的证件看上去更像真的。”
“你们连这都不相信我,我该怎么办?这样吧,我找个证人。凌五斗就在医院里,你们可以叫他来证实一下。”
主审官冷笑了一声:“除了老实交代,你没有别的办法。凌五斗是我们重点保护的对象,你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凌五斗究竟是哪一个,我奉劝你不要做梦。”
“首长,你这么说,我还怎么能证明自己呢?这样吧,你们可以跟天堂湾边防连或者我们边防团联系一下,就可以证实我的确是我了。”
“你没有权利提任何要求!”主审官说完这些,似乎也累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右,算是征求了意见——这次审讯就先到此为止吧,然后对钱卫红说:“我们共产党人都是人道主义者,我们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你好好想一想,然后老实交代。不然,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了。你的美国主子曾经修建过中美合作所,用很多方式折磨过我们的革命前辈,你最好不要让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完,他就带着自己那帮人离开了,哨兵也齐步走出,然后“哐”地关上了铁门。
等他们走后,钱卫红在有着浓郁医药器材味道的寒凉空气里把自己这几天的经历按天,然后按小时,最后按分钟给梳理了几遍,以确定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做了对不起党、国家、人民和军队的事情。然后,他又把时间一段一段地前延,检讨自己。把自己做的错事坏事都清理了一遍,他都觉得没有哪件事够得上对他做如此庄重严肃的审判。最后,他觉得还是自己最近的思想道德出了问题。作为一名穿着军装的革命军人,为了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就想着要把革命女青年这颗生米煮成熟饭;见了革命女军人,就对她进行性幻想,并把她当作自慰的对象,自己的思想的确太肮脏了,这无疑影响了军人的形象,影响了革命军人的纯洁
性……
“流氓犯……”他绝望地对自己进行了判决!这么一想,自己都害怕了,觉得地下室更冷了,浑身不由地打摆子一样发起抖来。
6
凌五斗当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医院政治处保卫股的人突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的病房,叫他不要吭气,赶紧跟他们转移。
整个医院——即使是急救室——在接到发现敌特的通知后,也把灯都熄灭了,黑黢黢的楼房,枝桠纷乱的树,傍墙而行的、无声的人,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紧张、神秘和诡异。
凌五斗跟着很多穿着裤衩、睡裤的医护人员和患者撤离了住院楼,躲进了防空洞。
防空洞比钱卫红待的地下室还阴冷,似乎大地表面上一个长冬的阴冷之气都被春意驱赶到了那里。里面没有灯光,只能听到大家紧张的呼吸,不久,就听到了人们因寒冷不停吸气磕碰牙齿的声音——一种奇怪的交响。这种交响把防空洞里的温度降得更低了。
有人低声问:“出……出了……啥……啥事?”
“说是发现敌特了。”
“难怪啊,都是那个蓝皮肤战士给弄的。”
“这里面怎么这么冷啊?哎,刚才要是把……把被子披……披上就……就好了……”
“坚持一会儿吧,这……这样的行动……很快……很快就……就会……结束。”
不时有危重病号发出压抑的、哆嗦的呻吟声。
凌五斗不知道身边都是谁。不过,在这种陌生而黑暗的环境里,他感到很自在。他觉得,在黑暗中,他和大家是一样的了,没有人再惊讶地瞪着他的脸。他自从皮肤变蓝后就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只要说话喉咙就会发痒,一发痒就会干咳,在这样的时候——在这不需要任何声音的、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的声音可能会暴露大家的目标,让人感到极不安全。有人提出抗议,问他能不能忍着一点。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有人说:“嗨,那是谁?你的嘴怎么就闭不住?是不是故意这样做,要告诉敌特,我们藏在这里?”
“对不起,对……对不起……”凌五斗满含歉意地说,说完,就使劲憋着不咳出来。
看不到脸憋成了什么颜色,但凌五斗自己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憋成了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他就那样憋着,有六七分钟之久,但最后还是没有憋住,终于“嘭”地爆掉。病人低声的呻吟戛然而止,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似乎每个人恨不得在那个时刻隐身。空气变得异常紧张,好像恐怖的敌特已经站到了他们面前。
他觉得有人向他靠过来,挨着他坐下了。
他闻到了女兵的味道:一种由“中华牌”牙膏、“灯塔牌”肥皂、“万紫千红牌”脸油组成的干净的气息。然后,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喷到了他右侧的耳根上,他听见那个女兵对他悄声说:“我是尚海燕。”她的气息使他酥痒,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颤抖了一下。尚海燕的手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手。他觉得她的手像冰一样凉。她接着说:“我冷,抱住我!”她的嘴唇触到了他的耳垂,使他的耳朵烘地燃烧起来。他想把身体挪开一点,但她随之压覆了过来。他没有抱她,她把他的腰抱住了。凌五斗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那个时刻蓝得透明,蓝得像天空一样高,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她的头顶着他的下巴。她头发的气息飘进他的鼻孔,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寒冷的空气。两行泪水从眼睛里滑落下来。他觉得防空洞里温暖了许多。
慢慢的,他们俩不再哆嗦了。
她再次把嘴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喜欢蓝色的你。”
他悄声问:“你不冷了吧?”
“暖和着呢。我竟然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凌五斗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他打了个激灵。
“说话呀。”
凌五斗这时却记起了钱卫红。他像突然因为什么事被从梦里惊醒的人一样,问出声来,“钱排长呢?”
有人马上制止他:“谁?你他妈的闭嘴!”
凌五斗着急了,又喊了一声:“钱排长,钱卫红——”
没人回答他。“完了,我忘了通知钱排长转移了,他还在住院楼的楼顶上睡觉呢!”
他挣脱尚海燕站起来,摸索着往防空洞外走去。尚海燕没能拉住他。
在防空洞口,有人拦住了他:“同志,请你不要说话,现在不准出去。”
“我们排长还在住院部楼顶睡觉呢,我得去把他叫下来。”
“有人在楼顶睡觉?”那人警惕地问道。
“是。”
“那好,你跟我们走一趟。”
医院外面的气氛依然紧张,到处都潜伏着全副武装的军人。
那个军人跟一个人报告了,说屋顶上还有一个人没有转移。那人又向他的上级报告去了。
一会儿,那人返回,不问青红皂白,让两个战士把凌五斗也抓了起来。
凌五斗被两个荷枪实弹的战士带到了临时审讯室。
对钱卫红的再次审讯刚刚开始。
钱卫红的脸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像东北旺人民公社造纸厂生产的一毛五一卷的卫生纸;而审判席上的人因为煤炉就放在他们案前,炉火和白炽灯散发的光映照在他们脸上,就像五毛钱一卷的“金鱼牌”卫生纸那样,呈富丽的粉红色。钱卫红嘴里一直在说:“我冤枉,我冤枉啊……”这些言辞之间,不时夹杂着一句咒骂人的话,仔细听了,是对着凌五斗的。主审官厉声呵斥道:“闭嘴!你再敢咒骂我们的革命战士,就撕你的嘴!”
就在这个时候,凌五斗被押了进来。
押解他进来的战士大声报告道:“这个人也知道楼顶上的事,所以保卫股长让我们把他押来了!”
审判席上有人说:“这不是凌五斗同志吗?”大家面面相觑。
主审官对那战士说:“好,把他押过来。”
钱卫红抬起头来,见是凌五斗,忍不住大骂:“凌五斗,我操你妈,你把老子可是害惨了!”骂完,嚎啕大哭起来。
“排长,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被弄成这个样子了?”凌五斗惊讶地问道。
主审官对钱卫红吼叫道:“妈的,你不要嚎了!”钱卫红的声音低了下去。
主审官开始问凌五斗:“凌五斗同志,怎么回事?你认识他?”
“他是我们连二排长。”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姓钱,叫钱卫红。”
“他在这里来干什么?”
“连里让他来照顾我,他本来在库尔勒休探亲假的,被部队提前叫过来了。他说他正要
跟一个女青年谈恋爱,因为来照顾我也告吹了。在我们天堂湾边防连,排长是除连长之外没有结婚的年龄最大的干部,所以连里希望他这次探家解决这个问题……”
凌五斗还想说下去,主审官打断了他:“那他怎么会睡到房顶上去?”
“没地方住,所以就想到了住在楼顶上。”
“你说的可是实话?”
“绝对是实话。”
主审官说:“那好,凌五斗同志,你在你刚才的证词上签字。”
凌五斗签了字。审判席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给钱卫红松绑了。”主审官说。
钱卫红更加委屈,又想嚎啕,但他忍住了。
主审官严肃地说:“钱卫红同志,你虽然不是敌特,但脑子里全是淫思邪想,身为军人,思想极不健康,下去之后,你要把自己的脑子好好洗一洗,并向你所在部队做出深刻检讨。同时,不准你以后再睡屋顶,以免引起误会,制造不必要的紧张气氛!”
钱卫红想站起来,但因为身体僵硬,没有站住,摔倒在了地上。
主审官接着指示说:“就算是一场演练吧,虽是虚惊一场,但各单位不能放松警惕。”他又接着用温和的口气吩咐凌五斗,“把你们排长扶走吧,他受了点委屈,好好照顾照顾他。”
7
钱卫红从仓库里被扶出来后,医院的秩序很快就恢复了。医院暂时同意凌五斗把排长扶到他的病房,凌五斗一边给他披上被子,把他慢慢捂热,一边抱歉地说:“排长,真是对不起你,为了我,让你受了这样的罪。”
“你他妈的说得轻巧!老子的魂都被吓得不知到哪里去了!”
“排长,真是对不起,你先在我的病床上睡一会儿吧,离天亮还早着呢。”
“不不,不睡不睡!”因为害怕女人跑到他的睡梦中去,他一听让他睡觉就紧张。
凌五斗发现,羞愧使他更加自卑了,自卑使他的整个身子都往下垮着。
“那你就坐一会儿,想听我说点什么吗?”
钱卫红摇了摇头。
“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我陪你坐。”
他们就这样坐到了天亮。
接下来的问题是,聚集在县城的人还是不愿散去,钱卫红还是没有住处。凌五斗非常着急。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尚海燕过来了,红领章衬得她的脸红扑扑的,一身军装使她看上去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看到她,钱卫红把目光垂得更低,一直看着胸前第二颗纽扣,好像那是一个小宇宙,有无穷的奥秘有待他去发现。凌五斗则想起了昨晚在防空洞里的情形,他的脸烫得像要燃烧起来,头也自然地垂下去了。尚海燕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说:“你们俩怎么跟犯人似的?”然后轻描淡写地对凌五斗说,“怎么啦?外星战士,在做梦啊,还没有从梦里醒过来?”
“梦?不,不是梦……”
尚海燕把他的嘴巴捂住了:“排长在这里呢,你不要乱说啊。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信口开河,说话嘴无遮拦。这些专家围着你研究了半天,都没有搞清楚你的皮肤为什么变蓝,我现在可是知道答案了。”
凌五斗闻到了她满是药味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和。他把嘴从她柔软的掌心里挣出来,着急地说:“那你快说,他们找到了什么原因?我想尽快出院,回到天堂湾去。”
尚海燕呵呵笑了,装作认真的样子说:“连谎都不会撒的傻子就会变成蓝色的。”
钱排长仍盯着自己的纽扣,但眼睛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尚海燕动人的身影,他的耳朵还是听到了尚海燕性感的声音,他的鼻子还是闻到了尚海燕身上散发出来的医院味和“万紫千红”牌擦脸油的味儿,连他的舌头也似乎触到了尚海燕的皮肤而分泌起唾液来,他腿间的物件勃然而起,热得像根烙铁,身体随之开始发热,竟微微颤抖起来,而他的神思则已在尚海燕的嘴唇、脖颈、乳房、腰肢、臀部、大腿等处驰骋。虽然昨晚遭了那么大的罪,差点受了酷刑,但他对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还是控制不住,好像它们根本就不是自己的。这些,好在有裹在身上的衣服的遮掩,才使他没有太难堪。他在心里非常痛恨自己,以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凌五斗却在想尚海燕刚才的那句话。他把脑子转了好几圈,问道:“为什么?”
尚海燕知道这样的问题对凌五斗永远也说不明白,就说:“我在一本医学专著上看到的。”
“那请你把这本医学专著推荐给那些专家看看,这肯定会对他们治疗我的病有好处。”
尚海燕“格格格”地笑了,笑了好一气儿,直笑得花枝颤动。
凌五斗见她这般高兴,也笑了。
可怜钱排长,他的那家伙开始还能控制住,但一听到尚海燕的笑声,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又把裤裆喷湿了,吓得他身体真的发起抖来,一动也不敢动。他想起昨天晚上是如此这般喷射过两回的,不由得暗自惊奇身体制造精液功能之强大。他也由此认识到,身体一旦变成了魔鬼,就不受他本人支配和控制了。
凌五斗见排长有些异样,连忙关心地问他:“排长,您怎么了?”
“没怎么,不用你管。”他扭过头,用冷漠的口气回绝了他的关心。
“凌五斗同志,我听说了,钱排长是为你才遭了委屈的。”
“我知道。我正在发愁排长今晚到哪里去住呢。护士长已不允许排长在我房间过夜了。”
“排长,受委屈的事是常有的,你不要放在心上。”尚海燕眨巴了几下机灵活泛的眼睛,接着对钱卫红说,“你不要发愁,办法总会有的,我现在就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我得先和凌五斗商量商量,排长,请你先回避一下。”
钱卫红听说,摸了摸帽檐——因为青年秃顶,他除非万不得已,从来不脱军帽的。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裆部,虽然看不出自己泄过,但那家伙依然挺立着,给它自己搭了个凉棚。这让他只好撅着屁股往外走。
尚海燕看着他,心想:“什么情况,这是。”但她没有说出口。
“我昨天晚上给排长解身上的绳子时,他的身子就开始发抖,现在还没有停住。你想啊,一个人在楼顶上好好睡着,突然被当作特务抓起来了,又是绑又是审,谁不害怕?”
“他也真是倒霉啊。”尚海燕说完,看了一眼凌五斗的蓝脸,问道:“你知道要给你做的是什么手术吗?”
凌五斗的脸发烫了,没有好意思说。
“看来你是知道的。你知道你们排长的……包皮长吗?”
凌五斗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这是医学问题,有什么好害臊的?这样吧,等会他进来了,你问他一下,然后告诉我。我先出去。”
“你要我问这个干什么?”
“你以为我变态啊,我这是在为他的住处
着想。你想啊,他如果和你的问题一样,就可以以做包皮手术的名义住院,这样不就解决掉他吃住的问题了嘛?”
“你真有办法!”凌五斗欣喜地赞叹道,“不过,假如他没有那个问题怎么办?”
“只要有一点就行啊,那点皮做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况军人免费呢。如果他实在没有,你就问一问他有没有别的病。”
“他秃顶,不知道可不可以以治疗秃顶的原因住院。”
“割包皮可以住院,秃顶属于疑难杂症,怎么治?你问问他再说吧。”尚海燕说完,就出去了。
钱卫红到了厕所,把黏湿的黄布裤衩脱下来,把自己的裆部擦干净,挂着“空档”,把裤子提上,本想把裤头扔掉,但终究没有舍得。把裤头洗了,晾挂起来。见自己的家伙还硬挺着,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马都跑了,还这样,真是恬不知耻!现在我让你硬,让你硬!”他恨恨地说完,来到水龙头前,看看厕所里没人,便用四月的凉水把它冲洗了一番,它终于老实了。他舒了一口气,知道欲望虽如洪水猛兽,但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也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决心把女人视为敌人,视为邪魔妖孽,发誓从此不正眼去看任何女人。为了控制自己对女人的想象,他在厕所的窗户前,对着东方已升起五尺高的太阳,发下不近女色的誓愿,并发明了一套控制女人进入他意识的方法:那就是一旦有“女人”进入他的思想,他先是用叹气来驱逐,做极端厌恶的表情,然后深吸一口气,一直吸至丹田,然后再慢慢吐纳出来,同时心中反复默念:“女人是邪魔,女人是妖怪,女人是狗屎,女人是破鞋……”因为害怕女人跑到他的睡梦中去,他对睡眠充满了恐惧,决定尽量少睡觉。他从此失眠。
钱卫红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了尚海燕。他赶紧垂下目光,只看自己移动的脚尖,然后开始按刚才的“驱魔法”阻挡她进入自己的思想和意识中。尚海燕离他越来越近,他念动“咒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钱排长,背什么啊?这么用功!”尚海燕走到他对面说。
钱卫红仍低着头:“是是是,哦,没没没……”
“那你赶快回屋里去吧。”她说完,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一股尚海燕的味儿从他身边拂过,进入到他的鼻孔,随即,他的那家伙“噌”地再次挺立。而刚被冷水冲过的凉意还没有消褪呢。他“哇”地大叫一声,飞快地逃到了凌五斗的房间里。
尚海燕还没有走多远,听到叫声,回头看了一眼,说:“这个钱排长,真是有病啊!”
凌五斗听出是排长的叫声,刚准备出门看个究竟,钱卫红已一头闯了进来。
“排长,你怎么啦?”
钱卫红没有理他,缩到病床的一角,喘息了半天,哆嗦着发乌的嘴唇说:“没……没什么……”说完就开始哽噎,最后竟呜呜痛哭起来。
凌五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干坐着,看着他哭。
伤心使他的家伙慢慢痿软了下去,终于安静得像一只萎缩的蚕。他舒了一口气,擦干眼泪,扶了扶帽子,警惕地问凌五斗:“你们刚才把我赶出去,说我什么了?”
“没有说什么,尚护士让我问你一下,你那个东西的包皮长不长?”
“那个东西是哪个东西?”
“就是尿尿的玩意儿。”
钱卫红一听就急了:“妈的,凌五斗,你什
么意思!”
“排长,你不要急。我明天要做包皮手术,尚护士由此想到了一个主意,说如果你也做这个手术,就可以住院,就解决了你没地方住的问题。”
“妈的,为了你,老子差点成了特务,现在还要我的家伙挨一刀。”
“包皮长才可以做这个手术的。尚护士说,做这个手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钱卫红想了想:“我的那个……有包皮,但不长。”
“那怎么办?”
“妈的,为了你,我也只有挨一刀了。”
“那好,我跟尚护士说。”
“这样的问题你也好意思开口跟她说?”
“她说这都是医学问题。她曾经说过,在他们医护人员眼里,那就是两钱肉。”
“是吗?但这两钱肉有时候可以把人整死。”
“那我就不知道了。”
最后,在尚海燕的帮助下,钱卫红果真以做包皮手术的名义住到了凌五斗的隔壁——一间八人合住的普通病房。虽然没法和凌五斗的单间相比,又是上下铺,但他不但可以安睡,还可以享受病号饭。这天堂一样的生活使他所受的委屈总算得到了些许慰藉。
8
做手术的那天早上,尚海燕通知凌五斗和钱卫红清洗自己的家伙,她还特别交待:“把周围也给洗干净。”
昨天下午,对他俩已进行了血常规、凝血四项、血糖、霉菌、心电图等常规术前检查。他俩都没有白细胞升高和贫血状况,没有包皮炎、龟头炎等炎症。
钱卫红红着脸,一直都觉得难为情。凌五斗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来。钱卫红便问他:“你紧张吗?”
凌五斗摇摇头:“这是个小手术,尚海燕说,就去一小圈皮,你想,平时一不小心就会蹭掉一块皮呢。”
“这个我知道,你说给我们做手术的是男医生还是女医生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男医生吧,不然多不好意思。但我听尚海燕说,好多男兵都希望是女医生,并且是漂亮的女医生给他们做手术。”
“哼,这些人……”钱卫红厌恶地说完,为了分掉自己的心思,他没话找话说,“不知道都有哪些程序。”
“我也不知道,管它呢。”
“你说说,凌五斗,为了你,你看我把自己搞成了什么样子!”
“对不起,排长。其实我也不想下山来,你看我这个样子,我到叶尔羌那一天,人们觉得我是怪物,像看西洋镜一样围着我,现在又把我传成了外星战士,连美帝和苏修都报道了,围在外面的那些人就是想看我的人。”
“我还以为你不晓得呢,也不怪别人那么看啊,你自己照照镜子,简直就是个妖怪!”
“所以我想一直呆在天堂湾。在那里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感到奇怪。不就是一种病嘛,皮肤颜色变化了嘛,又不影响我什么。你看,为了我,动用了那么多专家,要花多少钱啊!还害你遭这么多罪。”
听他这么说,钱卫红也动了感情:“还是治疗一下好,你总不可能在天堂湾待一辈子。”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回天堂湾了,那里虽然孤独寂寞,氧气也少,但多干净啊!”
“我往山下走的时候,就开始想那里了。”
两人身上都笼罩着美丽的乡愁。
他俩正沉醉其中,尚海燕来了:“今天你们俩可以同时做手术,你们俩谁先跟我走?”
凌五斗和钱卫红相互看着,像要进洗澡堂子一样,彼此礼让。
“排长,你是排长,你先去。”凌五斗说。
“还是你先去吧,你不但是排长,还是主要病号。”
看他俩那个样子,尚海燕说:“你们俩都得去,谁先谁后都一样。凌五斗,你先跟我走!”
“那好吧。”
他跟着尚海燕来到了手术室旁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尚海燕拉亮电灯,关上门。
“手术台呢?医生呢?”一见只有自己跟尚海燕在一起,凌五斗有些紧张。
“这样的手术,不劳医生动手,我给你用剪刀‘咔嚓’一下就好了。”尚海燕逗他。
凌五斗低着头笑了,说:“你们护士也真不容易。”
“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嘛,再苦再累再难为情都无所谓。把裤子脱了吧。”
“你说什么?”凌五斗以为自己听错了。
“把裤子脱了。”
“干什么?”凌五斗很警惕。
“做手术啊。”
“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快点!”
凌五斗背过身去,将腰带解开了。
“转过来。”
凌五斗转了过来。
“把裤子包括内裤褪到膝盖处,然后平躺到床上去。”
凌五斗没有褪掉裤子,先躺到床上去了。
“褪!”
凌五斗把外裤褪到了膝盖处。他的家伙把军用大裤衩顶了起来,这羞得他浑身发烧。
尚海燕盱着眼:“再褪!”
凌五斗死活不干。尚海燕的脸沉了下来,过去把他的裤头拉下来了。
“那家伙挺雄壮啊,还是蓝色的,真是与众不同。你看你这包皮其实也不长,其实什么也不影响的。”尚海燕说着,开始给凌五斗刮阴毛,然后又做了清洗。
凌五斗蓝色的小腹起伏着,尚海燕也不出声了,屋里只有两个人的喘息声,分外响。突然,尚海燕把嘴巴贴在了凌五斗的耳朵上,小声说:“蓝……蓝色的……五斗,你这个样子可没法给你手术,我得给你想点办法……”她说完,就吻起凌五斗蓝色的嘴唇来……
这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结束时,他们都在地板上躺着。
尚海燕站起来的时候,裤子已经穿好了。然后,她整理了自己的白大褂和头发,接着,她把凌五斗的家伙又清洗了一遍。“有啥话等你手术结束后,我护理你时再说吧。现在,把裤子穿周正,然后出去,把钱排长帮我叫进来,然后你在外面先等着。”
“每个进来的人如果那样了,你都要那样么?”
“不,只有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凌五斗梦游般出了那间屋子,从钱卫红身边经过时,竟没有注意到他。钱卫红拉住了他:“你好了?”
凌五斗恍然梦醒:“是是是,叫你快进去。”
“你……没啥事吧?”
“没……”
钱卫红喊了声“报告”,小心地敲了敲那扇
门,然后进去了。
尚海燕已戴上口罩,帽檐压得很低,连眼睛也遮住了。
钱卫红低垂着眼睑,看着尚海燕的一双脚,默念着自己发明的“神咒”。
“这是手术前必须要由我们护士来做的工作,希望你配合。”
“好好……”
“请你到床上躺好。”
“是。”钱卫红很有服从意识。紧张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家伙已经挺立起来,他躺到床上才意识到了。他要翻身下来,尚海燕按住了他:“没关系,这是一个正常人正常的生理反应。把裤子、包括内裤褪到膝盖处。”
“这这这……同志……我自己能来吗?”
“排长同志,我要给你做术前清洁工作,这是我们护士的职责。在这里,医护人员就是你的上级,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是……”钱卫红听她这么说,马上把裤子褪到了膝盖处。
“我现在要开始工作了,手术需要把你的阴毛刮掉,请你配合。”
钱卫红已说不出话了。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恨不得用它把整张脸都遮住。
“哎,你这个东西要做包皮手术的确有点勉强,但现在先不管了,好,你自己用手把它往下按住。对,往膝盖方向按住。”
钱卫红遵命,他觉得自己的家伙的确太挺拔了,他觉得它在颤抖,他觉得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尚海燕用剃须刀熟练地刮着钱卫红小腹下浓密的阴毛。她的手和他的身体没有产生任何接触。他听到了他在剃头时听到的那种声音。钱卫红觉得小腹上有点痒,他放开手去瘙痒。没想到他的家伙“嗖”地弹立起来,没有憋住,“唰”地喷射到了尚海燕的胸前。尚海燕像被蛇咬了一样,赶紧跳开了,用毛巾不停地擦着白大褂,嘴里不禁抱怨道:“排长同志,你看你这个作战能力也太强了吧!”
钱卫红臊得浑身都红了,翻身下床,一边搂起裤子,一边说:“护士同志,对不起,真是对不起!这个手术我不做了,我真的不需要做,真的……”他话还没有说完,已逃了出去。
钱卫红回到病房,蜷缩在下铺的角落里,像一只从骟猪匠手上逃脱的猪仔,喘息着。
凌五斗追过来,关心地问:“排长,怎么啦?”
“妈的,滚开!”
凌五斗悻悻离开后,钱卫红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困乏,他很快就睡着了。
凌五斗见尚海燕从洗手间出来,问她:“你把排长怎么啦?”
“你怎么不问他把我怎么啦?”
凌五斗赶紧问道:“他把你怎么啦?”
“他不敢把我怎么,他不做手术了。”
“为什么?”
“我看了,他的包皮的确不长,的确没有做的必要。”
“那他不做手术,到哪里去住呢?”
“到时再说吧。”她看了一眼自己刚擦过的胸前的印迹,“他不做手术,我得去给医生报告一下,你现在到手术室去吧。”
“好。”
医生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转动。凌五斗躺到手术台上,护士给他的家伙消了毒,麻醉师给他阴茎海绵体注射了麻醉药,用龟头罩把龟头罩住。这时候,医生上阵,用一把止血钳夹住包皮系带处,提起包皮,用刀尖在包皮外板距冠状沟缘远端半厘米处划一切痕,作为环切切口,然
后将包皮内、外板对齐,向外拉开夹在包皮背侧及系带处的止血钳,用弯剪沿距冠状沟的切痕处先后剪去左、右侧皮瓣,再将阴茎皮肤向上退缩,显露出血点后止血,接着用细丝线在环形切口的背、腹、左、右处缝合,最后用纱布包扎好。医生发现,凌五斗流的血不是红色而是蓝色的。做完这些,医生舒了一口气:“第一次给一个蓝色的家伙做手术,还是有些新奇感的,好了,很成功,小伙子,你现在可是有了个新家伙,等它好了,好好使用吧!”
医生的话把凌五斗逗笑了。
9
钱卫红要通了天堂湾边防连的电话,一开口就对连长说:“连长,这个任务我执行不了。”
“不就是看护个凌五斗嘛,他又不是疯子。”
“他不是疯子,但我再待下去就会变成疯子。”他的声音听上去既激愤又悲观。
“妈的,振作起来!连队的人现在下不去,你就是变成了疯子,也得在那里撑着。”
“连长,我……我真的顶不下去了……”
“怎么啦?”
“凌五斗其实很正常。他已被传为外星战士,人们蜂拥到叶尔羌来看他,这里可说是人山人海。我没地方住,就在屋顶上将就,不想被一个多事儿的群众发现,说我是特务,把我抓起来,审了半夜,我把我什么都交代了,最后幸好凌五斗赶过来,才澄清了事实。但他们还是认为我做梦干那事不健康,要我检讨,我现在回不去,只有先向你做出口头检讨了。”
“啊,这个问题,虽说人管不住自己的梦,但常言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嘛。你白天的想法要健康一点。”
“是,连长。”
“那你现在住哪里?”
“住病房。”
“很好啊。”
“但我为了住这个地方,还得做包皮手术。”他的声音里都带哭腔了。
“那好啊,有女护士女医生动你的家伙了,好福气啊!呵呵呵呵……”连长说完,大笑起来,声音震得电话听筒都在发抖,刺激得钱卫红接电话的右耳膜都痛了。
“连长……”
“好了,不管怎么样,你必须在那里顶着,我们是革命军人,不要一有困难就退缩,而是要想办法克服。至于你在梦里犯的错误,连里就不追究了。”
“是!”钱卫红愁眉苦脸地回答道。
放下电话,他来到凌五斗的病床前,问候了一番,然后问他:“那个手术都是谁做?”
“我没看出来,你不用做就不要做。”
“我做不做都无所谓,反正我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和女人来往了。”他咬了咬牙,用鄙夷的口气说,“女人,哼,狗屎!”
“不和女人来往,你怎么找对象?”
“找个屁对象!”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你等会跟那个什么海燕说,为了能继续照顾你,我答应做手术。”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就会想起是尚海燕来叫他做手术了,一想起尚海燕,它的家伙就会有反应,硬挺得发紫,跃跃欲射,令他莫可奈何,只能跑到水管下用凉水浇灭勃勃欲火。反复如此,让他痛苦不堪,他恨不得找把菜刀来,把它一刀剁了喂陆军医院食堂后院的那条母狗。
直到下午,直到他往厕所的凉水管下给自
己的家伙冲了八次冷水澡后,尚海燕才真的来叫他了。
“排长同志,想通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念动他的“驱魔咒”。
“念啥呢?神秘兮兮的。”
钱卫红依然没有回答,他好像没有听见她说话。他觉得有些效果了。
尚海燕把他带到了上午的房间门口。“进去吧,把上午没干完的活儿干完。”
“我自己弄好了。”
“那好,你自己进去用盐水清洗一遍就可以了。”
钱卫红进去,关了门。但一到这个场合,就很难控制住自己。他破罐破摔,在心里说:“泄吧泄吧,泄光了事,泄你妈个精尽人亡!”
钱卫红的手术也很顺利。术后,医生对他说:“同志啊,你这个家伙有点亢奋,这对你创口的愈合不好,你自己要注意点儿。”
钱卫红点了点头。
真个是时光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十天已过,凌五斗的家伙除了切边的蓝色稍微深一些外,创口已愈,圆润的蓝色龟头看上去很精致,整个家伙比原先好看多了。但钱卫红却在遭殃。由于他一想起尚海燕,或者一听到尚海燕的声音,或者听到有人叫尚护士,即使他念起“驱魔咒”,还是会引起他的家伙勃然挺立,这样,他那正准备愈合的创口就会被撕开,鲜血就会随之冒一圈儿,染红裆部。
医生认为这是尚护士没有充分做好防勃起工作,给局部创口造成过大压力所致。于是,尚海燕专门来到钱卫红床前,对他进行防勃起辅导,让他首先不要想女人,不要憋尿,从即日开始,不要吃肉、鸡蛋等有可能促进家伙勃起的食物,每顿喝点稀饭,吃点咸菜就行了。若有家伙勃起的状况发生,要立即用一只手护住伤口,用另一只手用力捏痛龟头,让勃起自然消退,以免伤口裂开。
但尚海燕就在跟前,钱卫红的家伙怎么控制得住?它在尚海燕走进房间的那一刻就勃立起来了,他似乎听到刚缝合上的伤口再次炸裂开的声音。血正顺着他的阴茎往下流,精液也随之冲了出来。“痛快,”他想起了这个词。他咬牙忍着锥心之痛,听完尚护士的指导,然后紧皱着眉头说:“我……我知道了,你……你快走吧!求你赶紧离……离开这里……”
“你怎么啦?”尚护士看到他扭曲的脸和顺着他的脸淌下的冷汗,关切地问道。
她嘴里的气息喷到了钱卫红的脸上,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萦绕,她身上的味道弥漫在了他周围的空气里,像在给他的身体施加魔咒。他突然发起火来,嘶哑地喊道:“老子不……不行了……滚开!”他还没有褪尽高原色的脸突然变得煞白。
尚护士一见,立马知道钱排长有问题,当即叫人把他扶到了急救室。医生解开他的裤子,大吃一惊,迅速为他做了处理。然后非常严肃地对他说:“你这个同志,有没有一点自制力!你这样搞自己,你还想不想活!”
钱排长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恢复过来,他悲哀地说:“医生,我……我没有……办法啊!”
医生一听,就很生气:“你要知道,你流的是精液,不是哈喇子,你流的是血,不是尿!你如果想活命,就控制一下自己!”
钱排长用无望的眼神看了医生一眼,垂下了自己薄薄的眼睑,无奈而又悲伤地摇了摇头。
“你先回去吧,总之,伤口不能再崩裂了,再崩裂我就没法给你缝了。”
钱排长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是个革命军人,你要用革命的意志来控制自己脑子和心里容易引起你家伙起反应的不健康的想法。实在不行了,就用尚护士……”
医生还没有说完,钱卫红就打断了他的话,喊叫道:“医生,不要……”
“怎么啦?”医生坚持要把话说完,“我是说让你用尚护士教你的方法处理,捏龟头时要用劲,这样勃起就会消退。”
“医生,求求你,不要提……”他一边说,一边赶紧用手去捏自己的龟头,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家伙已经窜了起来,他的伤口像刚缝合的烂衣衫,再次撕开了。
他把手从裤裆里拿出来,已是满手血迹。
“你他妈的!”医生真生气了,“要跑马就他妈的一次跑干净!我他妈的是个军医,不是整天给你缝皮子的。”
钱卫红煞白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突然“哇”地大放悲声。
医生一见,心生怜悯,缓和了语气,语重心长地对钱卫红说:“不是我发脾气,同志,我这是为你好啊。你一定知道……哎,怎么说呢?衣服反复缝几次还可以补个疤,你那个地方如果还需要缝,就没法下针了。”医生嘴里虽这么说,但还是扒下他的裤子,一边给他用酒精消毒,一边想着怎么缝补他的伤口。他连着叹了几口气,问他:“你这个啊,属于性欲亢奋,以前有过这种状况吗?”
“没……没有,从来没有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微弱。
“那你这就属于突发性的了,是不是有什么诱因?”
“你叫我怎么好说呢?”刚才他差点说出来,现在却说不出口了。接着,他绝望地说:“医生,我求你把他割掉吧,这样,你我都省事了。”
“你怎么能这样想?你又不想做太监,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
“还有……不要派人来护理我,任何人都不要,那样,我……我就……会控制住……”
医生开头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转念想想,恍然明白,不怀好意地笑了:“让尚护士来护理这样的病人的确不合适。”
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心翼翼地,总算把他家伙上的创口又一次给缝上了。
钱卫红很虚弱地躺回到病床上。凌五斗已等着护理他。钱卫红吩咐道:“凌五斗,你去给我找块布和几团棉花来。”
“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我不想听到外面的声音,不想闻到医院的味道,不想看见医院里的东西。”
凌五斗很听话,很快就把他要的东西找来了。钱卫红道了谢,用棉花把自己的两耳和两个鼻孔塞住,又用布蒙住了双眼。然后对凌五斗吩咐道:“请你给尚护士讲一声,我这里不需要任何护理,请她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凌五斗答应了。
钱卫红忍着手术后的刺痛,安静地躺了下来,用被子把自己盖好,像一只受伤的蜗牛,缩进壳里,他觉得安全了许多。
10
凌五斗有一个完美的家伙后,他的皮肤颜色还是没有变化。最后,来了一位全国最权威的专家,通过诊断,认为这可能是高原病中非常罕见的一种。他根据的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医学院著名运动生理专家维西在智利欧坎基尔查山海拔六千多米处的见闻,他在那里发现了适应力极强的浑身皮肤呈蓝色的人种。另一位美国生物学家在喜马拉雅山海拔六千米
以上的地方也发现过蓝皮肤的僧侣,他们不仅身体健康,而且还能干重体力活。他还从大王乌(鱼铡)和马足蟹的蓝色血液得到启发。认为含有铁元素的血液叫血红蛋白,含有铜元素的血液则叫血蓝蛋白。从这一理论出发,不难看出,蓝色人种可能是他们的血液中缺乏铁元素而铜元素过多造成的。他据此认为,这些人因为常年呆在空气稀薄的高海拔环境里,使他的血红素发生了变化。但其他专家并不认同,一是因为这位专家是为了治疗凌五斗的病临时从牛棚里放出来的;其二,他根据的是美国生物学家的所谓见闻,他们认为医学不是生物学,何况凌五斗生活的地方海拔只有五千三百八十米,离六千米还有好长一截。而最主要的是,待在那个环境里的不只是凌五斗一个人,而是一个连,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就他变成了一个蓝人?对于医学与生物学的关系,那位专家还可辩论一番,而对于后一个问题,他也不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加之自己的身份特殊,前途未卜,生死由人,只好说,这个问题的确值得以后继续研究。他说他希望跟这个战士好好交流交流,以便找到其他答案。
医院说没问题,但钱卫红一听却很紧张,他把凌五斗叫到病床前,跟他好好叮嘱了一番。
“我听说上面要找你谈话?”
“医院的同志来跟我说了,就我的病情,说有个专家要跟我当面谈谈。”
“什么鸟专家,不过是个老右派,你说话要过脑子,千万不要乱说。”
“医生嘛,不过问问病而已。”
“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是北京来的老右派,他找你谈话,你一定要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不知道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话又是不该说的。”
“我想了一下,有几点你是不能说的,因为这些都是军事机密:一是连队的情况,包括位置、设施、装备、兵力;二是连里领导的情况,包括姓名、职务、干部人数;三是你的情况。总之,记住一句话,他问的问题实,你就以虚相答;他问的问题空,你就要回答得更空。”
凌五斗把排长的话想了想:“那我还能说什么?”
“剩下的话题,言论自由,畅所欲言,你想说什么说什么。”
“明白了。”
专家带着一身风尘气,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可能是原来比较胖,后来在牛棚里关瘦了,那套军装变大了,多年没穿,看上去像是从军事博物馆的展柜里拿出来的,足蹬一双洗得发白的军用胶鞋。即使坐在那里,也能感觉到他细瘦的身体在军装里直晃荡。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上布满了皱纹,顶着一个被晒黑了的秃顶,一看就是个落魄的臭老九。他看见凌五斗进来,赶紧站起,没等凌五斗敬礼,他已伸出热情的双手。
自从凌五斗来到陆军医院,医院保卫股股长就一直不苟言笑地与他如影随形。现在,凌五斗就坐在专家对面,浑身都是凛然正气。凌五斗很端正地站起来,向他敬了个军礼,大声问候道:“首长好!”股长冰冷的目光瞟了一眼凌五斗:“坐下吧。”然后用下巴点了一下老专家说:“他就是四零一医院的何专家,他有话要问你,你只要不违反纪律,尽管回答。”
专家请凌五斗在他预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凌五斗有些拘谨,坐得像一口钟,脖子梗着,身板笔直,缩着屁眼,紧夹双腿,两脚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典型的新兵架势。
“没事,我们随便聊聊。听你口音,老家像
是河北的吧”
“是。”
保卫股长很威严地咳了一声,凌五斗住了嘴。他记起了排长给他说的话。
“你妈妈身体好吗?”
“不知道。”
“你家里现在还有谁呢?”
“就我娘。”
“就你所知,你们家,包括祖上有没有像你这样皮肤的?”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我听我七祖爷讲过,有些鬼是蓝色的。”
“胡说,我们是革命战士,是唯物主义者,哪有什么鬼神?”股长在一边威严地插话。
“首长,鬼神还是有的,比如牛鬼蛇神。”
“他们是没有变好人才变成那样的。”
“是啊,我听人说,人在世上作恶就会堕入地狱变成鬼,而鬼又有好多种,比如……”
“凌五斗!”股长厉声叫着他的名字。
凌五斗站了起来。
专家也有些紧张:“岔题了,岔题了,凌五斗同志,我们……接着聊,接着聊……你说说,你在天堂湾边防连都干些什么?”
“干的和其他战士一样的活。”
“具体是些什么活儿呢?”
“具体干的活也和其他战士一样。”
“不是……我是说,这个……”专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了,“你受过累吗?或者……比方说执勤的时候,巡逻的时候,高原缺氧,风餐露宿……”
“革命战士不怕累。即使有困难,我们也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凌五斗一边说,一边干咳。
“你的亲人、好友、同志最近没有遭遇不幸的吧?”
“没有。”
“那么,你有没有失去过你特别喜欢的东西?”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专家早就急了:“同志,我想问一些你的情况,是想看看你的病是否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我问你的时候,你可以回答得详细一些。”
“是。”
“你在连队执行过特别重大的任务吗?”
“没有。”
“那你都干些什么?”
“我前面已经回答过了。”
“你能讲讲你们连队的环境吗?”
“它和其他的连队差不多,连队上面有天空,天上有时候有云,有时候没有,天空有时候是蓝色的,有时候灰蒙蒙的,连队周围有雪山,有些高,有些矮,高山上的雪厚,矮山上的雪薄。也不是完全不长草,在夏天,挨着河沟的地方,会长出一层浅草,但差不多头天冒出来,第二天就变黄了,有时也会飞过来一群乌鸦,一只老鹰。”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在连队没有受过任何刺激?”
“你怎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连队是一个革命家庭,我们跟亲兄弟一样,谁会刺激我?”他忍不住提高了嗓音。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样的问题。那么,你的皮肤是什么时候变蓝的?这肯定有个过程。”
“没有什么过程,那天早上,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早上,因为我们大年三十晚上过得很快乐,那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早上醒来的时候,心情非常愉快,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变蓝了,是班里的战士先发现的。”
“你好好想一想,你当晚做梦了么?”
“做梦了,我梦见我们实现了共产主义。你不知道,那真是太美好了,东西多得堆成山,需要什么给什么。喀喇昆仑山变成了一望无际、开满鲜花的田野。一群群肥嘟嘟的猪一边快乐地哼哼着,一边吃着猪草。那些猪都是我负责饲养。我把两头非常漂亮的猪当坐骑,一头是高大的白猪,一头是高大的黑猪。谁想吃猪肉了,只要点到哪头猪的编号,那头猪就会自觉地、欢欢喜喜地走到一台先进的机器跟前,先听听音乐,然后被麻醉、宰杀、脱毛、加工,出来后就是香肠、罐头、火腿、爆炒猪肝、萝卜排骨汤、红烧肉、粉蒸肉。”
“你在梦里是不是非常激动?”
“不,我很平静,可以说是心如那个什么止水。”
“好,很好!凌五斗同志,我大概知道你皮肤变蓝的原因了,好了,谢谢你的配合!”
“那我可以走了?”
“你去休息吧。”
11
凌五斗回到住院部,排长钱卫红佝偻着腰身已等候在他的病房门口。
凌五斗刚在病床上坐下,排长就忍着那家伙的阵阵刺痛,努力站正了身子,严肃地问道:“怎么样?根据连领导的指示,你需要一字不漏地向我汇报。”
凌五斗向排长汇报了。
排长对他在谈话中的表现基本满意。他做完这个评价后,裤子摩擦到了他的伤处,他痛得长吸了一口气,脸皱成了一团,跟丑橘似的。他用手小心地牵着裤的前裆——血和尿渍凝结在一起,把他的裤裆变得硬梆梆的,咬着牙,继续说:“但是,我认为你作为一个革命战士,有时还不够警惕,有些话可以回答得更简略。比如关于连队环境,你说上面有天空,说了天空的颜色,还说了连队周围有雪山,甚至告诉他有时会有乌鸦和老鹰,这就说得太详细了,如果是帝修反,他们就能从你的话语里分析出连队驻地的位置、海拔、气候等情况。所以,以后如果再有人问你,你说一句话就可以了,就说我们的连队位于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一句话,足够了!”
“是,是是……”
“还有关于你做的共产主义的梦,这是非常神圣、美好的东西,只有对它有坚定信念的人才能梦到。这些梦可以跟革命战士讲,跟人民群众说,但没有必要跟一个老右派说。”
“好,我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注意。”
“不是注意,是要警惕!”钱卫红说这句话时由于太用力,伤口再次疼痛起来,疼得他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排长,你没事吧?”
钱卫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看我这个样子能没事吗?”
“怎么这样一个小手术做成这个样子呢?来,你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你扶我一把,我回去休息。”
凌五斗小心地把钱卫红扶起来,小心地架起他,小心地往他的病房走,钱排长则小心地牵着自己的前裆,看上去的确有些怪异。
坐到自己床上,钱卫红让凌五斗回避一下,凌五斗背过身,钱排长只穿了外裤,他小心地把裤子脱下来,侧身在床上躺好。
凌五斗转过身来,钱卫红用低沉的声音说:“哎,这世上可能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我好好地在家里待着,谁知摊上了你这桩鸟事,害得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凌五斗非常愧疚:“要不换个医院,离开这
里可能会好一点儿。”
“没用的。脑子要想的东西,到哪里去也管不住。”钱卫红悲哀地说完,长叹了一声,悲伤地说,“反正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他说到这里,泪水突然涌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钱卫红抽泣着。凌五斗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下子慌乱起来。
“排长,别哭,别哭,我从来没有见你哭过。”
钱卫红突然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拉开被子,哽咽着说:“你看看,你看看,这玩意儿都成什么样子了?我能不哭吗?”
凌五斗看到他的私处脓血模糊,非常糟糕,也被吓住了。
“你怎么不找医生看看?”
“没用,我知道的,没用。”
“不行,我得找医生去。”凌五斗说完就往外跑。
医生过来一看,也很惊讶。“你不找医生,也不要人护理,我们都以为你的伤早好了。”
医生的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钱卫红的阴茎已大部坏死,只能切除。
医院当即着手进行手术。
钱排长有些悲壮地问主刀医生:“没有这个东西,到时我还会有反应么?”
“睾丸还在,产生精子的机能还在,应该是有反应的。”
“哦,我晓得了,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到时弹药充足,只是炮管没了,打不出去。”主治医生赶紧给他解释。
钱排长沉吟了一声,异常平静地说:“那要这些弹药有什么用呢?都报废掉算了。”
“你得说明确一些。”
“连卵蛋一起割掉吧。这样,一辈子就清净了。”
“你确定?”
“确定。”
“那我们得重新写一份手术报告。”
“我等着。”
医生们都散去了,钱卫红孤独地躺在手术床上。凌五斗过来陪他。他看见钱排长微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像一个圣人。凌五斗喊了一声排长,钱卫红没有回答,他又喊了一声,他想提醒排长再考虑一下自己的决定,但钱卫红仍没应答。过了一会儿,钱卫红突然说:“哎,一了百了,一了百了啦!”他的眼睛泛着光亮,追忆道,“你也看到过,我的那个家伙长得多好,挺拔,粗壮,有力,你在连队可能也听说了,就是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进行射尿比赛,每次我都射得最远。我原想用它为我爱的女人带去幸福的,现在,这些都可以免去了。”
凌五斗不会安慰人,不知该说什么话,憋了好久,才说:“这都怪我,这都怪我。”
“话是这么说,其实这也是为了革命工作吧,只是让人知道了有些丢人啊!”
“其实也没什么。我是想说,任何事情都可能是辩证的,坏事有可能变成好事,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没有这个东西,人就清净了,就不会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你会变得比天堂雪峰还要圣洁,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纯洁的革命战士!”
“你这样说,倒还像是人话。”
两人正说着话,医生再次回到了手术室,他们让钱排长签了字,把凌五斗赶出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们很轻松,主治医生马上点了一支烟抽起来。接着钱排长被推出来了,他的身上盖着一块有红十字标志的发暗的白布。凌五斗先看到他的一双大脚,然后看到了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睛盯着屋顶,很少眨动。
凌五斗跟在手术床的后面,一直到了房间。
钱排长躺好,护士给他挂上要输的液体,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出去了。他看了凌五斗一眼,笑了笑:“这下轻松多了。”
“痛吗?”
“麻药不起作用了,当然痛,但真的很轻松。”
凌五斗不知该说什么,他想安慰钱排长,就撒了个谎:“尚护士听说你要手术,专门到手术室门口来看你了。”
钱排长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轻声说了一个字:“屎。”
12
经过了一个半月的研究,又经过了半个月的字斟句酌后,专家撰写的关于凌五斗病情的严谨报告终于出炉。其大意是说川金丝猴的脸是蓝色的,凌五斗的血液里是否混有这种珍稀动物的血不得而知。但经过询问,他们家的人从没去过川金丝猴生活的秦巴山区,可以排除这种可能。但从人类起源学来讲,猴子和人类既然有相似之处,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凌五斗的祖先可能是由金丝猴演化而来的,经过若干代后,潜伏在他体内的原始的蓝色血液在高原环境的刺激下,重新复活。但这仅仅是一种假设。根据他的讲述,他的病因更可能是在梦境中过于幸福,导致心情过于激动,致使身体在短时间内极度缺氧,使血红素发生变异,也即原来的血红蛋白转化成了类似大王乌和马足蟹体内血蓝蛋白后导致的皮肤变化。专家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人类皮肤的颜色一般是由血液的成分决定的,蓝色血液会使皮肤呈蓝色。这对患者的健康影响不大,反而会增加他在特殊环境里的生存能力。比如说,凌五斗在高原上的缺氧反应就比别人小,他的记忆力也比别人好,他甚至还能干重体力活。也就是说,高原缺氧的环境可能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潜能,使他具有了原来没有的能力。这种现象非常罕见。只是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治疗方法,但可以给他补铁,增加他体内的铁元素。补铁的食物很多,食补即可……
专家把报告交给医院之后,医院觉得他反动透顶,报告中说凌五斗的祖先是金丝猴,甚至暗示他的母亲可能跟金丝猴有染,还说他体内的血“类似大王乌和马足蟹”,隐含着对革命战士凌五斗的恶毒攻击。而凌五斗是光荣的革命战士,攻击他从而也攻击了整个革命军队。我们革命战士谁不是钢铁战士?但他偏要说我们的革命战士缺铁,这难道不是在说我们的革命战士都是熊包软蛋?
凌五斗只记住了那份报告中的吃食,心想,我要是能吃上,不就过得像皇帝一样了?那些食物不要说是补铁,恐怕金子都能补上了。
可怜这个老右派从牛棚破例放出来,从自己的牛圈里不远万里来到祖国偏远的小城叶尔羌,为了凌五斗的蓝皮肤,呕心沥血工作了两个月,最后却又被扣上了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被批斗了一场后押送走了。
专家灰溜溜地被押走的时候,凌五斗站在病房的窗户后面,目送拉他的车一直消失在门诊楼后面的白杨树林里。
他不知道尚海燕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的。
“我去看了钱排长,他现在的状况很好,脸上都有红晕了。”
“他没有骂你吧?”
“没有,他给我讲了他之前见到我时的感觉。我没想到我有那么大的魅力,我很感动。要
是你也像他那样想我就好了。”
“我可不愿像他那样。”
“你猜他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
凌五斗想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我不猜了,你就直接告诉我。”
尚海燕先笑了:“他问我他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我告诉他,后遗症肯定有的,不过可能是一种他喜欢的美好的后遗症。他要我说详细些,我没有告诉他。”
“那你跟我说说。”
“不行,这是机密,我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才能告诉你。”她说完,眼里含情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那就算了,我不知道那答案也不会死的。”
“你不死,但你排长就不一定了。”
“有这么严重?”
“我吓你干什么!你愿去就去,我不强求,再见吧。”她说完,扭了扭腰肢,风姿绰约地走了。
这些天凌五斗虽然一直照顾着钱卫红,知道他的状况,但听尚海燕这么一说,很不放心,就赶紧去看他。
布谷鸟在医院外面的白杨树间飞来飞去地叫着。天气很是干热,但房间里却有些凉爽。钱排长平躺在床上,神态安详,手术后,他不再随时戴着军帽了。他的秃头发着亮光。在军用白布床单的映衬下,他像涅时的圣人一样。
他看了凌五斗一眼,招呼他坐下,凌五斗感觉到,这些天来他变化很大,而最明显的是他的心不再像原来那么狂躁,他的目光已由粗野变得温柔。
“排长,怎么样?”
“好着呢,伤口明天就抽线了。抽线后就可以出院了,但医生建议我再待几天再说。”
“我也想出院了,想回高原去,我老是干咳,我在连队就不会这样。”
“还是连队好。”
“我刚才听尚护士说,她来看你了。”
“我原来对她有不好的想法,我没法控制自己,我跟她道歉了。她只是笑,还跟我开玩笑。我现在面对她,就跟面对你一样,这样的确太好了。”
“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不想女人了就该是后遗症吧。”
“这样多清净啊。”凌五斗安慰他。
“还有一个问题是没后了,不过也没事,我家里有兄弟五个,他们每人膝下都有两三个儿子,我到时从我兄弟那里抱养一个就行了。”
“我到时有儿子了,也可以抱养给你,你想要几个给你几个。”
“那我就成了为你养儿子的了,我不干!”钱排长含蓄地笑了笑,“还有,我到时养个蓝颜色的儿子,看稀奇的人恐怕把门都得挤破。你不知道,为了看你这个‘外星人’,现在还有人往这里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