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短篇小说)
2015-02-24text詹政伟
text_詹政伟
芥末(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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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亮打我电话时,我在刷微信,老板让我把公司的几款新品推送出去。
杨眉吗,我是程亮,就是那个光头,你还记得我吗?程亮急迫地说。我莞尔一笑,眼前浮现出一个黑瘦、光头,戴黑框宽边眼镜的男人,约摸有三十岁。近一米八的个子,喜欢背电脑包,还爱挥手,来时,挥一下,去时,又挥一下。
我到这家唤作同济新能源的公司工作有七个多月了,结识了无数的客户,他们喜欢叫我美女,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对我的工作不那么感兴趣。可我又没办法不工作。这是一件伤脑筋的事。好在我比较安分守己,虽然不乐意,但还是勉强能干下去。所以,很多时候,我人在公司工作,心却像天上的白云,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21岁,毕业于一家幼儿师范学校。我的同学都欢乐地做着幼儿老师,我却坚决不要和小孩打交道,看见他们我就头怵。我被一家幼儿园录用过,但很快又离开了。
光头是个自来熟。第一次来公司就盯着我不放,缠着我问这问那。他是代表他们公司来采购太阳能热水器的。我都被他问烦了,就送他白眼。很少见过这样认真的人。连根软管也要问型号,出厂日期。他搓着手,有些讪讪地说,其实,我是想和你说说话,你说话的声音特别好听。
我的耳根刷地红了,但我得承认,我对光头有好感,我喜欢坦率的男人。还有,赞我声音好听,让我心里像抹了蜜。这是我的秘密,凡是第一时间发现我有好声音的,我都视作知音。
第一次来,他给了我一张名片;第二次来,又给了我一张名片。我提醒他,你给过我了。他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不一样的。我把前后两张名片放一起比对,发现前一张他的职务是副经理,后一张还是副经理,但后面有个括号,全面负责。我掩着自己的嘴,窃笑,这个人,有意思。
公司的人都笑话我,都说这个程亮看中我了,所以才会玩小伎俩,千方百计讨好我。是的,他大批量买我们公司生产的太阳能热水器,让公司和我个人都挣了一笔钱。
我不以为然,我不大相信一见钟情,我在念师范的时候,好多男生都向我表白过,搞得我经常性地泪水涟涟、想入非非。但到头来,都是梦。天一亮,就烟消云散了。有一句话叫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发现就是说我的,经历了那么多,我都麻木了。麻木后,对什么都是懒懒的。
但程亮的表现,还是让我得意,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毕竟在公司一大堆人面前,挣足了面子。但我也知道,随着生意上的钱物两清,我们基本上也就没有照面的机会了。他不可能再来公司,好多对我有好感的客户都这样。热情地来,热情地去,然后,再也没有下文了。
杨眉,晚上有空么?一起吃个饭。程亮小心翼翼地问。接着他又说,如果没空,那就算了。
我原来还是犹豫的,和程亮还不熟,他的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但他后面的一句话,叫我突发豪气,不就吃个饭吗?何必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去,为什么不去呢?为了在公司同事面前显示出我的爽快,我还幽默地来了一句,时间呢?地点呢?
程亮受宠若惊地说,我马上定,定好了,微你。
放下电话,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居然满是汗。躲到一个角落,悄悄地坐下,手机在我手里成了一个摆设。我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我就这样答应去约会了?这可是我踏上工作岗位后的第一次约会,也是正儿八经地和一个男人约会,而不是一个男生。一想到程亮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但一会儿,又慢慢放松下来,不要紧的,不就是一个饭局吗?他又不是老虎。
程亮发来了微信,时间:六点整;地点:星源餐厅。要不要我来公司接你?
我立马回复,不要,我自己过去。
过一会,他发来了一张地图,一个红箭头,标明了前往星源餐厅的线路。
我的心头有一点微微的暖。
为了去赴这个约会,我还是花了一点心思,挑了一件碎花的连衣裙,抹了口红,打了粉底霜,还描了眉,当然,睫毛也装上了,这样可以使我的小眼睛变大一些。对着镜子,我挤眉弄眼的,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就这样出去吗?我在连衣裙上洒了一点香水。我甚至还自拍了一张,想发给我的闺蜜高瓦,让她提提意见,但临发时,我又改变了主意。
我心不在焉地站在镜子前,挤一粒小痘痘。我甚至想,我是不是可以把高瓦的宠物狗带上?想和高瓦打电话,却胆怯了。干吗?向她通风报信?就说我去约会了?不可以的。我放弃了这荒唐念头。
我大概6点差5分到达星源餐厅,程亮早已到了,老远,就向我挥手,他站在那里,突兀得很,就像一株高大的热带植物。我很想飞跑着过去的,但我告诫自己,别急,别急。我沉稳地走过去,一直走到程亮站的地方,抹平连衣裙,慢慢坐下。
程亮的光头在灯光下亮堂堂的,他一直在笑,眼睛里满是欣喜,推过来一本装帧考究的菜谱,想吃什么,你点吧。我抿着嘴,摇摇头,我不会点。我把菜谱重新推回去。你比我熟悉,还是你点。
程亮把菜谱翻得哗啦哗啦作响,我点就是我的口味了,你不要介意哦。哎,你喜不喜欢吃生鱼片?我最喜欢了,三文鱼、金枪鱼都是很好的材料……还有生蚝、尖椒牛柳、梭子蟹……搞个老鸭煲,哦,还有蔬菜……
停下,停下,太多了。我忍不住伸出一只手,阻止。
程亮抬头看我,我们慢慢吃,这里的菜味道还是不错的。醋、酱油,还有芥末……一般女孩子都不喜欢芥末,嫌它味道太冲,你怎么样?
我说我可以吃一点点,只能一点点,多了,我就吃不消了。我举例说,有一年,和同学一起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料理,喝了一些清酒后,头晕晕的。有人提议说,吃点芥末可以醒酒。我把那种像绿牙膏的东西,从管子里面挤出来,直接挤到嘴巴里。我当场就吐了,把先前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大家笑,说杨眉的酒还真醒了。
芥末又不是花生酱,怎么可以这样吃?你没把五脏六肺都呕出来吧?嗨,你应该放在盘子里蘸着吃,才对。程亮看稀奇地看着我,这会儿,他把酒也点上了,喝点红葡萄酒吧,女人喝这个好,养颜。他把一只高脚酒杯翻过来,要替我倒酒。
我吃惊地喊,我不喝酒。
一点点。程亮征求我意见。
不,不喝,我酒精过敏。我坚决推辞。我想我怎么可以喝酒了。我可不愿意看到自己在喝了酒以后变成一只烧熟的梭子蟹。
那你喝什么饮料?程亮把饮品目录单递我手上。我挑了纸盒装的汇源牌果汁。我一小口一小口啜着苹果汁的时候,程亮速度很快地把两杯红酒喝下去了,他喝它们时,还像公司开业一样发言,意思好像是非常感谢时光,因为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让他认识了我。当然他也感谢我能赏光,和他一起共进晚餐。
我觉得他有点表演的味道,因为演技不行,就露出破绽来,但看得出来,他显得非常的虔诚。他推心置腹地说,我和很多女孩一起吃过饭,各种各样的都有。可我心底里还是喜欢不喝酒的女孩。
为什么?我歪着头问。让头倒向脖子,呈45度角,这样看上去就比较清纯。这是高瓦教给我的,所以,我也想试一试。为了证明我做得到不到位。我用手机的屏幕照了照。嗯,还行。
程亮停止了说话,他就盯着我,看我的动作。我和他相视一笑,没事,你说,你说。
程亮还是等我把手机摆到桌子上时,才开口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女孩子喝了酒,容易发脾气。
哦,还有这样的说法?我喝了很大一口苹果汁,压压吃惊的心,你碰到过?
碰到过,碰到过。我是搞销售的,怎么会没碰到?程亮接嘴很快。
说说嘛。我好奇心突发。
程亮端起酒杯,想了一下,又摇摇头,没啥可讲的,你可以想见的,总之,一喝酒,脾气就上来了,怎么劝也没用,就是哭哭哭,闹闹闹,喊喊喊……
我得承认,和程亮吃饭聊天蛮有意思的,因为他喝着红酒时,基本上都是他在说话,而我喜欢听别人说,我辞去幼儿园老师一职,就是怕每天得讲无数的话,而且,这些话又都是千篇一律的,让我无法忍受。我知道我是个讲究小情调的人,爱在恰当的时候,说点有趣的话。
程亮告诉我说,他是文科出身,专业是考古,就是拿着刀子锤子和凿子,鉴定从地下挖出来的罐罐坛坛到底是哪一个朝代、哪一个年份的。
我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那专业可以挣大钱啊,怎么放弃掉这么美好的专业,跑去搞什么销售?我将身子前倾,至少有那么一点愤愤不平地看着他。
他心虚似的低下了头,但只一会,他就把头抬起来了,我发现他的脸不自觉地扭了几下,他自嘲道,你以为念考古的都可以发财?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我的哪一个同学比我更会挣钱。
当然,你或许不相信,我其实蛮热爱这个专业的,当初我选这个专业,就是冲着喜欢去的。我的初衷是可以全国各地跑。我妈说我是属猴的,一小就在家里呆不住,满天下疯跑。大四实习那年,跟着考古队去甘肃,在一个俗称野皮沟的地方,遇见了一件蹊跷事。我们在挖掘一个遗址,好端端地挖着,队里有个叫陈芒的小伙子突然鼻子流血,怎么止也止不住,送到医院也查不出什么。一离开那个地方,就不流了,后来再回那个地方,又开始流鼻血不止,如此反复有三。陈芒吓坏了,请假回老家了。陈芒那个事,搞得人心惶惶的。那段时间我老是做噩梦,而且都是做同一个梦——看见自己也流鼻血了,把全身都打湿了。实习回来,我悄悄打过陈芒电话,问他身体怎么样,陈芒说,浑身没力气,还请着假。后来再打电话,人没了。我于是就打了退堂鼓。我后来干销售干得比别人好,和这段经历有关系,我老是想,我如果干考古,或许人已经不在了,既然在,就得珍惜,就得好好干……
听他说得严肃起来,我不想再让他说下去了。生啊死啊,太过沉重,我一点都不喜欢听。我举起杯子,露着酒窝,浅笑着说,祝你大难不死,后福无穷。
程亮乐了,咕咚,一杯酒喝下去。抹抹嘴,露出两颗小虎牙,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被吓着了。
嗨,你走南闯北的,经历很丰富,有什么特别带劲的故事?我双手托住下巴,像个小学生一样看着他。
给你说个笑话吧。有一年,在浙江碰到一客户,是个中年人,于丹的粉丝,喜欢煲心灵鸡汤,老是和我说放下。说一个人只有放下了,才会获得很多。他说钓鱼,假如不放下钓线,怎么能钓到鱼?人如不放下架子,又怎么能听到真言。我听烦了,便说,我也跟你说个故事,有个人到庙里求住持化解内心的烦恼,住持说,你要放下所有的不快。经他悉心教导,这个人终于满身轻松了。热泪盈眶对住持说,大师,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烦恼。谢谢你。住持说,你放下了烦恼,但也请你放下钱财!程亮说完,就嘎嘎嘎地笑了。
我本来也想笑的,看程亮笑得额头上一道道的皱纹密集了,我就憋住不笑。
程亮诧异了,我讲得不好笑?
我吐了吐舌头,终于也笑了,不是,是你笑得太响了,把我的声音盖住了。
是吗?程亮摸摸自己的光头,有些不好意思。他呷了一口酒,我说得够多了,轮到你说了。
我也喝了一口苹果汁,但被呛住了,我不大自然地晃着自己在桌子底下的两条秀长光洁的大腿,有一点结巴地嚷,我……我有什么好说的,没什么阅历,刚从学校出来。我们学校又是那种男生很少的幼儿师范……我还真不习惯在一个还不熟悉的男人面前,说我自己的故事。而且,我发现自己也没什么故事,先前经历的都像白开水一样。我上学就在家门口,天天走读,虽然在上大专,其实和念小学没什么区别。夜自修结束,爸爸开了车接我回家。偶尔出门,得和爸妈请假。我的家庭再简单不过,爸妈都是普通人,一个是小学教师,一个是护士。他们从小就叮嘱我,做一个普通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所以,很早我就知道,到了一定年龄,我是要结婚的,对方应该和我差不多。爸妈的想法是,只要我看中,他们基本也会同意的。曾经向我表白的男生,都是我的初中和高中同学,寒暑假回来了,追着请我吃饭唱歌跳舞玩户外。我还没说好与不好,高瓦就抢在我前面嚷,得征求我的意见……
看我迟疑,程亮提示说,你说说最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什么事呢?我不安地扯着自己的裙子。这会儿,有个五六岁的男孩,手插在西装短裤口袋里,在过道走来走去,突然站在了我们这一张桌子的前面,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们。我们好奇极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问他,他也不说。我们继续聊天时,他猛地从程亮的左手肘的地方拿走了芥末。那绿色的软管在他手里变戏法似的变成了一把枪,那些芥末被挤了出来在空中跳舞,有一些挤到了桌子上,有一些跌进了菜里,还有一些落到了我的连衣裙和程亮的暗红色T恤上。程亮躲闪得快,落到他衣服上的并不多,大多落在光头上,一抹,就没了,可他不抹。而我离小男孩近,落在连衣裙上的芥末就多,它们像绿绿的浓痰,东一块西一块地粘着,变成了一只只绿眼睛。我和程亮被突如其来的遭遇搞得不知所措。男孩哈哈大笑,边笑边尖叫,嘌嘌嘌!嘌嘌嘌!
还没等我们醒过神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捉住了男孩的手,炅炅,你在干什么?男孩愣了一下,嘴一瘪,突然号啕大哭。男人不住地打揖,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添麻烦了。损失,我赔。一个戴着大金耳环的高个年轻女人拉走了哭泣的男孩,安慰着他,别哭,别哭。
那个男人和程亮在商议着赔偿问题。
我听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聊,又不想在两个男人面前,用湿巾纸擦拭自己的连衣裙。而两个男人又喋喋不休,一个嫌贵,一个说便宜,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讨价还价。我听不下去了,拿着我的坤包跑洗手间去了。我先是想用湿洗,尝试了一下,觉得不妥,因为水把芥末洗掉的同时,连衣裙也湿了。那可不行,我只能小心地干擦着,一只只绿眼睛不见了,但我全身弥漫着芥末怪异而刺鼻的气味。处理掉这些,我又把眉、睫毛重新整理了一下,为了去除异味,我洒了不少的香水。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多了,可是,我没有办法。
我干这些,一定花去了不少时间,等到我从洗手间里出来,我看到我们的桌子旁已经没有了那个矮胖男人的身影。
我脚步凝滞地走过去,程亮站起来迎接我,他好像显得很兴奋,光头似乎也亮了,杨眉,你猜,那家伙赔了多少?我让他掏了1000元。没有这个数,怎么行?他以为在小菜场上啊。我没有让他赔精神损失费已经算便宜他了,你想想,搅了我们的场子,多扫兴的一件事!他不会料到我是搞销售的,我们和人谈生意,就是寸土必得,锱铢必较……
我落座后,程亮还是眉飞色舞,刹不住车的样子。
我皱着眉头说,那男孩是很讨厌的。这下你可以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当幼儿老师了,这些孩子就是这么淘气,叫人防不胜防。一看到他们,我就头大,好像毛毛虫在身上爬一样。
程亮附和我说,是啊,要是那芥末溅到眼睛里,会灼痛的。他上上下下瞅着我说,把身上的那些芥末都弄干净了?
我被他瞅得全身的皮肤绷紧了。嗯,差不多干净了。我不安地扯动着连衣裙。好在程亮很快把视转移开了。一瓶红酒快喝完了,他又唤正在帮我们替换骨盘的服务员,要她再拿一瓶红酒来。
我阻止他,不要再喝了,你喝了不少了。
不多,不多。我感觉好像还没喝,是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我酒量变好了?程亮打着饱嗝,白晳脸上现出了红晕,光头上也有了红颜色。
能把一瓶红酒喝下去,你酒量不错的。我爸爸只能喝半瓶。再多,就上蹿下跳了。我感慨道。
你爸爸有趣,喝半瓶酒就像猴子了?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哦,教师,你说过的。哎,比我酒量好的人海了去了。我连他们的小脚趾也不及。说到酒,他来劲了,把瓶底的酒全倒进了嘴里,又叫服务员把拿来的红酒打开了,要不,你帮我喝一点。他邀请。
我用高脚酒杯挡住我的脸,手乱摇,我说过我不喝酒。他遗憾地咂吧着嘴。我担心地看着他,他能把眼前这瓶粗壮的像枚手榴弹的酒再喝下去吗?我想我只是喝苹果汁,膀胱就受不了。看他一口一口地喝酒,我突然就有了尿意。我站起身,又一次去了洗手间。我补了一下妆,镜子里的我看上去有点不太真实,胖了不少,下巴圆了。我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
在过道上,我看见程亮把头抵到桌子上,起先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喝醉了,我原来还在想,如果他还继续这么喝下去,我要撤退了,我开始有点厌烦他没完没了的喝下去了。后来我看见他把头又抬起来了,原来他在打电话,我松了一口气。
一直走到桌子边,他还在打,我听见他用很大的声音说,你不要逼我好不好?那笔八十万的款子,我得从别人那里挪,你让我一下子哪里去找?我连三十万都有难度……我蹑手蹑脚坐下。他朝我点点头,就这样,我现在有事。挂了。
放下电话,他解释,生意场上就这样,老是催催催……俗不俗?我前妻也是这样。
电话又响,他看后直接摁掉了。
我大吃一惊,不敢相信地问,你结婚了?在此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单身。他来我们公司,老是说自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程亮自己好像也吃了一惊,好像在奇怪自己怎么说漏嘴了?他嘟哝着说,我没说过我没有结婚,只是我们俩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她是一个律师,没什么名气,心眼却高,她老是抱怨,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全世界没有一样东西能让她开心。她对自己要求高,对我要求更高,每次她和我谈理想,我就心惊肉跳。我的收入没她高,我喜欢恭维她,说她是我学习的榜样。她却啐我,你有意思吗?我算什么?你怎么不看看那些真正的成功者?真正的成功者是谁?马云?王健林?潘石屹?可我不敢说,我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会努力的,会努力的。
她其实比我更努力,从一个小律师事务所跳到另一个大律师事务所,又从一个大律师事务所跳到更大的律师事务所,她期望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她还跑美国留学……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劝我也去,我去那里干什么?去做考古?笑话,美国才几百年历史,当然,我也没钱。她其实也没钱,她要呆下去,就把自己嫁给了一个美国籍的荷兰人……
嗯,我理解的,我理解的。她确实优秀,但是你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美国,你算老几呢?她现在就是一个家庭妇女,抚育两个小孩,专业全丢了……程亮的情绪有点激动,他又狠狠地啜了一口酒。
我后悔了,觉得不应该问他这个问题,这本来就不是问题,是我太敏感了。我凭什么就认定他没结过婚?他结没结过婚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赌气地想,想过后,我的心里哆嗦了一下,于是,我认定自己还是在乎的。
你别喝了,你好好说话行不行?我被程亮喝酒的气势给吓坏了,忍不住喊。
程亮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你现在的脾性有点像我的前妻了,也喜欢催。女人怎么都喜欢催。那好吧,我听你的,不喝了。其实,这点酒,对于我,真的没什么。他又打了一个饱嗝。你吃点菜,他用筷子点着菜盘。
我说我饱了,再吃就撑了。我还摸了一下肚子,表示真的不行,吃不下了。
程亮不再说什么,炯炯有神的眼睛也黯淡下去,他把软瓶塞用劲地塞回酒瓶,没喝的带回去,不要浪费了。
我怎么又有了尿意?不得不又一次上洗手间,该死的苹果汁,把我搞惨了。频繁地进出洗手间,这让我在程亮面前觉得害羞。尽管那大盒的苹果汁,我喝了一半还没喝。我把它递给程亮,努努嘴,这个也打包吧。
程亮向我竖起大拇指,赞一记,你和我一样,喜欢打包,打包好!不像她,统统丢掉,连根牙签也不许带走!
我从洗手间出来,程亮已结完账,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提着他的电脑包在门口等我。他的头微垂着,看来有点醉意了。我们并排往外走的时候,程亮的脚步有些趔趄。你行么?我问他,他把电脑包斜背着,握住其中的一根带子,稀溜了一下鼻子,手一挥,放心,没事。
看到他的招牌动作,我忍不住笑了。坐进出租车,驾驶员厌恶地看着东倒西歪的程亮,特意偏过头来问我,他行吗?我知道他是担心程亮呕吐。
程亮听见了,口齿清晰地说,师傅,放心,你就是开到北京天安门我也没事的。到清波小区吧,凯旋路上,东门进。
出租车一跑起来,程亮硕大的头颅就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浑身上下全是鸡皮疙瘩,一是体重压得我难受,二是芥末重味冲鼻。我想把他搬开,可搬不动。程亮,你这是干什么?但听到他轻快的呼噜声,我却放下心来。我有点怕他有别的想法。现在好了,这个家伙,还说自己不醉!
到了。驾驶员把车停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我推醒程亮。
这么快就到了?他小声说,他从口袋里掏钱包,杨眉,我先下了,你哪里下去,和师傅说一下。他把一张百元钞递过去,我制止他,你管你吧,小心自己。他开车门出去,人先是直的,马上就歪倒了。东摇西晃一番,还是跌倒在地。驾驶员急喊,你下去扶他啊,这副样子,怎么走路?
我忙不迭地下车。驾驶员又喊住我,你把钱付了。程亮先于我把百元钞给了他,他一踩油门就跑开了。他还没找钱哪。我对着程亮说,程亮却又一次歪倒了。我只得冲到他身边,费了老大劲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你还吹嘘自己不醉,你逞什么能?我埋怨他,拍拍他的脸,让他清醒一点。
程亮挺配合,努力睁开眼,将身子竖直,我的个子只及他的肩膀那里,我将头抵在他的胳肢窝里,双手托在他的腰里,顶着他斜斜地往前。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照顾别人,还是这么大的个子。我问他住哪一幢楼哪一门哪一层。他都一一指认出来。我暗喜,要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更惨了。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腾挪到了他家门口,他掏出来的那一大把钥匙又让我犯了难,我只能一把一把耐心地开。
程亮的腰佝偻着,好像随时随地要坐到地上去,间或,又像痉挛一样将身子往上耸。
成功打开防盗门后,我如释重负,全身散架一样地酸痛,气像鱼泡,一连串蹿出来。
我手脚和头并用,把他顶进了门,让他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把头耷拉在胸前,又睡着了。
我四下里找着茶叶,想给他泡一杯浓茶,说不定能帮他醒酒。这是一个两居室的套房,除了卧室里整理得干干净净,床单是床单,空调被是空调被,其他地方就不敢恭维了,随便抹一下就是一手灰。可惜找不到茶叶,那个放在橱柜里的茶叶罐是空的。我只能在净水器里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他面前。来,喝点茶,醒醒酒。
程亮的脸灰灰的,他鸡啄米似的说谢谢。热水喝了一口,他的头又重心不稳地搁在桌沿上,一不小心就把热水杯碰翻了。我连忙将程亮搀扶起来离开桌子,他抱着墙角睡着了。
我用一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毛巾擦着胡乱滚动的水渍。我想我都在干些什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碰到了。接下去我该怎么办?
我听到身后有哈哧哈哧的声音,掉脸一看,程亮倚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把水杯端上去,让他再喝几口。
程亮的双手抓住的我肩,他含糊不清地说,你说,让我马上还掉八十万,我哪里去找钱?我三十万都筹不到……老板都是黑心的……打工……我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关系,到处都需要关系,我就是蛛网里的虫子……
我用力拉他的手,拉不开,一度,怀疑他是故意装醉,但看他语无伦次的样子,我又释疑了。他显得愤愤不平,她说我不求上进,还说我私生活乱……呃,没有的事。我只想多挣点钱……叫她看看,我也是有能耐的……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我不想听,我想我要离开。这个酒鬼。
但程亮位住了我,呃,杨眉,我是清白的,可是没人信,我的心真苦,也没有人知道,我让你看看我的心,看过了,就知道我是什么心。他捉住我的手,我抽了几下,没抽动,他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嫌衣服挡着,他索性脱了体恤,他的胸肌很发达,有点像那个小贝,油黑,发亮。
……她活得不如意,她说的奋斗就是做家庭妇女?哼,这是什么逻辑,什么思维……他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嗡嗡作响。
他贴着我站着,酒气喷到了我的鼻子上,嘴巴上,眼睛上眉毛上……我竭力想摆脱他的手,但他把我抓得更紧了,好像他一放手我就会逃掉。
我怎么也动弹不了,挣扎中,我滑倒了,轻飘飘的,像一根羽毛,他也跟着跌倒了,他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还把我的手往下拉,这样,我就碰到了他身体的中间那个部位。他把我的手按在那里,我能感受到它慢慢地膨胀起来。
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
他喃喃叫道,杨眉,杨眉……
我尖叫起来,程亮,你想干什么?
程亮松开我的手,难受地撸着自己的脖子,后来,他就扑倒在椅子上呕吐起来,那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细一声的呕吐把我搞得头皮发麻。有一阵,他真像要断气一样。我忘记了恐惧,小心翼翼地拍打着他的背,程亮,你不要紧吧,你不要紧吧。我发现自己差一点要哭出来了。这样的情况我可从来没遇到过。
程亮面如死灰,一声不吭,死鱼似的眼睛盯着我不放,看他只是在干呕了,嘴巴里再也没有东西出来,趁这机会,我赶紧把他拖到了卧室里,用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搬到了床上。搬上床之前,我把他的衣裤全剥掉了,因为那上面全都是呕吐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这样,我就看到了程亮的尘根。是的,此刻,它像一只麻雀那样收紧翅膀,委屈地缩成一团。而刚刚,它就在我的手中,骚动不安地挣扎着,仿佛要冲破裤子逃离一般。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得承认,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看到尘根,和我掌握的知识完全不同。我看了它好一会儿,它一点动静也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我心慌意乱地用空调被将它盖住,盖好后,我又一次拉开来,再看它一下,它还是一动不动。
高瓦曾经说过,尘根这种东西,你看它一眼,它也会昂起头来的。
我耳热心跳,怪高瓦胡说八道。
正呆呆地站着胡思乱想,程亮开口了,他轻轻说,杨眉,你身上的气味好闻,和我妈妈的一样。
我全身一震,看程亮,程亮却闭着眼,疲惫不堪的样子。
我很想听到他再说话,他却呼呼入睡了。睡姿痛苦,脸上拧成一团。
有一刻,我手足无措,我想我还是离开吧,但看到那一大摊呕吐物,又于心不忍,我跑到了卫生间,看到里面乱糟糟的,丢着好多替换下来的内衣内裤和袜子,我估计,起码有一个星期没洗了,其中,我还发现了女人的内衣和胸罩,我仇恨地将它们挑出来,然后,就用它们去擦呕吐物。擦好,被我丢进了垃圾袋,去你妈的!丢掉它们时,我还骂了句粗话。
看着客厅一点一点地干净起来,我有一种成就感。先前,我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会干,原来这是表象。
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高瓦的。啊呀,我想我忘记了,我们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聊聊天的,关注彼此的每一天。
高瓦问,杨眉,你在干啥?
我咬了下嘴唇,我现在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房间里,他喝得酩酊大醉,像头猪,我刚刚帮他打扫完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等下我得去看看他是不是睡得安稳。我当然不会这样说,我回答说,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喝了点酒。我的身上全是酒味。
高瓦惊讶地叫,为什么不叫我?
我苦笑,我能叫你么?我说,别人叫的。
我开车来接你。高瓦自告奋勇。
别,我同学会送的。我拒绝她。她一来,事情不是昭然若揭了?我不希望她看到我的狼狈。
哎,记得早点回来。不要喝高。高瓦叮嘱。
我的心头热了,还是高瓦好。
我在那业已显得破旧的两居室里走来走去,我看到天花板上有的地方的乳胶漆脱落了,挂下来,像蝙蝠的翅膀,阳台上有几块瓷砖掉了,露出水泥黑乎乎的模样。厨房的水龙头在滴着水,还有,几根电线裸露在外面……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很伤感,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因为它们和程亮光滑干净的光头是那么地不配,和他谈笑风生的模样也迥然不同……有那么一会,我甚至产生了大干一场的念头,我想我可以把这些全都修复的,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可一会儿,我又泄气了,我什么都不会干,我对处理繁琐总是提心吊胆,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七七八八的繁琐搞死了。
看到程亮粗重的喘气声和蜷曲成一团的身子,我的眼泪终于滑出了眼眶,对不起,我没这个能力应付。
临离开,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想告诉自己这不是在梦境里。
防盗门在我身后,嗵地一下关上了,沉重,嘶哑。我的心又悬起来,如果程亮等会儿又呕吐起来,那该怎么办?呕吐是会窒息的。我越想越害怕,决定报警。我给110打电话,说有人喝醉酒睡在家里没反应,是不是出事了?警察问我什么地方,我看了看黑黝黝的房子,想不起来这是哪里。我说我也不知道,随后我灵机一动说,我告诉你一个电话号码,你们定位一下就知道在哪里了。我把程亮的电话报过去了。
做完这些,我的心情好了一些,走出小区,发现一下人声鼎沸。夏夜的街道上,总是有那么多的人和车,我突然闻到一种淡淡的花香,这和我身上搽的香水完全不同,再说,我身上的香水早就被呕吐物吞没了。
这夜里会开什么样的花呢?我不知道,我沿着朦胧的路灯一路寻找着,一直到一辆打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出现在我身旁。我想我马上就可以把身上的连衣裙换掉了,我在程亮那里时,曾经动过一个念头,我想把它脱下来,像丢掉一张蛇皮一样丢掉它,因为那上面有着太多的气味,我一点都不喜欢。可我不敢,真的,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