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书
——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2015-02-24text丁伯刚
text_ 丁伯刚
往日书
——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text_ 丁伯刚
至朱新明
老朱好:
我是二号下午回汤桥的,近两星期,在一心读书。先看刘再复《性格组合论》,没多大意思,都是些人尽皆知的大道理,文学普及读物上常能读到的那种常识。看了大半,便没看了。已经够了。白买了一本书。又看《鲁迅故家的败落》,看完了。我认识了又一个世界,认识了又一个世界里的人。我深感到一种命运的力量。在此力量下,败落与毁灭是根本无法阻止的。我十分可惜,鲁迅是写小说的,为什么不写写他自己的家世。如果写成,肯定不会比《红楼梦》差。鲁迅太少才力了。后又看《百年孤独》一部分。又看《梦的解析》一部分。后一本书因是理论,所以对我的吸引力不大,看得很心烦。再后来又看完陀氏长篇《白痴》,极有启发。你也非得看看陀氏的作品不可,如果不看,那终将是最大的遗憾。现在我同时在看《存在主义哲学》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后一部书我早先曾看过,并且把它列为我最佩服的世界四部小说中的一部。现在看了七十多页,还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存在主义之类的书以前也陆续读过一些,现在这本是作一个整体的描绘,线索会更清楚些。实际上这东西与尼采是一脉相承的。
寒假中的另一方面收获是思考及写作构思方面。放假前我曾对你说,我应该消化尼采,调整自己受尼采冲击后所引起的内心紊乱。实际上我并没有专门抽时间来思考、调整,可是已经完全调整过来了。当然这一方面有存在主义影响,但是更重要的,是周围的环境给我的。处在我家庭这样一个环境中,什么尼采什么生命力什么强力意志什么超人,都只是荒唐的笑谈。包围着我的使我艰于呼吸视听的只有屈辱,只有苦难。所以我自然而然地重新展开了关于苦难的思考与感受与体会。当然现在的感受与接受尼采以前已大不一样了。尼采使我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这些日子,我还试着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整体理解、整体把握作一次描画,写成一本理论式的书。其中心概念便是“极乐”、“极乐者”。极乐的内涵就是我曾同你谈到的“自虐”,也就是人在大痛苦大绝望之后的大欢乐大享受,一种极乐。我认为“自虐”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也就是“极乐境界”。“在我们这个地方,除了极乐,除了追求极乐,我们还能有其他什么作为呢?”这是我写在日记中的一句话。我想在明年完成这部书的提纲。我的思考与当今的现世人生是完全不相合的,也是极少会有人理解的。如果一种思考能得到一般大众的拥戴,那么这种思考本身一定不会有多么特殊之处。所有真正的思想都是不合时尚的。原先我也同你讲过关于“自虐”的意思,我很想把“自虐者”升华为一种具体的形象,一种我所追求的人格形象,就像尼采的“超人”、加缪的“荒谬英雄”、克尔凯郭尔的“孤独个体”等等一样,所以“自虐者”变成了“极乐者”。在以后的小说创作中,我想将“极乐者”、“极乐英雄”的形象推向一个新的高度和广度。我原先写过的一些人物,其实也可从“自虐”这一角度去解释。比如《酒仙》的主人公最后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把自己弄成那样?难道不是一种自虐、将自己的苦难展示于这非人间、展现于这悲惨的人间,从而来报复来抗议这人世这人生,向把他投到这人世上来的那冥冥中的什么,向创造人类创造世界的冥冥中的意志进行示威吗?真的,我也实在不懂,既然注定我们人类得经受无数无数的苦难,既然人的本质就是受难,为什么还要把我们投到这世间来,为什么还要创造这人类。我不知这责任要归于谁。我不知道。
我想在今天和明天(腊月二十八、二十九)两天看完手头的“存在主义”和《呼啸山庄》,从正月初一开始,将动笔写与詹兄合作的那中篇。我想一定要在初十以前结束。寒假这么多日子,我有空就在构思此小说,特别是睡觉前。开始怎么也想不进去。这篇东西实在太不合我的特点。似乎与我隔了层什么,怎么也钻不到里面去。后来终于挤出一个缺口进入其内容,并且上下贯穿,似乎一部小说的框架已经形成于心中。但我仍无把握,最起码我无法保证其有特色。对不是从我本身发出、不是导源于我独特情绪的小说,我实在没信心。此篇正好是外来的,不是我自身的。
另外我还带回加缪《鼠疫》等书,打算写小说的过程中看完,作为一种调剂。寒假中遗憾的是《梦的解析》看样子不能仔细通读一遍了。就谈这些。祝新年好!
1988.2.15上午于汤桥
至万松生(摩罗)、曹八珍
万松、八珍:
来信收到。八珍的叙述真有趣极了。对万松的处境我感到极为不安。我从八珍来信中的介绍,觉着万松生活真可怕极了,包几个房间,接待几个猪狗一般的家伙,每月还要向猪狗一般的家伙交二百七十元宾馆承租费,并且还向莫名其妙的人送十多块钱的礼,并且独身一人,没完没了地在家做气功,这是多么乏味透顶的生活。这是一个稍具一点灵魂的人所能忍受的吗?在这样的生活中长期浸泡下去,再好的金刚石也会腐蚀成烂泥的。我呼吁万松尽快逃离这莫名其妙的生活处境。万松,开个旅馆什么人都会,甚至姓沈的那个赌棍也比你好得多。这种事根本不是你干的。你应该尽快去追求你生命中所独具的、无人可以替代的东西,而不是这糊里糊涂地开旅馆。你应该站到一个高度上去,一种精神的高度,一种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精神高度。这里绝不是你的所在。万松,世上少一个像你这样可怜巴巴的生意人、旅馆老板毫无关系,但少了一个思考的人就很为可惜了。
你也许会说,你现在这样的经历,可能会更加深你的思考。但是我担心的是,你长此下去,是不是还有能力思考。一个活的生命才会在重压下不屈地成长以至超常地伟大,而一个缺少强大生命力、强大内在灵魂的肉团,只会在重压下畸变以至自动消失。万松,我们民族的每一个体本来就缺乏一般水平的生命力,你真有如此自信,知道自己在此重压下的结局是力的突飞猛进,而不是力的彻底丧失吗?这种比例实在是太小太小了,就像近亲结婚只有千分之一的人会生出天才的后代,而千分之九百九十九只能生出弱智儿一样。你相信你能成为那千分之一吗?我想起王晓明给你那封信里的一句话:摩罗兄,你为自己选的路实在太艰难了。
我们的社会实在太特殊了。我以为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生命力一般应该分为两种内容,一种便是一般意义上的,另一种应该是防御性的、自我保护性的,没有此种自我保护,在我们这样的社会内,再强的生命也会夭折的。我以为万松钻进我们社会这样一个猪圈,这样的一个人际怪圈中去拼死挣扎,并不是对人的正当权利、对人的尊严的追求,而是自己本身就陷进了一种非人的魔圈中,是从一种非人的前提出发去追求一种对非人处境的超越、对非人的超越。结果只能是无奈的徒劳的原地转圈。万松,我老以为,对一种真正的人的意义上的东西的追求,并不是靠我们某一个人所能完成的。至少是我们这一代人,特别是我们,我、你、八珍等,注定无可逃脱。不说其他的,只是我们的出身,我们少年时的经历,便判定了我们这一生的无可逃脱。
“在我们这种地方,除了任其自然而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这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的一句话,我当时一看之下,浑身一震。我觉得我明白了什么,虽然这是我早就明白的东西,但被人再一次强调,总有些异样之感的。
近期我在看弗洛伊德,原先因为厌恶其时髦,一直没看。现在一接触,实在吃惊不小。对人,对人体,对人的精神之体进行如此精细的研究,对人尊重到如此程度,真是伟大啊。我觉得自己给他舔靴筒都不配呀。品,大多也是以一种局外人的眼光,居高临下地指手画脚。读这些作品,我时时在感情上觉到一种受辱感。就我个人而言,我无法忍受那些故作潇洒的文学才子们在我们苦难的人民面前卖弄他们的才气他们的娇贵。我觉得,所有的痛苦都不是,也根本不是他们的,而是我们的。永新老师,我们都是难友啊。
1989.2.19于宁州
我出身于社会的最下层,下层中的下层,我的亲人们,我周围的人个个在生活中苦苦挣扎。整个民族在挣扎,在流泪。我无法摆脱,也不愿意摆脱。我愿意默默地全身心地投入,承受,体会,然后呐喊。这是我的义务,我的使命。
当然我知道,在文学上我的功底很差,我只会喊几声。也许越用劲,就越显得声嘶力竭,底气不足。但是面对我们所面对的一切,实在无法冷静的。
1989.6.26
致程永新
永新老师您好:
首先谢谢你为我的小说《天杀》所付出的辛勤劳动。听吴洪森兄介绍说,你对此小说很为看重,这真让我兴奋。我相信,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觉得我有许多独特的体验,是目前的文学作品中所没有过的。
本来早就想来信,但因为母亲病重及其他诸事,四处奔走,弄得身心交瘁。我觉得我这一生是太累了。我真不知道这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我从出生之日起,即随做手艺的父母流落于南方诸省,所经所历实让人沉沦。直到现在,仍然承受着排山倒海般苦难的重压。我时时觉得,只要我稍微松一口气,就会被叭的一声挤趴到地面,被压成一团肉泥。更令人难忍的还是精神上的痛苦精神上的压抑。这是一种静态的看不见又摸不着却无处无刻不在的典型中国式的苦难。这种苦难不会让人速死,只会让人麻木,让人死不死活不活成为畜生。我们的民族就是在这样的苦难重压下苟延残喘了几千年。到今天,我们连喊叫也不会了。翻开我们的文学作品,不禁会令人奇怪,难道我们的生活是这样轻松的吗?从这些作品中,我实在找不到一点点发自真正人的心灵的声音,看不到真正人的痛苦的呐喊。即使有一些写国民性问题,反映下层人苦难的作
永新老师你好: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其实一直想写,总想能长谈一次,但也正因此才一直没有写成。一年多来,心情坏透了。首先是身体不好,去年下半年曾大病一场,住医院近五个月。现在病虽然好了,但体质一直不能恢复,时常头晕目眩。另外还有来自各方面的刺激,让我整天陷于一种极为阴暗、忧郁的心理中。这样又反过来损害了我的身体。真是无可救药了。永新老师,你可能很难想象我们这些下层知识者的现实处境。今年上半年吴洪森曾到我这里一次,我带他们到了我在乡村的家里。事前我再三向他们打招呼,说我的家庭情况糟糕透了,要他们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离开我家后,我问他的印象,他说比他所能想象的还差。其实他看到的还只是表面的,不知他是否向你介绍过我的这些情况。因此当我提笔写作的时候,周围现实中噩梦般的强烈印象便蜂拥而来,让我忍不住要嘶喊起来。我始终不能以平静的心情对待我的写作。我觉得处身于如此的现实中,一切文学的、技术上的讲究都是苍白的,甚至,有罪的。中国文学的不足,不是技术上的,而是灵魂上的。面对如此沉重的现实苦难,我们的文学却如此纤巧,我感受到深深的罪孽。我不止一次地自问,我们文学的良知在哪里?在苦难的人民面前,我总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这方面的感受实在是太强烈了。主啊,饶恕我们吧,我们都是你无知的孩子。
生活于如此不幸中的我们,实在是无可逃脱。我们只好把一切都承担起来。这时候,我深深地理解了耶稣,理解了释迦牟尼。我也深深地意识到我自身的责任,我的文学使命。
有时候绝望之余,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自虐心理,将自己比作一个猪猡,一个爬虫。前不久我同一位外面来的朋友讲话,他又讲到什么“民族精英”的问题,并且对愚昧的苦难的人民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蔑视。我忍不住叫起来:“我们这里没有精英,只有爬虫!”我的意思是说,能在这样一种非人的社会环境中,这到处是残杀、欺诈、愚昧、罪孽的环境中生活下来的,根本就是畜生、爬虫。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精英,不是可笑之至,无耻之至么。在这些阴暗的日子里,我反复地暗自念叨这句话:“我是爬虫、我是爬虫。”我甚至想傲慢地对上天,对冥冥中的上帝发问:“我是爬虫,你知道么!”并且这也成了我写作的基本主题。这时候,我还理解了一大批文学人物和文学心灵,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爬虫”,卡夫卡的“鼹鼠”“甲虫”,卡内蒂笔下那个深藏在私人图书馆里的“学者”等等。
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但真正讲起来,却又零乱得很,讲不清,还是以后再说。前不久我在当地一家小报上写了一篇文章叫《退守文学》,某方面也表达了我的一些感受。我知道我的小说太粗糙,太笨,灵气不够,因此我很想多介绍一下自己,让你了解我的这些小说都是在什么样的环境和心境里产生的。
1990.12.13
永新老师你好:
今年二月份我曾得到洪森信,说您已给我来信让修改《天问》,可我却没收到您的来信。后来焦急地等了好久,信一直不见来,我便按照洪森转达的您和李小林老师的意见,将《天问》稿修改了一遍寄出。前些日子我偶然到本县邮局查信,竟查出您寄回让我修改的《天问》原稿和来信。一看日期,此信是元月底从上海寄出,二月二十五日到本县邮局的,也就是说,它整整在邮局里遗忘了两个多月。我真是气昏了,虽然平时一贯随便,也不由同他们大吵一通。回家后我仔细琢磨您的信和李老师在稿上做的修改标记。你们审阅那么认真,连其中的错别字都一一指出,也就是说稿子的每一个字你们都仔细看到了,这让我十分感动,十分惶恐。我原先一直以为编辑看稿都是一目十行的,特别是《收获》这样的大刊,我实在为我稿子的拖沓和粗糙感到极端不安。
这里想就小说《天问》谈谈我的一些设想。对此篇小说,我一直埋怨自己写得太笨拙、太拖沓、太无才气。但就它的内容本身、体验本身,我却是较为自信的,我觉得我深入到了人类精神的某种极为独异的角落,至少此种东西在中国文学中是从来没有人接触过的,这便是对苦难、对耻辱、对黑暗的一种极致体验——自虐。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农民的苦难,应该是所有的小说、所有的艺术的必然前提,并且简直是一个可以省略不提的必然前提,我所要表现的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的必然结果——这便是怎样解脱、怎样拯救的问题。当解脱与拯救都成为不可能的时候,他们的唯一出路便是自虐,在自虐的快感中得到片刻的辉煌的极乐体验。像《天问》中的马元舒和他的父亲,他们在苦难的现实生活中,在悲惨而黑暗的人生途中,遭受过多的痛苦和屈辱,这只从他们诸多卑微心理中即可看出。可以说,他们的生存本身便是一种耻辱,是苦难与屈辱的绝妙象征。一句话,苦难与耻辱是父亲和儿子性格发展的基点、起点。现在父亲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点转机,他的儿子考上大学了,他以为这下可以扬眉吐气,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于是他才那么满怀热望地去看望儿子,以他农民的方式、流氓无产者的方式表达对儿子的爱心,比如买饭、买衣等。在儿子身上,寄托了他全部的人生热情。可他万没想到,他的所有这一切给儿子带来的,却只能是耻辱,他完全是以一种苦难与耻辱的化身出现在儿子的学校。从他儿子马元舒这方面来说,完全可以想象,这样一个敏感的、极度自卑又自尊的乡村少年,在学校生活中,在周围形形色色的现实刺激面前,体验到的是多么沉重的屈辱与辛酸。他要想抛弃那种与生俱来的沉重的阴影,那底层人的苦难与屈辱,那种卑微,从而适应让他眼花缭乱的现代生活,将是多么困难。这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充满苦难与屈辱的生活已经完全将他扭曲成了畸形人。实际上他也许只能一生待在他自己的那个环境中,那样他也许能平心静气地度过他卑微的一生。可是现代生活以不可阻挡的浪头推到他的面前,特别是命运还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安排,让他考上大学,置身城市生活中,他的痛苦与屈辱当然是十倍地强烈了。偏偏此时他的父亲来了,他的好不容易掩饰住的痛苦的记忆一齐给唤醒,他所有的摆脱屈辱人生的努力全给击个粉碎。于是在这样的残酷现实面前完全呆愣了,一任面前的事实推着不由自主地走下去。尽管这时他还本能地做一些逃避行为,想摆脱父亲的纠缠,但这不过像个落水者的徒劳挣扎,只能越陷越深。
父亲当然也能意识到儿子的绝望处境,自己的一片爱心竟然只能给儿子带来屈辱,这对他来说更是一个难于接受的残酷事实。也许正是这个时候,父亲同样面临着他整个生存的毁灭,他的痛苦与绝望可想而知。但一个极为偶然的机会,他在汽运公司招待所与司机对话时发觉,儿子对他的瞧不起,对他的逃避与嫌恶,竟让他十分兴奋和欢快。儿子能瞧不起自己了,这表明儿子比自己强了,儿子是一个城里人了,自己生的儿子都能看不起他这个做父亲的了,这让他感到无限荣光,无比骄傲。所以父亲出于这种奇怪的心理动机、心理惯性,不由自主地要刺激儿子,出儿子的丑,让儿子更看不起他,他可以从中得到更大的快感。但是这种心理毕竟是畸形的,是与极度的绝望并存的,因此实际上这同时也是一种激情状态下的自虐与虐人的混合。
他们都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人生激情,好像吸毒者的毒瘾一样,一个人一旦陷入此种绝望到顶的,因而挑衅般的、示威性的、苦中作乐的激情中,那么他们将永无摆脱之日。果然,尽管他们一再挣扎、逃避,比如汽运公司里的装病、电影院里的躲藏等,他们总想让自己从那种可怕的激情中逃离出来,但都无效果,只能在相互的纠结中越陷越深。直到最后,父亲在装病与疯狂的拼闹发泄中、在自虐式的快感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因此我想在此篇中安排一种漩涡式的心理结构,父子两人都带着各自的耻辱与苦难,一旦在学校这样的特殊环境中相遇,他们便无可逃脱。父亲没有走出去,儿子也同样无法走出去。
至于《天问》的结尾,可能涉及我对自虐这一人类情感形态的认识。我对永新老师说过,我一直对自虐体验有着十分执着的追求和向往,每次写作总不由自主受到吸引。以为自虐状态下所体验的大欢乐、极乐,是我们唯一的精神出路,也是人生最美好辉煌的境界。我甚至以为,耶稣上十字架、释迦牟尼的苦修,都是一种自虐行为。这实际上是一种象征行为,象征着我们人类的出路、人类苦难的唯一拯救之道便是自虐,是这种极乐境界,这大毁灭、大痛苦之时的瞬间体验。难怪基督教说世界末日来临、末日审判之时便是人类的拯救之日,真是太对了。所以我在《天问》中写父亲是在异常平静、幸福、温柔中死去的。父亲终于得救了。我很想写出父子两人由痛苦绝望向人生的终极欢乐的转化的全过程。
洪森来信中说到《天问》涉及的父子之间的冲突,只是一般人观念中乡下青年进城读大学,为来校的父亲感到丢脸,是一种非常庸俗的冲突,这一点我自己也意识到过,比如皮兰德娄的小说《西西里的柠檬》,甚至“文革”时的电影《决裂》都涉及这一情节。但正是这一点让我自己感到得意,我觉得我能从这一最平庸的心理现象入手,一直深掘进去,从而探讨人类,特别是我们苦难而充满耻辱的中国人的终极出路问题,拯救与解脱之道。我以为人类的基本情感大致都是差不多的,重要的就是文学者怎样审视这种情感。《天问》写的虽是父子冲突,但我觉得从来没人如此审视这种冲突。我只是担心我的意图在写作的过程中没能得到很好实现。
此信已写得太长,很担心会耽误永新老师太多的时间,并且信中所谈是否有点狂妄了。但这些确实是我写这篇小说时的真实所想,不正确的地方想永新老师能原谅。
1991.5.22 夜
致吴洪森
洪森兄好:
我早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心理准备。我决不能忍受安安乐乐的正常人生活。我现在正做两种极端的打算:我想抛了现在教书这职业,到外面去流浪。我们安徽人现在有许多在外面做小生意做手艺流浪,我想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去。我父亲就是这样的流浪人。就当我几年前没考取学校。如果我那年没考取学校,我肯定早成了流浪的小手艺人。我现在只担心因为读了几年书,结果把自己的体质拖得太差,难以吃下流浪人的那种苦。我的第二个打算是抛弃世间的万千念头,当然也抛弃我执着了这么多年的文学,干脆去出家做和尚,禁绝自己的千思万想。近期我发现,我的头脑中可能天生有一种禁欲的、苦行僧式的东西。
当然,要我真去做一个和尚,皈依一种什么宗教也是不可能的,我只是想能为自己找到一种能长久依靠的东西。这首先基于我自身的体验。我年年月月天天都在经受着一种可怕的失落感。比如在修水这地方,我是一个外地人,与周围环境总感到格格不入。我无法与现实中的人融合。那么如果我到安徽老家去呢?那边我一无所有,同样是一个外人。还有我的父母都老了,我真担心他们会死掉,他们死了,弟弟妹妹就会东一个西一个,我就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自己成立家庭吧?那更是我容忍不了的。一个什么女人永远有权利和我生活在一起,那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家庭、职业、金钱、房产……一切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可怕的束缚。那么什么是我的寄托呢,文学?艺术?艺术又是为了什么呢?为艺术而艺术?那又是多么无聊。艺术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是什么手段呢?我实在很茫然。文学为社会服务?更是狗屁不通的。社会有其本身的铁律,是谁也影响不了的。艺术不是我的归宿。我只感到失落,只感到无所适从,惶惶不可终日。
由此我想到整个现代的中国人,我相信他们或多或少或重或轻或有意或无意或清醒或朦胧,都会感受到这样一种失落,一种无依归。实际上也许物质生活越富裕,越会产生一种失落感无归宿感。特别是,我以前曾同洪森兄提到过,我们中国人一点信仰也没有,什么也不相信,是最彻底的虚无主义者。我们之所以能心安理得地活着,只靠习惯成自然,靠麻木。但骨子里还是空虚的。于是我一直在想,我,我们,我们整个现代中国人精神上的终极托付是什么?我认为这种虚无感失落感,就是很强烈的宗教意识、宗教要求、心灵要求。我们人类应该凭借一种东西超越有限的生命,而达到永恒的无边无际的百川归海式的境界。
这里就产生了矛盾,我是指我的艺术上的追求与观念化的思考之间的裂痕。正如洪森兄提醒我的,当代小说越来越趋向于自觉,小说本身就是目的,表现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某种思想某种观念的载体,不是表现某种东西的手段。但我实在抵御不了某种思想某种观念的吸引力。实际上我写小说,最根本的冲动还在于所表达的东西,而不是表现本身、小说本身。人们一致认为托尔斯泰的思想妨害了他的艺术表现,但我认为,托氏的伟大之处,不光在于他的艺术表现力,也在于或更在于他的思想。托尔斯泰高于其他作家的地方,就因为他不只是一个作家,而且是一个有更高心灵要求的人。
1987.6.18夜
洪森兄您好:
近期我一直在读叔本华。我想系统地接触一下他的思想。叔本华太让我醉心了。不知怎么,我读书从来没有得到过这么大的享受,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陶醉。前几天本来极端无聊,心情抑郁,什么事也干不成,连小说也看不进。但一拿到叔本华,我就神清气爽,整个换了个人一般。实际上叔本华所说的许多观点许多体验我以前都体验过,并且我也向别人表达过。甚至我原先所说的许多话,都可在他的书中找到相应的句子,这实在太让我吃惊。我没想到世界上竟有如此深刻、如此打动我的哲学。更没想到我的许多感受别人早就体验过且系统地表达过了。于是我的整个身心全融入了进去。这实在是一种极痛快的消融。
我记得在接触叔本华之前,也怀着同样的心情醉心过基督教、佛教思想。我醉心的实际上是宗教思想中的那种苦难感。去年暑假,我为了更好地体验一下宗教气氛,曾特地跑到普陀山寻访。谁知却扫兴而归。我以为宗教思想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体会到,而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只会吃饭睡觉,哪里懂什么心灵上的东西。这里太缺少灵魂的土壤了。
去年我还集中接触过尼采,当时受到的震动也是极大的。尼采将我多年来形成的对人生的看法都给推翻了。当时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六神无主,写小说也无法动笔,思考问题更是少了一个基本的立足点。那段时间我整天有一种飘浮感。尼采太具有煽动性。我一方面为自己能接触到这样具有活力的人物而高兴,另一方面又因为他对我的冲击而不安。后来到了寒假中,我亲身置于其中的我家庭、我周围社会的那种悲剧、悲惨的气氛,才使我又恢复了此前那种对苦难的感受。当然,接触尼采之后,又让我体验到了人类苦难的悲壮性的一面。我认识到,人类生存不光是悲惨的,也是悲壮的。不过,认识到悲壮的一面之后,更觉得人生的悲惨了。
近些年来,我一直想为自己的思考找出路,也就是说,我想以自己的方式为这黑暗的人生找到一条精神之路。基督教找到的是天国,佛教找到的是空、是涅槃,尼采找到的是超人,叔本华是寂灭,中国现在知识界找到的是“人”、“真正的人”。我现在日夜苦思冥想的是这样一种形象:极乐者。这里所说的并不是叔本华以及佛教所提倡的“寂灭”后的平静的极乐,而是一种自虐。不知怎么,我太神往于自虐这种境界。我以为这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我很想写一组小说,系统地描绘一下“极乐英雄”的形象。
1988.3.12夜
洪森兄你好:
昨天一口气读完你寄来的两篇文章。我先看的是《上帝的后悔》,我不知你这篇文章会写多长,我以为此文中那种把整个人类置于掌心进行观察的宏阔眼光、宽广的人类意识,实在是太有气势太有胸怀了。上帝的后悔,记得我第一眼看到这题目,就有一种深深的震动,这里包含了多么博大的胸怀和宽广的视野。我记得有好多文章,光看题目就能给人极大的震撼力。比如有天晚上,有人向我提到陈凯歌写过一篇文章《面对这片苦难的土地》,我当时也是突然有些发呆。我不用看这篇文章的内容,一下就能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死亡·性欲·创造》同样表现了这样一种宏大的意识。如果说前一篇文章你考察玩赏的是整个人类,这篇文章则更多地针对我们中国人,或者说是具体地针对我们自己。你从死亡这一角度来考察生,考察中国人的生和性。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再发现,一种再创造。对中国人的重新发现,重新创造。我刚刚明白,有人说好的小说往往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实际上好的理论文章同样也是一个独特的世界。总觉你的文章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感受出来的,体验出来的。你体验人生,于是发而为文章,就像我对小说创作的理解一样。我一直以为,文学不是别的,而是一种强大的灵魂、强大精神力量的外化,一种自然流泻。不光文学,哲学、历史、音乐、美术等等都是一样,本质上都是相同的,都是强大精神力量的外在表现。所以中国古人强调要培养一种浩然之气,确实不无道理。具备了这股气,就可以任意挥洒,或文学或哲学或史学或美术、建筑之类,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对前一段时间中国文学界的各种呼声,比如文学的自觉、文学的非理性化、文学的淡化等一直不以为然,我以为现在的中国,文学不但不能淡化社会意义,而且应该强化。这里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靠什么人来强化?靠伟人,靠天才,靠伟大的心灵伟大的精神力量精神个体,而不是靠那些御用文人不是那些写作匠不是那些平庸的市刽。在那些狭小的心灵中,什么伟大的东西深刻的东西都会变形会走样,更别说文学的自觉了。我以为现阶段的中国提倡文学的自觉,由那些狭小的心灵进行文学的自觉,后果当然是极为可笑的。
所以我们这里的文学,当然也包括哲学艺术诸方面,最首要的问题是每个文学者、文学主体的灵魂扩张、精神扩张,而不是纯粹的文学问题。近几年来,外界的文学飓风不断地刮进我们这里,但也只是刮来刮去的一股风而已。风一来,我们就有不少人跟着跑一阵,风一停就随之停住。过一会又是一股风刮来,又有另一批人跟着跑。而没有一个博大的胸怀能容纳这所有的八面来风,在风雨的滋养下成长为伟人为巨人为天才。这就是因为我们不具备那种伟大的精神个体。我们现在流行的许多小说,那么横溢的才华掩盖的却是那么苍白、平庸的灵魂,看了实在令人感叹。甚至在鲁迅的作品中,也只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民族意识,而缺少一种宏阔的人类意识。至于当今其他许许多多作家,整天整年在那里比比画画量尺寸,做出一件又一件文学服装,以迎头赶上文学新潮流,做出的到底是些什么,可能只有天知道了。
今年的暑假我想到海南去玩玩。可能的话,我想在那里打一个月的短工。我主要是想感受一下那里全新的生活气氛,从而更清醒地审视我目前的生活。当然也想好好吸几口那里的新鲜空气。我长年累月呆在修水,呆在学校,呆在房间,实在有些闷人。
1988.4.8
洪森兄你好:
来信说我和万松生都写得太少,十分有同感。有时痛苦得不行,但我一直不敢轻易下笔。好几年来,我一直在小说的结构和语言方面感到极为苦闷。对外国的现代派作品我只是近些年接触了一些,对它们的技法虽有了解,但不是掌握。我不愿意使用我自己也半生不熟的方法。并且,即使我能掌握了,也不想学他们学得太像。我很希望能找到自己的独特方式独特语言。但一直找不到。找不到我就不想下笔,我不想写些无特色的东西。但总不下笔,就永远也找不到了。我深深地明白这点。看样子我是陷在一种恶性循环中了。故此一直痛苦。我很想能找到一种发自自身气质深处的艺术方式,把自身的内在精神与作品的形式打通。但到目前为止,一直是迷茫和乏力。我觉得无法表达我自己。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平时我总不愿意谈及此点,谈了就烦躁。今天洪森兄问起,正好问在我头痛的问题上。我干脆把我在文学方面的考虑一并谈谈,希望洪森兄帮我分析一下。你上次来信叫我抓准一个作家的作品下手。我最喜欢的作家无疑是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是他的《罪与罚》(听说他的代表作是《卡拉玛佐夫兄弟》,但我没看到)。对此人实在是佩服透了。我觉得他的作品实在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而是超自然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命现象。这个人完全将作品与自己的气质贯穿了起来。他百分之百地发挥了他潜在的天赋。我觉得要达到他的水平,有两个首要条件:一是他的精神病态;另一个便是西方基督教文明长期灌溉的土壤。基督教带给西方人的那种宏大的人类意识、宏阔的精神空间,都是我们这些没有丝毫精神目标的彻底虚无主义者所无可比拟的,甚至连全盘否定基督教文明的尼采本人也是此类文明的产物。没有基督教就肯定没有尼采,没有尼采的精神力量。尼采反对基督教,实际尼采本人就是一个宗教教主、宗教创立者,只不过这是相对于古老基督教的现代宗教而已,或者是基督教的现代的变异,是基督教在现代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尼采是最得基督教之精髓的人。同样,没有基督教就不会有陀氏。更特别的是,陀氏将全部基督教精髓与他特有的病态结合到一起,撞击出超自然的天才火花。一想起这点,一想起我们这片土地上这种纯动物式的精神状态,我就绝望得不行。我觉得我在文学上是根本没法超越的,我永远无法达到一定的高度。洪森兄,一个像我这样对文学有着不同一般迷恋的人,却明白无误地清楚自己永远也达不到自己的目标,你肯定能知道我的绝望与痛苦了。与历史上那些伟人比起来,我们现代人从一生下来就命定地只能成为一条毛毛虫。我们命定地只能是一个虫豸……写到这里,我又涌起了一种自戕的快感。这就是我说的极乐。一个人的痛苦永远无法解脱,只能在彻底的绝望中感到一种自戕的快感,达到一种极乐的境界,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享受、唯一的出路了。
如此看来,我在文学形式上和语言上的苦闷,总的来说还是一种精神上的苦闷。一种强大的天才的力量的抒发自然有它完满的形式,而我只苦苦地寻求形式,我是永远也寻不到的。当然我也试图超脱。比如有一段时间我就有意想理解宗教,我到南昌和修水的基督会堂听过几次讲道,结果却怎么也忍不住发笑。什么伟大的东西到了我们手里全给糟蹋了,剩下的只是些令人好笑的闹剧。文学同样如此,作为赋予生命以形式的文学,到了我们手上,成了些什么呢?
当然,即便只能成为一条毛毛虫,我也得干下去。现代的一些作家我喜欢的有法国的莫里亚克、纪德,俄国的安德烈耶夫。另外茨威格那种感情旋风式的小说结构方式我也极喜欢。我觉得这个人的文体像一阵龙卷风,可惜这人的思想不深,只是在地面上旋旋而已。我很想把他的龙卷风式结构继承过来,然后将内容旋到一种形而上的高度上去。纪德的非道德主义思想也令我陶醉,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但是这次我将他的小说《非道德主义者》《狭窄之门》拿来一看,却是很乏味的。我怀疑纪德的小说肯定不会像我欣赏到的这么差。莫里亚克的形式也吸引我,特别是他对人类阴暗心理的描绘与他的小说横断面式解剖的手法。我以为莫里亚克可能也意识到无法超过陀氏等人的高度,于是他只能在独特上下功夫,对那些外部事物的描绘一概略去,而用全部笔墨集中展开自己认为是独特的内容、独特的感受。这也是我目前考虑实行的方法:独特的、只有我才能体验到的东西就尽情铺展,不是我独有的东西就一字不提。这样,我的小说可能就会成为一大堆跳跃性极大、间隔性极大的画面或心理的横断面式的集合了。拉格维斯《侏儒》那种让主人公一个人强烈抒情,发泄对人类强烈憎恨的结构方式,也在我借鉴之列。
当然,卡夫卡和卡内蒂《迷惘》也让我特别喜欢。可惜世界上有了一个卡夫卡,任何模仿者都显得多余了。不过卡夫卡与卡内蒂那种非心理正面展示的方式也与我隔着层什么。又比如《百年孤独》,我一直欣赏不来。这部作品的外部描写方式同样与我有一层隔膜。相对来说,我反而更喜欢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和《城市与狗》,这里还有许多直接的心理交流的成分。但略萨作品似乎同样深度不够,缺乏一种精神统摄力。洪森兄,是不是这样?
几年来我虽然没写什么东西,但自觉并没停止自己的探索。并且是一种极苦闷状态下的探索。我有时怀疑是自己才力不够,有时又怀疑自己没到创作成熟期。或许是因为生活太闭塞。我觉得一种成熟的形式似乎不应该来自书本上的借鉴、书面上的探求,而应来自生活本身,来自开阔的视野与开阔的文化背景。
1988.10.20
洪森兄好:
来信早收到。最近万松生从海南来,在修水住了十几天,一直陪他谈话,故此停止了一切的看书和写作。今天上午我刚送他去九江。万松生这次来,显得十分疲惫。他在海南流浪三个多月,回来后向我宣布,说纯粹以下层流浪者身份出现的流浪生活不可取,说对身心及精神都是极大的摧残。这对我是个不小的打击。我还一直幻想着明年能抛开一切去海南呢。暑假时在海南,我与万松生讲定,我回来写一年小说,将要写的东西全写出,明年正式去投奔他。谁知他自己也回来了。他谈了下一步计划,说工作不要了,去搞个体户,发点财后出去读书。而我却以为,像我们这种气质的人是无法发财的。并且发财前做个体户这一两年或者三四年时间,将是极为痛苦的。我总觉得,一个有独特精神追求有自己独特精神世界的人,就无法容忍做生意时的那种生活,他必会在精神上感到极大痛苦。我老觉得,中国的商人比外国的商人都绝然不同。中国做生意的那些人实在是太令人难以忍受了。只有完全排除了精神生活、灵魂空间极为狭小的人,才会忍受与那种人打交道所激起的厌恶感。我一想到那无穷无尽的送礼陪笑脸讲好话就无法忍受。我以为万松生应尽快找一个安定的环境,写出一批东西,尽快出去,而不能老是在这样的生活中消耗下去。他说他除了做个体户,别无选择。不知洪森怎样看这事。
与万松生还谈了许多,特别突出的是艺术感觉问题。万松生深深意识到自己艺术感觉力的缺乏。他说到我们小时候受的教育太差,音乐、美术一窍不通,这些方面的感觉没有得到半点开发,久而久之这些方面即便有些潜能也全萎缩了。我也深感到我们都是些畸形人。我们太缺少最起码的艺术修养了,故此我们表现出来的世界必将是单调的、苍白的、无血无肉的,至多只有一个灵魂骨架。这些体会,正好与你这次来信中所谈的相一致。我们都感到十分惶惑,不知将自己摆向哪里。
当然我们也意识到,既然自己已被造就成畸形人,我们只好写一些畸形的作品了。中国社会正是一个畸形的社会,如果我们将自己的畸形气质发挥得好,发挥到顶点,我们也许能歪打正着,能搞出一点真正中国式的东西。我们意识到自己唯一可以发掘的,就是下层人特有的那种敏感,和被社会压在最底层的一颗痛苦的灵魂了。也就是说,我们稍稍具备的就是一点心灵感受力。后来讲来讲去,我们竟有些欣慰。以为中国文学最缺乏的并不是纯粹的艺术感觉,而是作为一个人的心灵世界。中国文学作品中,根本找不出诸如浮士德、约翰·克利斯朵夫、于连等具有丰富内心世界的人物,找不出但丁、卢梭、拜伦、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具有强烈个性色彩与人格意识、灵魂力量的作家。也就是说,文学世界中的中国人的心灵还是混沌一片。我们目前最需要的可能还是打开心灵的工作。一个只有丰富的灵魂而不具备艺术感觉力的人决不会成为一个艺术家,而一个具备艺术感觉力却没有强大灵魂力量的艺术家也不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中国目前许多艺术感觉良好的人却无法在艺术上再一次超越,实在令人可惜。在这方面,我以为中国艺术家与外国艺术家又有所不同,在西方世界,由于人的问题、人的灵魂问题一直受到极大的关注,所以他们的艺术家无须过多去追求心灵的超越,他们早就站在真正的人的高度、站在灵魂的高度直接进入艺术世界了。而我们却没有灵魂,没有对人的心灵感受力,我们还得经过一个寻找人的过程。也就是说我们是被埋在蒙昧的地层深处。我们第一步是超越自己,跳出土层,才能在地面上面对广阔的灵魂空间,建构真正的人的艺术。我们为自己的艺术感觉力的迟钝、残缺不全感到悲哀,感到绝望。于是我们只好以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的痛苦内心展开给这个世界,以自己的伤痕自己的残缺撞击这个世界。当然要做到这一步,也必须付出自己的毕生努力。这可能也是一种别无选择。
近期我在写一个中篇小说《天杀》,小说的主题可能会接近《金瓶梅》,里面会涉及一些性占有心理。写了一部分后,前两天我又看洪森兄的《死亡·性欲·创造》一文,里面对中国文学中性描写的缺乏美感召唤力的感叹,让我对你的感叹再一次感叹。我这篇小说中的描写同样是不美的,同样是畸形的。中国的文学与人同样遭受着一种宿命。同样别无选择。畸形的人真的只能写出畸形的文字。
近几天又有一构思,题目叫《我头晕》。这篇东西完全是从感性出发,整体却又是一种象征。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身体虚弱,老头晕。晕车又晕船,每次出远门,都要死不活的,都是一场可怕的磨难。从小就是这样,小时老发“黑头晕”。我想在此篇中将对头晕的感受集中表达出来。
1988.11.19
致张闳
闳兄好:
我一直想以你在海南的经历为内容写一小说,名字借用吴洪森论文的题目《上帝的后悔》。我想写一个完全被激情所贯注的人,这世界上简直没有适合他生活的环境,他无法发泄他全身的激情,于是跑到一个待开发的地区去蹦蹦跳跳,追求死亡追求毁灭,只有毁灭的过程才是他所追求的真正的人生,毁灭的那一瞬间那一过程,才是他寻找自己实现自己的唯一途径。这人物使我想起歌德笔下浮士德与海伦生的那个儿子,一心要蹦到天上去,结果却毁灭了自己。他的生命的唯一意义便是追求毁灭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也是他唯一能忍受的人生状态。
写这人物,我只能发掘个性方面的、性格方面的、气质方面的内涵,而不能从思想方面全面地反映你的精神。我对你思想方面缺乏全面的了解,特别是你的社会思考。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我觉得你的思想上与你的个性和气质是完全统一的、浑然一体的。你的思想是性格和气质的自然的流露和外化,不像是从外部修养得来的。所以说写了你的性格反映出你的气质,就应该反映了你的思想。我对这个人物的塑造充满信心。我很可能把他写成一个盲目的有劲无处使的充满激情的人,是人类生命的一种奇怪现象,从某些方面说是一个反自然反生命的奇特个体,是个连创造自然、创造生命的上帝也无法理解无法对付因而感到后悔的人物。因为自然的生命都是求生存的,可他根本不能容忍生存,故此他只能追求毁灭。
这个人物所追求的东西,也正是我内心所强烈向往的。不知怎么我现在只想喊叫。我连小说也写不成了。原先我习惯用冷静笔调来处理文章,现在我根本无法忍受这种冷调子。一拿起笔就想喊叫。可我又知道,喊叫的文字是根本不具备艺术性的。故此我一个字也写不了。而我接触的关于你的题材,正好合上了我骚乱的心境与笔调。我可能会将这题材写成一些极为粗陋极为野蛮的文字。
这样此人物与实际的张宏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我所写的可能是我自己,我自己所向往的理想人格,或者是我自身的现实性格现实心理的反面。
1988.9.3
闳兄:
刚接你信,想了一些问题,随手记下来。但现在脑力似不济,可能无法把事情谈清。并且我对很多问题只有一些直感,有时甚至概念也弄不清。因此谈到什么算什么。
你所说的“自救”对我有很大启示。但根本的拯救只能靠万能的主——对这一点我只是有一种直觉的接受,但一直无法理性地理解它。望你来信时能否详细谈谈。我一直想搞清这一点,上次看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也有此强烈的愿望,但终于没有得到结果。这可能真的如刘小枫所说,是一种情怀问题。但我相信,我天性中应该说有一种很本能的对宗教的关注,一种心灵要求。但可能是受环境限制太深,特别是,我对自己总想做到“说服”,而不愿屈从于某种“情怀”,因此在这一点上我实在无法轻信。我总在质问着自己。宏兄,退一步说,作为一个现代人若要具备这样一种情怀,特别是在我们这样一种从无宗教气氛的地方,可以想见是多么难了。接连好几年来,我在这一点上一直十分痛苦。
关于“民族”问题,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你应该知道我绝不是什么“民族主义者”。我只是说在人的苦难问题上,有一类人表现得特别集中、突出,并且以“民族”的形式大面积出现,这一片人习惯地被称为“汉民族”。而我也是其中一员,所以便沿用了“民族”这一概念。应该说,我的出发点并不是“民族”,而是“苦难最深重的这一民族的人”。我指的人正是你说的“个体的人”。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这里,只存在“群体的人”,而没有“个体的人”,或者说,只有“群体”,而没有“人”。拯救的第一步便是将人从群体中驳离出来,还原成个体的人。这种还原的不可能,才是我说的我们现实的痛苦。换一种说法,我们这里因为不存在个体,所以尚不存在“个体的痛苦”,而只有“没有个体的痛苦”。从这方面看,我承认人类文明发展的层次之分,承认这一地方的人与另一地方的人有层次之分,就像人与一般动物有层次之分一样。
正因为有两种层面的人,所以我说苦难也是有两种层面的,一种便是最直接的赤裸裸的肉体苦难,另一种才是人的本质的苦难。比如像我们,当你在那里考虑个体的自我拯救之道时,我却在这里经受着最直接的肉体折磨、心灵折磨。我的父母、弟妹及兄弟的儿子都在经受着这种最直接的肉体折磨,并且是每一天每一年,并且一生一世,每生每世。宏兄,你可能很难体会到这种生活的惨烈程度,我甚至都不忍心向别人讲一讲。置身于如此的现实环境中,你所说的那种高层次的“自救”便等于是一种谈玄论道。我相信拯救的问题绝对是一个现实的日常的、渗透在我们每一天每一时的问题,而不是一个形而上的玄学问题。我相信在这样的现实苦难面前,即使是上天也决不会闭起眼睛去谈玄论道,他一定会惨目伤心,泣不成声。这时他绝不会想到他个人的拯救之道,而会自动地、自主地选择牺牲“自我拯救”之道,而投身于众生的苦难之中。宏兄,这里我也许误解了你的意思,实际上我甚至没搞懂你的意思,就权且当作我讲自己的。我只忠实于我的现实感受、心灵感受。我以为宗教就是建立在最直接的现实苦难之上,而不是基于某种哲学玄思。如果不是当时现实的苦难深重,耶稣还根本想不起“拯救”这一问题呢。拯救是后来的事,最基本的前提是苦难。耶稣所关注的首先是苦难,然后才是拯救。并且我相信,耶稣关注的首先肯定是最直接的肉体苦难,然后才联想到整个人类的本质的苦难,然后再想到如何拯救的问题。释迦牟尼的传说正证明了此点。他原是一个王子,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别人病、老、死,突然悟到整个人生、整个人类的苦难。所以从这方面讲,我盼望有孙中山、陈独秀出现,暂且缓解一下我的兄弟姐妹们的肉体折磨。连耶稣都亲手为人治病,做些最切实的事情呢。谁能说这不是主的旨意,借助于孙中山、陈独秀们,为受苦难的众生做些最切实的工作呢。谁能说关心拯救问题,不是从关心最琐碎的现实问题开始的呢。更何况当一个人在困苦绝望、一片黑暗的日子里,任何一只援救之手都无异于主的拯救。这方面我的感受太强烈了。主存在于我们悲惨生活的每一时每一刻中。主既是一种希望,一点光明和温暖,主更是一种实际的援助。主同我们说,你要切实地改善你自己的处境。当初我把你们创造成人,你们应该有一个人的样子。而我们这里却没一个人,主怎么会不伤心落泪呢。宏兄,请千万不要轻视、不要拒绝哪怕每一点滴的现实改善。
基于同样的现实感受,因此你所说的“艺术是一种技艺、技巧”,我同样难以理解。我以为艺术应该是一种心灵,而不纯粹是一种技艺。人的心灵里什么都有,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并且我十分不懂宗教怎么是反艺术的。我倒是曾经说过,宗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宗教与艺术在心灵这一点上达到最纯粹的融合。正是心灵的需要、灵魂的需要,在产生宗教的同时,也产生了艺术。也许这正是一个东西的两个侧面,是心灵的两个侧面。我甚至认为,不管是哲学、宗教、艺术等等,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这便是一种心灵的充溢与外泄。只不过外泄的方式不同,于是发而为艺术或哲学或宗教等。如果将艺术从心灵中驳离而单独让它以“形式”的方式存在,我以为这是一种对人或对灵的切割或冒犯或肢解。并且你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开除出“艺术家”行列而称他为宗教思想家,我更以为是对一个伟大心灵的肆意肢解。我真不懂,能创造出《罪与罚》这样一种超自然的非凡艺术作品的人,怎么会不是艺术家。我读陀氏、托尔斯泰,只感受到一个博大无边的心灵、一双焦灼悲悯的眼睛,而没有想过他们到底是艺术还是宗教。至于陀氏、托氏后期作品的抽象演绎性,我以为只证明他们创造力、生命力的衰退,而不是宗教思想对艺术的破坏。我以为一个没有宗教情怀的艺术家,决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每一个真正追求艺术的人,最终必然会达到宗教的境界。陀氏对艺术、对宗教的追求,实际上都是一个伟大心灵对生存、对人本身进行追求的自然而然的发展。最高的艺术感动便是关于人、关于存在的宗教式感动,一种灵的颤动。
宏兄,你两次提到在艺术上你是一个“形式主义者”,头次我还不相信,或不理解,这次便有些吃惊。我原以为你是一个现实感极强的人。对形式主义,我曾经设法想理解,但终于还是被现实感受所冲散。你是否向我详细谈谈,或者介绍我读几本这方面的书?而在我现在看来,你所说的“个人自救”,以及“艺术”和“形式”的反抗,与其说是基督的,倒不如说更接近于佛,特别是禅宗的“顿悟”什么。虽然在我看来,耶稣和释迦牟尼在根本上完全是一样的。这以后再谈。
199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