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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子《理惑论》载体——广信话研究

2015-02-22毛廷贵杨祯海

关键词:粤方言古汉语辅音

毛廷贵,杨祯海

牟子在《理惑论》序言里写到:“先是时牟子将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归苍梧娶妻。”可见苍梧是牟子的故乡。而苍梧的首府是广信县的广信城,牟子的《理惑论》无疑是用他的家乡话广信话的书面语言进行写作的。广信话是《理惑论》的载体。限于历史条件,广信话的语音系统没有记录下来。但是,我们可以把《理惑论》看作一份珍贵的语言材料,通过对《理惑论》语言要素的分析,可以了解到广信话的语言特点,找到广信话的归属。从古广信话和今梧州粤语特点来看,今天的梧州粤语是由古广信话演变形成的。换句话说,粤语的源头就是广信话。

一、广信话是古汉语方言

牟子《理惑论》是广信话的书面语言。全书9 575字,统计用字1 431个,均是秦以后的统一用字。使用的词语实词反映以往和当时的事物,虚词和句式跟上古汉语共同语雅言没有多大的差别。就是用字基本统一,用词大体一致,句式大致一样,只是广信话读音跟古汉语的共同语雅言的读音有所区别。当然,广信话口语里会有当地流通的俗字俗语,但是极少进入书面语言。

广信话的语言要素包括语音、词汇、语法。这里着重从语音方面进行探讨。

(一)广信话承传着上古汉语的语音特点,属于古汉语

试就“佛”这个字进行语音探析,从这个典型的例字窥探广信话的读音。在牟子《理惑论》里,“佛”这个字出现69次,是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字,是《理惑论》的核心主题词。牟子用广信话读“佛”这个字,跟今天梧州城区话的“砵”读音相似。牟子用广信话读“佛”的音节相当于梵文的译音。“佛”,梵文用拉丁字母写为“Buddha”。梵文“Buddha”是双音节词,音译时,只取前一个音节“Bud”(即后一个音节“dha”脱落了,只剩下“Bud”这个音节),于是“佛”这个字就读“Bud”。梵文只有语调,没有声调,“Bud”这个音译词,可以读如今天梧州话的“砵”或“勃”。由于“Bud”这个音节跟广信话“佛”字的读音一样,所以牟子从相应的广信话同音字里选中这个“佛”字。这个音节的声母是“B”,韵母是“ud”。为什么“佛”的声母古时读“b”而今时读“f”呢? 因为“b”是双唇(重唇)音,不是唇齿(轻唇)音。而上古汉语语音只有重唇音,却没有轻唇音。重唇音指“p、ph、b、m”这一组音,轻唇音指“f、v”这一组音。这就像今天属广府片粤语的梧州城区话只有舌尖前音而无翘舌音、属勾漏片粤语的梧州村镇话粤语只有舌面音而无翘舌音一样,皆因没有使用某一组发音系统就没有某一组语音。上古汉语语音只有重唇音,而无轻唇音这一现象,为历代语言学家所重视,经过深入研究,得出的结论是一致的。清代的历史学家、音韵学家钱大昕对古音声类进行深入研究,首先得出“古无轻唇音”的结论。当代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教授在《汉语史稿》拟订“上古语音系统”,认为“上古音声母重轻唇音不分,只有重唇音,而无轻唇音”,即上古声纽里只有“帮滂並明”,而没有“非敷奉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张惠英教授解释:“在上古,只有双唇(重唇)音 p、ph、b、m,而没有唇齿(轻唇)音f、v。”。多位专家研究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于是这就成了上古汉语声类特点的定论。我们通过对“佛”字声母的分析,可以看到广信话承传着上古汉语只有重唇音,而无轻唇音的语音特点。根据这个特点,我们得出广信话属于古汉语的结论。也就有力地驳倒了广信话是有别于古汉语,是独立语言的错误推论。

(二)广信话融合和吸收外来语的语言要素,是岭南古汉语方言

还是从“佛”字说起。“佛”的韵母读“ud”,是浊塞辅音“d”作尾韵。古汉语四个声调中,第四个声调是入声调,是由韵母的塞辅音韵尾决定的。当代吴语有塞辅音韵尾,上世纪初北方官话和西北官话还留存有塞辅音韵尾的痕迹,可是均是喉塞辅音。而“d”则属舌尖前浊塞辅音。今岭南汉语方言的韵母中,均有一组韵母为双唇塞辅音“b”、舌尖前塞辅音“d”和舌根塞辅音“g”做韵尾,今壮语音系里也有这样一组塞辅音韵尾。壮语这一组塞辅音韵尾也许是由古壮侗语,即台侗语承传下来的。广信的原住民是西欧越居民。汉人南下,苍梧国归顺汉朝以后,北来的汉族人在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都处于强势地位,汉越杂处,语言混杂,强势的汉语吸收了少数民族语言成分。广信话与台侗语塞辅音韵尾相通是语音融合的结果。从牟子《理惑论》里,我们还可以找到今读为塞辅音韵尾的例字。例如:牟子《理惑论》第26个答问中,讲到牛听到“蚊虻之声孤犊之鸣”,便“掉尾奋耳蹀躞而听”。粤语今读“蹀躞”的“蹀”读“dib”,“躞”读“sib”,入声韵尾是塞辅音“b”。从承传关系看,反证了广信话确实存在“b”、“d”、“g”这组塞辅音韵尾。具有一组为双唇塞辅音“b”、舌尖前塞辅音“d”和舌根塞辅音“g”做韵尾,是广信话自身独有的语音特点,也就是广信话具有区别于古代共同语雅言的语音特点。这语音特点决定广信话属于古汉语的一种方言,即岭南古汉语方言。

二、广信话演变成现代粤语

(一)广信话语音的演变

牟子写《理惑论》时,“佛”读“bud”,声母是“b”,韵母是“ud”,声调是入声。广信话这个读音跟今梧州人按拉丁字母拼写“佛‘fed’”的读音显然不同。汉以后,广信话“佛‘bud’”的声母“b”改读“f”,韵母改读“ed”,声调仍是入声。依据是《广韵》记述“佛”的反切是“符弗”,“入声”声调、“勿”撮,“奉”纽。可见,“佛”这个字梧州话今读“fed”,是早年便由广信话演变过来。《广韵》“佛”的反切上字是“符”,跟今梧州粤方言声母“f”一致。下字是“弗”,跟今梧州粤方言韵母“ed”也一致。可是“弗”,今读声调为阴入,即“佛”与“弗”的调值相同,也就是《广韵》记述的入声调调值只有一个。这跟今读的“佛‘fed’”声调为阳入,就不一致了。如果“佛”与“弗”是两个不同的调值,那么,从“佛‘fed’”与“弗‘fed’”声调由同一调值分出阴阳两个调值来看,应该是在魏晋年间出现的。而由古汉语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分出阴阳,再由阴入分出上下两个声调,共为9个声调,正是粤语形成的一个主要的语音特点。由此看来,现代粤语是在魏晋以后才成型的。

(二)广信话词语的演变

广信话有80%左右的词语留存在共同语和方言词汇里面。有10%以上在演变着,表现在从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广信话相对现代汉语粤方言,有的词语随着所反映的事物消失词语无用;或事物、词语都存在,反映事物的词语却被替代了;或字词仍用,词义却缩小了。例如:

(1)事物消失,词语不用。例如:实词 “絺绤”(细的褐布衣)、“鸱”(鹞鹰)、 橐籥”(冶铸使用的吹风器具) 、“菹醢”(肉酱)、“舡”(船)、“箓”(竹篙夹)、旍”(旌旗)、 “耜”(掘土的工具)、“訾”(计量)、“嚭”(大)、“赍”(齐)、 “踧”(蹴)、“厖”(厚重)、 “憺”(静) 等。

(2)词语存在,却被替代。例如:实词 代词“吾”(我);动词“乃”( 是)、“为” (是)、“曰” (说)。虚词“以” (把)、 “则” (就)、 “之” (的)、“也” (又)、“矣”(了)等。

(3)字词仍用,词义缩小。例如:在牟子《理惑论》里,虚词用得最多的“之”(358次)和较多的“者”(85次),比现代汉语粤方言,词性丰富,义项较多。在现代汉语粤方言里,“之”作代词的多个义项消失了,作助词类中只有相当于现代汉语“的”这一义项。用作结构助词“的”,如“你我之间”的“之”,粤方言用法跟普通话相同。作为粤方言词“之”还可作为语素,例如: “卒之”、“均之”、“总之”。 “者” 在广信话里,词性也丰富,义项也较多。在现代汉语粤方言里,“者”语气助词义项消失,只保留代词义项,相当于 “的人”。 例如:“记者”、“学者”、“作者”等,用法也跟普通话相同。

第二,广信话有的单音节词变双音节词。比起现代汉语,广信话单音节词多得多。现代汉语粤方言留存有较多单音节词,不少双音节词、多音节词是从广信话单音节词演变出来。

(1)有的单音节词,广信话和古共同语雅言形音义相同,在现代粤语里变为双音节方言词了。双音节方言词中的单音节字成为方言本字。例如:牟子《理惑论》序言里,写到在牟子准备应州牧聘请,想马上赴任时,因“会其母卒亡,遂不果行”。“卒”这个单音节词,本义是“末尾”、“结局”。例如:“人始于生而卒于死”。其后,转义为“终究”、“终于”。例如:“卒廷见相如”、“卒相与欢”。今天粤方言有个方言词为 “卒之”,其义也是“终究”、“终于”。例如:“卒之同意了” ,“卒之办冇成事”

(2)形音相同,单音节词变双音节词后,词义或扩展或引申。例如:牟子《理惑论》序言里“严”字出现两次,都是单音节词。一次是,苍梧太守见牟子博学多识,举荐他到荆州任职。牟子“以为荣爵易让。使命难辞。遂严当行。”另一次是州牧请牟子任职,牟子觉得“被秣服枥,见遇日久。烈士忘身,期必骋效。遂严当发。”这两个“严”字,本义都当“紧急”、“急迫”解。其后这个义项慢慢消失了,更多的是双音节词,且词义或扩展或引申或跳脱, 如:“严峻”、“森严”、“严厉”、“严格”、“威严”、“严肃”、“严密、“严整”等。

(3)单音节词词形、词义不变,义域变,功能变;或词变词根,跟语缀组成新词。例如:牟子《理惑论》序言里写到:“是时灵帝崩后。天下扰乱。独交州差安。北方异人咸来在焉。”“咸”这个单音节词,为“普遍”、“皆”义,先秦已有使用。例如:《国语·鲁语》有句:“小赐不咸,独恭不优。不咸,民不归也;不归,民弗福也。”“咸”在广信话里,也具“皆”义,“北方异人咸来在焉。”即“北方外人都来在这里。”“咸”这义域与功能至少到魏晋年间没有改变。例如:陶渊明《桃花源记》里写到:“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一样是“咸”限制趋向动词“来”。“咸”是古汉语共同语雅言的词语。现代汉语普通话作副词用的单音节词“咸”行将消失。现代汉语粤方言“咸”作副词用以限制趋向动词“来”的,已经变为由词根加词缀的多音节词“咸凭愣”,例句:“一班同学咸凭愣来了。”,“咸”作单音节词用的,多是与量词搭配,例句:“咸条街浸咗。”“咸屋人都冇出声。”詈语:“咸家铲”。

第三,有一些词语跟今天的共同语和方言词词形相同,但是词义义项、义域都在变化。例如:第36答问,“问曰:仆尝游于填之国,数与沙门道人相见,以吾事难之,皆莫对而辞退,多改志而移意。子独难改革乎?”“改革”这个词是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结构词,其基本义项是“改”,是世俗之人以知难而退的沙门道人与牟子相比较,责难牟子不愿 “改志移意”,“改革”的义域较窄。其后,“改革”指改变旧的事物。今天,“改革”指的是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义项改变,义域扩大。

第四,方言俗语自身的发展。

(1)广信话的书面语变为现代汉语粤方言的俗语。例如:联绵词的承传。联绵词,即双声词、叠韵词、重言词,《诗经》《楚辞》用得较多,《理惑论》偶有出现。例如:“蹀躞而听”的“蹀躞”,在这里是书面语,词义是:小步走路,往来徘徊。今天,属勾漏片粤方言的郊区话口语里也有将小步走路形容为 “蹀躞”,例如:“你阿翁蹀躞蹀躞咁行来了”属广府片粤方言的城区话的“蹀躞”,有作为形容词后缀,例如:“矮蹀躞”。

(2)仿广信话方言词构词形式造新方言词。例如:当年,佛教信徒仿照“须大拿”,造了“大拿”这个方言词。“大拿”,称在某一地区﹑单位或某一方面最有权威的人。今天,粤语也有以“大”为核心语素造出相应的方言词,例如“大头目”、“大屎胐”,其理性意义与“大拿”词义相同,只是感情色彩有别。

(3)以反映广信人生活的词作为词根造出新的方言词。例如:“倾偈”的“偈”、“话事偈”的“偈”,是来自梵语“Catha”。梵语“Catha”是双音节字,音译时,后一个音节脱落,略称为“偈”,义为“颂”,是佛家唱词。多用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但都以四句合为一偈。佛家唱词又叫“佛偈”。可能当年广信城里佛教信徒日益增多,日常谈论佛偈的人也多了;再后,聚集谈论便叫“倾偈”。至于“话事偈”的“偈”,词义跳脱了。这个短语相当于“俗话说”,则带有语法意义。

第五,广信话吸收的域外词语在现代汉语粤方言里被意译词替代。例如:“沙门”、“优婆塞”。“沙门”为古印度各教派出家修道者的通称,佛教盛行后,专指依照戒律出家修道的男性僧侣,替代为“和尚”。“优婆塞”,指在家中奉佛的男子,替代为“居士”。

(二)广信话语法的演变

广信话语法跟古汉语共同语雅言结构基本一致,跟现代汉语共同语普通话有差异;跟现代汉语粤方言结构或表达方式相同或相似,是一脉相承的关系。

第一,广信话跟现代汉语共同语普通话以及粤方言的语法结构古今一致,只是表达方式有异

例如:判断句,主干成分是“主—谓”、“主—谓—宾”。跟现代汉语普通话和粤方言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表达方式古今有异。例如:“佛者号谥也。”古汉语用“者”表示停顿,“也”表示判断。现代汉语普通话是在主谓间加个“是”表示判断:“佛是一种称号。”粤方言这个判断词是“系”:“佛系一种称号。”

第二,比较句的倒装句。平比比较句,广信话是表示程度的词语在前,被比较的对象在后。例如:“澹泊无为,莫尚于佛。”汉晋年间,“尚”有多义,若取“超过”义,现代汉语普通话为:“从恬静无为来看,没有超过佛道。”梧州粤语是“从恬静无为来睇,冇有超过佛道。”句式结构一致。若取“高”或“高尚”义,现代汉语普通话为:“从恬静无为来看,没有比佛道高尚。”也有倒装句:“要讲清净无为,没有高过佛道的”。粤语只是倒装句:“从恬静无为来睇,冇高尚过佛道。”或“要讲清净无为,冇有高过佛道嗰”。这种倒装句跟广信话结构相同,只是表达不同。

第三,修饰或限制成分与主干成分倒装。例如:“夫长于变者不可示以诈,通于道者不可惊以怪。审于辞者不可惑以言。达于义者不可动以利也。”这是限制成分与主干成分倒装,主干成分在前,限制成分在后。现代汉语普通话为:“对于懂得事情千变万化的人,不能用假话来欺哄他;通达大道理的人,不能拿奇形怪状的东西来警吓他;善于审察道理言词的人,不能用话来迷惑他;懂得正义的人,不能用名利来动他的心。”梧州话有俗语为:“吃得多大头菜”,形容痴心妄想为发大头梦,多吃大头菜就会发大头梦。“吃得多大头菜”是修饰成分与主干成分倒装,修饰成分在前,主干成分在后。

总的来说,通过对《理惑论》语言要素的分析,可以了解到广信话的语言特点:从广信话承传上古汉语,有着上古汉语语音特点来看,广信话是汉语,不是独立语言;从广信话与少数民族语言和外域语言融合,具有汉语方言特点来看,广信话是汉语方言,不是雅言。广信话是岭南古汉语方言,不是现代汉语方言。而梧州话、粤方言跟广信话一脉相承,也就是说今天的梧州粤语是由古广信话演变形成的。或者说,粤语的源头就是广信话。

[1]僧佑.弘明集:卷一牟子《理惑论》[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张惠英.音韵史话[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0:153.

[3]杨祯海.粤语真是汉语族群中的独立语言么?[J].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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