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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元共生、动态交融——回鹘西迁后的西域文明与居民身份变化

2015-02-20闫国疆郝新鸿

关键词:回鹘王朝西域

闫国疆,郝新鸿

(1.新疆财经大学 马列部,新疆 乌鲁木齐830012;2.新疆大学 马克思主义理论博士后流动站,新疆 乌鲁木齐830046)

七世纪,漠北草原的铁勒一部回纥崛起并在唐朝帮助之下取代突厥称雄蒙古草原,其最高统治者接受唐朝册封,成为唐王朝的附属。788年,回纥奏请唐廷批准更名回纥为回鹘。此后,回鹘一度成为唐王朝平叛治边的重要力量。九世纪,遭遇重大天然灾害的回鹘部分西迁进入西域并建立了多个西域政权,带来了西域文明的伊斯兰化和西域居民的突厥化,逐渐形成多元共生、动态交融的新的西域文明特点,为中华文明增添了新的色彩。

一、割据与纷争——唐朝失守与回鹘西迁后的西域

八世纪中叶以后,唐朝由鼎盛走向衰落。“安史之乱”后,唐朝将西北驻防军队大批调往内地,经营西域的势力随之衰退。这给西部大食(阿拉伯)帝国和西南崛起的吐蕃进入西域提供了机会。截至763年,吐蕃军队已经控制了河西、陇右的大部分地区。此期间,原臣属于东突厥的游牧联合体——回纥的势力逐步兴盛起来占据了漠北草原。唐朝初年,回纥在助唐灭亡东突厥的战争中名声大振。628年,回纥依附受唐朝支持而在漠北新建立的薛延陀汗国。646年,回纥配合唐朝军队灭掉与唐朝矛盾激化的薛延陀汗国,之后,唐封回纥首领吐迷度为怀化大将军、瀚海都督府都督。682年,原归属于唐朝的东突厥酋长骨咄禄叛乱并重建突厥汗国(史称后突厥汗国),回纥又处于后突厥统治之下。742年,后突厥汗国发生内乱,回纥首领骨力裴罗在唐朝支持下,联合葛逻禄、拔奚密等部击灭突厥汗国,回纥就此成为漠北最强大的部落,取代东突厥成为漠北草原诸游牧部落的共主。744年,骨力裴罗自称可汗,次年唐玄宗封其为骨咄禄毗伽阙怀仁可汗(又作骨咄禄毗伽可汗),统领整个漠北草原。此后,回纥汗国的势力迅速向西延伸,到达传统东西突厥的分界线阿尔泰山一带,原居于此的“回纥十一部”之一的葛逻禄部落被迫南迁,西域形势也由此而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回纥汗国占据了阿尔泰山以东的漠北草原,“尽得古匈奴地”[1],发展成为继突厥之后的又一强大汗国。

788年,回纥可汗顿莫贺上表唐政府,请求自改“回纥”汉字译音为“回鹘”,“言捷鸷犹鹘然”,取健如鹘之意,获准之后回纥就被称为“回鹘”。同年北庭被吐蕃攻破。790年,西州又被吐蕃攻陷,唐朝西域守军与内地联系的通道被彻底切断。次年,回鹘出兵西域并击败吐蕃,收复北庭、西州,并以此为自己在西域的落脚点。收复北庭之后不久,回鹘继续西进,先后从吐蕃手中夺取了龟兹、西州,并推进到锡尔河流域,将一度在葱岭以东的西域地区占优势地位的吐蕃势力逐出,控制了塔里木以北的天山南北地区。虽然收复北庭之后的回鹘可汗向唐政府派遣使节“献败吐蕃、葛(逻)禄于北庭所捷及其俘畜”[2],但此后的唐朝因为战乱频繁,一直也再无力恢复其对西域的统治。西域由此而分由回鹘、吐蕃控制。其中回鹘统治了北庭、西州以及塔里木盆地北缘的焉耆、龟兹、温宿、拨换(今阿克苏)和疏勒(今喀什)以东一带的大片领土;吐蕃则占有了以于阗为中心的塔里木盆地南缘广大地区。此时,葱岭以西中亚河中地区也已被大食所占,于是,唐朝在西域长达一个半世纪的经略活动就此宣告结束[3]。此后西域再陷回鹘、吐蕃等的战乱纷争之中,又进入一个新的动荡分裂割据期。随着吐蕃的分崩离析,唐朝、吐蕃和大食三方争夺西域的时代也宣告结束,西域再次陷入一种小国割据状态。

8世纪末,与吐蕃分掌西域的回鹘汗国的中心依然在漠北蒙古草原。9世纪30年代,漠北草原连年遭受严重自然灾害,加之内部各部内讧不止,回鹘汗国的国势大衰。840年,回鹘将军句禄末贺引黠嘎斯兵10万袭回鹘汗国,杀其可汗,回鹘各部溃散后分4支外迁以求生计,外迁路径主要是南下和西迁。其中南下回鹘部众分为两支,一支由可汗兄弟乌介可汗率领共27部约30万人,南走依附唐朝,一部分南迁至振武军(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北)及天德军(今内蒙古乌拉特旗西北),后归室韦,逐渐融入契丹人中;另一部分进入长城以南之后定居下来,后渐趋汉化并融合到当地居民当中。另外一支南下至河西走廊,①传统上将此支回鹘归为“西迁回鹘”,但因以甘州(今甘肃张掖)为中心的河西地区实际在漠北回鹘汗庭所在地(鄂尔浑河畔的哈刺巴刺合孙,在今外蒙古额尔德尼昭西北)的南部,所以本文将其归入南下回鹘。于甘州设立牙帐,先依附于控制此区的吐蕃,后又依附于逐走吐蕃势力的张义潮并于861年攻据甘州并自立可汗后请唐朝册封,史称“甘州回鹘”“河西回鹘”。②河西回鹘在唐朝支持下迅速强盛起来,9~10世纪,河西回鹘的统治范围是以甘州为中心,西至肃州(今甘肃酒泉)、瓜州(今甘肃安西)、沙州(今甘肃敦煌),东南至凉州(今甘肃武威)、兰州、秦州(今甘肃天水),东北至贺兰山,西北至合罗川(今额济纳河)。明代时期,河西回鹘被称为“撒里畏吾尔”(黄头回鹘),一般认为是今天裕固族的先民。

西迁的回鹘部众在庞特勤③“特勤”是回鹘可汗子弟的称谓。和宰相率领下,沿西南方向越过阿尔泰山进入天山北麓地区,抵达北庭(今吉木萨尔),与以前留守此地的原回纥部属会合后,一部分回鹘部众驻牧附近的草原,活动于金莎岭(今吉木萨尔与吐鲁番之间的天山山脉)一带(后建立了高昌回鹘王国),其余部众随庞特勤继续西迁。848年庞特勤自称可汗,正式建立政权,因政权活动地域主要在焉耆、龟兹等原唐朝安西都护府所辖境内,所以史称安西回鹘政权。857年,唐宣宗遣使册封庞特勤为“嗢禄登里罗汩没密施合俱录毗伽怀建可汗”,西迁回鹘各部也共奉庞特勤为共主[4]。虽然被共奉为主,但在回鹘西迁后的20余年中,庞特勤安西回鹘政权始终无法有效统一天山南北的各股回鹘势力。即便如此,回鹘西迁立国时期,西域的形势也非常有利于回鹘的发展,从客观上促进了西域的突厥化和回鹘化进程。①自8世纪中叶以后,随着突厥帝国的衰落和其部属回纥势力的崛起,与中原王朝争霸西域的突厥王朝逐渐被西迁回鹘和其后发展起来的回鹘王朝所取代。此后,西域除了强大的回鹘之外,仍存在有许多原属突厥的部族,长期发展中,他们与这一地区的原住居民相互融合同化并形成新的突厥语族。因此,历史上通常将突厥帝国和回鹘王朝统治下的族属同化现象,称之为“突厥化”、“回鹘化”,并常用“突厥化”泛指突厥后裔族属同化现象,涵盖有“回鹘化”。后文除特殊说明之外,“突厥化”一词通常取其泛义。

这一时期,在涉足西域的几大政治力量中,曾经强盛一时的吐蕃王朝因长年对外战争和内部纷乱而迅速衰败。810年,大食军队大败吐蕃军队,吐蕃在葱岭地区的势力遭受重创。836年,禁灭佛教、复兴苯教的活动激化了吐蕃内部的各种矛盾,造成社会动荡。848年,张义潮在沙州(今敦煌)起义,河西诸地和伊州摆脱吐蕃的统治,吐蕃在西域的统治也随之瓦解。851年张义潮派人入唐献上11州地图户籍,②11州是:西州(今新疆吐鲁番)、伊州(今新疆哈密)、沙州(今甘肃敦煌)、瓜州(今甘肃安西)、甘州(今甘肃张掖)、肃州(今甘肃酒泉)、兰州、鄯州(今青海乐都)、河州(今甘肃临夏)、岷州(今甘肃省岷县)、廓州(今青海省尖札县)。被唐朝任命为沙州归义军节度使、河陇11州观察使。同年,自汉代以来一直治理于阗的尉迟氏王族摆脱吐蕃统治,建立于阗李氏王朝,统治区域包括塔里木盆地南缘的几个相邻的绿洲,南抵昆仑山;西北接喀什;东北至今若羌附近。912年,继承王位的尉迟逊跋伐给自己取名“李圣天”,并自称为“大(唐)朝大宝于阗国大圣大明天子”,是唐之宗属。938年,李圣天遣使中原,被后晋王朝册封为“大宝于阗国王”。1006年,于阗被喀喇汗王朝军队攻陷,于阗李氏王朝灭亡[5]。

866年,西迁入安西的回鹘诸部建立起高昌回鹘王国,所辖之地“东起哈密,西北至伊犁河地区,西南近阿克苏,东南与和田、敦煌一线隔碛相望”[6],其最高统治者自称为“阿尔斯兰汗”(突厥语意为狮子王),下设有宰相、枢密使等一系列具有中原王朝特点的官职,并沿用唐朝时期回鹘对中央政权自称“外甥”的方式,加强自己与中原王朝的关系。1132年,高昌回鹘归附西辽,1209年归顺蒙古,1275年高昌回鹘王国被察合台汗国兼并,回鹘残部退入甘肃永昌,高昌回鹘王国至此灭亡。

二、喀喇汗王朝:中国境内第一个接受伊斯兰教的王朝

喀喇汗王朝是9~13世纪活跃于中亚西域地区的重要政治力量,③该王朝具有许多不同的称谓,在成书于1077年的《突厥语词典》中,该王朝自名“哈卡尼耶”(意为“可汗王朝”);《宋史》称其为“黑韩(汗)王朝”;西方学者又以“伊利可汗王朝”、“阿弗拉西雅普王朝”、“桃花石王朝”等称之。后世学者因其汗王常带有Qara han称号,故称之为“喀喇汗王朝”或“哈剌汗朝”;因其建国初期是以葱岭以西的河中地区为主要疆域,故也称“葱岭西回鹘”。现今学界习惯上称之为“喀喇汗王朝”。见于史册的奠基者是毗伽阙·卡迪尔汗,840年,他联合西迁至伊犁河中下游七河地区的回鹘部众在巴拉沙衮(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托克马克)建立政权。④由于史料缺载,至今还无法确定喀喇汗王朝的具体创建者和创建民族究竟为何。故学者从现有历史文献判断,喀喇汗王朝是见诸史册的最早首领毗伽阙·卡迪尔汗所建立;也有学者认为,喀喇汗王朝是西迁回鹘中的庞特勤所建(参见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72页;苗普生、田卫疆主编:《新疆史纲》,新疆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新疆史鉴》,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页;《中国伊斯兰教百科全书》,四川出版集团、四川辞书出版社2007年版,第281~282页;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关系史纲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24页)。毗伽阙·卡迪尔汗死后,他执政于巴拉沙衮和怛罗斯的两个儿子巴兹尔和奥古尔恰克分别被称为阿尔斯兰汗(狮子汗)、博格拉汗(公驼汗),统治中心仍然在西天山北麓和七河地区。公元893年,怛罗斯城被萨曼王朝攻破,奥古尔恰克被迫南迁至喀什噶尔。此后不久,皈依了伊斯兰教的萨图克(巴兹尔次子)在河中伊斯兰教圣战者的支持下,打败并杀死叔父奥古尔恰克,自称博格拉汗。之后,萨图克又挥师北上,从萨曼王朝手中夺回怛逻斯。943年,萨图克占领巴拉沙衮,确立了对塔里木盆地西部、费尔干纳地区和七河流域的统治,成为喀喇汗王朝惟一的可汗。

萨图克死后,其长子木萨即位称阿尔斯兰汗,驻于喀什噶尔,次子苏莱曼驻巴拉沙衮。木萨在苏菲派教士的帮助下,在境内大力推广伊斯兰教。960年,有20万帐操突厥语的游牧民皈依伊斯兰教,木萨汗宣布伊斯兰教为国教,中国境内第一个接受伊斯兰教的王朝就此诞生。962年起,喀喇汗王朝以“圣战”为名分别向东、西两面发动了征服他国的战争。999年,喀喇汗王朝联合今阿富汗境内的另一突厥王朝——哥疾宁王朝(977~1186年)共同攻灭萨曼王朝。约1006年,于阗李氏王朝也被喀喇汗王朝攻灭。喀喇汗王朝由此进入全盛时期,其疆域“东南至婼羌与西夏分界,东部在阿克苏与拜城之间与高昌回鹘为邻;东北至阿尔泰山与中原北方辽朝交界;北至巴尔喀什湖一线;西至咸海及花剌子模;西南和南部分别以阿姆河、兴都库什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及阿尔金山为界。”[7]

喀喇汗王朝在东、西两个方向进行的近半个世纪的征战中,逐渐形成了相隔甚远的东、西两个不同的强大支系。由于与所有游牧帝国一样,喀喇汗王朝也将国家当作整个汗族的财产并将其分成许多封地,“有时强大的附庸完全不承认帝国首领的统治权”[8]。因此,在长期征战中发展起来的不同强大支系自立为朝也是必然。1041年,以控制了整个河中地区的易卜拉欣·本·纳赛尔自称“桃花石·博格拉·喀喇汗”①13世纪以前的西域一直用“桃花石”称呼“汉人”或“中国人”,“桃花石汗”意即“中国汗”。易卜拉欣·本·纳赛尔同时还拥有“东方与中国之王”的伊斯兰封号。为标志,喀喇汗王朝正式分裂为东、西两个王朝。西部王朝以撒马尔罕和布哈拉为统治中心,拥有河中地区;东部喀喇汗王朝以巴拉沙衮和喀什噶尔为统治中心,占据有费尔干纳盆地、七河流域、伊犁河谷、塔里木盆地西部和南部。1134年,东喀喇汗王朝沦为西辽的附庸,七年之后,西喀喇汗王朝也成为西辽附庸。1211年东喀喇汗王朝灭亡,次年,西喀喇汗王朝灭亡[9,10]。

三、突厥化与伊斯兰化:9~13世纪西域居民的身份变化

9世纪至13世纪,唐朝灭亡以后的中国出现了五代十国和宋辽金夏等对峙的局面。存在于西域地区的政权除了喀喇汗王朝、于阗李氏王朝和高昌回鹘王国之外,还先后存有黠嘎斯(即又称黠戛斯、辖戛斯)、乌孙、西突厥、沙陀、斡朗改等几个势力较小的政权。诸政权中以喀喇汗王朝势力最大,高昌回鹘王国存在时间最长。②从仆固俊“尽取西州、轮台等城”建国起,至1275年亦都护火赤哈儿请降元朝(后迁居永昌仍称“高昌王”并仍“治其部”)灭亡止,高昌回鹘王国存在时长约410年。此间,高昌回鹘王国和喀喇汗王朝虽曾一度沦为西辽附庸,但西辽对其原属地的统治实际还是以两个附庸国为中介的,所以,本文对西辽涉及西域的统治不作单列叙述。③10世纪初,契丹族兴起,在中国北部建立了一个东濒太平洋;西至额尔齐斯河上游地区;北至外兴安岭和贝加尔湖一线;南逾鸭绿江、长城和大戈壁,同高丽、北宋、西夏接壤的强大辽王朝。1125年,被女真族族首领阿骨打所建金朝推翻。辽朝覆灭前夕,皇族耶律大石北走漠北建立政权。1132年耶律大石称帝后又率部西征,先后降服高昌回鹘王国和东、西喀喇汗王朝、花剌子模王国和康里部等中亚西域政权,建立起强大的西辽。西辽以首都巴拉沙衮为中心,所辖领土除了以巴拉沙衮为中心的直辖地——七河地区(北至伊犁河、南至锡尔河上游、西抵塔拉斯河、东至伊塞克湖以东地区)之外,还包括诸多附庸国家和部族,疆界西达咸海,正东至突兀剌河(今蒙古共和国土拉河)、东北至谦河(今叶尼塞河上游)、东南至哈密力(今哈密);南抵阿姆河,北越巴尔喀什湖,包括钦察草原康里部落游牧地,称霸亚洲东部,影响远及欧洲。1211年众叛亲离的西辽帝国灭亡。河西回鹘因其势力范围已鲜及西域,因此,本文也将其排除在西域诸政权之外。

这一时期,因为于阗李氏王朝是自汉代以来一直治理于阗的尉迟氏王族所建的,有着与中原王朝保持紧密联系的传统,所以其采用的政治经济制度也与中原大致相同。同时由于这一地区也是佛教最早传入地之一,近千年的佛教传统和众多的佛教信徒使其拥有发达的佛教寺院经济和文化,所以其与吐蕃也有较为密切的往来,社会整体发展较好。高昌回鹘王国所在的东天山地区,位于丝绸之路中枢,传统农业发达,地理位置也有利于其和周边各政权发展关系。因此,高昌回鹘王国借助前世留下的许多遗产,在积极营略所辖领地的同时,向南与于阗李氏王朝修好,向西则与喀喇汗王朝相望,并先后向东、北与唐、宋、辽、金和蒙元等前后更迭的强大政权保持了良好关系,其间虽几度成为强大政权的附庸,但却保证了这一区域社会长达数百年的基本稳定。免受战乱之苦的“王国内部秩序很好,精神生活活跃,物质生活富裕”[11],社会获得了良好的发展。喀喇汗王朝虽然征战不断,但这种“征服并未伴随着大规模的屠杀、抢劫和烧毁”,从而使“未遭到严重破坏”的被征服地“不久就恢复,并且继续向前发展”[12]。回鹘西迁、伊斯兰“圣战”和高昌回鹘王国与喀喇汗王朝内部良好的社会秩序和相对稳定的社会发展,使这一时期的西域社会结构和居民身份发生了巨大变化。

(一)从天牧移徙到城郭定居:居民社会生活方式的改变

高昌回鹘王国和喀喇汗王朝所辖地区包括了今日新疆和中亚地区的广袤土地,这一地区除了大面积的沙漠戈壁和高山等不利于居住之外,还有幅员辽阔的草原和拥有发达水利灌溉设施的平坦绿洲,高山积冰川雪和散步于各地的诸多大大小小不同的湖泊与河流为这些地方提供了丰富的水资源,这些都为定居农业的发展提供了良好条件。与此同时,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也使更多的人可以定居下来从事农牧业。因此,自9世纪30年代开始,在这些地区,随着回鹘的西迁,除了传统土著居民和少部分新迁至此的游牧部族继续从事早在9世纪之前就已相当发达的畜牧业之外,游牧于漠北草原的回鹘和其他一些游牧部落开始并完成了由游牧生活向定居农牧业生活的过渡。根据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的《福乐智慧》、①《福乐智慧》书名意为“给予幸福的智慧”,是尤素甫·哈斯·哈吉甫于回历462年(1069~1070年)创作并献于喀什噶尔黑汗王朝的统治者布格拉汗阿勒·哈三·本·苏来曼的一部长诗。全诗共八十二章,一万三千余行,系用古维吾尔语写成。作者出生于虎思斡尔朵(今巴拉沙衮)城,后迁居喀什噶尔并在那里创作完成了《福乐智慧》。流传于今的《福乐智慧》有三个抄本,其中最早的一个是12世纪末13世纪初用阿拉伯文(纳斯赫体)抄写而成的,1914年发现于苏联乌兹别克斯坦纳曼干城(故亦称“纳曼干抄本”)抄本,现存于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另一个抄本一个现藏于奥地利维也纳国立图书馆(故称“维也纳抄本”),是1439年(回历843年)于今阿富汗赫拉特城用回鹘文字抄写而成的。第三一个抄本是19世纪末于埃及开罗开地温图书馆,又称“开地温抄本”。由于《福乐智慧》涉及内容广泛,艺术技巧高超。因此,既被后人视为黑汗王朝时期的一部重要文学作品,也被当作研究黑汗王朝社会的一部百科全书。耶律楚材的《西游录》、邱处机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和《宋史》等历史文献记载,高昌回鹘王国和喀喇汗王朝境内的绿洲、河谷地区有着发达的水利灌溉设施和单产很高的粮棉种植业以及发达的园艺业,瓜果、菜蔬很丰富,桑蚕纺织、造纸和葡萄酿酒工艺也很发达,居民生活富裕[13]。

随着从游牧到定居农牧业过程的完成,社会生产方式从游牧改为农耕兼畜牧、狩猎,同时也从事工商业生产,使封建制度在中亚西域农业地区得以普遍建立。高昌回鹘王国、喀喇汗王朝和西辽帝国所采取的一系列促进措施,②高昌回鹘王国和喀喇汗王朝在保留北方游牧民族的传统政治制度的同时,均仿效中原王朝设置了相应的文官制度和社会经济管理模式,并积极引进中原地区和阿拉伯地区先进的科学和生产技术,促进了本地社会的发展。后来成为这两个回鹘王国宗主国的西辽帝国则在立国纲纪、典章制度、生产技术、社会习尚等各方面都有中华之风,且汉文、契丹文同为官方文字,从而政治经济和文化等多方面将汉文化传播至所辖区域,影响了中亚社会的发展(参见余太山主编:《西域通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81~287页,第300~302页;郭厚安、李清凌主编:《西北通史》第三卷,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132页)。使封建经济制度在中亚西域地区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发展。与此同时,较其前其后王朝都要轻一些的喀喇汗王朝的赋税和徭役,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广大劳动人民的负担,使农业、畜牧业、手工业和商业在这一时期得到了相当大的发展,特别是手工业和商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据元代刘郁《西使记》记载,喀喇汗王朝所属孛罗城(今博乐)“城居肆囿间错,土屋牕户皆琉璃(玻璃)”[14];东西贸易往来频繁,“行旅如流”,保证了西域地区的繁荣和发展。随着工商业的发展,这一地区城镇规模得以迅速扩大,一批新的城市也随回鹘西迁所致的常住居民的增多而兴起。

社会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直接带来了社会成员的习性之变。就生活习俗而言,回鹘西迁之后,单一游牧到定居农牧生活的转变,在饮食方面表现为“由牛羊肉乳酪文化型过渡成麦米牛羊肉乳酪文化型”,在服饰方面则“由素简而趋于豪华,甚至有金银珠宝之饰”[15]。整个群体在放弃游牧转而定居以后,逐渐远离了定居之前抢掠为习的日常生活,使其剽悍、暴戾的游牧民性格逐渐转向为安分、平和、朴实和醇朴,这更加有利于社会文明的发展。

(二)多元共生、动态交融:西域新文明格局的形成

在社会经济发展的基础上,这一时期西域的科学文化也获得巨大的发展。多元共生、动态交融的社会格局“会集中国、希腊、罗马、波斯、印度诸民族社会文化而合成一种西域回鹘新文明”[16],使其兼具东、西方不同文化的特点,其中,汉文化在科学技术方面的影响尤为明显。据历史文献记载,这一时期的西域除了造纸和桑蚕丝织技术之外,高昌回鹘王国的回鹘医师已掌握了疗眼、止血治痛、治痔患、堕胎等多种医疗方法,还普遍采用传统中医所用的望、闻、问、切方法,并能利用动植物药制成汤剂和药丸[17]。喀喇汗王朝的医学领域已经出现了分科迹象,在《突厥语大辞典》①《突厥语大辞典》系喀喇汗王朝时期著名学者穆罕默德·喀什噶里于1072~1074年编写的“以阿拉伯文诠释当时的突厥语的一部辞典”,旨在提高突厥语的地位。编者通过实地调查,搜集了极为丰富的语言材料,内容涉及生活于喀喇汗王朝以突厥人为主的各族人民的历史、地理、风俗习惯等内容,被誉为“社会生活的大百科全书”。为后人提供了了解喀喇汗王朝及这一时期西域居民生活和社会风貌的宝贵资料。中就有许多有关内科、外科、眼科、妇科和兽医等医学术语和医疗器械的记录,当地医师则吸收了阿拉伯、波斯古代医药学的成果,并借鉴西亚医学中食疗保健的知识,将饮食、治疗和增强体质结合起来,丰富了医药学的内容[18]。医药医疗技术的发展客观上保证了西域地区广大居民的健康生活和发展,有力地促进了这一地区的人口增长和社会发展。

除了医学之外,此时西域王国所用的历法也呈现出中西交汇的文化特点。其中,除了高昌回鹘王国采用的先进的《大衍历》,②《大衍历》为僧一行所研制,唐朝颁行于开元十七年(729年)。众多摩尼教徒还采用一种融合了粟特、汉、突厥三种语言标识的年历,这种年历首先是用粟特语写的七曜日(即周日)名称,其次写出相应的汉文“天干”名称(音译),再次则是突厥文用于记日的十二兽名,同时还在每二日上配以五行的名称[19]。高昌回鹘王国后期发达的印刷术则保证了这一地区先进文化的传播与发展,并为教育科学的发展做出了贡献。民国初年,在吐鲁番发现了数千枚这一时期所制造的回鹘文木刻活字,都不是单个字母而是单词,这种木刻活字的发明和使用在同期世界科学技术史上都处于领先地位[20]。

在科学技术繁荣昌盛的同时,这一时期的西域还出现了多种宗教文化并存发展的良好局面。其中,于阗、高昌和龟兹早在840年以前就已成为西域的佛教中心。九世纪以后,佛教思想在于阗李氏王朝和高昌回鹘王国仍然占统治地位[21],佛教文化已经成为于阗文化体系的基本内核。于阗人此时也已经开始对佛教进行自我阐述,其中,以韵文形式写成的《佛本生赞》是一个由51个佛本生故事组成的长卷,反映了日渐成熟和本土化的于阗佛教理论。其发达的雕塑、绘画艺术融合了印度、波斯和中原各地的艺术特点,呈现出明显的混同特色。981年,宋使在高昌见到50多处唐朝颁赐的佛寺匾额,并且寺中藏有许多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汉文书籍,敕书楼则藏有唐太宗、明皇御札诏敕[22]。

此外,高昌回鹘王国还并存有摩尼教、道教、景教、萨满教和伊斯兰教等多种宗教,在今吐鲁番托克逊一带发现的大量印刷品中,有包括汉文在内的十余种文字刻的多种宗教文书和典籍[23]。除了庙宇经文之外,这一时期的西域还继承了唐朝中期已达到全盛的绘画和雕塑艺术,回鹘人在九世纪入主这些地区以后,不仅信奉佛教,还继续绘制精美壁画和塑造佛像,并留有不少遗迹,“不仅反映了高昌回鹘王国艺术创作的风格,同时也反映了回鹘统治者和人民的生活状况:衣、食、住、行”[24]。

这一时期,喀喇汗王朝长达半个世纪的伊斯兰教“圣战”使被征服之地的居民在武力胁迫下,从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上逐渐被伊斯兰化,西域一度呈现前所未有的突厥化和伊斯兰化之景。但到了12世纪,随着喀喇汗王朝沦为西辽王朝的附庸,西辽宽容的宗教政策改变了喀喇汗王朝禁止其他宗教传播的做法,使西域多数地区的宗教重获新生:作为虔诚佛教信徒的西辽统治集团——契丹人在扩展疆域的同时把佛教带到了中亚并兴建了大批佛寺;一度销声匿迹的摩尼教也重新活跃起来,萨满教、基督教、犹太教等其他宗教也都获得了或多或少的发展[25]。伊斯兰武力传教活动在被西辽终止的同时,宽容的环境又使伊斯兰教得以传入高昌回鹘境内并进一步向东扩展。西域也由此开始了长达数百年的两教并争、多教并存、多种文化交汇互动的文明格局。

9~13世纪,回鹘西迁和伊斯兰化的进程,也给西域文字的发展带来了许多变化。这一时期的西域除了的此前早已作为官方文字使用的汉文、粟特文和“突厥儒尼文”之外,还有古老的于阗塞语、③于阗塞语采用中亚婆罗谜文字母书写,是印度婆罗谜文笈多王朝竖体字母在中亚的变种,属音节文字。古焉耆文、吐蕃文和契丹文④契丹语属于阿尔泰语系原始蒙古语族,分大、小字,大字创制于920年,字形取自汉字,拼写规则受到回鹘文影响。以及随着回鹘西迁进入西域并渐趋通用的回鹘文。由先前的粟特字母拼写变成了阿拉伯字母拼写的回鹘文字和汉文一起成为高昌回鹘王国的主要书面用语,①据《突厥语大词典》记载“(城里)回鹘人还有和秦人文字相似的另一种文字,官方文牍都使用这种文字”。并出现了一些优秀的回鹘学者和诗人,留下了不朽著作。其中最为著名有两部,一部是喀什噶尔人马赫穆德·喀什噶里所著的百科全书式的语言学巨著《突厥语大辞典》;另一部是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在1069~1070年间题献给卜格拉汗的劝诫性长诗《福乐智慧》。两部著作集语言学、哲学、伦理学等诸多思想于一体的优秀文学作品,为后人研究这一时期的喀喇汗王朝的社会发展状况,了解其经济、政治、文化、风俗习惯以及自然科学等社会诸方面提供了珍贵资料,可谓世界文化瑰宝。虽然,这一时期西域形成的文化是不同于以往的伊斯兰—突厥文化,但是,这一文化的核心——回鹘文化——则深受汉族文化影响。作为中国境内第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王朝,喀喇汗王朝在3个多世纪的发展中一直努力保存东方王朝的特色,尤其强调其与中原的传统联系。在喀喇汗王朝和高昌回鹘王国诸大汗的称号以及诸汗铸造的钱币上,经常有“桃花石·博格拉汗”、“秦之王”、“秦与东方之王”等称号。其中“桃花石”和“秦”都是中亚地区对中国的称呼。在《突厥语辞典》和中世纪阿拉伯、波斯文献的多处记载中,都明确将喀喇汗王朝的喀什噶尔地区与宋和契丹并列,认为中国就是由此三部分组成的[26]。

9~13世纪,由于回鹘的西迁和大批突厥语部落民众由游牧转入定居,使这一地区人口迅速增加,同时,也促进了这一地区不同族裔居民的相互异化和融合,社会整体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这一时期的西域居民除了原有的汉人、吐蕃人之外,“高昌王统治下的民族,除回鹘外,还有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小众熨、葛逻、样磨、黠戛斯(古柯尔克孜)、末蛮、格哆、预龙等。”[27]喀喇汗朝的居民则包括葛逻禄、突骑施、样磨、处月、古斯、回鹘、粟特、奥格拉克、恰如克和雅利安人等[28,29,30]。与西域其他诸国相比,尉迟氏王族所建的于阗李氏王朝与中原地区有着紧密联系和往来的传统,所辖地区的居民也与西域其他地区有所不同。《北史·西域传》在描绘于阗居民的情况时说“自高昌以西诸国等皆深目高鼻,唯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根据考古学家考证,“貌不甚胡”的于阗居民实际拥有羌人、塞人、汉人和藏人等多种混血成分。12~13世纪时期,随着西辽的强盛和发展,大批契丹人和汉人被耶律大石带到了中亚,他们在将汉文化带入中亚的同时,也在与当地居民的共同生活当中逐渐彼此同化最终融合而成今日中亚居民的先人,极大地改变了中亚西域地区的人种族属结构。

由于喀喇汗王朝在将伊斯兰教定为国教以后就在从东、西两个方向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伊斯兰教“圣战”,被征服地的居民在武力传教之下,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上也逐渐被伊斯兰化。十二世纪,随着伊斯兰教取代存在于喀什噶尔、于阗等地已长达千余年的佛教成为塔里木盆地南缘地区信仰人数最多、社会影响最大的宗教,这一地区的广大居民的身份也从佛教徒变成了穆斯林。②李氏王朝灭亡之后,于阗佛教徒和信仰佛教的居民反抗喀喇汗王朝伊斯兰军队的斗争持续了近半个世纪之久,连同此前于阗李氏王朝同木萨伊斯兰军队四十余年的战争(其间,李氏王朝还几度占据喀什噶尔并将伊斯兰势力驱逐出该地)。这就是至今仍流传于和田民间的“于阗与喀喇汗王朝进行了‘百年宗教战争’”之说。根据佛教传入西域时间(据《大唐西域记》和《于阗国授权记》等汉藏文献记载,大约在公元前1世纪七八十年代,佛教就传入于阗、疏勒、龟兹,也就是今天的和田、喀什、库车等地)和960年驻喀什噶尔(即喀什)的木萨宣布伊斯兰教为国教以及于阗在经历“百年宗教战争”之后伊斯兰教取代佛教的时间计算,喀喇汗王朝时期,佛教在于阗、喀什噶尔地区存在已有大约1100年左右。到了十三世纪,随着喀喇汗王朝和高昌回鹘王国的陆续灭亡,西域地区的居民身份则在蒙元王朝的兴起与强盛中再次发生巨大变化。其中,西喀喇汗王朝境内的突厥语诸族随着时间的推延而逐渐融合于中亚乌兹别克人中,东喀喇汗王朝统治地区的回鹘则融入蒙元诸族之中,成为今日新疆多个民族的先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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