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的疾病叙事
2015-02-20宁东
宁 东
(广东医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 东莞523808)
《赛姆勒先生的行星》(《Mr Sammler's Planet》)是美国著名犹太裔作家和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发表于1970的作品,是小说家进入创作巅峰期的重要小说。该小说以一位犹太老移民赛姆勒先生为主人公,以美国纽约作为故事背景,对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进行了形象化的书写。小说中的引路人[1]、记忆与历史的争执[2]、反社会人性母题[3]等是国内论者们关注的主要方面。多样化的解读深化了我们对该经典之作的理解,但尚未有人论及该小说的疾病叙事。事实上,作为该小说主要的艺术特征,疾病叙事对小说主题的深化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本文试图从疾病叙事的视角解读该作品,以丰富读者们对该小说的看法。
一、疾病叙事的定义及功能
疾病叙事指的是与疾病相关的描述与解释。从狭义上讲,它指的是医学上病人对其病情的陈述;从广义上讲,它泛指包括文学作品在内的对疾病的论述和书写。这种论述与书写不仅仅限于疾病本身,还包括病人、与病人有关的医疗服务、家庭成员及公民对疾病的反应等方面[4]。从文学的角度而言,疾病叙事往往超出了对疾病本身的描述,成为对社会文化进行反思和对形而上的问题进行探讨的一种方式,它赋予文本以超越性和多重的语义指向。克拉克在《海明威早期的疾病叙事和〈此刻我躺下〉的抒情维度》一文中就认为海明威的疾病叙事超越了按时间叙事的方式、小说文类和单个的生命故事[5]。而国内学者徐汉晖在谈到中国现代小说的疾病叙事时指出,“在文学世界里,疾病不再是一种简单的生理现象,作为小说叙事的手法之一,它负载了更多的隐喻功能,承担着诠释政治、文化、宗教、道德和审美等多重语义指向”[6]。小说的疾病叙事以其自身的特征正吸引越来越多研究者的关注。
小说创作中的疾病叙事有着重要的功能。首先,疾病叙事通过病患式的人物身份的建构来丰富人物的类型和思想。苏珊·桑塔格认为,“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7]90。通过构建这种阴面与麻烦的人物类型,从弱者的角度出发,小说可以更有效地对社会的不公与非正义进行批评。从思想上而言,疾病还是一种通过身体传递出来的话语,是一种自我表达[7]41。在疾病叙事中,疾病超出了其物理现实的意义,它代表了个体对社会的一种言说,在弱势角色的失语状态中言说弱势群体的不幸。它也赋予了人物思考人生的自由,因为在疾病叙事中“病患通过叙事重建属于自己的语境与故事框架,进而探索疾病的意义”[8]。其次,在小说情节发展中,疾病叙事有可能成为串起整部小说的核心事件,在不经意间影响着读者阅读与思考的方向。多数情况下,疾病的突如其来会改变情节的走势,同时,对疾病的叙述还会引起叙事触礁,减缓情节的发展。最后,它对表达小说的主题和思想性方面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人物的病危时刻往往是该人物或另一人物对人生有所顿悟的时刻,此时刻中顿悟的内容直接指向小说的中心议题或主题,使得隐含的意义在特定的时刻突显出来。当作者需要把读者导向他所要传达的思想时,疾病书写不失为一种直接而有效的途径。疾病书写的隐喻性和多重指向也赋予小说更多的意味和主题的多样性。
除了对小说创作的积极意义,小说中的疾病书写还有重要的社会意义。邓寒梅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疾病叙事研究》中提到,疾病叙事可以增强人对疾病的敏感性和给医学这个学科展现完整的现实[9]。经典小说的疾病叙事大多数既写了疾病的可怕,也展现了人在面临疾病时的大无畏精神和在精神上的自我超越。对当代社会的商业文化所导致的人的孤立和碎片化有一定的纠正功能。因而,对小说中的疾病叙事的探讨,对我们当代社会精神文明的构建和增强从医人员和普通民众对疾病的认识有着重要的作用。
二、《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的疾病叙事
在《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疾病叙事的特征突出地体现在主人公赛姆勒先生的病患身份和格鲁纳的病危这一核心事件上。
首先,小说的主人公赛姆勒先生是一个病患式的主体,小说主要借助对该人物的刻画来展开对社会的批判。赛姆勒先生出生于波兰的一个富有家庭,当过驻英国记者,二战在波兰期间遭遇过德国法西斯的大屠杀,历经战争与磨难,一只眼睛已失明。小说开篇便提到“阿特·赛姆勒先生睁开他浓眉下的那只独眼,察看他在纽约西区那间卧室里的书籍和文件”[10]7,突出了其病患身份。
从文学的角度而言,这个病患主体的构造用意颇深,从多方面深化了作家所要作的社会批判。其一,赛姆勒先生的眼睛给读者提供了看世界的独特的视角。赛姆勒先生只有一只眼,他只能从一个角度看外部世界。小说的开局便预设了赛姆勒的专一的伦理立场。赛姆勒先生一只眼已失明,但并不妨碍他对外部世界的兴趣。他对书和文件仍然有着特别的关注,暗示了他是个饱学之士。在小说接下来的部分,作者又重点对赛姆勒的眼睛进行了描写,它告诉我们,“他只有一只好眼睛,左眼只能分辨明暗。但是那只好眼睛却乌黑明亮,像有些品种的狗那样,……观察力非常敏锐”[10]8。作者显然再一次提醒我们关注赛姆勒先生的病患身份。除此之外,在这次的描写中,作家增加了一些新的信息,暗示我们赛姆勒先生是一个具有洞察力的人,而他对外部世界所作的观察是值得读者期待的,这为作者在后面通过赛姆勒的所见所感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做好了准备。可以说,前面这两部分病患身份的描写给小说故事情节的铺开做了良好的铺垫。其二,赛姆勒作为老年弱势群体中的一员,他的病患身份的构建使得作者能有效地从情感上感染读者,让读者更认同作家的批判性的伦理立场。一个一只眼睛失明的老人对外部世界是缺乏安全感的。当读者进入到主人公的角色中,与他产生共鸣时,会深刻体会到这种不安全感的存在。小说把读者引入到了赛姆勒先生的紧张与不安状态当中,有效地引发了读者对小说主人公的同情,使得读者在无形中认同作者的伦理立场。赛姆勒作为眼睛失明的老者,本应处于社会的关注和爱护之下,但他却处处遭遇不幸。在小说中的各种事件中,无论是他受到扒手的欺凌或在哥伦比亚大学受到年轻人的轻蔑,都说明了社会对弱势群体的挤压和轻视。每当小说中这样的事件出现,小说开始所预设的病患形象都会在读者的脑海里闪现,这样,主人公的病患身份有效地增强了读者对社会不公的感知。赛姆勒先生的疾病身份也赋予了人物话语上的权利。在小说最为重要的部分,即赛姆勒与拉尔博士交流时,赛姆勒先生的病患身份给他的言谈增加了不少的分量。对读者而言,一个历经沧桑的老者的话值得倾听。在读赛姆勒与拉尔博士的交谈时,读者是同情与尊敬的心态并存。这也使得作者贝娄通过主人公赛姆勒之口说出来的对社会的评价更为确实可信。其三,赛姆勒先生病患身份的构建使小说的叙事更多地在人物的内心展开,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社会批判的思想性。由于赛姆勒先生与外界的交流有困难,他的内心活动反而变得出奇的活跃。赛姆勒先生本来是极为博学与见多识广之人,小说中称他“勤奋好学,书生气很浓”[10]47。“他一直在读文化历史学家——卡尔·马克思、马克斯·韦伯、玛克斯·希勒、弗朗兹·奥本海默尔的著作。”[10]40由于其残病身份,赛姆勒先生的活动范围有限,他大多依赖内心的思考来获得生活的丰富性,使得他比健康的人投入更多的时间思考人生,因而对生活的看法也更为深刻。在众生为生活奔忙之际,赛姆勒更多地对灵魂、尊严和内心的秩序进行关注。在小说开篇,赛姆勒便发出如此感叹:“灵魂,这只可怜的鸟儿,抑郁不乐地栖息在解释的上层建筑之上,不知道往哪儿飞去才好。”[10]7小说中,在谈到新一代女性的放荡不羁时,直言“在她们厌恶权威之际,她们对谁都不愿意尊敬,甚至连她们自己都不尊敬”[10]39。他认为人如果没有尊严和对生活的爱,人类是没有出路的。真正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尽力怀着公正无私的博爱,带着一颗有教养的心生活”[10]136。赛姆勒先生强调,人活着,“最好是在自己内心获得某种秩序”[10]227。人是身份的综合体,也是各种责任的汇聚之所,对自由的无止境的追求必然导致身份的混乱和责任的逃避。人想超越自身的存在去追求自由的“非存在”[10]234。这是造成当代社会道德悬置,弱势群体被受压迫和冷遇的根源。作者认为人该直面自身的存在,负起应付的责任。在现实生活中,人被其多重身份所界定,“在事务中,职业中,劳动中,作为公众的一分子;作为城市这个奇怪的陷阱的一个居民;作为一个受人强制和操纵的体验者;作为严峻考验的承受者;作为履行本分职责以取悦社会的父亲”[10]234,人无时无刻都面临着种种身份带来的挑战。面对现实的重压,人不应该选择逃避,而要选择知难而进,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只有心不乱,行为才会优雅,生活才会有意义。赛姆勒的这些深刻的思考和评价使作家贝娄在小说中所作的社会批判更具有思想上的深度。其四,赛姆勒的身份构建增强了作家对社会批判的严肃性,扩宽了其批判的范围。贝娄在谈到《赛姆勒先生的行星》时,曾言他在严肃地处理一个世界性的主题[11]。赛姆勒先生的病患身份显然有利于增强其作品的严肃性。赛姆勒这个病患者来自于波兰的犹太家庭,经历了英国文化的洗礼,从二战的废墟中走出,带着战争的创伤与痕迹来到了美国大陆,文化杂交身份和多国的经历使得他的经历带有时间上的历史性和空间上的跨国性特征。这使得小说的批判在更广阔的层面上展开,使其真正成为与世界问题相关的作品。
其次,赛姆勒先生的老朋友安纳德·格鲁纳医生的病危是整个小说的核心事件,对小说所进行的社会批判有着重要的意义。格鲁纳医生是小说中的另一重要人物,他对主人公赛姆勒先生的重要性非同寻常。他是赛姆勒的救命恩人。正是在格鲁纳医生的努力之下,赛姆勒先生才得以摆脱了战争的魔掌。小说开篇不久便提到“他在一九四七年把赛姆勒从萨尔茨堡的难民营找出来带到了美国。因为安纳德(伊利亚)·格鲁纳怀有东半球的家庭观念”[10]14。他是个救世主式的人物,同时也是赛姆勒先生在精神上的重要支柱。他的善良使赛姆勒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然而,好人多难。在小说开篇不久,贝娄便提到了格鲁纳的病重,而格鲁纳的死出现在小说的末尾,使得小说的绝大部分事件都笼罩在格鲁纳病危的阴影之下。
格鲁纳病危事件对于贝娄在小说中所要作的社会批判有着重要的意义。其一,如赛姆勒的病患身份一样,格鲁纳先生命悬一线这一贯穿小说始终的事件加深了读者阅读小说时的不安情绪,而且因为格鲁纳患的是比赛姆勒先生远为严重的血管类疾病。格鲁纳作为小说中的弱者保护者、道德中心和可敬的人物,他的病危给读者带来了一种一切将要崩塌的感觉,强化了小说有关社会危机的书写。在小说中,格鲁纳的病危与现实的混乱和残酷相互映照。格鲁纳的儿子没有出息和胡作非为,在格鲁纳病重的前提之下使人更感年轻一代的冷血与无望。贝娄对格鲁纳患病类型的选择也非常独特。作者总是在暗示疾病与现实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格鲁纳患的是血管类疾病,而他的儿子却恰恰在父亲患病期间为了找钱把家里的水管搞破裂了。这种前后的描写容易引发读者对血管与水管之间的联想,使读者充满了紧张感;而水管的破裂也预示了格鲁纳最终可能会因动脉瘤死亡。读者在担心好人格鲁纳先生的命运将走向何方时,再读到小说中其子及女儿的不孝,联想到赛姆勒在现实中所遭受的种种不公,读者会被带入一种对现实绝望的情绪。这种读者对现实社会危机的深刻感悟恰恰是作家贝娄所想要引发的。其二,格鲁纳的病危从事实上导致赛姆勒失去了精神和物质的有力支持,进一步渲染了弱势群体在当代社会的艰苦命运。格鲁纳是赛姆勒先生的一个重要经济来源,还一直是赛姆勒在这冷漠世界中唯一的精神安慰。格鲁纳的离去意味着两种力量的消失。在小说末尾,格鲁纳的死令赛姆勒先生感觉“他又被夺走了一个人,又被剥夺去了一个亲人。活下去的理由又流失了一条”[10]309。赛姆勒少了一个感情寄托的地方,使读者对他以后的命运充满了忧虑,也深化了小说中的危机感。其三,格鲁纳的病危及其儿子对他的态度和贝娄在小说中借赛姆勒先生之口所表达的社会批判之间有着内在的照应关系。贝娄在小说中提到,人对自由无止境的追求和个人私欲的膨胀造成的情况是“情感得不到报答,心灵找不到慰藉。无边无际的虚假;无边无际的可能性;无边无际的向复杂的现实提出的不可能实现的要求”[10]227。自由的幻象使得人“要求和享有(像现在的人们所享受的东西一样)名声、人的尊严,过一种过去只有缙绅、贵族、皇亲或者神话中的神仙能过的那种生活。这股巨浪像所有这类波涛壮阔的运动一样,带来了苦难和痛苦”[10]234。这事实上解释了为什么格鲁纳卧病在床时,儿子对其不闻不问,一味追求自我疯狂的游戏。贝娄通过这种前后照应,使事件与评论互相阐发,使其对社会的批判更为全面。由此可见,格鲁纳病患身份的描述与贝娄对社会的批判是一脉相承的,具有重要的叙事功能。
三、结语
在《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把赛姆勒作为病患来描写和把格鲁纳的病危作为小说的核心事件是小说家贝娄的匠心独运之处。这使得读者们阅读小说时有一种心无处安放和世态炎凉的感觉,充分反映出作家贝娄在疾病叙事方面高超的造诣。这种疾病叙事的应用有效地深化了该小说的社会批判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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