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编三苏〈南行集〉》序
2015-02-20张志烈
张志烈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成都 610064)
·序跋与书评·
《重编三苏〈南行集〉》序
张志烈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成都 610064)
甲午年初春,张忠全先生把他搜罗、整理、重编、注释的三苏父子《南行集》书稿寄与我,拆开邮包,顿时沉浸在惊喜之中。沉甸甸的书稿,引来我三十多年的思绪。七七级的大学生是在停止高考十年后录取入校的,其思想学识水平之高,人所共知。作为当时的“青年教师”,我去给他们上课时,那是非常小心谨慎的。当时给他们讲“宋元文学史”,忠全是班长,又来自眉山,这诸多因素,使得从那时起,对三苏文化的共同关注,就成了我们友谊的精神纽带。几十年来,忠全工作几度变动,而潜心苏学却是一贯坚持、始终不渝的,时有著述发表和出版。正当想到这些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忠全打来的。他提出要我为他编著的三苏《南行集》写序,虽然近来身体状况不佳且家事也有困难,但在此情景下,自觉没有推辞的余地,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断断续续地看书稿,这些诗文,几十年来全部读过,但现在读来,却冒出不少新的感受。冯至先生1981年在《草堂》创刊号上的文章中说到杜甫诗“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上白帝城二首之一》)时,提出一个观点:“杜甫含变态,一读一回新。”冯至先生说:“杜诗能变吗?当然不会变。但由于它的内容太丰富了,读者不能一览无余,这次看到这一方面,那次看到那一方面,所以使人感到‘含变态’,但杜诗本身还保持它的‘万古春’。此外,时代在变,读者的思想也在变,由于时代不同以及个人思想的转变,对于杜甫也有不同的看法。”《南行集》中的诗文,我以前读,是作为他们著作的一部分来作面上的了解的;现在读,是把《南行集》作为一个整体来认识的。所以,自然地套用冯至先生的话,感到“苏诗含变态,一读一回新”了。
把《南行集》作为一个整体来思考,就是要从多角度去观照。故乡故土山川地理的深刻烙印,优秀传统文化、风俗民情的沉潜濡染,特别是道义积胸为实现“奋励有当世志”的梦想而勇往直前的昂扬心绪,这种种活泼的精神,皆由于沿途“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不仅“了然于心”,而且“了然于口与手”,于是便产生了这一百六十余篇对深入理解三苏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历代中国人的知识、智慧和创造力的升华和结晶,它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其中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包含着中华民族最根本的精神基因,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识,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富滋养。在今天,它是我们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深厚基础,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牢固根基。三苏文化,特别是东坡文化精神,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浓缩和凝聚。对其进行挖掘、研究、阐发以及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现实价值的文化精神弘扬传播,是我们的历史责任。
三苏文化精神体现在他们的全部著作和立身行事中,要研究掌握只有老老实实地去学习。《南行集》作为他们特殊时期、特殊情景下的作品,对于我们深入理解三苏,极有启迪。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精扼地论证了“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的历史观。人是社会的动物,每一个人的全部特点与其生长环境密不可分。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在接受他所处的文化环境的塑造,从衣食住行、视听观感、价值追求、宗教信仰,到世界观、人生观、审美观、思维方式、语言文字,乃至个性、气质、情操、风格等等,无不受到包围他的文化环境的制约、影响、浸染。只有通过文化的教化熏陶,才能成为社会化的个人,才能融入到当代的社会生活中去。在这个过程中,故乡的全部特点,家族的全部特点,童年、少年、青年所受的教育和生活启示,自然地造就了一个人的基本精神素质,他以后的发展变化,与这个“根”总是密切相关的。这里,我只举东坡为例,作一个简单的说明。
东坡的精神世界非常丰富,王水照先生叹为“说不全、说不完、说不透”,事实的确如此。但在这博大精深的体系中,有些带基石性的核心价值观念,是我们可以明确地把握的。有趣的是,我们仔细读《南行集》时,就会发现东坡的这些核心价值观念在那时的著作中都已经露出端倪,呈现脉络。如“爱国爱民,奋励当世的崇高理想”这个观念,在《郭纶》诗中对郭纶的同情和期望中,就有他自己“奋励当世”心态的折射。《初发嘉州》诗“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在留恋故土的背景上突出勇往直前去开创未来的昂扬心绪,也正是其“奋励当世”为国为民干一番事业的情怀的表现。《神女庙》诗,取《集仙录》所载瑶姬为王母女,助禹治水之说,可见东坡对神话理解的思维走向,仍是其“爱国爱民,奋励当世”意愿的反映。《过巴东县不泊,闻颇有莱公遗迹》诗,在对寇准的景仰中,自然流露胸襟。《屈原庙赋》中,以肯定屈原之“贤”为基础,呈现出了其基本政治倾向。而围绕“仕隐矛盾”所进行的深入思考,与他后来“坚守节操、潇洒自适的生活态度”之形成有鲜明的因果关系。《荆州十首》乃学杜之作,其最后一首,纪昀谓“寓自负之意”,其实正是青年苏轼“奋励当世”气概之表现。《岘山》诗“登高忽惆怅,千载意有偶”,对羊祜、邹湛之忧的思考,更是典型的“奋励当世”抱负的表现。
又如“求实求真、探索创新的认识追求”这个东坡认识论的突出特点,在《南行集》中也有很多表现。《白帝庙》诗议论公孙述事、《八阵碛》诗议论诸葛亮事,都贯穿了独立思考精神。《滟滪堆赋》中说的“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乃是表述出求实求真的唯物主义观。《巫山》诗中借野老之口,说明神女峰的真面目,不过是“石笋倚孤峰”而已。“世人喜神怪,论说惊幼稚”,越传越离奇!表现出认识事物应有的求实求真态度。《寄题清溪寺》诗,言鬼谷子事,主张为人要实在,走正道。而苏洵《与杨节推书》中强调文章所写要真,反对写“虚浮不实之事”,这对苏轼苏辙当有重大影响。
再如,东坡信守的“信道直前、独立不惧的处世原则”,在《南行集》中也有表现。《次韵答荆门张都官维见和惠泉诗》说的:“古人贵言赠,敢用况高节。不为冬霜干,肯畏夏日热?泠泠但不已,海远要当彻。”就是讲要坚持操守、独立不惧之意。《徐州西湖》诗讥刺宋庠为了游玩滥用民力修湖,秉笔直书,也显示其信道直前、独立不惧的气概。《朱亥墓志》,钦佩朱亥善养其威,故有临危而勇之“真勇”,关键时刻,独立不惧,“不震不惊”。
还有东坡“坚守节操、潇洒自适的生活态度”,在《南行集》中也有呈现。《出峡》诗说:“入峡喜巉岩,出峡爱平旷。吾心淡无累,遇境即安畅。”这种随遇而安、无往不乐的胸怀,与后来在密州写《超然台记》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在任何条件下都能以高超智慧解脱干扰,保持诗意栖居的乐观人生态度。《阮籍啸台》诗:“高情遗万物,不与世俗论。登临偶自写,激越荡乾坤。”正是鲜明地刻画出了一副坚持操守、潇洒自适的阮公形象,这种认同在苏东坡以后的生活中有很多体现。
联系苏轼的全部文化精神来读《南行集》,给我们的启示是很多的,上文说的不过是挂一漏万的举例而已。
所以,忠全先生重编三苏父子《南行集》是做了一项很有价值、很有意义的工作。
看了全部书稿,我感到编者在以下四个方面下了颇深的功夫。
(1)篇目搜罗
在近几十年三苏著作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编者细心梳理,辑存《南行前集》九十七篇,《南行后集》六十二篇,恢复了苏轼、苏辙亲自编辑的三苏父子合著诗文集的大体面目。
(2)时、地、作者辨定
《南行集》中绝大多数诗文根据其内在的文本信息,是可以清楚地判明其作者与写作时间、地点的。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载籍流传中出现很多错杂情况,历代研究家们又各有己见,于是争论繁多。目录、版本、校讎之所以成为专门学问,是有深刻原因的。尤其是像东坡这样的大名家,其诗、文、词出现“著作权争议”的篇目,实在不少。碰到这种情况,本书编者采用“说清楚”的办法是可取的。如《万州太守高公宿约游岑公洞,而雨夜连明,戏赠二小诗》,从苏集著录看,此二诗集本、类本、施本、外集不载,而七集本载续集卷二,新王本载嘲谑类,清施本载续本补遗卷下,查注本载续卷五十,冯应榴注编卷四八(均他集互见诗),王文诰注本未收,孔凡礼点校本收入卷五十,《苏轼全集校注》收入卷五十他集互见诗中。重编《南行集》收录这两首诗,是保存苏集著录的客观历史状况。对争议问题,则引录出查慎行按语:“二首见《黄山谷集》,题云《万州太守高仲本约游岑公洞,而夜雨连明,戏作》诗。按《山谷年谱》:建中靖国辛巳,自戎州赦还,三月至峡州,作《万州太守高仲本约游岑公洞》诗。同时又有《万州下岩二首》,任渊注云:‘山谷有磨崖《题名》,载高仲本置酒事,年月历历可考。其为黄作无疑。”这就说清楚了对该诗著作权争议的态度。此类的篇目还有《戏题巫山县用杜子美韵》、《雪诗八首》、《庞公》等,都采用这个方法,给读者以明确交代。
(3)文本字句校勘注释
本书注释文字都精省扼要,简明直接。第一条注大都指出诗(文)章词语段落,点明全篇主旨,给读者提供理解参考。有疑惑的地方,照直说出,与读者坦诚交流。在看苏辙《巫山庙》诗第一条注释时,我受到启发而搞清楚了一个问题。注中说:“此诗似作于治平三年秋苏轼兄弟扶父丧返川时,而非《南行集》中诗。因这次是自蜀至楚,不应说‘入楚泝巴蜀’;时间是冬天,不当说‘秋水高’;是出川,不应说‘归来’。但《栾城集》为苏辙所手定,而各种版本的《栾城集》,此诗都排在《入峡》及《巫山庙乌》之间,故仍录于此。”注中提出的矛盾使我想到《栾城集》的编排和“入楚泝巴蜀”的“泝”字之间必有一误。然“泝”字是苏辙用在这里的,是不是苏辙理解的“泝”的概念和我们今人通常的理解不同呢?我查几年前才出的第二版《汉语大字典》1072页“泝”字,其有五个义项。1逆水而上。2流向;朝向。3航行。4追溯。5恶寒貌。第二个义项解释云:“《说文·水部》:‘泝,向也。’《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上畅九垓,下泝八埏’裴骃集解:‘《汉书音义》曰:畅,达。垓,重也。泝,流也。埏,音延,地之际也。言其德上达与九重之天,下流于地之八际也。’《文选·张衡<东京赋>》:‘审曲面势,泝洛背河,左伊右瀍。’李善注引薛综曰:‘泝,向也。’”所以,“泝”字的“流向;朝向”之义,使我们可把“乘船入楚泝巴蜀”理解为“从眉山乘船入楚,沿江流经过巴蜀之地”,这样这个矛盾就解决了,《巫山庙》诗编在《南行集》中是完全准确的。
(4)精神内涵探讨
本书前言中对三苏父子进行了简单的介绍,提出读《南行集》,对了解北宋中叶沿长江一带的民间疾苦和民族关系、了解三苏的文艺主张和他们当时的思想状况、对比三苏诗文风格的不同特色,都具有重要意义,这是很中肯的概括。读者细细地研读原文,体味编者在注释中所提示的探讨思路,将会获得比我在这里挂一漏万的浅谈要丰富得多的启迪和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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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02
张志烈(1937—),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苏轼研究学会会长,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