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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山巨源绝交书》引用典故的重新解读

2015-02-20黄海蓉

关键词:山涛嵇康典故

黄海蓉

(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说起嵇康,人们不禁想起的就是《广陵散》《幽愤诗》《绝交书》中那个“刚肠疾恶”、“清远峻切”的嵇康形象,作为其形象的重要文本之一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以下简称《绝交书》),对该文的主旨历来有争议:有人认为是表现真“绝交”,原因是嵇康虽出身寒门,但确是“竹林七贤”的领军人物,而且,他与魏宗室还有联姻,因而他写《绝交书》就是陈述志向,表明自己与司马氏的不合作,表明与山巨源的距离,表明自己对时局的不满和抨击。但也有人认为是假“绝交”,嵇康的真实目的是在为山涛脱嫌。毕竟了解时局的嵇康知道司马昭一直视己为眼中钉,山涛推荐他,虽然是为己着想,但会给山涛引祸。为山涛着想的缘故,他提笔绝交,但字里行间却处处显现自己的真情。本文试图从文中引用的典故入手,梳理其中的头绪。

《绝交书》中作者引用了大量的典故,可以看出作者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引用典故不仅容纳更多的深厚内容,同时又极具吸引力。作为古代文人经常使用的传统的艺术修辞手法,他们在写诗著文中都会引用典故。如左思《咏史》诗中用“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的典故,把自己慨叹寒士生活的困顿、发泄世胄占据高位、寒士屈沉下僚的悲愤表现的淋漓尽致。但是,诗歌容纳不了太多的内容,而在散文中,我们更可以看到这一修辞手法的运用。

明代文学理论家高琦,提出了“用事十四法”,这是典故这一修辞手法研究中具有非常重要地位的文献。在他的理论著作《文章一贯》中,他系统地总结和论述了用典这一修辞艺术的特点,借助他的分类,笔者尝试就嵇康之文作一梳理。

文章伊始,作者交代了写信的初衷,即引用了一个典故“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羶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1]这里引用的是“越俎代庖”的典故。在高琦的理论中称之为“活用”——“借故事于语中,以顺道今事。”[2]该典故的原意是祭师取代厨师,意在讥讽祭师多事。但嵇康此处引用这一典故,进行了调整,活用成厨师把祭师拉下水,作者引用典故时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取舍,以寄托表达自己的情感。杨载《诗法家数》云:“陈古讽今,因彼证此,不可著迹,只使影子可也,虽死事亦当活用。”[3]古人重视活用,并把活用的“活”视为难得之处,这一典故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一个“羞”字,一个“羶腥”,作者要表现的是什么,令我们浮想联翩。第二种引用典故的方法是“历用”——“历用故事,排比先后。”[2]所谓“历用”,就是指形式上的铺排,把几个有共同性质、特征的典故按照一定程序排列起来使用。嵇康在文本的第二段采用了这样的引用方式:“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他按照自己的情感程度的深浅,完成这一连串的典故引用,这种用法比较少。原因之一是引用典故最忌讳的就是堆砌典故,历用在形式上就是一堆典故的罗列。原因之二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引用者需要找到具有共同性质和特征的典故,并能与自己要表达的内容切合,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一般作者才力所不及的,所以引用得当相当不易。而历用还具有修辞学上的另一个功能就是层层递进,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即持这种观点。这种用典方法的修辞效果十分明显,适合宣泄作者铺天盖地的情怀。在作品中,嵇康引用老、庄、柳下惠、东方朔证实自己也愿安其位的情感,用仲尼、子文之事再次力证顺应志向的事实。接下来用一个整齐的排比,体现了另一个引用典故的方法“列用”,把自己的情感推向高潮。“列用”——“广引故事,铺陈整齐”[2]。与历用不同的是,列用只要铺陈整齐即可,而前面的历用,能表现情感程度的深浅。作者列举了“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的典故,以非常漂亮的对偶、排比句,表现“遂其志”的情感,可谓一气呵成。当然,笔者认为典故引用方法并不是壁垒森严的,比如作者“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这一典故引用的方法就是“列用”、“暗用”的结合,因为这一对偶句表达的都是强人所难的意思,符合列用的规则,但后句显然还符合“暗用”的原则——“用古事古论暗藏其中,若出诸己”[2]。这是古人最欣赏的典故运用法。因为“鸳雏”、“鸱鸟”典故出自《庄子·秋水》,在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之前,朱穆《与刘伯宗绝交诗》即用这一隐喻贯穿全篇:“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饕餮贪污,臭腐是食”,[4]因此作为一组大家都熟知的比喻,嵇康在用到“鸳雏”与“鸱鸟”这一具有暗示的隐喻时,应该想到朱穆的诗、论的,所以不可能直接引用《庄子》的原文,因而应该是对朱穆的作品加以暗用,“饮水乃知其咸,方是妙手”[5]使语言曲折多变,让读者深谙其味。最后,作者终于正用了一次用典方法,所谓“正用”——“本题的正必用之事”[2]。所谓“的正”包括了对典故本身的意义必须鲜明准确和所用的典故必须与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一致的特点,“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表现自己对山涛所做之事虽感诚意但终觉不懂事理的情感。

从以上典故方法的运用分析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两点:一是作者情感的梳理和思想的宣泄,二是作者驾驭文字的娴熟和文风的体现。

首先,从该文引用的典故的出处,由此可以端倪出嵇康的性情与思想。性情上,嵇康表现为:“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凤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6]《三国志·王粲传》:“时又有谯郡嵇抗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任侠。”[7]因此,观其引用的典故,不外乎老庄、归隐名士,他以名士传世自然对世事多讽议,不滞于传统观念,文中所讲“吾直性狭中”是也。《绝交书》是嵇康名教与自然精神的一种诠释。在文中所表现的人伦之礼、朝廷之法的摒弃不外乎是认为被统治者歪曲的汤武周孔应当非薄,人的自然本性应不可剥夺,他撕破名教的虚伪与罪恶。他写这篇文字实际上是为明志,在他的意识里是认同“君子百行,殊途而致”的,所以,对山涛的出仕嵇康虽不赞同,但也是认可,毕竟人各有志,顺其志而已。因此笔者认为,细细品味嵇康之文,在对名教否定批判的言辞中,他透过“鸳雏”、“鸱鸟”的典故表面上是表现对山巨源的鄙夷实际上对生命的呼唤和人性的呼唤,正是这样的真实,使读者真正认识了嵇康,在司马氏强大的名教压抑中,人性痛苦的觉醒,却只能仿效古代隐士,如他典故引用所讲的顺心意,以“守陋巷,教养子孙……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足以”。在文中第二段他述说人的天性难以违背,且各有志,不能强求他人。此处嵇康列举老子、庄周、柳下惠、东方朔、孔丘、子文的故事,说明出仕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又举尧舜为君,子房为臣,许由、接舆为隐士,都“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志气所托,不可夺也”,无非是明志。因此,《绝交书》可以看做是其个性、玄学观的阐述,他认同“君子百行,殊途而致”,对山涛的处朝廷,他是认可的。但嵇康的“讦直师心”与山涛的“淳深慎嘿”是不同的,前者非明辨是非,后者却是可以整合圆融。据相关史料介绍,山涛在司马氏王朝为官显赫一时,宠信有加,这与他的这种融时世名教与玄思自然于一体的哲学观不无关系。所以,嵇康在文中不过是展示二者玄学观的不同,表达精神境界、思想理想的不同。从这个层面上看,嵇康是“假绝交”。

其次,从嵇康的文风来看,又不免有“真绝交”之意。《文心雕龙·明诗篇》给嵇阮二人的评语是“嵇志清峻,阮旨遥深”。钟嵘的《诗品》中说到嵇康的散文:“嵇中散诗颇似魏文,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仿渊雅之致,然托喻清远,良有鉴裁,亦未失高流矣。”[8]可见“清峻”是当时对嵇康文最重要的评价。读者读嵇康文,也能透过字里行间把玩出他文字的脱俗立意,看到行文的精炼和词义的透彻。《绝交书》中作者摒弃一味的辞荐之语,从陈述自己的喜好志向入手,嬉笑怒骂涉笔成文,旁若无人的高谈阔论,正如很多读者评论读此文就觉得龙性不可驯的侠气。随手拿出的鸳雏斥鸱,美芹献曝的典故,不仅显现自己的学识和见解,更有一股笑骂任心的气概,在司马氏朝几人能够?读之未免荡气回肠。人说嵇康之文可见魏晋名士风流,果不其然。一方面魏晋文讲究简明透彻,这源于汉末魏初讲求名法之治。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名士“师心”“使气”的创作态度,这又源于名士远迈不群、放纵的思想直接影响到文字的书写。所以论理,《绝交书》是辞谢荐引而作,但作者似乎在文中忘记了这件事,而是大处着眼,写处世原则,交友之道,所谓“清远”者,大抵于此。嵇康的一生写过两篇著名的绝交书:《与山巨源绝交书》和《与吕长悌绝交书》。前者很长,文采斐然,被选入《文选》,是为后世顶礼膜拜的散文之一。而后者很短,“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嵇康白。”君子绝交不出丑言,可是,在《绝交书》中,嵇康却屡出丑言,比如从引用典故的排列一个更胜一个,刚开始,作者还只是停留于听闻山涛有此举,把“越俎代庖”的典故活用而谈。当然此典作者对其中的一个字“羞”字做了注释:庖人之引尸祝自助是自己知晓自己做了有愧的事的。刚开始作者停留在一个“羞”字,等到中间引用典故阐述名士们或出仕、或隐居,皆因“循性而动,各附所安”,切不能“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做强加于别人的事情,这就是恶臭直言,到最后竟直讥讽,有“美芹献曝”的典故。这样的情感激愤起伏是真嵇康也。

通过以上文风特点的分析和对诸多典故方法的多种引用,可以看见作为文坛领袖的嵇康驾驭文字的能力,更可看到作者的文风。作者用“越俎代庖”的典故交代了写作的目的,《绝交书》中说:“前年从河东还,显宗(公孙崇)、阿都(吕安)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恐足下羞应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鸳刀,漫之擅腥,故具为足下陈具可否。”前年的举荐嵇康自己并不知道,只是听公孙崇、吕安说起以后才明白的。由于事情已经过去,而嵇康康当时并没有向山涛表示不满。底下“间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厄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这才指议以稽康自代吏部郎的事。在文中的第二段作者列举老庄等名士“各附所安”的典故和第三段的“禽鹿”之喻,九患的排比如行云流水汩汩不可遏止,正如作者的情感随文字的书写而激愤,于是鸳雏斥鸱的典故应用完愤激愈增。典故的引用旨在说明自己喜欢但强加于人就是不好,应该承认,作为金兰好友,嵇康自然知道山涛不能等同于刘伯宗,但何谓“使气”?畅所欲言而忘乎所以,求得一时之畅快淋漓,于是,这样的行文风格就把没有绝交动机的文章主题引向了作者驾驭不住的方向,情之所至,话已出口,愤激之情难掩,终至绝交并非没有可能。《绝交书》文末云:“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戴明扬先生在《嵇康集校注》称“书尾有‘并以为别’之语,即所谓绝交也”[9]所以,从文风上而言,看到的确实是一篇绝交书,笔者归纳为过真伤己过直伤人。行文流畅,几个典故一气呵成,读之酣畅淋漓。理论上说,他的激愤之情应该愈演愈烈,可是,美芹献曝的故事充其量不过是贻笑大方的典故,率性嵇康为何在文字的结尾处用了一个这样的典故,而不是演绎着这样的情感线索:你给我推荐,你不过是想替我谋一职位,这是越俎代庖的行为,我不接受,你的作为就如美芹献曝的人一样,把自己认为好的给别人,实际上,在我看来这为官就如鸳雏斥鸱,不过是一臭肉而已。有人认为,他害怕司马氏的猜忌而作韬晦之态,但笔者认为,观《绝交书》者已看全文,此处韬晦已然来不及,作者之所以把典故的前后进行这样的处理,不过是实现了文字的真绝交,情感的假绝交而已。作者用美芹献曝的典故,一方面是因为列子一向低调,有所谓“子列子居郑圃,四十年人无识者”,作者借此表明自己“离事自全,以保余年”的想法,另外一方面,也是借这一典故,提醒自己的好友,因列子曾有子阳赠粮不受而安然无恙的故事。作者藉此提醒自己的好友,因为看嵇康文笔,不是愿意隐晦文字一波三折之人,《与吕长悌绝交书》直接就说“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无心复与足下交矣”“临书恨恨”,这篇文字文意直白,你包藏祸心所以我不与你交往,写此信还有“恨恨”之意。言简意赅,再看《与山巨源绝交书》,文末一段,以美芹献曝的典故为结,但前文四次出现“若”字,分明是商量的语气,嵇康“龙性难驯”,又何必“其意如此,既已解足下,并以为别”呢?若要绝交,何须多言?

因此,这篇文字妙在通读全文,看到的是作者为自己的哲学观、思想性情争一席之地的表述,所以引用典故颇多不过是形象表达自己的观点,从这一方面看是假绝交。而另一方面,却因文风使然,一时之情溢于言表,读之谓真绝交。总之,真正的好友可以嬉笑怒骂但却知分寸,唯其如此,才可以解释:《绝交书》中陈述自己不为官的言辞,列举了很多种理由,娓娓道来似乎是叙家常,而反观《与吕长悌绝交书》的言辞,则有“何意足下苞藏祸心”的激烈言辞和“无心复与足下交矣”的决绝语气。

作为一篇流传千古的散文,现在看来,该文不仅可以探究二人的绝交与否同时更能看到魏晋名士的语言功底,对文本本身的欣赏,这也是该文的另一意义所在吧。其意非如此,其言已出,淳厚如山涛者,解其意懂其情,试问世人,几人能够?读绝交书,解君子意,爱其文笔养眼洒洒,口直情切,更羡嵇康有挚友若此,有美文若此,生亦无悔,死亦无憾!

[1]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43.

[2] 郑奠,谭全基.古汉语修辞学资料汇编[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389.

[3] 何文焕.历代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1:725.

[4] 朱穆.与刘伯宗绝交诗[C]∥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1467.

[5] 王骥德.曲律[M].陈多,叶长海,注释.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131.

[6] 房玄龄,等.晋书·嵇康传[M].中华书局,1974:1369.

[7] 陈寿.三国志·魏书[M].陈乃乾,校点.中华书局,1973:3605.

[8] 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M].成都古籍书店,1996:68.

[9] 戴明扬.嵇康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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