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封禅”与《文选》“符命”文体命名辨析
2015-02-20赵俊玲
《文心雕龙》“封禅”与《文选》“符命”文体命名辨析
赵俊玲
(郑州大学 文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关键词:文体命名;《文心雕龙》;《文选》;封禅;符命;符瑞文化
摘要:论者每以《文心雕龙》“封禅”体与《文选》“符命”体乃同体异称,但对其成因未作探究。“封禅”与“符命”的不同命名,应与魏晋南北朝无一帝王行封禅礼,而符命却被频繁利用,符命思想在这一时期走向整合等现实因素密切相关。在此问题上,萧统的政治敏感性无疑比刘勰更高。通过追溯“封禅”、“符命”的文体命名史可以发现,由于刘勰“封禅”体的内涵、外延不甚明晰,所以虽更早被命为文体,反不如“符命”这一命名影响深远。
Analysis of the Nomenclature of “Fengshan” inWenXinDaoLongand “Fuming” inWenXuan
ZHAO Jun-ling
(SchoolofLiberalArts,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Key words: nomenclature;WenXinDaoLong;WenXuan; “Fengshan”; “Fuming”;FuruiCulture
Abstract:Many people considered that the nomenclature of “Fengshan” was the same as that of “Fuming”. But very few were concerned about why the same style had two names. In fact, there were many reasons. From Wei and Jin Dynasties to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no emperors hosted the “Fengshan” Ceremonies, but the Fuming ideology was frequently made use of. The name used in Wen Xuan showed that Xiao Tong had more political sensitivity than Liu Xie. The nomenclature adopted by Liu Xie was ambiguous in connotation and denotation, so the influence of “Fuming” was greater.
《文心雕龙》专设《封禅》篇述“封禅”一体,论及李斯《刻石文》、司马相如《封禅文》、张纯《泰山刻石文》、扬雄《剧秦美新》、班固《典引》、邯郸淳《受命述》等文。《文选》三十九类文体中有“符命”一体,选文三篇:司马相如《封禅文》、扬雄《剧秦美新》、班固《典引》。由于所评选代表性文章相同,论者每以《文心雕龙》“封禅”体与《文选》“符命”体相对应,以为二者命名不同,内涵一致,实为同体异称。然而,对于何以同一文体二书采取不同的称谓,哪种命名更为合理等问题却未论及。本文拟辨析之。
一
“封禅”/“符命”作为文体,源于“封禅”典礼。封禅是封建帝王向上天报告功德、说明政权合法性的一种国家祭祀大典。符命又称祥瑞、符瑞、瑞应、征祥等,“是将奇异而美好的自然现象或物体附会成天赐帝王吉祥物,是君主得到上天授命、统治天下的凭证和象征”〔1〕。符命和封禅关系密切,符命的出现是进行封禅的前提和必要条件,无符命则不能言封禅。管仲以符瑞不现阻齐桓公封禅〔2〕,秦始皇借秦文公获黑龙事强行封禅之礼〔2〕,汉武帝得宝鼎之后,公卿才议封禅之事〔3〕,而“最理想的封禅过程莫若始于祥瑞而又终于祥瑞的。由此可以看出,祥瑞之于封禅,其义大焉”〔4〕。但符命绝不仅仅用于封禅,在封建社会,它还被广泛用来宣扬、证明君权神授。
刘勰与萧统文体名称选择的不同,与“封禅”典礼及“符命”思想在汉魏六朝的发展状况有关。封禅作为一种国家祭祀大典,最早在秦始皇时被践行。而“封禅”一词的频繁出现,则始于汉代:《史记》专列《封禅书》,《白虎通》讨论了“封禅”的涵义;上古七十二君封禅之说也产生了。伴随着封禅典礼的举行,一批封禅文献得以问世,《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小说家类著录有《封禅方说》十八篇,《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礼类著录有《古封禅群祀》、《封禅议对》、《汉封禅群祀》三种著作。而同时,作为封禅前提条件的“符瑞”也频见于史书记载。
事实上,王莽纂汉之前,人们一般称预示祥瑞之物为“符瑞”或“祥瑞”,至王莽,“符命”一词才被频繁地搬演上历史舞台。王莽纂汉是大量制造符命以夺权的过程,从安汉公,到安汉公兼宰衡,到摄皇帝,再到真皇帝,王莽每一次权力的加强,都依赖造作符命而获得。《汉书·王莽传》言:“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汉安公莽为皇帝。’符命之起,自此始矣。”〔3〕
“符命”一词虽新起,但其实是新瓶装旧酒,和之前的符瑞是同一性质的东西。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王莽之前的符瑞多是以物的形式展现的,而王莽则在其中加入了更多文字化的东西,从而使“天命”的意义凸显。
“符命”一词真正被视作王莽时期的一个标志,与王莽以官方文件形式颁布的《符命》四十二篇关系最大:“遣五威将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德祥五事,符命二十五,福应十二,凡四十二篇。其德祥言文、宣之世黄龙见于成纪、新都,高祖考王伯墓门梓柱生枝叶之属。符命言井石、金匮之属。福应言雌鸡化为雄之属。其文尔雅依托,皆为作说,大归言莽当代汉有天下云”〔3〕。王莽政权将“符命”思想强加于天下百姓,对“符命”一词在历史上的凸显起了关键的作用。
当然,王莽更多的是把符命作为一种手段,用于政事的践行中,于是,造作“符命”成了时人步入仕途或加官晋爵的一条重要途径。《汉书》记载:“及莽篡位,谈说之士用符命称功德获封爵者甚众。”〔3〕“是时争为符命封侯,其不为者相戏曰:‘独无天帝除书乎?’”〔3〕以符命封侯进爵成为常态,正常的仕进道路反成为异数,汉室宗族刘嘉的被封尤能说明此点。王莽称帝后,刘氏宗族皆不任用,唯刘嘉例外。《汉书·燕剌王刘旦传》载:“王莽时,皆废汉藩王为家人,(刘)嘉独以献符命封扶美侯,赐姓王氏。”〔3〕这是因为刘嘉通过献符命表达了忠诚。
王莽还大量借用符命、祥瑞等字眼改换郡县名称,如沛郡称吾符、符离称符合、樊舆称握符等等。《汉书·王莽传》记载:“郡县以亭为名者三百六十,以应符命文也。”〔3〕以符命内容更改地名,是为了表明对符命的重视。
通过以官方正式文件的方式颁布《符命》,及大量以符命任官、改地名等行为,王莽极大地扩大和深化了“符命”在社会各阶层中的影响。如果说在西汉,“封禅”大典的影响还仅限于统治者、缙绅阶层、儒生、文士的话,王莽时期则将符命思想传播到了普通老百姓那里,从而使“符命”一词代替“符瑞”等在历史上凸显。
魏晋南北朝无疑是我国历史上极为混乱的一个时期,不仅政权更替频繁,自然灾害也频频出现,正史中水患、风雹、霜雪、地震、蝗螟、疫疾的记载连篇累牍,读来触目惊心。统治者都面临着为自己的政权寻找合法依据、维持其长久性的问题,如吴主孙皓、魏明帝、晋武帝、前秦苻坚、宋太祖、梁武帝等都曾意图封禅,虽未真正践行,但对符命的利用却愈演愈烈。魏晋南北朝史书中,符命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两汉史书,符瑞文化在这一时期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宋书》设《符瑞志》,这是正史设符瑞类志的开始。之后,除《南齐书》设《祥瑞志》,《魏书》设《灵征志》,东晋王隐《晋书》设《石瑞记》、《瑞异记》,南朝宋何法盛《晋中兴书》设《征祥说》,齐臧荣绪《晋书》设《瑞志》等外,《瑞应图》之类的作品更是层出不穷。有学者即认为:“符瑞思想发展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已进入了全面的整合期”〔5〕。整合意味着对符命更全面与理性的认识,如《宋书·符瑞志》就这样评价符命的重要意义:
夫体睿穷几,含灵独秀,谓之圣人,所以能君四海而役万物,使动植之类,莫不各得其所。……见圣人利天下,谓天下可以为利,见万物之归圣人,谓之利万物。力争之徒,至以逐鹿方之,乱臣贼子,所以多于世也。夫龙飞九五,配天光宅,有受命之符,天人之应。《易》曰:“河出《图》,洛出《书》,而圣人则之。”符瑞之义大矣。〔6〕
以圣人、经书来给符命寻找理论依据,强行把本出谶纬的符命经典化,使得符命的地位大大被抬高了。更重要的是,在《符瑞志》中,沈约将“天命”与“圣德”相联系,解释了政权更替的合理性与必然性,称“虞、夏、殷、周、秦、汉当授天命”〔6〕、“汤将奉天命放桀”〔6〕、刘裕乃“汉家苗裔,当受天命”〔6〕等等,这事实上将改朝换代归为上天的意志,暗示着宋代晋、齐代宋、梁代齐都是上天使然。这种“必然性”无疑是南北朝诸朝统治者最需要和最希望看到的。《南齐书·祥瑞志》更是以符命为萧齐代宋鼓吹:
天符瑞令,遐哉邈矣。灵篇秘图,固以蕴金匮而充石室,炳《契决》,陈《纬候》者,方策未书。启觉天人之期,扶奖帝王之运。三五圣业,神明大宝,二谋协赞,罔不由兹。夫流火赤雀,实纪周祚;雕云素灵,发祥汉氏,光武中兴,皇符为盛,魏膺当涂之谶,晋有石瑞之文,史笔所详,亦唯旧矣。齐氏受命,事殷前典。黄门郎苏偘撰《圣皇瑞应记》,永明中庾温撰《瑞应图》,其余众品,史注所载。今详录去取,以为志云。〔7〕
萧子显先为谶纬之类图书未能入史叹不平,继而指出符命有“启觉天人之期,扶奖帝王之运”的作用,周、汉、东汉、魏、晋之兴,无不有符命昭示,前史所载符命皆前朝旧事,因此应将萧齐受命之符重新整理收录。这显然是在为萧齐代宋提供天授证明。
以沈约、萧子显为代表的一批史学家通过史书的编纂,实际上将前代符瑞进行了聚合和再解释,对符命思想作了重新梳理,为南北朝统治者改朝换代提供理论依据,为符命思想的进一步发展拓展了空间、扩大了影响。
关键词梁武帝时代,“符命”仍是政治上的一个。相对于前代帝王,梁武帝对符命的利用有过之而无不及。先是神化其出生,“高祖以宋考武大明八年甲辰岁生于秣陵县同夏里三桥宅。生而有奇异,两胯骈骨,顶上隆起,有文在右手曰‘武’。……所居室常若云气,人或过者,体辄肃然”〔8〕。这是历代帝王为强调天意所归惯用的说法。而关于其受帝命,齐帝禅位诏书有云:“河岳表革命之符,图谶纪代终之运”〔8〕。梁武帝登基,告祀于天,其中亦云:“夫任是司牧,惟能是授;天命不于常,帝王非一族。唐谢虞受,汉替魏升,爰及晋、宋,宪章在昔。……而晷纬呈祥,川岳効祉,朝夕坰牧,日月郊畿。代终之符既显,革运之期已萃。”〔8〕先言改朝换代乃天意所在,又以受禅前符命并至来昭示代齐的合理合法。而在梁武帝统治期间,《梁书·武帝纪》关于老人星频繁出现的记载就达四十余次,让人震惊。何以如此呢?《黄帝占》言:“老人星一名寿星,色黄,明大,而见则主寿昌,老有康,天下安宁。”《春秋纬》言:“老人星见则治平主寿。”《春秋运斗枢》言:“王政和平,则老人星临其国,万民寿。”《石氏》言:“老人星明,主寿昌,天下多贤士。”《孙氏瑞应图》言:“王者承天,则老人星临其国”。①这些图谶纬书都认为老人星出现预示着承天受命、国家治平、君民多寿、天下多贤才。梁武帝本人是南朝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皇帝,他的贪恋权位也使老人星这种符瑞的出现成为一种“必然”。
收稿日期:2015-05-13
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籍整理委员会古籍整理项目(1333)
作者简介:赵俊玲(1981-),女,河南洛阳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魏晋南北朝文学与文献研究。E-mail:ningqing2007@163.com。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章编号:文献标志码:A1009-4474(2015)05-0059-06
与之相反,封禅典礼在梁代影响有限。梁武帝并非没有封禅之心,《梁书·许懋传》载,在梁武帝建国之初,“有请封会稽禅国山者,高祖雅好礼,因集儒学之士,草封禅仪,将欲行焉。”〔8〕然而当许懋以“此(按:指封禅)纬书之曲说,非正经之通义也”〔8〕的理由阻谏时,梁武帝作为国主,表现得颇具雅量,对许懋的意见“嘉纳之”〔8〕。梁武帝之“嘉纳”,应代表着他对许懋关于封禅认识的认同。
关于封禅非正经之说,许懋之后,多有嗣响,即如隋王通《文中子》所云:“封禅之费非古也,徒以夸天下,其秦汉之侈心乎?”〔9〕而《晋书·礼志》言:“封禅之说,经典无闻。礼有因天事天,因地事地,因名山升中于天,而凤皇降,龟龙格。天子所以巡狩,至于方岳,播柴祭天,以告其成功,事似而非也。谶纬诸说皆云,王者封泰山,禅梁甫,易姓纪号。秦汉行其典,前史各陈其制矣”〔10〕,代表着唐初一批学者的共同看法。这些文献关于封禅“非正经”的性质界定,实已把这种典礼拉下了神坛。
然而,对于符命的利用,显然是另外一回事,它不仅服务于封禅,还被普遍地用于宣扬皇权天授、国家升平。
通过正史所设篇章的变化,我们也可清楚看出,在魏晋南北朝,尤其是南北朝时期,“符命”、“符瑞”等代替“封禅”成为一个出现更频繁、影响更深广的词汇。在《史记》中有《封禅书》,在《汉书》和《后汉书》中,封禅之事分别记载在《郊祀记》和《祭祀志》中,而《宋书》、《南齐书》、《魏书》则分别列《符瑞志》、《祥瑞志》、《灵征志》,专门记载当朝符命,以显示皇权天授、社会升平。
可见,从秦至西汉末,“封禅”一词与“符瑞”等类词并行;王莽纂汉,强调天命,“符命”一词在历史上凸显;至南北朝,封禅典礼未曾践行,符瑞文化快速发展,“符命”、“符瑞”成为远比“封禅”活跃的词汇。这或许就是萧统以“符命”,而不以“封禅”为司马相如《封禅文》、扬雄《剧秦美新》、班固《典引》等文立体命名的原因。表现出的是,身为太子的萧统,比之刘勰,政治上具有更强的敏感性。
诚如有的学者所言,作为一种文体,“符命文并不直接产生于符命,而是产生于封禅大典的需要”〔1〕,《文选》所列三篇“符命”文都是为劝封禅而发。在为这些文章立体命名时,称“封禅”还是称“符命”,萧统是有选择的余地的,以此而不以彼,更多的应是受到其身份、地位等客观因素的影响。
二
“封禅”和“符命”既存在不同,就有何者更为合理的问题。通过追溯“封禅”、“符命”的文体命名史,我们可以发现,萧统之命名因内涵、外延清晰,显示出更强的生命力。
如前所述,伴随着汉代皇帝的封禅典礼,产生了一批封禅文献。《汉志》小说家类著录《封禅方说》十八篇,注云产生于武帝时。据《史记·封禅书》言:
自得宝鼎,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封禅用希旷绝,莫知其仪礼,而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数年,至且行。天子既闻公孙卿及方士之言,黄帝以上封禅,皆致怪物与神通,欲放黄帝以上接神仙人蓬莱士,高世比德于九皇,而颇采儒术以文之。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上为封禅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与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诸生行礼不如鲁善”,周霸属图封禅事,于是上绌偃、霸,而尽罢诸儒不用。〔2〕
参与汉武帝封禅之议的有方士,有儒生,余嘉锡先生称:“武帝本信方士之说,以为封禅不死,而诸儒顾牵拘《诗》、《书》,故武帝遂罢而不用。疑此十八篇者,皆方士之言,所谓封禅致怪物与神通,故其书名曰方说。方者方术也,犹李少君之祠灶谷道却老方,齐人少翁之鬼神方云尔。其诸儒所采《诗》、《书》古文之说,当不在十八篇矣”〔11〕,应近于此书的实际。
《汉志》礼类著录《古封禅群祀》、《封禅议对》、《汉封禅群祀》三种著作,其中《封禅议对》,班固注云:“武帝时也”〔3〕,应是《史记·封禅书》所谓“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产生的汇编文件;《古封禅群祀》应是《史记·封禅书》所谓“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之类,是汉儒汇编古代封禅相关礼仪而得的文件;《汉封禅群祀》则是关于汉代封禅礼仪的汇编文件。显然,在西汉时期,伴随着汉武帝对于封禅典礼的张扬及多次践行,公卿、儒生、方士的大规模参与议论,已产生了一批以“封禅礼仪”为核心的封禅文献。
东汉是文体学迅速发展的时期,但如蔡邕《独断》、刘熙《释名》,都未及“封禅”一体。从西晋挚虞《文章流别论》的遗文来看,有“图谶”一类,与“封禅”、“符命”之体关系较为密切。到了刘宋范晔作《后汉书》,开始对作家创作的各体文章进行著录,但仍没有“封禅”之称。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如班固《典引》篇,在《后汉书·班固传》中的著录情况如下:
固所著《典引》、《宾戏》、《应讥》、诗、赋、铭、诔、颂、书、文、记、论、议、六言,在者凡四十一篇。〔12〕
范晔列传主所著,可归体则归体,存在归体困难的就单列篇名,《典引》即属后一种情况。班固所做文章,有赋、颂等体,但范晔并不以《典引》属之,可见《典引》的特殊性已引起了范晔的关注。但在范晔所生活的刘宋时期,显然还没有产生“封禅”这种文体名称。《后汉书》单列《典引》的做法,无疑提示着后人,这类文章是区别于赋、颂的另一种文体,应对其进行明确的文体归类。
较早将“封禅”列为一种独立文体的是任昉的《文章缘起》与刘勰的《文心雕龙》。“封禅书”是前者所列八十四种文体之一,后者列《封禅》一篇专论“封禅”一体,所占篇幅昭示着刘勰对此体非同一般的重视。但《文心雕龙·封禅》所列篇章实际上还存在分体的矛盾,它们既包括劝请封禅之文,如司马相如《封禅文》、扬雄《剧秦美析》、班固《典引》等,又包括在封禅典礼举行过程中所产生的颂扬帝德、刻于泰山之上的刻石文,如李斯《刻石文》。关于后者,《文心雕龙》在论述其他文体时亦有提及,如称《颂赞》:“至于秦政刻文,爰颂其德。”〔9〕《铭箴》:“至于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泽,亦有疏通之美焉”〔9〕。
当今即有学者指出李斯《刻石文》兼具颂、铭、碑等多种文体因素,“在颂、铭、碑三种文体的发展过程中均做出贡献”〔13〕。刘勰的这种做法也昭示着一个事实,他对“封禅”一体的认识是不严密的,没有能够将其从内涵、外延上与其他文体做出明确的区分,因而导致其与其他文体关系错综,以致后世学者疑惑“封禅”作为一种文体的独立性。
而《文选》在所立“符命”一体中,仅收司马相如《封禅文》、扬雄《剧秦美新》、班固《典引》等劝请封禅的文章,无疑使“符命”一体的外延和内涵更为清晰,从而明确了与其他文体的界域,具有独特的特征。
分体总集的编纂在南北朝盛极一时,专收封禅文的总集在《隋志》中即有著录,《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类》有《上封禅书》二卷,注云:“梁有《杂封禅文》八卷”〔14〕。任昉、刘勰能够立“封禅”体,是有创作基础的。而且《隋志》将“封禅书”列于赋集之后,在分体总集中的位置相当靠前,甚至在颂集、诗集等等之前,可见因“封禅”事关国家大典,“封禅”一体在当时人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
唐宋时期,“封禅”或“符命”类文章虽然仍受关注,但其文体性质已发生了变化。如唐人李昉等编《文苑英华》时,在“赋”体下列子目“符瑞”,“杂文”一体下列子目“帝道”(收岑文本《拟剧秦美新》一文),“表”、“碑”二体下皆列子目“封禅”。宋人姚铉编选《唐文粹》,在“颂”体下列子目“封禅”,收张说《大唐封禅颂》等文;“古文”下列子目“符命”,收录柳宗元《贞符》。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将唐代皇帝所下诏书分门别类编纂,卷六十六“典礼”下首列“封禅”子目。很显然,在六朝时期作为文体出现的“封禅”或“符命”类文章,到了唐宋时期,已被分散到赋、杂文、表、碑、颂、诏等文体中,演化成了其他文体的子类。
明人仍承六朝人的做法,将“符命”单独立体。徐师曾编《文体明辨》,虽仅将“符命”一体列于附录中,称:“至于附录,则闾巷家人之事,俳优方外之语,本吾儒所不道,然知而不作,乃有辞于世。若乃内不能辩,而外为大言以欺人,则儒者之耻也,故亦录而附焉”〔15〕。他虽对附录所列文体的内容不满,但并不否认它们作为独立文体的意义。贺复征的《文章辨体汇选》亦列“符命”体,但与《文体明辨》一样,《文章辨体汇选》“符命”体所收亦仅司马相如、扬雄、班固、柳宗元等人之文,反映出“封禅”/“符命”体之外延比起诸多文体,是相对较小的。这与此体的应用场合、现实需求等密切相关,不可苛求。
后来的总集或文学批评著述,虽还有评录“符命”体者,如来恂裕《汉文典·文章典》等,但更多的则是如王兆芳《文章释》、林纾《春觉斋论文·流别论》等,所论文体虽多,但都不再给“封禅”/“符命”体位置。姚鼐《古文辞类纂》、曾国藩《经史百家文钞》等开始对文体进行归并后,更难给“封禅”/“符命”体一席之地。
之后,学者更是反对将“封禅”/“符命”单独立体。章学诚云:“若夫《封禅》、《美新》、《典引》,皆颂也。称符命以颂功德,而别类其体为符命,则王子渊以圣主得贤臣而颂嘉会,亦当别其体为主臣矣”〔16〕,赞成唐宋人的做法,将这类文章归并入颂体。朱珔《文选集释》云:“棻以献符命投之四裔,假令雄为符命,则莽亦必并投之,然彼所称符命,乃桓谭于世祖上疏,以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非徒为谀颂之文而已;《文选》此等文曰符命,只是昭明所题,非其旧也。”②甚至不承认此体的存在。今天也多有学者,如詹鍈等,认为此体实可归入颂体,不必单立。
通过上面的梳理可以看出,经过历史的选择,“符命”作为文体名称被后人更多地接受,这一方面大概是由于封禅虽是国家大典,但在我国历史上,仅有秦始皇、汉武帝、王莽、光武帝、武则天、唐玄宗、宋真宗等七位帝王真正举行过封禅,所以影响较小。而“符命”作为一体,虽指那些劝行封禅的文章,但因“符命”一词本身所含有的意义及符瑞文化在整个封建时代被广泛强调与运用,使得“符命”一体影响更为深远。另一方面则源于萧统所谓“符命”比刘勰所谓“封禅”内涵、外延更为明晰,所涵括的文章有更独立的特征。
但“符命”/“封禅”作为独立的文体类别,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实际上是非常短暂的,这受制于它产生与应用的特定场合与对象,更与它产生的方式密切相关,这是一种典型的通过“因文立体”方式产生的文体。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言:
“因文立体”无疑是中国古代文体归类的传统方法,正因为如此,才会在历代出现文体分类纷繁琐杂的局面,……从这里可以看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相当注重文体的应用性质和社会功能,为了便于实用,所以文体分类日益趋于纷繁琐杂。〔17〕
既是“因文立体”,在对文体命名时,便不免包含着立体者的某些个人因素。如黄侃所言:“详夫文体多名,难可拘滞,有沿古以为号,有随宜以立称,有因旧名而质与古异,有创新号而实与古同,此唯推迹其本原,诊求其旨趣,然后不为名实玄纽所惑,而收以简驭繁之功。”〔18〕我们只有透过文体命名的表象去探究其内涵与外延,得出其所代表的文学与文化方面的意义,才能更深入地理解这种文体。
《文心雕龙》论及34种文体,《文选》设39种文体。两书命名虽不一致,但内涵接近的文体,大致有《文选》之“上书”与《文心雕龙》之“说”、《文选》之“祭文”与《文心雕龙》之“祝文”、《文选》之“符命”与《文心雕龙》之“封禅”等。但这种命名的不同,我们不能简单地以同体异称、大致相同、二而一等一语带过,而应探究背后的原因。这有利于我们明了这些文体的形成与发展过程,认识时代、环境等因素对立体者的影响以及何种命名更为合理等等问题。
注释:
①见于瞿昙悉达《唐开元占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②见于朱珔《文选集释》,上海受古书店本1928年出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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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