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2015-02-18江剑鸣
■江剑鸣
味道
■江剑鸣
一
1
大姐家门口,我们的汽车一停,大姐兴泽和二姐兴书,就急忙忙地迎了出来:“呀,老四回来了!”“呀,小华回来了!”“嘿,小衎衎,乖啊!”大姐有些胖,本来行动不便,这时倒灵活得像个年轻人。她俩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我们的手,“快,快,屋里坐,屋里烤火。外边冷。”
“哇!小衎来了。”一个跟小衎年龄相仿的小女孩,从阶沿上冲下来,拉住小衎的手,“走,我们去耍。”这是大姐的重孙女雨婷,应该把小衎叫表舅舅。他们是幼儿园同班同学,熟着呢。
这是马年腊月初十,一个寒冷的上午。
2
腊月间摩天岭南麓的天,阴沉着脸,云遮雾罩,似乎八辈子没有开晴过。远处的高山已然积雪,被缭绕的烟雾遮蔽成灰蒙蒙一抹。近处,山岗上的青冈林,一片枯黄,寒风刮过,黄叶翻卷,晃过一道一道的灰白。山岗下面是人户院子,院落边的桤木树已经被西北风剐去绿衣,只剩一身骨架,倒是竹林,一簇一簇地青翠。相思鸟在竹林里欢快地嬉戏,叽叽喳喳,时而飞进猪圈,尝尝猪食槽里的味道。我们把这种鸟叫做猪食拐拐。偶尔飞过一两只乌鸦,掠过楼房,栖息在核桃树枝桠上,“嘎——”一声叫。正是这些翠绿和鸟鸣,使村庄不致过于沉闷。那些荆竹,尺竹,在寒风里抖动枝叶,哗啦啦,哗啦啦。院落外一缕一缕的农田,一缕一缕的坡地,裸露着秸秆收割后的青黄色泥土。西北风顺着山沟猛刮,呼呼呼,呼呼呼,夹着尘土,卷起干枯的桤木叶和竹叶,在河沟边打旋。
这是磨刀河一条支流,叫罐子沟。大姐家这个大院子,叫九元里。九元里,这名字,听起来有点高丽味道吧?但这里与朝鲜半岛,相距万里,毫不搭界。我考证过,其实应该叫酒园,是百多年前煮酒的农家小作坊,也不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工作组干部咋写成了这三字,从此以讹传讹。修通公路后,村头那座水泥桥,桥栏上就赫然写着“九元桥”。村民们反正不识字,写成什么也不影响他们耕田种地吃饭睡觉生儿育女过日子。现在官方的名字,把这里叫高村乡光一村二社。四十年前,这里曾叫作高村公社光一大队二生产队,也是光一大队的大队革委会所在地。那时候,一条窄窄的泥路,弯弯扭扭联结着小溪两岸几个小院子,路上常常陈列着牛粪猪屎和狗屎,一遇下雨,泥浆淹没过脚背。小路两边是猪圈和茅厕。虽然常有臭气,但这里有供销社,采购站,医疗站,有小学校,有大队革委办公室,比较热闹。现在,几个小院子联成了大院子,一幢幢高耸的楼房,分散坐落在罐子沟两边,硬化的道路宽宽敞敞,也没了猪屎牛粪和茅厕的臭气了,但没了供销社,没了医疗站,小学校也撤并到乡街去了,九元里显得人气不足,冷冷清清,死气沉沉。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的老家,至今生活着我的大姐、二姐、哥哥和弟媳。他们几家人相距最远不过三百米,一声都喊得答应。
腊月初十,我大姐兴泽七十大寿,我来祝寿。农村人讲究做正生,满十年的生日,就隆重庆祝一番。但同时又讲究男做九,比如,五十九岁,就做六十大寿;女做满,就是说,满六十那年,才做六十大寿。大姐满七十岁,要做正生大寿。我也是第一次去给大姐祝寿。以前,我基本不关心他们的生辰满日,一是人年轻,不懂事,没有意识到亲情的贵重,二是天天忙着奔生活,轻易无法回老家来。如今,我也快满花甲了,退到二线,等着退休,便有了比较宽裕的时间,交通也便利,可以回老家看望哥哥姐姐。
这里海拔高,又是深山峡谷,比起城里,要冷好几度。但大姐堂屋里生了一大盆炭火,屋里暖融融的。当大姐二姐一边一个拉着我们进屋时,我已经毫无寒意,那暖和,从心底涌出,正漫向我的全身。
我和老婆小华进堂屋,围着火盆坐下,侄孙女菊立即递上热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跟大姐二姐摆龙门阵。大姐的三女子碧和二儿媳珍,还有孙女菊,在灶房里忙着张罗饭菜。屋子里飘散着农家特有的饮食香味,柴火气味,乡土,温暖,醇厚,馨香。
大姐养育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斌,五十多岁,过去做泥瓦工,现在弄了个婚庆店,日子过得还算红火。他今天正给本村某家主持婚礼,没法回来。二儿权,三儿坤和幺儿金,长年在外省打工,大姐说他们这阵正在往回赶。幺女碧,远嫁江苏,这两天专程回来给母亲做寿。人家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不假。大姐的儿孙,包括媳婿和重孙们,加起来要坐两桌多。可今天,老太太的生日,子孙们并没有回来齐整。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挣钱活命,养家糊口,各忙各的生活,纵然是母亲大人的七十大寿,也无法准时赶回家祝寿啊!
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姐算村里的高寿之人,生日这天,孩子们却不能全绕膝身边,于老太太来说,肯定遗憾。于孩子们来说,也肯定无奈。年轻人出门打工挣钱,有的好几年都不能回家过年。外出打工,已经是磨刀河人的主要经济形式和经济来源。老人小孩留守乡村,已经成为一种中国农村的新常态。看到这些,我也无话可说。
3
大姐夫姓马,一个精瘦的老头。他当年是罐子沟赫赫有名的马木匠。他闲不住,出出进进,忙这忙那,一会儿进灶房里,一会儿又上楼去,一会儿又铲来一锨木炭,加在火盆里,说:“山沟里冷,火生大些,免得感冒。”火盆里的青冈炭,正燃出红蓝色的焰苗。
大姐夫家原先住在九元里上游棕树河旁边,一个叫岩巴子的地方。岩巴子,顾名思义,是个比较差的屋基。大姐夫便在九元里买了两处旧屋,地震后,重建成楼房,老三一处,自己与老四一处。老二在岩巴子老屋基上重建了一溜平房。老三老二的房子,平常都锁着。老大在乡街上买地基盖了楼房。现在,大姐健康略微差些,在家里守着,大姐夫,常被人家请去做些小木活,新做桌凳,维修门窗,改造圈道。他骑一辆三轮摩托,在罐子沟莽跑,拉风哦!我很小的时候,见着那些五十来岁的人,就觉得他们老态龙钟,弯腰驼背,走路蹒跚,咳嗽连连,气喘气齁。可现在看大姐夫,七十四岁的老头子,还那么精干,那么硬扎,那么爽朗,那么不停不住地劳动。
4
开午饭的时候,哥哥兴华和侄儿强来了。弟媳文会家的人,还在上海打工未回。弟弟兴模去了之后,文会另招了女婿上门,但一直跟我们弟兄姐妹像以前一样来往走动,关系甚好。侄儿强在门口点燃了鞭炮,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打破了九元里的沉闷,大姐家顿时热闹起来。我们围坐了一大桌人,开始享用灶房里几个人的厨艺——公开的理由,是我们给大姐祝寿。大家碰杯:“祝您生日快乐!”
席间,珍端上了一盆活水豆腐,大姐赶紧说:“快摆在老四面前,这是他最喜欢的饮食。”她站起来,伸出那双布满青筋的手,接过盆来,慢慢地,慢慢地,亲手递到我面前,说:“老四,多吃点哈。以前妈常给你推起吃呢。”大姐的样子,让我想起来母亲。大姐极像母亲,体型,面容,声音,言行。大姐的话,像一只温柔的小手,在我心尖上轻挠,令人周身有酥酥的感觉。突然想起一句话:“长姐当母。”顿时,一种温暖直抵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感觉到眼睛里有东西在漾,在涌,沁过鼻孔,渗进口腔,味道咸咸的。
母亲还健在的时候,我每次回棕树河,一拢屋,她就早已熬一锅热腾腾的醪糟,一人喝一碗,旅途的劳顿顿时消除。大多数时候,是玉米面醪糟,里面有酒柿子。要是热天回去,这一碗醪糟下肚,顿时会让人舒坦得忘记东南西北。她往往是打搅团,或者擀杂面给我们吃,都是地道的乡土味道。晚上,母亲就叫爸或者叫哥哥烧腊猪脚,说要炖萝卜干或者豇豆干。火塘里立刻就散发出烧腊猪蹄的焦糊味道,飘散到各个房间。半夜里,我们就会闻到炖腊猪脚的喷香气味,倍感幸福啊!母亲泡上黄豆,第二天天不亮,就自己起来,或者叫嫂子,或者叫弟媳早点起来,推手磨子豆腐。次日,一定吃腊猪蹄。尤其是腊猪蹄汤泡玉米面干饭,简直是一道美味。也吃腌菜炒腊肉,母亲炒的腌菜腊肉,那味道之绝,我至今没有在别处见识到。母亲每年都要亲手腌制干菜,萝卜丝,小辣椒,青菜叶,龙须菜,混合在一起腌制。她每年都要托人给我带些来,我们蒸肉吃,蒸包子吃,炒着吃,那味道,令人难以忘记。要是夏天回去,母亲会给我们蒸水巴馍吃。水巴馍是炕在锅边的嫩玉米面馍馍。锅中间熬一锅新鲜菜,南瓜,洋芋,豇豆,都是些时令蔬菜。那些味道,至今似乎还在嘴角。吃活水豆腐,一定是保留节目。每人面前,摆一个麻辣喷香的红油或者青椒蘸水碟。那吃法,简直是高级享受啊!这样的食谱,坚持了若干年。母亲去了,我以为没人知道我这些嗜好,可今天,大姐提起,我怎能不热泪盈眶呢!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类首先要解决衣食住行,然后才能从事各项社会活动。我说,应该把食字放在第一。早晨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全是说的吃。那柴字,是说煮熟饮食必须的燃料。磨刀河的人见面,先问:“吃了不?”关心一个人,先关心他的胃。在能够填饱肚子之后,人们就要讲究味道。所谓吃香喝辣,说的也是味道,而非食品本身。说起哪家媳妇饭菜做得好不好,也是说她做的味道合不合口,香不香。如今,各家大小电视台,都不吝频道和时段,开辟饮食节目专栏,不少明星,不吝身价,抄起了锅碗瓢盆铲,教授大家做出味道合口的饭菜。
我们这种把豆腐在红油蘸水碟里蘸着吃,叫吃“白牛滚水”。如果放到第二顿,就可以红烧成“麻婆”,煎成“熊掌”,也可以切片煮,放些青颜色菜叶,蘸上麻辣喷香的青椒或者红油调料吃,叫“一清二白”。罐子沟人吃豆腐的蘸水,挺讲究,除了青红海椒,正宗的文县花椒,还要捣碎豆豉和蒜泥,再辅以姜葱,熟油搅拌调和而成。那味道,特乡村,特土著,尝过不忘。此时,我赶紧夹起一坨,白嫩嫩的新鲜豆腐,在蘸水碟子里一滚,在一屋人的目光里,和着感动,和着热泪,塞进嘴里。
我这哪里是在吃,简直就是在品味浓浓的亲情关爱啊!亲情的味道,划过我的舌尖,融进了我的心里,淳厚,浓郁,隽永。
5
晚饭后,女儿来接我们回城。临上车时,大姐说:“我叫灶房里留了几坨豆腐,老四你拿回去,慢慢吃吧。”外甥女碧,双手递上一个塑料袋,装了满满一口袋新鲜豆腐,还透着暖暖的热气。我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我捧着的,岂止是一坨普通的豆腐啊!
二
1
墓前香蜡纸钱彻底燃尽,灰烬冷却,绝对不致引燃山火,我们一家人,才冒着寒风,从棕树河山坡走下去。
这天,是马年腊月二十七,我们回故乡给父母上坟。
磨刀河人的规矩,就是腊月底给父母上坟,清明前夕给父母挂坟,七月半要给祖先们烧纸。上坟,就是子孙们去父母的墓地,焚烧香蜡纸钱,祭奠父母。有条件的,还摆奉刀头供果等祭品。可以燃放鞭炮,可以磕头作揖,尽量弄得热闹些,让父母在那边也高高兴兴地过年。清明前夕挂坟,也是去父母墓地,给坟堆培土,垒石,锄草,挂挑钱纸幡,一般不能烧纸放炮,免得惊扰了先人们的清静。七月半,给祖先们封包纸钱,傍晚,在野外焚烧,寄托后辈的哀思与怀念。此外,逢着已故亲人的生辰或者忌日,有条件的,也要烧化纸钱祭奠一番。如果腊月底遇事耽搁,没有去上坟,心里一定过意不去,春节,吃啥都会感觉没有味道。大山的子民,朴实,单纯,对亲情格外看重,无论阳界,还是阴间。
腊月底的摩天岭南麓,还阴沉着脸。寒风呼啸,偶尔夹几丝细细的雪花。罐子沟四面,时不时有人在上坟。山坡上的一阵阵炮仗,呼应着院落里孩童们的欢叫,鸡鸣和狗吠,谱成一组独特的山村年末曲。山坡上的一缕缕青色火烟,照应着村庄里的一缕缕蓝色的炊烟,缭绕成一幅独特的山村年末图。走进村里,老远就能嗅到特有的乡村气味:哪家灶房里的肉香味,房顶上飘出的柴火味,山坡上焚烧的香蜡纸钱味,院落边焚烧渣滓的气味,偶尔还有圈道茅厕的气味。这一切,渲染出浓郁的山村过年气氛,也勾画出我心中的无限乡愁,声形味俱全。乡愁是一种思念,一种情绪。余光中把它比喻为邮票、船票和坟墓,作为思念的寄托。费翔思念故乡的风,故乡的雨和故乡的云。现在提倡记住乡愁,我理解,就是要记住故乡的青山,溪水,故乡的树木,房屋,还应该记住故乡的各种气息,饮食和饮食的味道。
由于路途远,我没有摆鲜花供果刀头祭品,父母在那边没法品尝我提供的味道。从来都是母亲给我们提供满足舌尖的美味,我也没有弄出满足他们舌尖味道的本事。除了香蜡纸钱,我更看重到墓前走一遭的过程。我带着老婆小华,女儿星星,外孙小衎,去棕树河老房子背后山坡上,给父母烧化香蜡纸钱,磕头作揖。我的父母,活着时都抽烟。我点燃几支香烟,卡在坟墓石头缝里。我专门买的父母生前没有品尝过的香烟。烟头火星一闪一闪,像是他们在歆享我的心意呢。那烟蒂冒出屡屡细弱的蓝烟,在腊月底的山风中缓慢飘散。或许,那飘去的,正是我传达给父母的感恩和怀念。
棕树河没人居住了。一溜大瓦房,像一溜空空的木瓦巢,孤寂地戳在老屋基里。院坝坎前,长满了荒草,干枯萎黄,在寒风中摇曳。没有炊烟,没有人气,凄清,冷寂,萧索,荒凉。当年母亲要求把她葬在房子附近,就是想随时闻到人间烟火,闻到灶房里的油香。可如今,哥哥弟媳都搬家了,搬到两里路外的九元里,在公路边起了新楼。我一直认为棕树河屋基好,可是,我自己并没有在罐子沟生活。我也不是我哥我弟媳,未必全懂他们的生活需求,正所谓“不知鱼之乐”。搬到公路边,九元里大院子,热闹,交通方便,做法无可厚非。在农村,灾后重建,大家都往公路两边挤,这种现象很多很多。或者说,人类总是这样搬来迁去,漂泊不定吧。历史上的许多古代名城,现在不也荒无人烟了吗?磨刀河一带,这样的空巢院落,越来越多。老房子的瓦片木料,不值钱,卖不掉,用不上,连鸡肋都算不得,就那样戳在那里,与青山为伍,与山溪相伴,晒太阳,晒月亮,任风吹,任雨淋。以前年底,我们回去上坟,总是顺便在棕树河团聚,现在,我们回罐子沟,落脚点自然是哥哥家。上完坟,我就带着老婆孩子,去九元里。
小衎被我们全副武装,羽绒服,风雪帽,厚手套。可他不戴帽子,情愿光着头。寒风把他头发吹乱,倒也显几分潇洒,把他鼻子冻得微红,似乎有点童话人物的样子。棕树河前边的小溪,溪水边结了一层薄冰,溪边岩石上,垂吊着几根冰棱,指头大小,玻璃般亮晶晶的,小衎稀奇,要我去掰几根。他脱掉手套拿,被彻骨的冰冻刺激得赶紧甩掉,我便教他戴着手套拿。他咬下一截,嚼得咯咯嘣嘣。问他啥味道?他说像矿泉水。他当然不懂,这就是最纯正的山泉水凝聚而成的啊!
2
三月里,我们回来给哥哥兴华做了大寿。五十九,当作六十做。亲朋好友,坐了几十桌,热闹了三天。这位N年前在宁夏石嘴山当过兵,回来后又在村里当了N年村干部的老农民,有着魁梧的身材,结实的身板,也有着满头白发,一脸沧桑,更有着周身的朴实,满怀的憨厚。他养育了一女一儿,女儿波,嫁去五十里外的古城镇,做点小生意。儿子强,娶媳妇在家。哥哥现在已经有俩孙女一外孙了。嫂嫂志英贤惠能干,把家里操持得有条不紊,在村里数一数二。地震之前,他家与弟弟兴模的遗孀文会两隔壁住,俩妯娌关系特好,也是村里数一数二,被亲戚们夸赞不已。地震后,文会搬到九元里,相距百米,还是好邻居。
哥哥只读到本大队的小学三年级,毕竟没有多少文化,加上天性耿直而敦厚,言辞木讷,当村干部时,辛辛苦苦,挨骂受冤,虽没少为村民谋利,但不会沟通乡干部,不会巴结乡领导,五年前,领导随便借个事由,免了他的村支书。其实,我们知道,这年头的村干部,未必那么好当。特别是这穷山沟,夹在村民和政府之间,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被免了职务,似乎人生有些失败,但我以为,人生没有绝对的输赢。成功与失败都只是相对的评价,更多的是平淡朴素的生活。免职五年来,他没有背思想负担,反倒感觉清爽。除了种一点田地,就在罐子沟做点小生意,收购土特产,收购生猪,开着他砰砰砰的火三轮,拉到邻县青溪镇去卖,挣点闲钱,比当村干部的日子,还风生水起。
3
听说我回去了,大姐二姐也赶来见面。大家围坐在哥哥家火塘边,没边没际地摆龙门阵。火塘里垒着半背干柴,熊熊燃烧,屋子里温暖如夏。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各家如何带孙子的事情。嫂子志英和侄媳小红在灶房里张罗饭菜。一顿丰盛的饭菜,色鲜味美,浓香四溢。有炒腊肉,蒸烧白,有香肠片,有豆腐干,有猪蹄汤,惹人垂涎啊。马上过年了,兄弟姐妹们必然小饮几杯。这也是这几年已然固化的年底程序。
“我们养的猪,没有喂过添加剂,放心吃。”嫂子解释说。“这个香,多吃点。”姐姐们边说边往我们碗里夹。侄女波的孩子伟正好在这里度寒假。小衎与他的表哥伟和表姐佳宜表妹顺宜,边吃东西,边疯玩。两个幼儿园小朋友,两个小学生,四个人倒也玩得拢。小衎把饭菜弄洒了,肉都掉地上了,我准备责怪,嫂子赶紧挡住:“不要紧,叫狗进来捡着吃,米饭等会扫去喂鸡。”她喊一声:“小黑!”果然,一条半大的黑狗,兴奋地摇着尾巴,跑进屋来,钻进饭桌下,在我们脚边,拱来拱去,专捡掉地上肉和骨头吃。哈哈,我们亲人其乐融融,乐及鸡犬啊!
4
饭后,哥哥和侄儿强在院坝里锯柴劈柴,电锯吱吱吱响,有点刺耳。女人们关上门,在火塘边继续交流家长里短。我和女儿星星,钻出后门,带孩子们玩耍。
房后边是一坝良田,刚栽上油菜苗,稀稀拉拉的,遮盖不住裸露的黑黄色田土。田角边铺着一张篾簟席,晾晒着萝卜丝和龙须菜。我知道,那是准备做腌菜的料。记得当年母亲每年都要腌制许多,可以在油锅里些微炒一下,下饭吃。也可以蒸烧白肉,做底垫料,下干饭吃,味道好极了。那时的干饭是玉米面蒸的“草草饭”,没有好下饭菜,难以下咽呢。
田埂铲得很光生,一根杂草都没有了。孩子们在上面比赛谁跑得快,跌跌撞撞地。田与田之间,有一条刚刚清刮干净的小水渠,没水,大概是备着今后灌溉用的。小衎每次到农村都很兴奋,对乡下什么事物都感到好奇。他在水渠上面蹦过来,跳过去,表现他的勇敢:“这么宽,我都跳过来了!我凶吧?”
有一小段田埂,没有铲除,生长着一埂绿油油的嫩苗,在这个四处灰黄的田坝中间,格外显眼。走近一看,哈哈,是芫荽,芫荽!我蹲下来,用手抚了一下芫荽苗,那些青苗立刻散发出浓郁的清香气味,扑面而来。我大声喊:“嫂嫂,芫荽是你们的吧?”嫂嫂说:“就是,多的很哦,吃不赢。我来给你挖些。”她拿把小锄头,拿只塑料口袋,钻出后门来。
芫荽,磨刀河人叫它盐须,又叫香菜。可以焯一下,直接凉拌着吃。炖肉时放进去做佐料,尤其是吃牛羊肉,作香料,少不得。香料的“香”字,磨刀河的人读着“向”字的声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人类的饮食,有主食,也还要有副食,更要有调味品,比如盐巴,比如糖。现在城里人做菜,讲究使味精,而乡下人,主要使用土地里自然生长的葱葱蒜苗,韭菜芹菜,藿香盐须。
挖了满满一塑料袋的芫荽。这是故乡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是亲人种的,嫂嫂亲手挖起来的。香菜可以给我们的饮食调味,亲情可以给我们的人生调味。
5
临走时,嫂子还递上一口袋干腌菜,说:“这腌菜香,跟妈当年做的差不多,你们可以蒸几顿烧白吃。”
我们每次从罐子沟返回,都要提回大包小包的家乡特产,红苕,洋芋,核桃,青菜,白菜,玉米面,杂面。有个表弟媳开我们玩笑:“你们回去,连灰都给别个抓跑了。”这口袋芫荽,带着故乡泥土和山泉的味道,这口袋腌菜,带着故乡阳光和空气的味道,带回城里,我们家吃了很久很久。这使我的餐桌,乃至我的生活,清香扑鼻,幽香入心,弥久不衰。
我知道,这是故乡的味道,亲情的味道。这味道,漫过肌肤,从舌尖,香进了肠胃,深入脾肺,浸入了心怀,一直渗透到我的脑髓。
虽然我没有生动的文字表述,只有些朴素的记录,亲情已然存在,我只有倍加珍惜。亲情相伴的日子,我的人生,不再孤寂!
三
1
当我使劲拽弯一根树枝,满枝红白相间熟透了的樱桃快要触到小衎的鼻子时,四岁的小衎,激动得跳了起来:“啊,哈哈!好多樱桃哦!”他一边吆喝着,一边摘樱桃,往小嘴里塞,“好甜哦!好好吃哦!”
这是小衎第一次亲手摘樱桃吃。也是我们第一次在二姐兴书的园子里摘樱桃。
这是羊年三月十三。这天正轮上放劳动节假,更重要的是这天是二姐兴书的生日。
二姐的生日,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呢。二姐的家在九元下游三百米一个叫高跟头的地方。据说,满园的樱桃,每年都结得红板板的,没有功夫摘了去卖,全留着自家吃,村里的孩子们吃。可是之前,我却没有时间来品赏这绿色环保的美味呢。唉,唉,遗憾中……
二姐六十七,是散生。虽说是散生,做不做寿不重要,但我却是第一次来给她祝寿。以前那些樱桃成熟的季节,我在小城里拼搏生计,为五斗米打发着我的生命。这次,我带着老婆女儿和外孙,一起来二姐家,说做生,其实相当于度五一假。
2
二姐夫姓唐,前几年就去世了,当时还不满七十。他早年是生产队的记分员,算是九元里的文化人。村里人说,老唐性情比较古怪。但当年我还在家时,跟二姐夫走得近,摆得拢条。我俩之间说话直接,毫无客套。有一次,他到城里来,正遇着刚吃过午饭,我们要去上班。小华赶紧给他煮面,他说:“难得在屋头煮,我下楼在馆子里吃就是,连碗都免洗呢。”他患了几十年的咳嗽病和气喘病,上气不接下气地齁喘,成天里“啌啌啌”地咳,半里路都听得见。他懂得一些草药单方,治疗一些疑难杂症,什么胃病呀,癫痫呀,被狗咬,被火烧。可是,他治不住自己的咳嗽。这印证了一句俗话:“说一千道一万,遇到各家的事情就莫诀挽。”他一边咳嗽不止,一边又抽烟不断。纸烟水烟,来者不拒。有人从你身边经过,老远就传来一股劣质烟草的气味,那人定是老唐。由于两夫妇身体单薄,劳动力差,家庭经济也相对差些,二姐至今还住着旧平房,没钱起楼。
那年我回去看望二姐夫,他病重。他斜躺在床上,还想抽烟,问我有没。家里人不让抽,把烟都藏起来了。我犹豫了几秒钟后,毅然地给他递上一支。他拿在手里,先在鼻子前嗅嗅,再反复看,反复看,似乎是见着了久违的朋友,眼睛里涌出难得的亮光,在比较暗淡的卧室里扑闪。我掏出打火机,“啪嗒”,给他点燃。他使劲吸了一口,“啌啌啌”,一阵猛烈的咳嗽,然后,长长地舒一口气:“啊——哦”,似乎是在享受人间最美的滋味。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咂巴出了什么味道,是他这辈子生活中的甘还是苦?我把口袋里仅有的一包半黄鹤楼掏出来,放在他的床头。后来,我拉过二姐和外甥,悄悄说:“他这把岁数了,何必受戒烟的痛苦?”又像是在给二姐夫求情,“想抽,就让他抽几口吧。”
3
二姐养育了一女俩儿。女儿秀,嫁在九元里大院子正中间,儿女都已经结婚,她近日去外地打工,没在家。大儿忠,生就一点轻微的智障,四十多岁,未娶上媳妇,长年在新疆打工。说准备过了妈的生日,明后天就出门。二儿全,早先在重庆打工时,领了个女孩回来,办了酒席,但没有领结婚证。养了个女儿,叫明明,现在读初三。后来,明明的妈忍受不了我二姐夫的暴戾脾气,更忍受不住罐子沟山村的贫穷,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讯。现在,全仍然在重庆打工。这次,他专程回来给母亲做寿,明后天也要走。据说他每年都要赶着日子回来给父母做寿,还算孝敬。孙女明明,五一假后,要去几十里外读书,家里又会只剩下二姐一人,孤零零地守着一大幢冷冷清清的老屋。如今的农村,这样的空巢留守老人,多着呢。这恐怕也是社会新常态吧。
大姐兴泽来了。她挪动着臃胖的身体,从院坝坎上冒出来,老远就喊:“老四,你们来了?”她专门来陪妹妹过生。大姐体胖,二姐瘦弱,在我印象里,从来如此。哥哥兴华没有来,他在外村忙他的小生意。弟媳文会全家去上海打工,刚走不几天。再则,二姐这是散生,本就不想打扰大家。堂屋里,一位七十一岁的胖老太婆,跟一位六十七岁的瘦小老太婆,紧挨坐着,四只布满青筋和老茧的农妇的手,黝黑而粗糙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双闪着泪花眼睛,相互对望。这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呀!她两家才相距三百米,三天两头见面呀!过生日,是人生大事。俩老太婆问这问那,话语不断,感慨多多。
哦,这就叫亲情!只有亲情,才是永恒的!
4
以前回棕树河,一坐定,就有醪糟喝。条件好点后,是酒米醪糟。条件差时,是玉米面醪糟,有时候,母亲还装一缸柿子。柿子被酒气咬烂,一缸红彤彤的醪糟汤,煮热了,那味道特香。现在,罐子沟的人不兴煮醪糟了,时兴喝茶。
喝过茶,二姐说,你们今年来的正是时候,园子里樱桃熟透了哦。快去吃。城里的老品种樱桃已经罢市了,一种洋樱桃,又叫车厘子的东西,陆续上市。摩天岭南麓的磨刀河一带,海拔高,气温热得晚些,果木成熟也晚些,樱桃便成了稀罕。听说有樱桃吃,还可自己摘,小衎激动地跳高高:“欧耶!欧耶!”于是,大家就去园子里。
说是园子,其实也就是房后面一小块坡地而已。地边长满了艾蒿黄蒿。爬上地坎,就闻到蒿草的清香味,和阳光暴晒油菜夹的闷香味道,还混合进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的气息。地里原来有好几棵樱桃树,二姐把味道差些的砍了。理由是“把庄稼袭住了,又招拐拐,老拐子猪食拐,还啄庄稼。”园子半边种着油菜籽,半人高,果夹还没有黄,被风刮得东歪西倒。平坝地区油菜籽早已经收割了。这里气候晚得多。半边种着玉米,玉米苗才尺多高,筋筋的,青里带黄,不算茂盛。现在农民下种不兴翻耕土地,时兴免耕种植,种啥都在板地上挖窝下种。土地板结,庄稼未必长得好。被二姐刀下留情的这棵大樱桃树,长在地中间,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既不算纯正的白樱桃,也不算纯正的红樱桃,是红白相间的那种。颗粒也不算太大,可是,味道很甜,甜得其他樱桃没法比。吃东西就图味道,颜色和大小,似乎并不重要。
正值仲春,摩天岭南麓一改往日的阴沉,蓝天之上,白云缕缕,蓝天之下,青山巍巍,这是难得的阳春天气。罐子沟小溪,流水潺潺,一年又一年,永不停息,那似乎就是不断的乡愁,不断的亲情!
一粒粒樱桃果,在阳光下,闪亮晶晶,果肉透明,配以绿叶,色泽鲜艳,煞是诱人啊!我们围着樱桃树,亲手采摘。我,我老婆小华,女儿星星,大姐兴泽,外孙小衎,还有外甥忠,外甥全,全的女儿明明,都摘。树影晃动,我们把影子踩来踩去。边摘,边吃,我们肆无忌惮地大把地吃,似乎八辈子没有吃过一般。这樱桃,积聚着故乡山水泥土的灵气,吸收了故乡阳光雨露的精华,怎么会不格外甜蜜呢?
人的舌头,能够品尝世间的味道,酸甜苦辣。人的内心,能够体味世间的情感,喜怒哀乐。触之于舌,感之于心,是人类与另类之区别。人类喜欢的味道,是甜蜜。人类喜欢的关系,是亲密。这些新鲜的樱桃啊,红的,白的,大的,小的,味道甜蜜啊,甜得腻人,甜得沁心,甜得满嘴生香,甜得意乱情迷。这是在任何水果店买的任何水果,都无法比拟的啊!
因为,这是二姐家栽种的樱桃!因为,这是亲情,关联着血脉,羁绊着灵魂的亲情。我们吃的不是樱桃,我们品尝的,是乡愁的味道,是亲情的味道,香甜啊,香甜到肺腑。这味道,不仅靠鼻子嗅,靠舌尖尝,更要用心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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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二姐拿一个筲箕来。她那矮而瘦弱的身形,站在樱桃树下,构成另一幅风景。那布满青筋和老茧的粗糙黝黑的双手,捧着筲箕,等我们往里边放樱桃。我说:“放地上蛮,二姐。”“放地上?弄脏了不好。”二姐亲手捧着,我们摘下来往筲箕里放。二姐大声说:“架势吃,架势摘。多得很,吃不赢就掉了,朽了。”她对我说:“尽量把把把摘上,存得久些。”她说的把把,就是果蒂。她又对小华轻声说:“我们没有打药的,放筲箕里,压不着,拿回去给娃儿多吃点。”二姐眼睛看着我们此刻在吃甜蜜的樱桃,心里还惦念着此刻以后我们的甜蜜,孩子的甜蜜。
哦,她是要把这亲情的甜蜜,传给后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