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追忆
2015-02-17何德新
何德新
十年追忆
何德新
十年沧桑十年梦,原知华发已斑白。
祖母的逝水东流,至今已是十载。茫茫岁月,记忆常随。旧屋的台阶之下,小路蜿蜒。祖母的足音已覆盖在萧萧风声之外。
祖母不是我的亲祖母,亲祖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撒手人寰,我的脑海里没有储存下清晰的记忆。继祖母便是祖母,没有“继”字,没有亲疏的差异,也没有陌生的感觉。
祖母去世时年届八旬,彷佛一盏已燃尽灯油的灯,在风中悄然而逝。而在那一刻,在距离故乡两百余里之外的我,或许正独坐孤灯下,在阅读唐诗宋词里平平仄仄中游走。当我得知祖母不在的消息时已经是数天以后的事了,且后事已处理完毕。既然已入土为安,我也便没有必要山一程水一程地回去了。而且,我怕看见那一堆新鲜的黄土,也怕看见插在黄土上刚烧完的残香断烛和黑蝴蝶般飘飞的纸灰。
山村遥远,历史也遥远了,祖母的归路远了,远成了一片广袤的苍茫。
岁月淘尽了狂沙,剩下了那点点可怜而褴褛的记忆,便成了通向往事的唯一通道。只有沿着这一条通道,才可以走到历史深处那干枯的角落。
也许,祖母生命的流年是注定要做寡妇的,嫁的两任丈夫都不能与她白头偕老,这实在是她一生的悲哀与不幸。祖母出身在一个较为殷实的家庭,因而有机会入过村里的小学。当村边那条盈盈清澈的小河倒影着她青春亮丽的脸庞的时候,一个同样富有青春活力的男人看中了她。于是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乘红色香轿抬着她走了三个多小时的山路,十里红妆嫁到了夫家。从此她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同时也为她后来艰难的生活埋下了关键的伏笔。
她的夫家姓刘,在村里是大姓,也属于殷实富有的人家。然而,滋润的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便如梦转逝。土改了,她夫家被划为地主,一切的拥有都化为云烟远去。更不幸的是,她的丈夫没几年也撒手人寰,留下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在不到一岁的时候,由于无力抚养而送给了别人。
从此,她开始了多年的守寡,并且带着地主婆的帽子。
后来,她嫁到了我家,成了我的祖母。祖父那时已是五十多岁了。
也许,那时我太小了,在我记忆的影像中,完全搜索不到她嫁过来的情景。她是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嫁过来的,从此,我就多了一个比我大近十岁的七叔和一个比我大几岁的九姑。
一年以后,一个婴儿呱呱坠地,那就是我的小叔。
在我们乡下有一种风俗,结婚当晚,新房的窗前会点起两盏长命灯,男左女右分别代表新郎新娘,哪一盏先油干灯熄或被风吹灭了,预示着它代表的那一方就会先离开人世。我不知道祖父和祖母结婚的那天晚上是不是也点亮了两盏长命灯,如果点了,肯定是代表祖父的那一盏先熄灭的。因为四年多后,在一个闷热的夏天,在那个农历闰七月十四的早上,祖父溘然地离开了人世。那时,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小叔还不到四岁。
祖父与世长辞,祖母悲痛欲绝。也许,她想到了自己年轻守寡的苍凉,想到自己从此要再度守寡度尽余生的苦命,想到尚未成年的儿子失去父亲的可怜,她的心破碎在晦暗沉重的岁月里。
祖父的归西,使祖母断了依靠,但命运并没有给她怜悯。
此后将近十年,“地主婆”的帽子一直戴在渐渐苍老的祖母头上。我记得,那时候,凡是地富反坏右分子,每星期都必须到大队参加两天的义务劳动并接受训示。所谓义务劳动,就是没有任何报酬也不给记工分的劳动。所谓训示,就是予以警示和思想教育。
祖父走了,有朝一日,祖母也会追随他往天堂而去,唯一可以作为寄托的,就是祖父留下的那个小生命。为了这个孩子,祖母一切的屈辱都能忍受。
生活如此痛苦漫长,祖母就是这样没有任何选择,学会对生活沉默,然后学会甘愿。
孩子树木一样慢慢地长大,祖父的血液延伸在成长的生命中,祖母的笑容像花一样在脸上开放着,她开始给我们讲故事。她的记忆很好,口才也很好,把每一个故事都讲得时而如行云流水,时而波澜起伏,峰回路转。讲到需要唱的地方,她就会声情并茂地唱起来。在山村静得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狗吠的晚上,一家人就围在祖母的旁边听她讲故事,我们总会沉浸在那些生动的故事里,思绪也穿过静夜的黑暗飞向遥远。从她的那些故事里,我懂得了很多道理,懂得了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叫善,什么叫恶。那都是一些民间故事,总是这样开头:“以前”,“很久以前”,或“古时候”,听起来感觉好像距离我们很久远,但又是那样的引人入胜。她知道的故事都讲过一遍之后,又从头再来,或者由我们点题来讲。因此,那些故事我们都听过很多次,虽然已经很熟悉,但听起来依然没有腻烦的感觉:《梁山伯与祝英台》、《女娲补天》、《牛郎织女》、《骑马郎》、《鬼马罗旺》、《三个女婿》……在这些故事起起伏伏的情节中,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也慢慢地长大了,而祖母也慢慢地变老了。
当田野里的稻花散发出醉人的芬芳时,祖母的脸上舒展着一份满足,一份与生俱来的坦荡。过去的种种,已不再显得重要,屋顶上袅袅的炊烟代替了远去的叹息;生命中的幸与不幸,都被过往风雨疏散成了淡然。
小叔子结婚之后,两个孩子先后来到人世,作为祖母,虽然年事已高,但依旧承担她的那份责任,一把屎一把尿地照管着两个小孙子,忘我地透支着一份深厚的情感,也透支着那点已剩余不多的体力。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地下的夫君,自己有朝一日到下面去见到他们的时候才好有个交代。
只是,没有等到两个孙子长大成人,她的生命之火就燃烧到了尽头。
祖母带过来的儿子,也就是我七叔,因为成分高的缘故,一直没有找到愿意托付终身的女子,直至改革开放之后,才与外县一个离了婚的女子成了婚,入赘去了,现在享受着幸福晚年。祖母若是泉下有知,也应感到一丝安慰。
祖母的女儿,我的九姑,出嫁那天,没有任何应有的仪式,新郎也没有到女家迎接。九姑自己捡了几件旧衣服,天没亮就出门了,算是出了嫁。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里,九姑的生活也如门前那条小路般弯弯曲曲。祖母若是泉下有知,是否会有一丝忧伤?
时间沉淀许多往事与记忆,风雨后的彩虹挂在天幕。人到世上,仿如一次长途的旅行,祖母曲折的路途中,所见到的,多是凋零的风景。祖母做过的梦,只有现在,才被我们幸福地触摸着。
责任编辑:傅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