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丁:重温家书,打捞抗战史
2015-02-16采访赵涛
采访/本刊记者 赵涛
张丁:重温家书,打捞抗战史
采访/本刊记者 赵涛
有哪种文献比得上抗战家书更能反映战争中人们的体验与情感呢?抗战家书书写了中国人民抗战的心灵史。
民族危亡时刻,中国人表现出了应有的血性和民族气节。家国情怀,催人奋进,一封封诞生于战火硝烟中的家书,将先烈们的内心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虽然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依然能够鲜活如初,感动你我。
8月8日,国家图书馆,中国人民大学家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张丁在“民间家书里的抗战”的讲座结尾深情感慨。
时光飞逝,他走进家书收藏领域,已经十年。
2004年岁末,时任央视编导的张丁听到一条广播,美国历史学者安德鲁·卡洛尔发起了抢救美军家书的工程,3年时间征集到5万封家书,并精选200封编写了《美军战争家书》,数月蝉联《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
学历史出身的张丁心头一动:每封家书都是独一无二的历史,美国人可以搜集战争家书,我们也可以。
他开始了行动,联合费孝通、季羡林等多位文化名人一道发起了“抢救民间家书行动”,并筹办了中国家书网。截至目前,已面向海内外征集到了近5万封家书。
十年间,张丁和他的团队陆续出版了《家书抵万金》《红色家书》《廉政家书》等,今年5月,他推出了由他主编的《抗战家书——我们先辈的抗战记忆》。
战乱年代的三封家书
姚稚鲁在武汉的病榻上,生不如死,他在给妻女写信——
“在中原大会战的准备声中,武汉密布着恐怖空气,走啦!走啦!重庆、成都、香港、上海,纷纷地忙着奔波,我呢,满望到了汉口,或许在生活上有一点儿希望,如今可毁啦!乱世做人,简直不是人,过到哪里就算,也忧急不了许多!”
“我的病吗?怕不会好了,因为这里医院不但是少,而且诊费奇贵。我自从到了这里,没有洗过一次澡,这里的苦处想你总该明白。总而言之,我的病生在破业的时候,就是该死!”
姚稚鲁有个美满的家庭。淞沪会战爆发,他带着妻子和两个女儿逃往租界亲戚家。面对难以为继的生活,1938年4月,姚稚鲁决定独自一个人到内地谋生,安顿下来,再接妻女团聚。
浙江、江西、湖南、湖北——这个不幸的青年,流亡总会遇到日机轰炸,兵荒马乱,难民如潮。他先后寄回上海的家书,落笔草草,不难看出姚稚鲁临终前生活的凄怆和心态的悲凉。
大约在1938年8月,姚稚鲁在武汉去世。只能说大约,谁也不知道他去世的确切时间和地点,更无从寻找他的遗骨。留给妻女的,只有十几封家书。这些家书,记录了这位失去家园的青年辗转流徙的最后轨迹……
1941年12月27日,浏阳河北岸战壕里,国民革命军第41师排长褚定侯给大哥写了一封长信,时值日军重兵进攻长沙,与中国军队展开第三次长沙会战间隙。
昨日下午,师长亲自到弟阵地中侦察地形,改命弟单独守浏阳河北岸之村落据点,命弟与阵地共存亡。因此弟于昨日晚率部到守地,连夜赶筑工事及障碍物,阵地之后五十公尺处即为大河,河扩水深,无舟无桥,此真为韩信之背水阵矣。弟告部士兵“不要他渡河!”一句话,敌此次不来则已,一来则拼一拼。弟若无恙则兄可勿念,若有不幸则请兄勿悲。古云:“古来征战几人回”,并请告双亲勿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然弟一切自知自爱,务祈兄勿念。
褚定侯写此信时,日军已经渡过汨罗江,正在向南逼近。发出这封家书后不久,日军就进至浏阳河一线,褚定侯率部与日寇昼夜血战,在前有顽敌、后无援兵的困难情况下,直至全排官兵壮烈殉国,实现了“与阵地共存亡”的遗愿。
全面抗战爆发,褚定侯投笔从戎,考入黄埔军校。毕业后先被分配到军令部,之后主动要求编入一线部队,到职不久即投入了第二次长沙会战。
正是因为有无数“褚定侯”的顽强不屈,到1942年1月中旬,第三次长沙会战以中方胜利而告终。日军伤亡5.6万余人,中国军队伤亡2.8万余人。这是自珍珠港事件后,二战同盟国与日军交战的第一次重大军事胜利。
1943年5月,安徽滁州的半塔镇,24岁的新四军连长程雄出发前夕正在给父母双亲写家书——
儿这次为了民族,为了阶级,为了可爱的家乡,为了骨肉相连的弟妹求得生存和幸福,儿不得不来信辞别双亲大人,如果不能活着的话,双亲大人应保重玉体,抚育好弟妹。生活难度的话,可卖掉土地、房屋,把生命糊过来,到十年八年我们就好了,有饭吃、有衣穿、有房子住。现在儿就要离开大别山,走上最前线消灭敌人,保卫中华,望双亲不要悲伤挂念。儿为伟大而生,光荣而死,是我做儿子最后的心意,罪甚!罪甚!
程雄的书法很棒,笔走龙蛇。这位十几岁就能写出漂亮文章的农家子弟,国家有难,毅然投军。1938年夏,他参加了第五战区安徽省动员委员会二十六工作团,参加抗日救亡活动,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又参加了新四军江北游击纵队。1943年5月,分配到新四军第2师第5旅任连队副政治指导员、连长等职。临行前,他给双亲写下了一封家书。
从信中可知,程雄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又以不能为父母尽孝而自责。发出此信三个月后,程雄在江苏省六合县丁家山与日军作战中壮烈牺牲,年仅24岁。
“天不怕,地不怕,愿献头颅保中华”是程雄在《红岩诗草随笔》中的诗句,他用鲜血让这句诺言烛照抗战的夜空。
在一笔一画的家书中探寻抗战史
《中国青年》:你在家书领域颇有研究,怎样定义抗战家书?
张丁:抗战家书,是指写于1931年-1945年抗战时期,内容与抗战有关的私人书信,一类是已经出版的名人政要家书,另一类是埋藏于民间的普通人家书。
《中国青年》:怎样看待抗战家书在记录历史方面的作用?
张丁:抗战家书真实记录了当时的社会状况、各阶层人民的心路历程。大致包括三点:一是日寇入侵给中国人民带来的巨大的心灵磨难。像姚稚鲁,在逃难四个月后就溘然而逝,留下孤儿寡母,很可怜。
二是国共将士共赴国难,浴血疆场的民族精神。这里面有我们熟知的左权、戴安澜等高级将领,也有像程雄、褚定候等青年军人。这些绝笔信、托孤信,将先烈们的内心世界展现在后人面前。
第三就是各阶层人民同心抗敌、共御外侮的民族气节,华侨捐款捐物,回国参战;医生参加医疗队抗击细菌战;宣传队员们用艺术服务抗战。在救亡的危机关头,各阶层人民展现了同仇敌忾的民族情怀。
《中国青年》:编辑过程中,有没有让你心动的细节?
张丁:感动是常有的事。我常感慨,即使在家国蒙难的动荡岁月,他们在一笔一画写就的家书中,仍然保持着尊老爱幼、兄友弟恭、夫妻恩爱、诚信奉献的传统美德。即便是在民族最危险的时候,我们的文化传统、家庭的教养都没有中断,反而成为凝聚亲情、坚定信念的精神力量。这种来自血缘和传承中的力量,才是我们抗战不败的支柱,也是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原因。
《中国青年》:编辑抗战家书,让你对抗战历史,有没有新的理解和体悟?
张丁:确实有感悟。我是学历史的,对抗战这段历史,我们以前所受的教育,可能还不够完整。这本《抗战家书》,我们用很大篇幅展示了国民党正面战场的将士家书,读这些家书,很感动。不管正面战场还是敌后战场,以及华侨、大学生各阶层,都为抗战做出了贡献。
另外,我看到了更多鲜活的普通人在抗战中的贡献。以前感知的抗战历史,都是宏大的战争场面,都是指挥官决策层,很少记载普通官兵。就像褚定侯,如果没有这封家书,谁能想到在长沙会战的前线,还有一个内心如此丰富,为国家着想的排长呢?抗战牺牲了太多的人,不少人都是无名英雄。我想,通过家书的整理,打捞历史,恢复记忆,对我们更全面了解抗战这段历史,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