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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炳《西园记》并非风情喜剧
——兼谈昆、越的改编①

2015-02-14殷亚林

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喜剧

殷亚林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艺 术]

吴炳《西园记》并非风情喜剧
——兼谈昆、越的改编①

殷亚林

(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云南玉溪653100)

吴炳《西园记》;风情喜剧;悲剧精神

吴炳的《西园记》是戏曲史上的名作,也是承续玉茗堂精神的佳作,然今天的主流观点受昆、越舞台版的影响,简单将其归为风情喜剧。事实上该剧富有悲剧精神,是吴炳学习与继承汤显祖《牡丹亭》的体现,女主角之一赵玉英及其生死情缘更是杜丽娘形象的延续与发展。

《西园记》传奇是明末戏曲名家吴炳的代表作之一,也是这位玉茗堂传人向汤显祖学习并致敬的佳作,在戏曲史上颇有影响。20世纪60年代以来,昆、越二剧先后改编排演了《西园记》,使之更加脍炙人口,但昆、越的改编也导致人们对该剧的认识长期停留在风情喜剧的浅层,忽略了原作深刻的悲剧内涵。

一、《西园记》传奇概况

《西园记》传奇的作者吴炳(1595~1648,字可先,号石渠,又号粲花主人)是明末剧坛的佼佼者,被视作汤显祖之后临川派的主力,除《西园记》外,还著有《绿牡丹》、《情邮记》、《画中人》、《疗妒羹》四种传奇,合称“粲花五种曲”,又称“石渠五种曲”。吴梅先生认为他“以临川之笔,协吴江之律”②吴梅.吴梅全集:理论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79.,可见其造诣不凡。

吴炳五剧中最为今人熟知者即《西园记》和《绿牡丹》,后者亦是久演不衰的名剧。《西园记》共二卷三十三出,约作于吴炳辞官隐居期间,今存最早版本为明崇祯年间金陵两衡堂刻本。上世纪六十年代贝庚将《西园记》改编成昆剧本,由汪世瑜(饰张继华)、沈世华(饰王玉真)主演,风靡一时,1979年仍由汪、沈担纲,陶金执导,推出了电影版。1980年庄志将贝庚的昆剧本改编成越剧本,由大名鼎鼎的徐玉兰、王文娟分饰张继华、王玉真,首演于北京影剧院,1982年徐、王又推出电视剧版。至此《西园记》俨然成为昆、越的代表剧目,但这对该剧既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灾难,因为昆、越改编版都走的是风情喜剧的路子,原作很多精髓被删改殆尽;又由于该剧目前没有整理本,不利于阅读,导致人们的印象长期停留在昆、越改编版。为方便讨论,简要介绍一下原作情节:

杭州人赵礼辞官归隐,卜筑西山,名曰西园。赵礼有一子惟权,一女玉英,玉英自幼许配给王锦衣之子王伯宁。赵礼故友王孝廉早逝,女儿玉真托付给赵礼,居于西园附近。王伯宁呆蠢愚顽,被人笑为王白丁,玉英为此郁郁不欢,常邀玉真来家谈心。襄阳才子张继华来杭游学,与友人夏玉居于净慈寺。一日,张继华游西山来到西园,玉真恰来会玉英,折梅时失手打中张继华,张将梅花交还玉真之婢翠云,但玉真因花经男子之手,遂命翠云仍送给张,张想入非非并赋诗一首。玉真去后,玉英登楼开窗,张以为折梅者复来,遂高诵新作之诗。玉英赞其有才,然觉唐突,径去不顾。次日张再访西园,适遇赵氏父子,赵氏父子久闻其名,邀其来家设馆。不久玉英病重,且不愿医治,决意一死以抗婚约。张亦去庙中为之祝祷,恰在此时玉英香消玉殒。张不知噩耗,返回西园时遇到玉真,以为是玉英病愈,遂上前与之言语,玉真甚感意外,连忙出园还家。张到书房,书童云玉英已死,张以为所见为鬼,当即奔还,又约夏玉、惟权即日赴京会试。惟权赴京前赵家按玉英遗愿把玉真认作女儿,接来家中。三人登第后,惟权复邀张往其家,张请居别院,赵家让他住到园外玉真的旧居。王伯宁则科场落第,被人奚落,不久其父去世,买官一事又败露,担惊受怕之余一病呜呼。张继华因思念玉英,常在灯月下呼唤,玉英鬼魂感其意,遂托名玉真前来幽会。此时赵家托夏玉为玉真议婚,张继华因与玉英有约而推辞。玉英赶来劝解,途中意外遇到王伯宁鬼魂,要她继续婚约做阴间夫妇,玉英严词拒绝并怒斥对方。张听从玉英之劝与玉真成婚,又在玉真和翠云进一步解释下弄清来龙去脉。之后张禀明赵家,为玉英大做法事,使其得升天界。

由上述剧情可以看出,《西园记》明显有模仿《牡丹亭》的痕迹,尤其赵玉英以死抗婚及死后与张继华的一段冥缘,正是《牡丹亭》中丽娘鬼魂遇柳生的加强版。事实上吴炳一生都在追摹汤显祖,他今存五剧或多或少都学习和继承了《牡丹亭》,这也是他兼容两家但最终定位是玉茗堂传人的主要原因。此外,《西园记》采用了传奇惯常的双线结构,由女主角王玉真和赵玉英分别承担一条故事线索,男主角张继华则成为连接双线的枢纽。吴梅先生曾指出:“玉真、玉英,一生一死,就两人上分写,各极生动。”①吴梅.吴梅全集:理论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96.这两条线索应该说同等重要,后者的份量甚至更突出一些,而其根本用意则指向《牡丹亭》的“惟情至上”理念——“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②汤显祖.牡丹亭:题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1.

二、《西园记》改编及研究现状

由以上简介可见《西园记》虽然最终成全了一对才子佳人,但女主角之一赵玉英及其不幸遭遇蕴含着深刻的悲剧性,也鲜明地传扬了玉茗堂派的核心精神。那么昆、越版《西园记》何以被贴上了李渔式风情喜剧的标签?这源于昆、越版大幅度的删改。其中最显著也最失误之处正在于几乎完全删除女主角之一赵玉英的戏份,仅在开头作了简单交代,根本未让她出场。不久玉英病逝,这个人物从此只存在对白之中,并且仅仅是为了制造误会。昆、越版实际是将双线结构简化成了张继华与王玉真的单线爱情故事,玉英连陪衬的位置都未保留。昆、越版中玉英去世后的剧情大致如下:

张继华返回西园时遇到玉真,以为是玉英病愈,遂上前与之言语、表达爱慕。玉真又惊又羞,犹豫再三说了句“一言难尽”,转身出园而去。张随后听园公说玉英刚刚病故,以为方才所遇是鬼。此时又传来消息,王伯宁强求已成为义女的玉真代玉英出嫁,赵礼遂下决心把玉真嫁与张继华。玉真却产生了误会,以为赵家要将她嫁与王伯宁,慌忙带着翠云夜闯书馆向张继华表白,张以为是玉英鬼魂复来,东躲西藏、语无伦次,闹出不少笑话。赵礼请夏玉做媒,张坚不应允并悄悄还乡,被夏玉追回。洞房花烛夜,张揭开盖头,又以为是玉英鬼魂,经玉真、翠云解释方才明白原委,二人结成美满姻缘。

剧情被单一化的同时,昆、越版放大了原著的巧合误会,又借鉴了近现代常见的戏曲套路,特别是加进不少科诨、逗笑情节,使之越发充满喜剧性。这样一来,昆、越版《西园记》落入了才子佳人一见钟情、喜结良缘的轻喜剧模式。相应地,学界对《西园记》所进行的一些讨论,几乎都依据昆、越改编版,重点都落在了喜剧风格上,例如汪超宏《笑的艺术——谈吴炳〈西园记〉的喜剧性》(《戏剧之家》1997年第6期)、周传家《不可多得的喜剧精品——观昆剧〈西园记〉有感》(《中国戏剧》2000年第5期)等。近几年因昆、越推出新人排演的《西园记》,又出现一些文章讨论该剧,如叶骅《郑王妙配,经典重演——访越剧〈西园记〉主演郑国凤、王志萍》(《上海戏剧》2008年第9期)、垂拱《我们要什么样的喜剧——从杭越版〈西园记〉说起》(《上海戏剧》2011年第11期)等,也仍然围绕“喜剧性”做文章。但如上文所明,《西园记》原作绝非风情喜剧,吴炳这位玉茗堂杰出传人不可能仅仅满足于泛滥的才子佳人剧的俗套。

三、原作深刻的悲剧内涵

《西园记》是吴炳学习和致敬汤显祖的佳作,事实上吴炳今存五剧或多或少都学习和继承了《牡丹亭》,这也是他学习吴江、临川两家之所长,但最终仍被定位为玉茗堂传人的主要原因。剧中女主角之一赵玉英是吴炳着力刻画的人物,她所表现出来的抗争精神、悲剧气质与杜丽娘一脉相承,甚至有过之无不及。玉英纯真柔善、才貌双全,“谩说闺中之秀,颇饶林下之风”,却因父母早年错误指婚,配与纨绔子弟王伯宁,她为此郁郁成疾,满腔忧愤只能向好友玉真倾诉。当玉真前来探望玉英时,折梅失手打中张继华,使张继华想入非非,玉真去后玉英恰好开窗观景,张继华举目观望,又为之吟诗,这是张继华与玉英的情缘之始,也可见作者设置玉英这个角色绝不仅仅作为陪衬或制造误会。不久玉英病重,一再拒绝治疗:“可怜红粉,岂委白丁?誓不俗生,情甘愿死!”原作中对玉英以死抗婚这一情节是颇费笔墨的,很多曲辞亦写得格外动人,例如一曲〔二郎神〕:“心悲哽,恶因缘问何人谱定?怕月下模糊浑错订。看娟娟楚楚,谁教消得卿卿?为甚的愁满秦楼萧玉冷,险些儿要搥碎温家玉镜。红颜命,拼淹淹床头睡过今生!”之后她果然病重身亡、玉石俱焚,以生命的代价抗拒了不合理的婚姻。

玉英魂归地府后,冥王怜其遭遇,特许她象杜丽娘一样自由自在地寻找意中人。由于张继华夜夜呼唤自己的名字,玉英感其情意,遂托名玉真,前来幽会并私订姻盟。这是《牡丹亭》丽娘鬼魂遇柳生的翻版,模仿的痕迹很明显,但在此基础上吴炳也有自己的创造,毕竟一位优秀曲家不会仅仅满足于模仿偶像。例如第三十出《冥拒》中,吴炳突发奇想地安排了玉英鬼魂在西园外撞见王伯宁鬼魂,当对方得知她是玉英后,拦住去路,要她履行生前婚约、做阴间夫妇,双方为此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小旦怒介〕王白丁,我与你有甚亲来?〔净〕呀,的亲丈夫怎生不认?……你受过我家聘礼,生是我家人,死也是我家鬼了。就在地府之下,与你成了亲罢。〔小旦怒推介〕王白丁,好不识羞!……〔净〕我且问你,你如今往哪里去?〔小旦〕到西园外宅,访一个人。〔净〕这是张绣林寓所,你去做甚?难道看上了他,与他有账么?〔小旦〕有账无账,总也不干你事!……

〔小旦〕我自寻张郎去,不要理他,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玉英以死抗婚,但死后仍被礼教的天罗地网所追迫,王伯宁口口声声“受过我家聘礼,生是我家人,死也是我家鬼”,而玉英的强烈意志则更胜生前,她正面交锋并强硬回击了王伯宁:“有账无账,总也不干你事!”玉英的斗争贯穿了生前死后,比之杜丽娘别有一种悲壮、决绝。这一部分应该说是原作最闪光的部分,但昆、越版完全删除了玉英的戏份,使思想性、艺术性都大打折扣。试问,如果缺少玉英带来的激烈戏剧冲突,以及震撼人心的悲剧内涵,只是敷衍张继华、王玉真的一见钟情、终成眷属,那么《西园记》何以成为名作?吴炳又何以成为玉茗堂派杰出传人?

四、昆、越版人物塑造的不足

昆、越版删去了赵玉英这一富于戏剧张力的人物,全力塑造王玉真和张继华,但昆、越版对二人的塑造亦存在不少问题。例如王玉真,昆、越版的前半部分尚能符合原作,把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和玉英一样才貌双全但早年丧亲的不幸孤女刻画得比较成功,但后半部分明显脱离了原作。比如玉英去世后张继华返回西园,与玉真偶遇一段,原作中玉真甚感唐突,连忙回避,转身出园,而昆、越版让玉真犹豫再三,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句“一言难尽”方才离去。这里昆、越版显然在细节方面处理不当——玉真是未出阁的闺秀,且知书达理,怎能和陌生男子直面相对,还说什么“一言难尽”?最离谱的一段改编出现在结尾部分,即王伯宁要求玉真代玉英出嫁,玉真竟对赵礼产生了猜疑,当得知张继华拒婚,更是夜闯书馆、私会张继华。这实在是匪夷所思、违背情理。一方面,玉真自幼丧父,长期由赵礼看顾,她对赵礼的为人应该很清楚,何况赵家因错误婚约痛失爱女,怎能再蹈覆辙?故其猜疑设计得极不合理。另一方面,玉真这位温婉谨慎的闺阁少女怎能夜闯陌生男子书馆,主动向张表白爱情?这活脱成了一出红拂夜奔,全然不顾其身份、性格等。

男主角张继华在原作中虽然延续了《西厢记》张生、《牡丹亭》柳生等形象,有些程式化,但性格尚得到较为充分的展开,特别是他感念玉英并和玉英鬼魂相恋一段,既表现了他的痴心志诚、至死靡他,亦未回避他在人鬼殊途之间的内心挣扎。总之原作中该形象较为丰满,比之张生、柳生稍有发展。而昆、越版完全删除了玉英的戏份,使得张继华的某些重要性格失去铺垫和展开,例如为了表现张重情,遂一再让他表达对玉英念念不忘,甚至一度要从死于地下,然昆、越版根本没让玉英出场,二人从无交集,这份爱情既无基础更无过程,如此就使得张继华痴心志诚的性格特征流于空泛。

综上所述,《西园记》原作中具有深刻的悲剧意蕴,可说是一部悲喜交融的正剧,绝不是寻常的风情喜剧。昆、越改编版避重就轻,完全删除了悲剧内容,刻意将误会、巧合进一步发挥,又增添了不少常见的喜剧套路,使之彻底沦为风情喜剧。这显然是不恰当的,也是今天继承和改编古典名剧应该引以为戒的。

A Tale of the West Garden Is Not a Light Amorous Comedy, Along with a Discussion on the Adaption of Kun and Yue Plays

YIN Yal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xi Normal University,Yuxi,Yunnan 653100)

XiYuanJi by Wu Bing;light comedy;tragic connotation

Wu Bing’s A Tale of the West Garden is a great play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operas and an excellent work in the Yu Ming Tang tradition.However,the dominant view about this play has been so much swayed by the stage adaption of Kun and Yue plays as to regard it simply as a light amorous comedy,while,in fact,the play is filled with tragic connotations.Wu Bing emulated Tang Xianzu and his Peony Pavilion in writing this opera,as is seen in Zhao Yuying,who is not only a shadow but also a further development of Du Liliang in Peony Pavilion.

殷亚林,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明清文学、词曲学。

J805

A

1009-9506(2015)11-0020-04

2015年7月5日

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重点项目(项目编号:2013Z079)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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