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与汉乐府弃妇诗之差异研究
——以《卫风·氓》和《上山采蘼芜》为例
2015-02-14赵新新
赵 新 新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诗经》与汉乐府弃妇诗之差异研究
——以《卫风·氓》和《上山采蘼芜》为例
赵 新 新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南宁 530006)
《诗经》中的弃妇诗和汉乐府中的弃妇诗一脉相承。两者同源于民间,讲述的都是勤劳能干的女性婚后被弃的不幸遭遇,抒发了她们内心的不平之感,从而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同时,两者也存在较大差异:首先,文本中主人公形象各异;其次,女性被抛弃的原因和遭弃后的态度有所不同;最后,两者在艺术表现上各具特色。笔者认为,造成两者差异的主要原因在于时代背景和婚姻关系的不同。
《诗经》;汉乐府;弃妇诗;差异研究
先秦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弃妇诗和两汉乐府诗中的弃妇诗是一脉相承的,对此,余冠英先生在《<乐府诗选>序》中就曾有过“《诗经》本是汉以前的乐府,乐府就是汉以后的《诗经》”的论述。两者同源出民间,反映的都是不幸婚姻给妇女带来的痛苦,抒发了遭夫家休弃的妇女内心的不平,从而揭露出封建婚姻制度的不合理,带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但受时代思潮、文本中主人公婚姻关系等的影响,两汉乐府诗中的弃妇诗和《诗经》中的弃妇诗又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下面,笔者将以《卫风·氓》和汉乐府民歌《上山采蘼芜》为例,对先秦和两汉时期的弃妇诗做简单差异研究。
一、情理较量下形态各异的婚姻生活
《氓》和《上山采蘼芜》虽然都属于勤劳女性的婚姻哀歌,具有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但受其所产生的时代思潮等的影响,两个文本又存在着较大差异。
(一)诗中主人公各具姿态
1. 女主人公:僭礼反叛与循礼自制
《氓》和《上山采蘼芜》两诗中的女主人公性格呈现出不同风貌。
前者对正统的婚姻制度具有强烈反叛精神。她在“氓”尚“无良媒”时就许下“秋以为期”的承诺,这是对婚姻自主的渴望。此外,她与“氓”的结合也不合婚时。毛诗以秋冬为婚嫁正时[1],这是建立在“六礼”基础上的。而诗歌中男女主人公婚姻的缔结只经历了“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的纳吉和亲迎两礼,是对正统婚姻礼俗的反叛。《周礼·地官·媒氏》中“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2]的记载则反映的是、将婚时限定在“仲春之月”的婚姻建构方式。显而易见,他们的结合既未遵循六礼,又违背了统治者“仲春之月”的婚时规定,是对正统婚姻制度的反叛。
《上山采蘼芜》选取的是弃妇与故夫邂逅的场景,它借故夫之口得出“新人不如故”的结论。在宗法制社会,为了维护父权——夫权家庭利益的需要,女性必须遵守“三从四德”。文本中的女主人公虽然遭弃,但在见到故夫之后仍能以“长跪”之礼待之,这就充分说明弃妇是一位能够循礼自制的女性。
2. 男主人公:士贰其行与故夫念旧
《氓》和《上山采蘼芜》两首诗的男主人公个性也截然不同。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表明《氓》中的男女主人公是青梅竹马,而“来即我谋”“子无良媒”则指出在六礼已基本完备的宗法制社会中,氓并未遵守主流的礼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通过自媒来同女主人公商议婚事,从中体现出他的性急和对正统婚姻制度的反叛。“将子无怒”和“至于暴矣”点出了氓的易暴易怒。“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极言女子的行为并无差错,是男子前后行为不一致,突出了氓的性情易变。因而,笔者认为《氓》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个不守礼、性情易变、脾气暴躁的男性形象。
《上山采蘼芜》则通过两段对话来塑造“故夫”这一形象。当弃妇询问故夫新娶的妻子怎么样的时候,故夫却给出“新人不如故”的结论。通过“织缣”和“织素”的对比,男主人公的现实和势利被凸显出来。而“新人不如故”又表明他对现实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也表现出他对弃妇的念旧。朱东润先生在《上山采蘼芜》一诗的解题中指出“本篇通过弃妇和故夫的问答……也隐约揭示了故夫的被迫离异的心理”[3],既是“被迫离异”,那便说明男主人的懦弱。所以笔者认为,这首诗的男主人公是一个既现实势利又懦弱念旧的矛盾形象。
(二)女性见弃于夫家而因果各异
《氓》和《上山采蘼芜》同是弃妇诗,但从文本内容来看,两位女主人公遭弃的原因和被抛弃后的态度却有所不同。
1. 被弃原因:色衰爱弛、富贵休妻与无子被出
《氓》和《上山采蘼芜》虽未明确提及女主人公被夫家休弃的原因,但通过对文本的仔细研读,笔者认为两位女主人公遭弃的原因存在差异。
《氓》中的女主人公是以“士贰其行”和“二三其德”来解释自己同丈夫分开的原因的。对于“二三其德”,余冠英、程俊英和朱东润三位先生都将其解释为“男子前后行为不一致”。再结合“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这两句,朱熹在《诗集传》中认为前者是“言桑之润泽,以比己之容色光丽”[4],孔颖达所著的《毛诗正义》也以“毛以为桑落之时,其叶黄而陨坠。以兴妇人年老色衰,君子则弃己”[1]对后者做出了解释。这就通过桑叶茂盛和衰落的对比,指出男主人公前后行为不一的直接原因是女子的色荣与色衰。所以说,《氓》中女主人公的遭弃实质是因色衰而爱弛。此外,“言既遂矣”一句中,高亨先生认为“遂”是成的意思,指家业有了成就[5];余冠英先生也认为“‘既遂’就是《谷风》篇‘既生既育’的意思,言生活既已过得顺心”[6],再结合弃妇“自我徂尔,三岁食贫”的叙述,笔者有理由认为这首诗也属“富贵休妻”。因此,《氓》中女主人公被丈夫抛弃应包含色衰爱弛和富贵休妻两层含义。
《上山采蘼芜》通过弃妇和故夫的对话来结撰全篇。“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指出弃妇的容貌和纺织技艺都要优于新妇。“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表明弃妇比新妇更为能干。从“新人不如故”的结论中,可以看出男主人公对弃妇是极念旧情的。因而笔者十分认同朱东润先生提出的两人是“被迫离异”的观点。此外,“蘼芜”在古代是有特殊含义的,古人相信蘼芜可使妇人多子。那么,弃妇“上山采蘼芜”的行为便极可能与求子心态有关。陈顾远先生在论及离婚原因时指出:“《大戴礼记·本命》云:‘妇有七去……无子,为其绝世也……’”[7]足以说明在宗法制社会,女性无子遭弃是合理的。这就解释了弃妇既有容貌又非常能干,还同丈夫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却还是会遭休弃的原因。
2. 弃后态度:刚强决绝与哀怨隐忍
《氓》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弃妇诗。它通过女主人公自叙与氓从私订终身(“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迎娶(“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到遭受虐待(“言既遂矣,至于暴矣”)、遗弃(“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过程,表达了弃妇对遭受虐待与遗弃的痛苦和悲哀,同时还有她对氓“二三其德”的悲愤。女主人公自叙被遗弃的过程虽然痛苦悲哀,但诗歌的结尾“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一句对丈夫的行为和两人的夫妻生活前景都有较为清醒的认识。“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余冠英先生将其译为“记得当年和他许的愿,事儿过了想它也枉然。回头日子我也不妄想,撒手拉倒好赖都承当”[6],以表明女主人公“拉倒就拉倒”只是错认了人的决绝态度。
《上山采蘼芜》表现的是弃妇在采蘼芜下山途中与故夫的邂逅。在故夫口中,弃妇是一位容貌美丽、勤劳能干的女性。她在被夫家休弃后,见到故夫仍能“长跪”问之“新人复何如?”,此言一出,弃妇对故夫的关心溢于言表。而当意识到故夫的念旧情绪时,“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的委屈和哀怨便流露出来。在这首诗中,弃妇虽未从正面发出怨恨和悲伤,但这种情绪却一直弥漫在字里行间。在弃妇饱含哀怨的问话中,她性格中的隐忍也得到了完美诠释。
二、不同时代下的情感悲剧
《氓》和《上山采蘼芜》作为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虽然同属弃妇诗,但存在着一定的差异。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时代背景的转变和夫妻关系模式的不同。
(一)社会思潮的转变——礼教压力的增强
文学作品的产生离不开特定的时代背景,背景研究是深入阐释文学创作所必不可少的。因而对作品进行解读时就必须充分考虑产生这一文学的时代。
《氓》是春秋时期产生于卫国的一首民歌。这一时期的婚俗,吴广义先生曾指出:“《诗经》产生于一个特殊的时代。它渡过了群婚制的蒙昧,混沌的荒古,进入了文明期。然而,还未到礼教和宗族钳制和压抑人性十分严酷的封建社会的成熟期,离那个以金钱为婚姻先决条件的商品经济的时代更遥远”。[8]西周时,社会生产力不发达,基于有限的物质条件,人口的死亡率很高。统治者为督促适婚男女及时婚嫁以增殖人口、维护社会稳定,制定出“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2]的法规。在统治者的大力倡导之下,广大平民的婚嫁观念也就相对开放,以原始性爱为基础的自由恋爱十分普遍,而要求女性从一而终的观念则处于整个社会思潮的下降阶段。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人们虽然崇尚忠贞不渝,但却不至于让那些被丈夫抛弃的女性处于社会的绝对劣势。因而诗中的女主人公在被抛弃后所需要承受的来自社会舆论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上山采蘼芜》产生于两汉,这是“贞节观念由宽泛向严格的一个过渡时代”[9]。汉武帝时期,为维护封建专制统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儒家思想的统治地位,自此,“男女有别”、“三从四德”等一系列思想成为封建社会束缚女性的枷锁。武帝之后,还出现了统治者通过法律来奖励贞节的现象。与此同时,民间也出现了刘向和班昭两位女教圣人。《列女传》和《女诫》对妇女思想进行了压制。此外,汉代女子还缺乏正规教育,不成形的教育或家庭教育又主要是将女性作为男子的附属品来对待,导致了整个社会女性地位的缺失。《上山采蘼芜》中的女主人公虽然容貌美丽、勤劳能干,还同丈夫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但也无法避免婚后被弃的不幸遭遇。同时她在被夫家休弃后也只能哀怨隐忍,遇到故夫时还必须以“长跪”之礼待之。
综上所述,由于周王朝和汉代的社会思潮不同,礼教压力逐渐增强,这就导致两首诗歌中的女主人公在被夫家休弃时表现出刚强决绝和哀怨隐忍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二)婚姻关系的转变——情贯始终与相敬如宾
《氓》和《上山采蘼芜》两个文本中所描述的两段夫妻关系也有所差异。
《氓》中,弃妇与氓之间的感情变化是贯穿文本始终的一条线索,弃妇的自叙实质是两人由“情起”到“情灭”的过程。“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是弃妇回忆年少时与氓相处的和乐。“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指出氓是假借“贸丝”之名同女主人公商议婚事的。她虽然明知道“子无良媒”,于礼不合,但仍许下“秋以为期”的承诺。“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言既遂矣,至于暴矣”,时间久了,氓的生活有了起色,便行为不端、甚至对女主人公施暴,是两人的“情变”阶段。“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则是表明夫妻之间的感情彻底结束,女主人公在悲痛之中语气十分坚决,是夫妻关系的“情灭”阶段。
《上山采蘼芜》所营造的夫妻关系更多地被赋予了“礼”的色彩。汉代时,礼教所倡导的“发乎情,止乎礼”的倾向逐渐成为主流,在这种趋势下,即便是男子最亲密的妻子一旦有违礼行为也是要遭到丈夫轻视的。诗中女主人公与故夫偶然相遇,并以“长跪”之礼待之,突显出弃妇的知礼守节。妇人尚且如此,那丈夫的崇礼守节也可见一斑。此外,男女主人公都是十分顾念旧情的,但却要被礼抑制住,含而不露。因而,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合乎古人“相敬如宾”的状态的。
综上所述,由于两个文本产生时代的主导社会思潮不同,导致《氓》和汉乐府民歌《上山采蘼芜》中的两段夫妻关系也呈现出“情贯始终”和“相敬如宾”的不同模式。前者因情占主导,所以在情灭时,女主人公才会表现出“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决绝态度;而后者则由于受到较多的礼教思想的钳制,女主人公在被夫家休弃后只能哀怨隐忍。
[1] 黄节.诗旨纂辞[M].北京:中华书局,2008.
[2] 杨天宇.周礼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 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编: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 朱自清.古诗歌笺释三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5] 高亨.诗经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 余冠英.诗经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7] 陈顾远.中国婚姻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4.
[8] 吴广义.《诗经》爱情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和影响[J].阴山学刊,1995(2).
[9] 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M].上海:上海书店,1984.
【责任编辑 马重阳】
2014-08-11
赵新新(1990-),女,山西洪洞人,广西民族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先秦两汉文学。
I222.2;I222.6
A
1008-8008(2015)01-003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