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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翅的天使
——浅析奥菲利娅悲剧

2015-02-13广东省佛山顺德区陈村镇初级中学廖锦婉

语文知识 2015年8期
关键词:哈姆莱特男权情人

☉广东省佛山顺德区陈村镇初级中学 廖锦婉

《哈姆莱特》是一部享誉世界的伟大悲剧。其文本的丰富性、多义性,悲剧的深度、广度,使得这部悲剧获得多种阐释的可能。自作品问世以来,从专家学者到普通文学爱好者都为哈姆莱特写下了不可胜数的文章。而奥菲利娅作为剧中的一个配角,似乎不太引人瞩目。事实上,作为哈姆莱特的情人,奥菲利娅与哈姆莱特的爱情悲剧是哈姆莱特悲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她自身的悲剧也是这部多声部交响乐的一首凄婉的单曲,值得我们细细聆听并品味。

奥菲利娅是老臣波洛涅斯之女,从小接受贵族家庭的传统教育,远离人世的纷争仇恨,无忧无虑地成长。她美丽、单纯、温柔,像五月的玫瑰蕴含着无限的芬芳美好。海涅曾用富有感情的诗意语言描绘她的美:“夜莺的歌唱同奥菲利娅的天籁相比,显得多么寒碜啊!当我偶然把花朵同奥菲利娅娇媚的小嘴相比,它们连同它们没有微笑的斑驳脸庞又显得多么呆板啊!她那纤细的身段飘飘然在我身旁滑翔着,恰是优美的化身。”[1]

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女,本该沿着简单的人生轨道继续享受她的幸福,然而却像柔弱的蓓蕾一样,在还未绽放之时便雨打风吹去,过早凋零,令人扼腕。奥菲利娅的经历可能是莎士比亚女性形象长廊里最悲惨的一个。高贵的情人哈姆莱特王子陷入“疯狂”,对她肆意辱骂,并刺死了她的父亲,可怜的妙龄少女在短暂的时期内经历了一连串难以承受的不幸,终至精神崩溃,溺水而亡。从表面上看,造成她悲惨死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波洛涅斯的死亡和哈姆莱特的发疯。而究其根由,奥菲利娅实际上是死于男权话语的压制和摧残。

读者第一次见到奥菲利娅是她与哥哥雷欧提斯话别时。她的第一句台词是“你还不相信我吗?”[2]一个“还”字暗示此前奥菲利娅已不止一次答应过哥哥,但雷欧提斯仍然对她不信任,怕她没有按照他的意见去行动。雷欧提斯警告她必须把哈姆莱特的感情当作一时冲动,保持戒惧。奥菲利娅发出微弱的质疑:“不过如此吗?”当雷欧提斯长篇大论地再三嘱咐她留心时,奥菲利娅立刻表示:“我将要记住你这个很好的教训,让它看守着我的心。”如果说雷欧提斯的告诫是出于对妹妹的关心,可以理解,接下来波洛涅斯的态度则专横得多。他过问起女儿的感情,“呸”地一声否定奥菲利娅的话,认为哈姆莱特的行动只是出于“淫邪险恶的居心”,斩钉截铁地命令她:“从现在起,我不许你跟哈姆莱特殿下谈一句话。”对于父亲的武断,奥菲利娅虽然也实事求是地为哈姆莱特作了几句辩解,但很快就毫无异议地答应:“我一定听从你的话,父亲。”在这场谈话中,波洛涅斯几乎都使用不容商量的命令式祈使句,光是“你应该……”的句式就达五句之多。在他眼里,女儿只是一个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子,怎样想、怎样做都应该听从父亲。无论是波洛涅斯还是雷欧提斯,他们的千叮咛万嘱咐都源于对奥菲利娅的不信任,不相信她有处理爱情的能力,不相信她懂得如何处事做人。而这种不信任,正是由于他们并未把奥菲利娅当作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来对待。长期生活在男性世界的包围中(从全剧看,奥菲利娅似乎没有母亲,身边唯一的女性是皇后),生活在父权话语的压制下,奥菲利娅形成非常温顺的性格。她相信哈姆莱特的爱是真诚的,但对父亲、哥哥的告诫又毫无异议地听从。她就像一个泥人,按照父亲兄长的观念、按照贵族千金的标准被塑造,丝毫没有自我意识和自主观念。她经常会说“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想才好”“我不知道,可是我想也许是的”之类的话。可见,她习惯于接受长辈的思想灌输,缺乏独立自主的思考,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独立思考能力是健全人格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如果总是唯唯诺诺地以别人的思想为思想,那她就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此后,奥菲利娅遵从父亲的命令,“拒绝他(指哈姆莱特——笔者注)的来信,并且不允许他来见我”。哈姆莱特刚刚遭受一系列重大变故,从小养尊处优的年轻王子,顷刻间从天堂跌入地狱,所有美好理想灰飞烟灭,支离破碎。这时心目中的女神拒绝他的求爱,无疑是雪上加霜。当哈姆莱特半裸着跑进奥菲利娅的房间,看似疯狂的举动诠释的是无言的痛苦,是满腔的深情。然而,毫不知情的奥菲利娅是不可能理解哈姆莱特这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的,惊慌失措地跑去报告父亲。波洛涅斯自然认为这是因恋爱不遂所致,将情况呈报国王。

为了验证波洛涅斯的猜测是否属实,奥菲利娅被安排与哈姆莱特见面,而波洛涅斯和国王则在幕后偷听。对此,许多评论家认为奥菲利娅依照父亲的命令担当了阴谋诡计的诱饵,心甘情愿充当政治斗争的工具,实在是对文本的误读。波洛涅斯父女都对国王的罪行和阴谋一无所知,安排这次刺探是为了判断哈姆莱特是否因恋爱不遂而发疯,以便找出让王子康复的良策。他们的出发点是善良的,只不过无意间成为国王刺探王子隐情的工具。奥菲利娅以退还礼物为由开始了对话,说道:“那时候您还向我说了许多甜蜜的话语,使这些东西格外显得贵重;现在它们的芳香已经消散,请您拿回去吧,因为送礼的人要是变了心,礼物虽贵,也会失去了价值。”言下之意是她珍重的是哈姆莱特送礼时的浓情蜜意,埋怨哈姆莱特最近对她的冷落。然而精神恍惚的哈姆莱特没有听懂少女含蓄羞涩的表白,以为她变了心,愤怒与失望中他对奥菲利娅进行狂风暴雨式的嘲弄辱骂,借机发泄对女人的怨恨和蔑视。他把奥菲利娅当作制造罪恶的母亲,当作涂脂抹粉的娼妓,反复催促她进尼姑庵(nunnery)。在伊丽莎白时代,“nunnery”既可作“尼姑庵(女修道院)”解,也可理解为俚语中的“妓院”。其言语之刻毒、态度之疯狂,令人咋舌。在其后的戏中,哈姆莱特更是把奥菲利娅当作娼妓,用赤裸裸的与性相关的粗俗下流语言侮辱她,令她十分难堪。

从哈姆莱特与奥菲利娅的相处中,我们感受不到一丁点情人间的甜蜜,而是粗暴无情的谩骂和凌辱。即使奥菲利娅真的悔情,哈姆莱特也没有权利侮辱她。爱情是自由平等的,奥菲利娅有权选择爱或不爱哈姆莱特。哈姆莱特因奥菲利娅拒绝他而发怒,像对待娼妓那样嘲弄她,是一种典型的男权中心的思想。“如果他爱她,她也接受了他的礼物与爱抚,那她便是贞女;如果他只想引诱她而并不爱她,那她便是低贱的淫妇。”[3]何况,奥菲利娅自始至终对哈姆莱特遭遇的变故都不知情,因为哈姆莱特从没把事情的始末告诉她,从没给心上人分担痛苦的机会。在他眼里,奥菲利娅是绝对的弱者,不但没有与他风雨同舟共苦难的能力,而且还成了他指桑骂槐的泄愤对象。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占有物一样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对奥菲利娅进行狂风暴雨般的嘲讽,发泄胸中块垒,根本没考虑过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因为他并没把奥菲利娅当成一个独立完整的人对待,而是他的所属物,可以随他处置。他爱她,她就必须爱他,还要为他守贞;他心情好的时候,她就是光彩照人的女神;他心情不好,她就是他的出气筒。在情人那里,奥菲利娅也没被平等对待,而是一个绝对弱者,是一个处于从属地位的“他者”。而奥菲利娅面对王子的凌辱,认为他是真的发疯了,既为国家明星的殒落而惋惜,也为自己的不幸而哀叹:“啊!我好苦!谁料过去的繁华,变作今朝的泥土!”情人的发疯使她失去了依靠的肩膀,因而顾影自怜。可见,她也是将自己摆在弱者的地位的。

哈姆莱特对奥菲利娅最大的伤害是杀死她的父亲。一边是发了疯的情人,一边是父亲,柔弱的奥菲利娅承受不了如此重大的打击,精神失常了。在失去理性的状态下,以往被压抑的潜意识被充分暴露。奥菲利娅断断续续地唱着令人心碎的民歌,歌词中主要有两类意象,一是爱情,如“情郎”“情人佳节”“恋人”“婚嫁”“同枕席”;二是死亡,如“死”“殓衾”“坟墓”等。这些意象反映了她对父亲和哈姆莱特深厚真挚的爱,而情人杀死父亲对她的打击是多么惨重。再看下面的歌词:“情人佳节就是明天,/我要一早起身,/梳洗齐整到你窗前,/来做你的恋人。/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凭着神圣慈悲名字,/这种事太丢脸!/少年男子不知羞耻,/一味无赖纠缠。/她说你曾答应娶我,/然后再同枕席。/谁料如今被你欺诈,/懊悔万千无及!”

这段歌词是有关“失贞”的。作为贵族少女,她一直遵从父亲兄长的告诫,“一个自爱的女郎不应该向月亮显露她的美貌”,恪守男权社会为女性规定的伦理道德。环境的压制使得奥菲利娅的性欲处于压抑状态。只有在失去理性的疯癫状态下,她才无所顾忌地唱出与性有关的民歌。可以看出,她平时对这首歌是喜爱的,体现了她对性爱的向往与担忧;另一方面,情人哈姆莱特对她尖刻的嘲讽和侮辱给她的心灵造成深刻的伤害,癫狂中她将其隐秘的愿望与情人的嘲弄混淆了。这是男权社会道德标准与她自身的情感体验相矛盾的表现。

在奥菲利娅生命的最后时刻,她的举动体现的是人性中的至纯至善。各种各样美丽的花朵充满她的意识,化作真诚的爱,送给人们。她用各种花编成花圈装扮自己,想把花冠挂在树枝时,不幸落水身亡。莎士比亚用诗意的语言描绘了奥菲利娅死亡的场景,令读者为美的毁灭而心酸。她是真善美的化身,是降落凡间的天使,是一朵纯洁馥郁的紫罗兰,如今随着水而去,离开这个“到处是诡计”的世界,结束她那短暂而不幸的一生。

从奥菲利娅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的男权主义思想。首先,奥菲利娅被塑造得美丽、天真、纯洁、温顺,天使般楚楚动人,反映了男性对女性的角色期待。所谓的“天使”,其实也是男性的心理需求和审美理想的对象化,她必须有美丽的外貌和心灵,柔弱而顺从,不必也不能有自己独立的想法,能够满足男性的英雄情结和征服愿望。塑造这样一个完美而柔弱的形象,不仅可以满足作家的性别期待,更可为现世的女子提供一个榜样,潜移默化地灌输女子“以柔弱为美”的理念,从而压抑女性的主体意识和独立意识,维护男性绝对统治地位。其次,奥菲利娅死亡的情节设置是男性贞节观念的体现。从奥菲利娅的经历看,无论是父亲兄长的告诫,还是哈姆莱特的嘲讽(包括与波洛涅斯的对话),都要求她恪守贞节。而奥菲利娅的死亡更反映了剧作家的贞节情结。奥菲利娅发疯之后,国王已下了命令:“紧紧跟住她;留心不要让她闹出乱子来。”那么接下来应该有人一直盯着奥菲利娅的一举一动。奥菲利娅落水而死的消息出自王后之口,但王后不可能目睹这一过程,应是盯梢的人告诉她的。从奥菲利娅编花圈到被水淹没这一过程,这个人一直注视着,却没有开展任何营救行动,眼睁睁看着奥菲利娅走向死亡,这是不符合情理的。那么只能说,奥菲利娅之死是作家的刻意安排。这样,奥菲利娅作为纯洁的童贞女形象便永久保留下来。而作家把她的死写得如诗如画,也使心目中的“天使”形象得到强化,反映了作家的心理需求。奥菲利娅的死,可以说是对贞节的献祭。

总之,奥菲利娅作为一个凝聚着真善美的花季少女,完美而柔弱,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独立的灵魂,没有自主意识和自我意识,一直处于受控制、从属的“弱者”“他者”地位,属于波伏娃所说的“第二性”,是男权中心主义压制的结果。这样的女性即使是美好的天使,也是没有翅膀的天使,没有自由飞翔的可能。她更像是被操纵的美丽风筝,那根线被周围的男性、被作家紧紧牵着,按照他们希望的方式飘飞或降落。

然而,我们不能因为奥菲利娅悲剧所反映的男性中心思想而否定《哈姆莱特》的不朽价值或莎士比亚的伟大成就。正如伏尔泰所说:“他的天才是属于他的,而他的错处是属于他的时代的。”[4]从男性中心视阈来塑造女性形象并不仅仅是莎士比亚的误区,也是男性作家普遍存在的问题。在父权制社会,一切审美标准都是男性根据自己的心理需求与人格理想制定的。这些思想已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观念中,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因此,女性独立自主的解放,以及性别角色观念的消除是任重而道远的。

注释:

[1]海因里希·海涅.莎士比亚的少女和妇人[M].绿原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

[2]莎士比亚.哈姆莱特[M].朱生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3]林树明.多维视野中的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4]杨周翰.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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