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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帛书到领巾书:软质书写载体的风俗学意义

2015-02-13路云亭

关键词:帛书书写书法

路云亭

(上海体育学院 体育新闻传播与外语学院, 上海 200438)

从书法学的角度看,书写载体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甲骨、青铜、石材、木材等硬质载体,另一类则是绢帛、纸张类软质载体。软质书法载体源于绢帛,在春秋战国以后很长的时间内,绢帛书派生出了蚕茧纸,并由此再度派生出蔡伦纸,引起了书法学的革命,而绢帛书在民间仍在发展,并朝着衣裙书、领巾书、扇书的路径上迈进,此类软质书写载体在民间的发展引发出一种具有人类学意义的书写习性,并成为士人集团心仪的文化活动,软质书写载体的革新不仅对中国书法文化的发展有所促动,还催生出一种优雅的书法风俗。

一、绢帛书体现出贵族的生活需求

书法的发展历来难以摆脱书写材质的限制。在帛上书写的成篇的文字称作帛书,由此可知,帛书和帛的出现有关。帛之本意为白色的丝织物,即以蚕茧为原料的本色的丝织物。春秋战国时代,帛已泛指当时所有的丝织品。《墨子·明鬼》卷八记载:“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其务,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子孙。”[1]65在帛上书写的文字又称作缯书,它是以白色丝帛为书写材料的文字构件。几乎在帛作为日用品流行的同时,中国人已经将绢帛当成了文字的载体。从司马彪《续汉志·舆服志下》记载的情况可知,帛的价格比当时较为流行的书写竹简之类昂贵,因此,帛的使用者多为当时的公、卿、列侯、公主、贵人之类的显贵人士,帛书从一开始就沾有高贵化的特性,是一种商业价值与文化价值都很高的书法形态。

人类的生活通常总是围着衣、食、住、行的次序开展,而衣的重要性一直居于首位。衣服除却遮寒保暖的功能外,还是人的意志的延伸物,具有审美性、仪式性和身份符号的含义,中国古代的帛原本是一种衣被及内室装饰使用的材料,以其产量较低、适用面广而具有较高的商业价值和使用价值,其审美价值也一向为人重视。中国人很早就关注到衣服的审美价值,晋司马彪《续汉志·舆服志下》卷三十,梁刘昭补注曾列举出绢、锦、绮、罗、縠、缯6种丝织品名称。

公、卿、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夫人,绀缯蔮,黄金龙首衔白珠,鱼须擿,长一尺,为簪珥。入庙佐祭者皂绢上下,助蚕者缥绢上下,皆深衣制,缘。自二千石夫人以上至皇后,皆以蚕衣为朝服。

公主、贵人、妃以上,嫁娶得服锦绮罗縠缯,采十二色,重缘袍。特进、列侯以上锦缯,采十二色。六百石以上重练,采九色,禁丹紫绀。三百石以上五色采,青绛黄红绿。二百石以上四采,青黄红绿。贾人,缃缥而已。[2]1295

司马彪《续汉志·舆服志下》卷三十梁刘昭补注曰:“上古穴居而野处,衣毛而冒皮,未有制度。后世圣人易之以丝麻,观翚翟之文,荣华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为服。见鸟兽有冠角胡之制,遂作冠冕缨蕤,以为首饰。”[3]1026陈松长认为:“按照今天的科学认识,作为书写质材的丝帛无非是绢、缯、缣等几种,其中绢由较细的生丝造成,质地轻薄,特别便于书写和绘画;而缯则是由粗丝加工而成,一般较厚而暗,具有经久耐用的特点;缣则是由双丝织成,故较厚而色黄,又因其由双丝织成,故缣面比绢、缯细密精整,且不透水,因而是比较上等而昂贵的材质。至于帛,则是一般书写用丝质材料的通称。”[4]5汉字源于以占卜为主体功能的甲骨文,受此传统文化惯性的影响,春秋战国时的帛书多涉占卜之类的活动,如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曾记载陈涉、吴广书丹占卜事。

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5]1192

班固《汉书·苏武传》亦载:“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荒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6]400英国的考古学家斯坦因最早在敦煌附近发现了帛书。“据说他于1908年在敦煌发现两件公元1世纪的缣帛信件,且保存良好。两封信都发自一人,可能是驻山西北部成乐地方的官员致书敦煌边关某人的信,其内容主要抱怨通信困难。帛书其一约 9 厘米见方,另一长15 厘米,宽 6.5 厘米。”[4]5斯坦因曾发现过一片素帛,帛的一面钤印有黑墨印章,另一面则写有一行28字,文字内容为“任城国亢父,缣一匹,幅广二尺二寸,长四丈,重二十五两,直钱六百一十八”[4]5-6。现已出土的帛书主要有楚帛书与汉帛书,而其中已知时代最早者则为湖南长沙子弹库盗掘出土的楚帛书。

该帛书的出土时间众说纷纭:日本梅原末治称出土于20世纪30年代后半期;钱存训称发现于1936—1937年间;商承祚称出土于1942年。澳大利亚学者巴纳德称他1967年、1973年曾访问过一个当年参加过盗掘帛书而现在住在中国大陆之外的人,据此人说,帛书的出土时间为1934年;1973年湖南省博物馆对当年出土帛书的墓葬又做了调查和清理,《文物》1974年2期刊登了《长沙子弹库战国木椁墓》一文,报道了这次正式发掘及出土文物情况,称帛书的出土时间为1942年;美国方面称至今他们还保存着文字凭据,可以证明帛书是20世纪30年代出土的。该帛书出土不久即落入当时在长沙雅礼中学任教的美国人考克斯(John Hadley Cox)之手,被他带到美国。其后帛书在美国几度易手,现藏美国华盛顿赛克勒美术馆。据1973年重新发掘时所出土的陶器形制、组合和泥金版等来看,可以断定该墓的年代在战国中晚期之交。该墓出土帛书的年代下限也应定在战国中、晚期。至于帛书的成书年代,应在墓葬年代之前。[7]384

根据湖南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出土的其他帛书残片推断,该墓穴极有可能有帛书4件,现今保存完整的仅有1件,其高38.5厘米,宽46.2厘米。帛书中间有两组方向相反的文字,为墨书的楚国文字,其中的一组13行,另一组8行,该帛书共有900余字,字形内圆外方,结体紧密。

子弹库楚墓帛书具有浓重的楚文化特征。文中附有12种神怪的彩绘图像,每个图像周围都有题记的神名,帛书四角有用青、红、白、黑四色绘制的植物枝叶的图像。子弹库楚帛书属于战国时期数术类的佚书,其内容大约与历忌之学相关,具体则包括了四时、天象、灾变、转月忌以及创世神话之类的内容,涉及楚地的神话传说与风俗,帛书还记载了阴阳五行、天人感应之类的思想。长沙子弹库楚墓出土帛书《丙篇》中可见到如下文字:“可以出师、筑邑,不可以嫁女、取臣妾。”“不可以享祀,凶。”“不可出师……不可以享。”“不可以筑室……娶女,凶。”“可以筑室。”“可以攻城,可以聚众。”[8]27-28湖南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出土的帛书系盗掘所出,1973年湖南博物馆重新整理该墓群,判明子弹库楚墓的构筑年代为春秋中晚期。

总体而言,楚帛书包含有原始象形特性。笔画圆润而流畅,曲笔有挑势,而直笔有波折,文字于轻重变化之中显出秀美稳妥之态,点画顿挫之中展示其清丽温婉之韵,可以看出书者有意对文字作艺术化处理的追求。楚帛书文字的章法也很合理,文字排列大体整齐,间距大致相同,在规整中显恣肆之态。郭沫若在《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一文中认为楚帛书“体式简略,形态平扁,接近于后世的隶书。它们和简书、陶文等比较接近,是所谓民间的‘俗书’。但历史昭示我们:它们是富有生命力的,它们将促使贵族化了的文字,走下舞台,并取而代之。”[9]8郭沫若是文字学家,又是知名书家,他对简牍书法的赞誉更具行家气象,超越了一般的文字学家对书法的认知程度。帛书的传播一直仰赖特殊的媒介承载,目前已经有多部著作论述过马王堆帛书的艺术成就,其中较早揭示其艺术特征的是出版于1991年由黄惇、庄希祖、刘诗编著的《中国历代书法名作赏析》。该书从书法的角度较为详尽地论述了马王堆帛书的多元价值。

马王堆帛书作为秦代末期和西汉初期的墨书手迹,保存到今天极不容易,1973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出土的《马王堆帛书》,包括《战国策纵横家书》、《老子》甲本、乙本等,便是这一时期十分珍贵的墨迹。因为是第一手西汉书法的研究资料,它不仅使专家们格外注目,而且与1972年出土的山东临沂银雀山汉简(《孙子》、《孙膑兵法》等)、1975年湖北江陵凤凰山出土的汉简一起,使得前人争论不休的西汉有无隶书的问题迎刃而解,“西汉未有隶书”(康有为)、“西汉无分书”之说自然不攻自破了。

《马王堆帛书》用笔沉着、遒劲。与一般的汉简书用笔相比,无草率之笔,亦少见侧锋用笔,故给人以内涵圆厚之感,似出于相当成熟的书家之手,而非一般民间书手所为。[10]22

王泽强认为:“根据其中一枚竹简的纪年得知,三号墓墓主下葬时间为汉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三号墓出土的帛书放在一涂漆木匣中,有写在整幅帛上的和写在半幅帛上的两种,字体有篆、隶之分。篆书的抄写于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左右,隶书的抄写于约汉文帝初年。长沙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帛书共有28种,计12万余字,均破损严重。”[11]305马王堆汉帛书文字内容涉及战国到西汉初期的思想、政治、军事、科学等诸多学科,具有文字学、史学和艺术学的多重价值。马王堆帛书用笔整一、合乎规范,笔墨饱满流畅,字形气脉贯通而变化有致,书风古朴天然、生机勃勃,其中用隶书书写的文字尽显古隶的笔法与风采。绢帛书的发掘对考察古代书法价值巨大。“1979年,敦煌玉门关西的马圈湾又发现了斯坦因当年遗漏的烽燧,出土汉简 1 217 枚。”[7]432

马圈湾烽燧遗址还出土了一件长条形帛书,帛长43.4厘米,宽1.80厘米。它的左侧是毛边,右侧边缘则较为整齐,上端作半弧形,下端平直。墨书一行,是绢帛染成红色后再写上去的。其内容为:“尹逢深,中殽左长传一,帛一匹,四百卅一铢币。十月丁酉,亭长延寿,都吏稚,釳。”这段文字虽然不长,但为研究汉代市贸制度、绢帛价格等问题提供了重要的实物资料。[7]432

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帛书所用帛为裁衣所留的边料,上有墨写隶书共计30字,记录的是本地绢帛的价格和来源等内容。中国在1944年则首次出现了帛书摹本,可视作仿帛书风格的现代书法作品。[12]

二、蚕茧书开拓出简帛书的平民化道路

汉代的丝织业已很发达,汉代亦为中国书法的繁盛阶段,这两个条件同时具备使得帛书的发展进入一种新境界。换言之,技术的进步和书法的繁荣,造成了汉代书法与汉代丝帛相融合的现象,从而也形成了汉代帛书的特色。班固《汉书·食货志下》记载:“凡货,金、钱、布、帛之用,夏、殷以前其详靡记云。太公为周立九府圜法:黄金方寸,而重一斤;钱圜函方,轻重以铢;布帛广二尺二寸为幅,长四丈为匹。故货宝于金,利于刀,流于泉,布于布,束于帛。”[13]519刘国钧还推导出汉代帛书的具体形制:“帛书的形式发展到汉代,越来越考究了。那时有专门为写书用的缣帛,而且在上面还织有或画有红色或黑色的界行,人们称之谓‘朱丝栏’、‘乌丝栏’。”[14]27这种缣帛书对宣纸书法的书写形制也有影响,并成为后世软质载体书法的先驱。

作为古代文明时期的文化载体,帛书大多用于记录知识和经验,其基本价值体现在满足人们的日常需求方面。绢帛书和蚕茧纸书还有另外一层特殊关系。蚕茧纸是用树皮、麻布等为原料制作的高韧度纸张的前身,它是一种介于绢帛与高韧度纸张之间的特殊的纸张,两汉以及魏晋南北朝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直是一种书写材料。宋代赵构《翰墨志世》载:“唐何延年谓右军永和中,与太原孙承公四十有一人,修袚稧,择毫制序,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媚劲健,绝代更无。”[15]370清代郝懿行《证俗文》卷七载:“若乃古之名纸有侧理纸、蚕茧纸、硬黄纸、麦光纸、东阳鱼卵、江宁银光、剡西玉版,又有赫蹏书、乌孙栏也。”[16]2417-2418正因如此,书家在绢帛、蚕茧和纸张书写的过程中一直保持着一种书写的惯性,这种惯性直接刺激着书法家的想象力,并促使书者在多元性书法载体上的书写尝试。在衣服上书写的现象即为这种书写惯性的一种自然延伸形式。

在衣服上书写的现象在南朝即已出现。南朝宋人虞龢《论书表》记载:“有一好事年少,故作精白纱裓,着诣子敬;子敬便取书之,正、草谢体悉备,两袖及褾略周。年少觉王左右有凌夺之色,掣裓而走。左右果逐之,及门外,斗争分裂,少年才得一袖耳。子敬为吴兴,羊欣父不疑为乌程令。欣年十五六,书已有意,为子敬所知。子敬往县,入帐斋,欣衣白新绢裙昼眠,子敬因书其裙幅及带。欣觉,欢乐,遂宝之。后以上朝廷,中乃零失。”[15]55帛书和裙带书的文化媒介是作为书写载体的绢帛,两者的差异在于绢帛是否附着于人体。

书画同源,绘画中以发作笔在绢帛上作画堪称一种文化奇观。唐代的绢画创作也和在衣服上书写的现象具有同源性。唐人尚自由,一向喜爱标新立异,绢帛画的风行即为明证。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记载:“王默师项容,风颠酒狂,画松石山水,虽乏高奇,流俗亦好,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王默早年授笔法于台州郑广文虔。贞元末于润州殁,举柩若空,时人皆云化去。平生大有奇事。”[17]208王默的学生顾况也有类似举动。唐代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五《图画》记载了顾况作画时以头蘸墨作画事:

大历中,吴士姓顾,以画山水历抵诸侯之门。每画,先贴绢数十幅于地,乃研墨汁及调诸采色各贮一器,使数十人吹角击鼓,百人齐声噉叫。顾子着锦袄缠头,饮酒半酣,绕绢贴走十余匝,取墨汁摊写于绢上,次写诸色,乃以长巾一头覆于所写之处,使人坐压,已执巾角而曳之。回环既遍,然后以笔墨取势开决为峰峦岛屿之状。夫画者澹雅之事,今顾子瞋目鼓噪,有战之象,其画之妙者乎。[18]43-44

得益于宋代高度发达的科技和文化,宋代书画发展出一种清新、精致、优雅的风尚,并以此为特色垂范于后世。绢帛书随即成为这种文化系统中的一分子。苏轼曾作《殢人娇》词赠予妾室朝云:“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 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19]145在衣服上书写的现象一直在崇尚多元载体书法实践的书者群体中绵延不绝。清代杨宾《大瓢偶笔》记载:“书不必皆纸也。张芝书衣帛,王逸少书新棐版几,于敬书练裙纱裓,素师书衣裳、器皿、柿叶、漆方板、澡盘,定州僧书沉香所种楮纸,陈钢书牡丹玉替花瓣。”[20]595其中提及书法载体可以为“练裙纱裓”之类的衣物。

衣服书法一直发展出一种专门在女性裙带上书写的品类。裙带即今日所言之腰带,它系束于女性裙装之上,具有实用与美饰的双重功用。古代裙带也称香罗带、合欢带、鸳鸯带、同心带,罗带的质地较柔软,方便束结而又飘扬美观。“裙带”的概念在宋人的诗词中经常出现。贺铸在《薄幸》词中写道:“向睡鸭炉边,翔鸳屏里,羞把香罗暗解。”[21]121林逋在《相思令》词中也写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22]176朱熹在《拟古》诗中说:“结作同心花,缀在红罗襦。双垂合欢带,丽服春微躯。”[23]10南宋理宗时期的李莱老在《倦寻芳》词中曰:“宝幄香销龙麝饼,钿车尘冷鸳鸯带。”[24]34欧阳修在《武陵春》中曾写道:“金泥双结同心带,留与记情浓。”[25]374

在裙带上作书曾是宋代士人和女性的一种交流方式。清人徐士銮在《宋艳》一书中对此现象作了详细的陈述。《宋艳》卷一《警悟》载清初徐釚《词苑丛谈》:“谢希孟在妓所,一日恍然有悟,忽起归兴,不告而行。妓追送江浒,悲恋而啼。希孟毅然取领巾,书一词与之,词曰:‘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你自归家我自归,说著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26]18《宋艳》卷三《患害》引述宋代周辉《清波杂志》:“文潞公帅成都,(多燕集)。有飞语至朝廷:遣御史何剡因谒告归,俾伺察之。(何将至),潞公亦为之动,遍询幕客,孰与御史密者,得张俞字少愚者,使迎于汉州。且携营妓名王宫花者往,伪作家姬,舞以佐酒。御史醉中取其领巾,题诗云:‘按彻《梁州》更《六么》,西台御史惜妖娆。从今改作王宫柳,舞尽春风万万条。’至成都,此妓出迎,遂不复措手而归。一说王宫花一名阳台柳,诗首句云:‘蜀国佳人爱细腰’。何字圣从,亦蜀人也。”[26]57书领巾是以领巾为媒介的一种书写形式,且题写于士人与乐妓的交游、往来的过程中。这种书写方式具有一定的狂欢性,一般情况下,类似的活动都要加入饮酒的内容。宋人何薳《春渚纪闻》记录:“有李琪者,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研,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郎,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27]84-85宴饮席之上,妓乐歌舞侑酒,士人雅兴忽至,或因无处索纸,或索性放弃纸张而另起炉灶,提笔率性地书写于裙带之上,这种书法方式可以营造出一种现场书写的场面。流风所及,亦有妓乐因仰慕座客之风雅,前来乞书于领巾裙带者,更发展到书者出于辞行、话别之纪念功用而匆匆写就于裙带的情况。清代李渔《笠翁对韵》上卷记载:“书裙:晋羊欣年十三,右军爱其才,昼卧,右军书其白练裙,书法遂大进。”[28]174衣物作为载体的书法超越了书法自身的局限性,浸润了大量的娱乐文化的因素。

三、裙带书风的民俗性价值

书法艺术一直存在两种发展路径,其一是技法创新的道路,如今为学院派书法体系所接纳,其二则为工具革新的传统,为民间性书法体系所继承并发扬光大。裙带书兼具两者之长,而在大类上则属于墨迹类书法。中国留传下来的较早墨迹为软质地的帛书和硬质地的简牍书,此前虽已有甲骨文、青铜器铭文、诏版铭文等,但都属于刀笔兼用类或先书写后制模做范的刻铸类文字,并非纯然的墨迹书作。帛书和裙带书的书写材质皆为丝绸类,由此可知裙带书法的源头在于帛书。

绢帛书法出现过派生倾向,一派是器用书法,如扇书。书法艺术运用于扇面题写由来已久。《晋书》卷八十《王羲之传》记载,王羲之“尝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竹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初有愠色。因谓姥曰:‘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邪。’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羲之笑而不答。其书为世所重,皆类此也。”[29]1258-1259南朝宋人虞龢《论书表》将王羲之题扇事演绎得更为详尽:

旧说羲之罢会稽,住蕺山下,一老妪捉十许六角竹扇出市,王聊问一枚几钱?云值二十许。右军取笔书扇,扇为五字,妪大怅惋云:“举家朝餐,惟仰于此,何乃书坏。”王曰:“但言王右军书字,索一百。”入市,市人竞市去。妪复以十数扇来请书,王笑不答。又云:“羲之常自书表与穆帝,帝使张翼写效,一毫不异,题后答之。羲之初不觉,更详看,乃叹曰:‘小人几欲乱真。’”[15]53-54

宋代惠洪《冷斋诗话》卷一载苏轼题扇事:“东坡在儋耳,有姜唐佐从乞诗。唐佐,朱崖人,亦书生。东坡借其手中扇,大书其上曰:‘沧海何曾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又书司命宫杨道士息轩曰:‘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黄金不可成,白发日夜出。开眼三十秋,速于驹过隙。是故东坡老,贵汝一念息。时来登此轩,望见过海席。家山归未得,题诗寄屋壁。’有禁女插茉莉,嚼槟榔,戏书姜秀郎几间曰:‘暗麝著人簪茉莉,红潮登颊醉槟榔。’其放如此。”[30]15扇子品种繁多,扇书在大多数情况下只适宜绢制的团扇和纸制的折扇。另一派则是和穿着衣服的人有关,其中主要涉及和文人关系紧密的青楼女子。

自古文人与青楼女子就有着传统性、习惯性和文化性的联系,文人和青楼女子在生活习性上具有相同之处,物质与精神上都具有相互依存的社会性基础,双方的情感也较为复杂而微妙,并共同造就了很多传播学中的佳话。由于青楼女子着装及佩戴的原因,裙带在文人的笔下多了几分暧昧成分,《玉芝堂谈荟》中有宫廷曲宴上的书裙带记录:

王岐公在翰苑时,中秋有月,上问:“当直学士是谁?”左右以姓名对。命小殿对设二位,召来赐酒。公至殿侧侍班……公奏:“无君臣对坐之礼。”上闻云:“天下无事,月色清美,与醉声色,何如与学士论文,正欲略去苛礼,放怀饮酒。”公乃再拜就座。夜漏下三鼓,上悦甚,令左右宫嫔,各取领巾裙带,或团扇手帕求诗。内侍举牙床,以金镶水晶砚、珊瑚笔架玉管笔,皆上所用者于公前。来者应之。上云:“岂可虚辱,须与学士润笔。”遂各取头上珠花一朵,装公幞头,簪不尽者,置公服袖中。宴罢,月将西沉,上命辍金莲烛,令内侍扶掖归院。翌日,都下盛传天子请客。[31]1456

较之宫中曲宴,民间私宴中的书裙带习俗显得更具有狂欢性、娱乐性和风俗性内涵。题扇或书裙带的场面虽然未必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和观赏习惯,但它承续了中华文化中较为隐秘而优雅的元素。在题扇或书裙带的现场,书者也可以酣畅淋漓地书写。何薳在《春渚纪闻》中记载:“东坡在黄日,每有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诗,扇题带画,亦时有之。”轻歌曼舞、觥筹交错,文人在其中可以获得暂时的幻觉,借以完成一种释放天性、返朴归真的价值追求。书裙带以及题扇现象将文人与青楼女子联结在一起。因为酒宴上或许只有调笑与风情,而书裙带与题扇则既不失风雅又可娱情,成就了一种足以超越男女原始相会的高等级的文艺品类。那种酒宴上的私密书写游戏体现了文人雅致的生活情趣,因为即便是不为人知的私密生活,亦可以书墨飘香,激发出文人和青楼女子在庸常的生活中无以体会的意趣。

从绢帛书到蚕茧书,从纸张书再到裙带书,书法载体的演变也走出了一条否定之否定的道路,书家将附着于人体的衣裙当作书写的载体,这种现象不仅体现出古人的想象力,对中国现代书法以及相应的表演形式都有影响,人们仍可在当代依旧兴盛的大众表演、广场艺术和行为艺术风潮中寻找到古老的裙带书的传世形式,裙带书在商业书法领域获得了更大的存在空间。

[1](春秋战国)墨翟.墨子·明鬼下[G]//朱越利(校点).墨子.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

[2](晋)司马彪(著),(梁)刘昭(补注).续汉志·舆服志下(卷三十)[G]//范晔.后汉书·志三十(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08.

[3](晋)司马彪(著),(梁)刘昭(补注).续汉志·舆服志下(卷三十)[G]//范晔.后汉书·志第三十.北京:团结出版社,1996.

[4]陈松长.帛书史话[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0.

[5](汉)司马迁.史记·陈涉世家第十八(卷四十八)[G]//张大可.史记全本新注(卷四十八·第一册).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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