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与宋初帝王谶谣对比研究
2015-02-13郑俊一
郑俊一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北京 100875)
谶谣在中国历史上有着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尤其在北宋之前的社会更是如此。东汉之前的谶谣社会影响较小,唐五代以后谶谣的影响也是越来越小,只有在汉唐间谶谣层出不穷,特别是关于帝王的谶谣,各种叛乱、起义以其为号召,而新王朝的崛起也往往借助了谶谣的社会影响。谶谣与社会的密切互动成为汉唐间社会一个独特的现象。本文旨在对唐宋政权建立初期流行的各种谶谣进行梳理和对比分析,从中观察谶谣与社会的互动关系的变化,并尝试解释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
一、隋末唐初的帝王谶谣
隋朝继承了三百年的大分裂格局,仅仅三十多年社会重新陷入动荡,四方群雄竞起逐鹿,社会对谶谣的需求持续发酵,不仅魏晋南北朝时期流行的谶谣重新出现,新的谶谣也开始创造。在所有这些谶谣当中,关于刘氏复兴和李氏当有天下的谶谣拥有最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对于这两类谶谣的历史来源孙英刚在《南北朝隋唐时代的金刀谶与弥勒信仰》一文中有很详细的论述,这里只着眼于隋末唐初,即对政权建立之初的情况进行研究。首先来看关于李氏当有天下的谶谣:
《旧唐书》卷五五《李轨传》:
李轨字处则,武威姑臧人也。有机辩,颇窥书籍,家富于财,赈穷济乏,人亦称之。大业末,为鹰扬府司马。时薛举作乱于金城,轨与同郡曹珍、关谨、梁硕、李贇、安修仁等谋曰:“薛举残暴,必来侵扰,郡官庸怯,无以御之。今宜同心戮力,保据河右,以观天下之事,岂可束手于人,妻子分散!”乃谋共举兵,皆相让,莫肯为主。曹珍曰:“常闻图谶云‘李氏当王’。今轨在谋中,岂非天命也。”遂拜贺之,推以为主。轨令修仁夜率诸胡入内苑城,建旗大呼,轨于郭下聚众应之,执缚隋虎贲郎将谢统师、郡丞韦士政。轨自称河西大凉王,建元安乐,署置官属,并拟开皇故事。初,突厥曷娑那可汗率众内属,遣弟阙达度阙设领部落在会宁川中,有二千余骑,至是自称可汗,来降于轨。[1]
《隋书》卷七八《耿询传》:
炀帝即位,进欹器,帝善之,放为良民。岁余,授右尚方署监事。七年,车驾东征,询上书曰:“辽东不可讨,师必无功。”帝大怒,命左右斩之,何稠苦谏得免。及平壤之败,帝以询言为中,以询守太史丞。宇文化及弑逆之后,从至黎阳,谓其妻曰:“近观人事,远察天文,宇文必败,李氏当王,吾知所归矣。”询欲去之,为化及所杀。著《鸟情占》一卷,行于世。[2]
《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
开皇初,太原童谣云:“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东海。”常亦云:“白衣天子。”故隋主恒服白衣,每向江都,拟于东海。常修律令,笔削不停,并以彩画五级木坛,自随以事道。又有《桃李子歌》曰:“桃李子,莫浪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案:李为国姓,桃当作陶,若言陶唐也。配李而言,故云桃花园,宛转属旌幡。汾晋老幼,讴歌在耳。忽睹灵验,不胜欢跃。帝每顾旗幡,笑而言曰:“花园可尔,不知黄鹄如何。吾当一举千里,以符冥谶。”[3]
《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
密自复旧封为魏公,号翟让为司徒公。让所部兵,并齐济间渔猎之手,善用长枪。华驺、龙厩、细马所向江都者,多为让所劫。故其兵锐于他贼,加以密是逃刑之人,同守冲要隋主以李氏当王,又有桃李之歌,谓密应于符谶,故不敢西顾,尤加惮之。
自从汉末以来就有李氏当王有天下的谶谣,这里所列举的四条材料都是隋末影响比较大的武装集团,都利用关于李氏当有天下的谶谣为自己争夺天下的合法性进行宣传。在自认为名应图谶的人当中,尤其是势力较大的武装集团,其首领往往是影响力遍及全国或者地区的名门望族。李轨为陇右大族,“家富于财,赈穷济乏,人亦称之”,在当时天下大乱的情况下,受到当地几个大家族的共同支持而建立了大凉政权。隋末另一位义军领袖李密:
曾祖弼,魏司徒,赐姓徒何氏,入周为太师、魏国公。祖曜,邢国公。父宽,隋上柱国、蒲山郡公。[4]
李密家族历经三朝,三代俱为朝廷显贵,为当时在全国范围享有盛誉的大家族,在隋末的动乱中才能够一举而天下皆应,成为隋末第一位登上历史舞台的武装领袖。
再看李渊的家族:
其七世祖暠,当晋末,据秦、凉以自王,是为凉武昭王。暠生歆,歆为沮渠蒙逊所灭。歆生重耳,魏弘农太守。重耳生熙,金门镇将,戍于武川,因留家焉。熙生天赐,为幢主。天赐生虎,西魏时,赐姓大野氏,官至太尉,与李弼等八人佐周代魏有功,皆为柱国,号“八柱国家”。周闵帝受魏禅,虎已卒,乃追录其功,封唐国公,谥曰襄。襄公生昞,袭封唐公,隋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卒,谥曰仁。仁公生高祖于长安,体有三乳,性宽仁,袭封唐公。隋文帝独孤皇后,高祖之从母也,以故文帝与高祖相亲爱。文帝相周,复高祖姓李氏,以为千牛备身,事隋谯、陇二州刺史。[4]
李渊七世祖李暠,在西晋末年就占据秦、凉之地称王,其后代在北魏、北周、隋朝均担任显赫的官职。由此可见,李氏家族一直都是很有势力的家族,而且其家族逐渐由一个地方势力向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家族发展。
可见这些起兵的领袖都是出身名门望族,其家族势力在地方上甚至中央的渗透都是相当广泛的。家族显赫的历史带来了高贵的社会地位和广泛的社会联系,这些家族因此在一定区域内享有崇高的社会威望,为当地民众所尊崇。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一旦中央的权威受到怀疑,皇族之外的大家族往往利用其社会威望来积蓄力量,进而争夺全国统治权,汉末以来的历史数次向我们展示了这样的轨迹。
与李氏当有天下同时盛行的是刘氏当王的谶谣,这一谶谣的流行更加广泛而久远,以此为号召的政治事件贯穿了魏晋南北朝的整个历史。即使在大一统王朝重新建立以后,与此谶谣相关的政治事件依然没有停止。隋朝甫一建立就发生了针对刘氏的镇压。刘昉在杨隋代周的过程中也是起到关键作用的人物,但是隋朝建立不久,就因为谋反而被杀。隋文帝在诛刘昉诏中说刘昉:
常云姓是“卯金刀”,名是“一万日”,刘氏应王,为万日天子。朕训之导之,示其利害,每加宽宥,望其修改。口请自新,志存如旧,亦与士彦情好深重,逆节奸心,尽探肝鬲。尝共士彦论太白所犯,问东井之间。思秦地之乱,访轩辕之里,愿宫掖之灾。唯待蒲坂事兴,欲在关内应接。[2]
武德四年(621),窦建德部将聚集谋反,也是以刘氏作为号召:
于是谋反。卜所主,刘氏吉。共往见故将刘雅,告之,雅不从,众怒,杀雅去。范愿曰:“汉东公黑闼果敢多奇略,宽仁容众,恩结士卒。吾尝闻刘氏当王,今欲收夏王亡众,集大事,非其人莫可。”乃之漳南,谒黑闼以告。黑闼喜,椎牛飨士,得兵百余人。[4]
与应李氏当有天下之谶的人相同,应刘氏当王的谶谣的人也有不少是大家族,但是与李氏相比势力要逊色很多,基本上没有具有全国影响力的家族势力。以刘氏为号召的政治事件似乎更多体现的是作为历史的一种延续,社会上依然有很多人对于刘氏复兴是有期待的,对于刘氏政权的正统性是认同的,而且我们还要考虑到北方少数民族在汉化过程中改姓为刘的部族众多。这是与汉族大家族不同的一种势力,其组织形式还保留着些许部落的痕迹,在建立政权的过程中总是倾向于刘氏复兴的宣传,这在争取部落和其他社会力量的过程中是最有成效的。但是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以刘氏为号召的叛乱至多是在地区内形成影响,刘黑闼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刘黑闼不仅利用了刘氏当王的谶谣,同时还有其他有利的社会支持,但是依然没能使其建立起具有全国影响的政权,这也许是刘氏的诸多大家族已经趋于衰落的一个证明。
陈寅恪在谈到李氏将兴这一问题的时候说:“大约周隋李贤、李穆族最盛,所以当时有‘李氏将兴’之说。”[5]
当时社会上的刘氏家族不少,但是有势力的刘氏家族似乎极少,所以在隋末群雄逐鹿之时,刘氏并没有成为突出的武装集团。归根到底,谶谣作为一种天命的宣传,实质上仍然要与现实中的社会势力相配合。在战乱之中,谶谣的传播和人们的信服是随着战争胜败而加强或者减弱的,现实社会中的战争结果才是天命的显示。
通观隋末唐初上述两大最有影响力的谶谣,可以看到当时人们对于未来社会的判断是有一个共识的,那就是新的政权一定是属于一个历代贵显、势力庞大的家族,只有这样的家族才拥有合法性。
二、唐末五代的帝王谶谣
唐末五代之际也不乏一些觊觎皇位的人继续打着天命的旗号制造、传播谶谣,以期获得普通民众的认可,为自己建立的政权进行合法化的宣传。《宋史·太祖本纪》卷一记载,后周显德六年(959),周世宗柴荣北征,在批阅四方文书之时发现一个皮囊,“中有木三尺余,题云‘点检做天子’,异之”[6]。当时张永德为点检,世宗北征一回到京师,即拜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检校太傅、殿前都点检以代替张永德。
如果周世宗不病死的话,这个谶谣可能会就此了结,但是北征归来的周世宗不久即病死,即位的周恭帝只有7岁,孤儿寡母根本不能掌控政局。在这种形势下,人们必然希望找到一个可以控制政权的人,而此时掌握实权的人也自然有了这样的机遇。《宋史·太祖本纪》卷一记载了赵匡胤被军士拥立为皇帝的过程:赵匡胤随后返回京师,轻而易举取得了皇位,着手建立赵宋王朝。殿前都点检这一官职在北周掌握实权,在其位的人在军中享有极高的威望,所以很自然成为谶谣依附的对象。很多时候谶谣也是政治斗争中打击对手的有力武器,正如张永德所遭到的打击,然而,这一职位本身的权力没有变化,仍然为人们所瞩目,在周世宗突然病逝的情况下,“点检做天子”的谶谣马上被重新传播并且被大肆宣扬,将赵匡胤夺取皇位的行为宣扬为天命所归。
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与前代不同,制造、传播谶谣的人不再把某一姓氏作为谶谣的主角,而是将一个掌握显赫权力的职位作为主角。
三、唐初与宋初社会背景之转变
(一)社会阶层的变化
总体而言,晚唐五代与唐前期的社会已经有很大不同,尤其是社会阶层发生了很大变化。贵族政治逐渐解体,新型的政权结构正在形成。在唐前期甚至唐代以前社会中占居重要地位的贵族阶层在唐朝中后期走向没落,而依附于这一阶层上的帝王谶谣也失去了宿主。
陈寅恪先生认为:“唐代之史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7]
宋之前的时代虽然重视科举,但是上古以来的贵族传统依然很盛,所以社会一般人对于能够成为帝王者、成为朝廷重臣的人的出身是很认同的。帝王谶谣在很大程度上是为贵族大家族所利用,至少可以说贵族阶层在利用谶谣上更能取得广泛的支持,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更大,最典型的就是关于刘氏、李氏的谶谣。也有一些人用来为自己作号召,但是响应其号召的社会势力有限,虽然一时骇人,但旋即被镇压。同样的谶谣,不同的社会势力运用产生的社会影响完全不同,这正反映出当时人们普遍持有的一种正统性观念。而这样的一种共识,在唐末五代似乎逐渐消失了。
(二)社会观念的变化
晚唐以前的社会是一个宗教气氛浓厚的社会,佛教在隋唐两代获得了极大的发展,道教作为国家宗教在唐朝的发展也可以说达到了顶峰。如此,便可以理解当时社会大众为什么容易相信谶谣,而且能够认可其合法性。当隋末天下大乱,李氏、刘氏谶谣流行的时候,实际上反映了当时大众的期待。尤其是对于未来政权建立者应该从何处来的一种期望,以这些姓氏为谶谣的对象反映出当时社会对于大家族势力的瞩目。相反,唐末五代以来社会同样动乱不止,社会也希望出现能带来普遍和平的新的政权,但是,相当长时期内并没有找到合适的目标。由于大家族势力的衰落,社会大众也不再对某一姓的谶谣发生兴趣,这种由来已久的新政权出现模式本身出现了问题。与之相配合的,依附于大家族势力的谶谣失去了宿主,也失去了社会大众的支持。
四、结语
谶谣在中唐以后的转变有很多原因,但是总体来看,晚唐五代以后贵族阶层的逐渐衰落、大家族势力的衰弱、社会阶层平衡的重新构建无疑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在全国或者地区拥有广泛势力的大家族几乎没有了,任何一姓在全国或者地区内都难以取得广泛的认同。安史之乱以后的百年历史对已经在解体的旧有社会结构带来更加猛烈的冲击,而在中唐至北宋两百年间大众的观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谶谣作为一种合法性的宣示和争取广泛社会认同的手段已经难以找到过去那样的宿主,而且它的宣传对象对其认可程度也大大降低了。这样一来,新的政权不可能像唐代及其之前的那些王朝一样,政权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这样的模式由于失去了基础而不能继续进行。赵宋政权的建立基本上就是凭借武力逐渐恢复一个统一的王朝,在其建立的过程中既看不到世家大族的踪迹,也看不到社会大众的广泛支持和认同。为了皇权的稳固,刚一建立就将社会关注点转移到了文臣上,科举的发展为一切社会阶层的向上流动提供了最宽阔的道路。当每个普通人都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的时候,就已经是全新的政权模式,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帝王谶谣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小了。
[1](后晋)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唐)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3](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北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5]陈寅恪.陈寅恪读书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元)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7]陈寅恪.论韩愈[J].历史研究,19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