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形象的文学表达与建构
2015-02-13熊建军李建梅
熊建军 李建梅
中国古代史上,关于西域的表达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经陆续出现。在各种文献中,叙述者常把它与“西域”的自然历史地理环境对应对应。论及西域形象的形成,其实就是从古典文献典籍中寻找到的“西域表达”。因此,我们在研究之始有必要对材料来源及其描述做一个基本厘定。关于西域,其实很难准确定位,盖因百代而下,西域这一概念并无一个精准、全面的描述。鉴于此,我们研究中所涉及的西域之政治、经济、文化、民族诸问题,均指学术界较为一致的看法,亦即狭义的西域概念:玉门关、阳关以西至天山南麓的古西域诸国。所涉抑或因为保持与史料一致而出狭义之西域者,其目的不外为研究行文之便,因此,研究可能交替使用这两个概念。
古代新疆形象传播,研究的立足点或因视角之故而无法改变大家所熟悉的“中原”与“西域”之别。究其实质,大概与最初就出现的视角有关,那就是从一开始,我们就将新疆视为一个他者,按照自我的主观意愿与文化需要进行有关西域的表述与建构。正是这种区别导致了自通西域以来,中国文学史上的西域想象都存在着一种他者化的视角,并逐渐的形成了一种现实场景与话语表达的困境。本文拟从文学文本出发,以跨文化视角来探究古代新疆形象的建构与传播问题。
一、“捕风捉影”者的西域想象
在西域或古代新疆形象的建构中,一个重要手段就是文学表达。关于西域的文学想象可以上溯至周代。从文本中的角色来看,《穆天子传》中与西王母在瑶池之上对歌的周穆王当属第一。据说,大概在距今两千多年前的周代,曾经有一位敢于担当的周穆王姬满西征而至青鸟所居之处——远游到了西域。在这次西巡中,周穆王与西王母觞于瑶池。《穆天子传》记载说:“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这大概是不确的,从双方的唱和互答来看,这是一场离别的盛宴,依西域人的好客,尽地主之宜的应该是西王母。
面对离别,西王母款款情深:“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大意是说,天高路远,山重水复,此去经年,如果你还没有老去,希望能够再来,虽简洁但情深谊长。周穆王则欣然应允:“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1〕他告诉西王母,等他回去治理好国家,一定会回来见西王母。最后周穆王是否回来,我们已无从得知,但是我们知道了三千年前中原与西域曾经的友好与和谐。虽“道里悠远,山川间之”,但也阻挡不了周穆王“比及三年,将复而野”的决心。这是与后代很多诗人对西域情感的不同之处,如果没有一种情感上的认同,一国之君不会如此回复的。透过这笙簧相和,我们仿佛看到了瑶池之上的盛大场景,在这离别之际,没有相与为趣的逗乐嬉戏,更多的是一种缠绵缱绻的依依不舍。实际上,西王母究竟是谁,我们不得而知,甚至,是男是女都争讼不决,但是,因这美好的质朴之音和略带悲戚的离别场景,我们宁愿把她想象成为一个华丽富贵的异域女子,在这里更多的是一对互生爱慕之情的男女,两个心有灵犀是为天地儿女的民族的第一次碰撞便产生了热情的火花。而这火花也是三千年前中原与西域大漠信任与精神交流的开端。
可惜的是,这种真诚的向往并没有延续下来。遥远的西域渐渐被沙尘与狼烟拥抱,成为对中原而言越来越熟悉,但实际上却越来越陌生的刻板印象。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很难再见到这样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宴饮场面了,一切都变得风云谲诡。也正是这样一种风云谲诡,使得中国文学史留下了西域遥远的描绘与想象,而关于西域的文学想象者的身份以“中原客”为主。而远方描述则又以两种情况为主:一种是“捕风捉影”者的西域想象,一种是政治失意者和从军者在自我意识场域下塑造的情感形象。
今所辑各类关于西域 (新疆)之文学作品,种类繁多,以作者年代计,大至从汉代而至明清。文学体裁言,则以歌诗为主,杂以散文游记神话传说。诗文所述,或花木缤纷,或风雪交加,或胡天景象,或西域风光,或边庭悲凉,或戍守艰辛,不一而足。但是我们不难发现,不少人虽有关于西域的吟咏,但却并未涉足西域,对于西域的了解源自史料,源自“胡人”,源自“使西域者”。后人在编撰西域诗文时,大抵会选择一个标准:“凡歌咏当地风土人情。以及赠行咏物诸篇,均在采取之列,推至篇中凡有‘天马’、 ‘塞庭’、 ‘瀚海’、 ‘沙碛’、 ‘玉关’、‘河源’等字者,皆认为西域之诗,其涉及地名者更无待论。”〔2〕比如唐代诗人,真的涉足西域者并不多,但是很多诗人的诗歌被后人辑入西域诗中。究其原因,一为当时西域甚阔,非为笔者所述“西域”;一为送别赠答抒情,以“长安”为情感逻辑起点,以“西域”为悲情表达的归宿。当然还有就是在长安已经有很多西域文化出现,诗人将其作为描绘对象。诸如唐太宗、李白、杜甫、白居易等等诗人,均有西域诗歌,而其中的一些诗歌大概只有依靠想象设定场景了。比如李白的塞下曲“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王昌龄的“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戴叔伦的“黄沙碛下八月时,霜风裂肤百草衰。尘沙晴天迷道路,河水悠悠向东去”;李益的“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这些诗人诗歌中的西域意象场面广大,环境严酷,实际,上述这些人均未至西域。而恰恰是这些没有到过新疆的诗人的想象最终形成了中国人“西域印象”的主要部分。唐亡宋兴,因国力孱弱,西域诗歌大致是关于新疆的想象。有明一代的西域诗歌除陈诚之外,也多以“捕风捉影”的想象为主。但是,这样顺流而下的西域想象对新疆形象塑造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们的诗歌传播在不断的改变受众的记忆和态度,并将这种艰难与严酷作为主要信息进行传播,导致受众记忆力不断加深,最终,西域的形象就如此被建构,被塑造了。“刻板印象是人们用于分类的一种方法……是一种对某个群体的固定印象,我们通过这种印象来理解和感知个人。”〔3〕西域表达逐渐形成了“套话”,一些关键词成为历代文人骚客书写的主要概念,诸如边地、天山、交河、寒沙、大漠、征战、胡地等等。这是一个在模仿与想象间建构的形象,就整个形塑过程来说,是诗人们将他人描绘和自我想象结合,最终成为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或另几个民族形象的塑造。
二、自我意识场域下的他者
因为交流,西域成为文人骚客笔下的一个现实存在,但同时,因为跨文化的障碍,西域形象也成为中原文化的他者。前面分析认为,新疆是作为政治疆界统一的一个器物的存在,是中原文明背景下的蛮夷,是模仿与想象性建构。但那些曾经征戍西域或者谪居西域的文武官员则与“捕风捉影”者的想象有些许不同。这类人或因贬戍、或因带兵、或因出使、或因督军,有的偶一路过,有的周历遍览,举凡山川胜迹、人物风流、百业民情、岁时风俗、铁马冰河、征途艰难、政治事件、社会兴革、依依离情、苦苦思念莫不入诗。抒情叙事从体验中来,从阅历中出,给西域形象的建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其中最为重要的是笔下流露出来的西域作为故乡的他者和汉文化的他者的存在,这对西域形象的建构可以说有着深刻影响。
历代西域诗人中,因为角度不同,风格不同,我们无法轻易确定谁的知名度最高,但是在文学史上,被给予关注最多的大概非岑参莫属。
岑参曾经两度出塞。初次出塞,赴龟兹;二次出塞,入北庭都护封常清幕,在新疆生活长达六年。其《岑嘉州诗集》中大概有西域诗40余首,吴蔼宸编选《历代西域诗钞》选入37首。笔者统计,在这37首西域诗中,岑参多以“胡”、 “胡地”、“胡国”、“胡尘”、“胡俗”、“胡天”、“胡笳”、“胡沙”、“胡风”、“胡雏”、“胡儿”、“胡歌”来指代西域之地,37首诗中,有多达18首诗使用上述指代。岑参所到之处,都已被唐朝冠名,但是作者在诗歌创作过程中潜意识的选择了中原之于他者的一个概念“胡”,表现出了诗人对一个汉地的他者的心态。非独岑参,很多西域诗人都表现出这样的一种情感倾向,唐代的高适、杜甫、郑锡、窦庠、戴叔伦、李端、令狐楚、皇甫松、白居易、刘言史、皎然等,无论是否涉足西域,在吟咏西域时都会如此。宋明两代,即便到西域者甚了,西域诗歌不多,这种惯例依然延续。当然,有元一代例外,原因是不言而喻的。
这种基于中原视角下的概念的沿袭传承,实际上对于跨文化的交流极为不利。因为可以肯定,这种“胡”是对他者的一种有意识的身份确认,最终成为一种惯例和“套话”,而这种身份确认淡化了国家性、共同性,强化了民族性,即便今天它依然有百害而无一利。整体上来说,西域的形象在汉人笔下因这种他者化而变得模糊和不清晰,因为模糊和不清晰而变得不重要。也正是在这笼统而模糊的概念指称的历史中,西域形象变得刻板单一 (我们一直将西域视为远方,不独是地理上的远方,也是文化的远方,是认同的远方,是交流的远方)。需要指出的是,在这里我们使用了“汉文化的他者”而不是“中原的他者”,是想说明,这个“他者”的形成最主要是基于汉文化的自我膨胀所导致的,而非单纯的基于一种边缘与中心的地域关系。
当然,西域诗留存最多的当属清代。吴蔼宸先生辑有《历代西域诗钞》,收录清代诗人22位,诗歌800余首。星汉先生编着的《清代西域诗辑注》,共收录清代诗人58位,诗歌1100余首。二人共收录不重复诗人78位,诗歌近2000首。在清代前、中期许孙荃、纪昀、洪亮吉、王芑孙、李銮宣等的西域诗歌中,这种指称几乎很难看到。但是到了清晚期,大概以道光前后为界,这种指称又逐渐多起来,诸如施补华、萧雄、裴景福、王树楠、方希孟等都或多或少在诗中运用。而往下延伸的现代西域诗歌这种情况依然明显。胥惠民先生选编的《现代西域诗钞》〔4〕中,“胡桐”、“胡马”“胡笳”、“胡儿”、“胡天”、 “胡歌”、 “胡拨”、 “胡琴”、“胡女”、 “胡旋”等关于西域的表述频繁出现,“胡天胡地胡人”的文学想象从清晚期后再次回潮。从这种不自觉的表现中我们似乎可以判断,自汉而下对于西域的他者化,实际上就是新疆地域文化与汉民族文化的冲突,这种冲突是汉族统治者在长期对西域进行政治统治以后在文化上的一种“自觉意识”,而正是这样一种“自觉意识”导致民汉文化的交流始终无法很好实现。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汉族始终以一种“大我”的文化心态。自觉或者不自觉的使用区分概念,是导致西域形象传播过程中被“异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因为西域在地理位置上是一个远方,那也必将成为历代中原人思乡怀故的一个意象。汉代远嫁的刘细君,身在他乡,内心彷徨,在苦闷中,思乡心切,于是发出了“愿为黄鹄兮还故乡”的慨叹,这也算是西域诗歌中的第一声思乡感叹。至此以后,大凡曾经到过西域的中原人,无论是商旅还是戍边或者征战,内心总有一份对中原的思念。这种思念之情与诗人们的中原远游大不同,它往往表现出边地艰苦、人物两异的对西域“否定性”的一面。也正是这种“否定性”,愈发衬托出羁旅他乡者对故乡的思念。在抒情的过程中,历代诗人不自觉的塑造出了一个“九月天山风似刀” (岑参,《赵将军歌》),“日暮天山下,鸣笳汉使愁” (高适,《部落曲》),“明月如霜照白骨,恶风卷地吹黄沙”(陆游,《塞上曲》)的荒凉、严酷、悲楚的新疆形象,这一形象很多时候是为了表达一种“故园东望路漫漫”(岑参,《逢入京使》)的思乡情绪而进行的选择性描绘,甚至延续到今天,成为大家内心中的西域形象。
三、文化适应——双重文化主义的焦虑与困惑
对于新的文化环境的适应大概是跨文化语境中文化研究者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从疏离感到边缘化再到濡化然后进入双重性阶段,这是一个具备并包容理解两种文化的能力的必经阶段。〔5〕而最终能够满怀信心的建立处理两种文化的能力,却是面对西域这一多元文化时主体很难做到的,因此,我们在呼吁文化适应的同时,不难发现,双重文化主义对于我们每一个个体而言 (不管是少数民族还是汉族)都存在着无法化解的焦虑与困惑。
西域归于中央政府统治是一个历史的过程,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也当然的存在文化上的影响、吸收、接受和认同。陈垣所著《元西域人华化考》是研究元代西域人华化的一部力作。作者从儒学、佛老、文学、美术、礼俗、女学等方面来探究在汉人地位明显低于西域人的元朝时期的文化交流问题。“汉唐以来,翻经沙门,传教教士,华文著述众矣,然大抵皆宣扬本教、发挥西学之书,求可以称华学者盖寡。元西域人不然,百年间,作者至三十余人,著述至八十余种,经史、词章、老庄、申韩、舆地、艺术、阴阳、医药之属无不具。”〔6〕也就是说,在元代,虽然汉人地位下降,但是却成就了西域人对汉文化的习得。我们似乎发现,越是面对外部的强势文化,大家对自我文化的保护就显得更为严密,而接受新文化的可能性就会越小。与此同时,强势文化的自大与高傲也缺乏文化认同的自觉。“事实上,人们应该做的是对新文化产生好奇并提出自己的疑问。只有全身心地拥抱新文化,人们才能够融入客居文化中去。多和本地人打交道,让自己逐渐变得与本地人相似,这种理念是有现实意义的。”〔7〕相应的,唯有融入客居文化,才可能变得一致。在文学表达上,也有很多诗人在作品中表现出了对于这方山水与人们的认同与亲近,在他们的笔下,西域的山水人物风俗也带有一种他乡是故乡的情感投入。
元代的耶律楚材曾随军西征,在西域长达六年。在这六年里,留下了西域诗50余首,其中有很多关于西域秀媚风光的描绘,尤其是关于西域之春的描绘诗歌颇多。诸如“溪畔树枝红杏浅,墙头半点小桃明”;(《壬午西域河中游春》)“漫天柳絮将飞日,遍地梨花半谢时。异域风光特秀丽,幽人佳句自清奇”;(《游河中西园和王君玉韵》)“半笑梨花琼脸嫩,轻颦杨柳翠眉新。衔泥紫燕先迎客,偷蕊黄蜂远趁人”;(《河中游西园》)等等。耶律楚材笔下不乏西域秀媚风光的流露,这与唐代西域诗歌有大不同。清代纪昀留下了不少新疆诗歌,内容关乎风土、典制、民俗、物产、游览、神异。而各类内容的书写较之以往诗人也更显客观与真实,这是与之前的西域诗歌不同的,他代表了一种对西域文化的关注与认同,以为新疆是一个“耕凿弦诵之乡,歌舞游冶之地。”〔8〕纪昀的视角全面,感情细腻,能够很好地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感融入诗中,他的乌鲁木齐杂诗凡百六十首,连接起来仿佛新疆游记。
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由于文化差异,尤其是语言,成为新疆形象和文化传播的障碍,这种跨文化适应其实是很艰难的。
爱德华·霍尔在评价美国语言学家、结构主义大师本杰明·沃尔夫关于底层假设的无意识性质时提到:“即使掌握了另一个民族的语言,并对他们真有所了解,我们仍然会遇到隐蔽的障碍,正是这些障碍将不同的民族分隔开来。”〔9〕显然,无论是历史叙事还是文学想象,大家对于西域的形象传达都存在着因不了解对方语言 (文化)契约而存在的一种自我解读与编码行为,由于受到自我阐释方式的限制而最终成为一种在自我审美意识基础上的拼贴。也就是说,很多人并没有将西域看成一个集合,而是看成了不同的元素,同时也缺乏对这些元素之间关系的考察。比如在统治者那里,西域是宝马、美玉、美酒,而在诗人笔下,则是大漠、寒风、沙碛、白雪。即便是耶律楚材和纪昀这样的“文化适应者”,也明显存在以自身文化模式关照新疆的无意识。也就是说,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区域文化选择在文化模式的形成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一个人、一个群体的自然生活环境无论发生多大变化,他或者他们身上所代表的文化模式很难改变,这也就无意识在他文化上的表现。因此,一个文化他者对于异文化的描写实际上更多的是一种形象拼贴,这种拼贴有一种文化认同理解和融入的冲动,但又无法避免的带有自身文化镜像。纪昀虽然能较好的吟咏乌鲁木齐,但是他“新履边塞,纂缀见闻”所见到的“耕凿弦颂之乡,歌舞游曳之地”曾经是“古来声教不及者”,之所以变成如今这样风貌,完全是因为“神武耆定以来,休养生聚,仅十余年,而民物之蕃衍丰膴。至于如此,此实一统之极盛。”纪昀也告诉我们,他做歌的目的不是简单地“灯前酒下,供朋友之谈助已也”,主要的是“将欲俾海内外咸知圣天子威德至隆。”〔10〕
无论是耶律楚材还是纪昀,他们热爱新疆,但是更热爱他们身后的天朝。相反,新疆古代少数民族对于这方热土的描写却是另一番景象。下面是一首斯坦因掠走而存于美国博物馆的一首田园诗的章节:“在层层的群山中,在那安静的阿兰若处,在松柏树下,在潺潺的小河旁,在欢快的飞鸟聚栖处,在那无牵无挂,令人愉快的这块地方;在重峦叠嶂的山中,在古老的阿兰若处,在高高的悬崖下面,在那万籁俱寂处,在那密密的丛林中,在那细细的小溪边,在那静静的适于入定的这块地方;在深山幽谷中,在令人喜爱的阿兰若处,在清清的流水间,在十分幽静中,在八风不起处,在一片肃穆中,在那一人独享快乐的这块地方;在葱郁的风景如画的山中,在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在繁茂的树林里,在奔腾而下的山溪边,排除六贼的侵扰,在一切都了如指掌处,在那无所希求令人愉悦的这块地方。”〔11〕
笔者不厌其烦引用这首诗的片段,最主要是因为通过比较我们会发现,即便像耶律楚材、纪昀这样有着文化认同观念的人,他们依然是站在旁观者角度在进行“客观表达”,而维吾尔人自己对田园的描绘是身处其间的一种情感投入。在耿世民先生编选的《古代维吾尔诗歌选中》,关于自然风光的诗歌并不多,有出自《突厥语大辞典》中的一组诗,在这组诗歌中,最常出现的是对春天景象的描述,诸如“百花盛开”、 “百花争艳”、 “万花簇拥”、“百花放苞”、“红花黄花簇拥,紫花绿花争艳”等等,还有歌唱的鸟儿、欢快的马儿、咩咩叫的羊羔、成群的野山羊和麂子。而选自《福乐智慧》中的关于春天的歌颂:“草原、山丘和谷地蜿蜒伸展,到处鲜花盛开。万花含苞欲放,馨香和樟脑香气布满人间。晨风吹来了丁香的芳味,大地散发着馥郁的清香。大雁、野鸭、天鹅和克勒鸟布满天空,它们上下飞翔名叫。”〔12〕
不难看出,二者关于新疆自然风光的表达是如何的大相径庭。世居者身处其中,他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美好。而“过客”举凡来疆,大多是迫不得已,从中心而至边缘,内心压抑,情绪低落,其内心更多关注的是新疆萧瑟、荒凉的一面,而“山川虽所异,草木尚同春.亦如溱洧地,自有采花人”〔13〕的秀媚多情的新疆逐渐被世人选择性遗忘。这也是“新疆误读”形成的最主要的原因。所以,即便是耶律楚材、纪昀,虽然有着文化适应的想法,但是因为缺乏一种文化自觉,也难免表现出文化双重主义的焦虑与困惑。
结 语
关于西域的历史叙事,是立足于中土封建礼制秩序下的俯视,而这种视角也直接导致了历朝历代关于“西域”的描述几成定式,那就是“西域”被看成一个具有明显政治意味的符号,暗含着一种中心与边缘的概念,整体上缺乏跨文化交流痕迹。“天朝话语”方式成为历代治者的心理定势而被频频使用,描述关键词也表现出蛮荒与边疆的话语暗示,西域最终演变成为了一个遥远的“他者”。
关于“西域”的文学想象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依据历史叙事的想象,有似于柯勒律治在梦境中创作《忽必烈汗》,这是一种机缘和感情的结合;其二,心理情绪的文学外化,这主要是那些政治失意者和从军者西域之行的瞬间失落与悲愤的情绪表达。于是,在古代文人的笔下就有了一个凄惶、孤冷的与中原的对比与关照。虽然从整体上来看,古代的作家诗人或多或少存在对西域的自然观察和文化认同,他们有着对于“西域”的真实认知和热爱,其“西域印象”可以看成是一种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描绘,但也存在着比较明显的双重文化主义的焦虑与困惑。因此,在漫长的历史时期,汉文化视角下的“西域文学形象”多根植于历史描述的刻板印象,让“西域”成为了西出阳关的“陌生人”。鉴于此,在新的历史语境下,以新疆为话语对象的作家需要融入社会,了解文化,成为一个多元文化的适应者,唯此,作家笔下才可能出现一个新的新疆形象。
〔1〕钟兴麒,王有德.历代西域散文选注〔M〕.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1.
〔2〕吴蔼宸.历代西域诗钞〔M〕.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序.
〔3〕陈国明,安然.跨文化传播学关键术语解读〔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64.
〔4〕胥惠民.现代西域诗钞〔M〕.新疆人民出版社,1991.
〔5〕陈国明,安然.跨文化传播学关键术语解读〔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94-95.
〔6〕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36.
〔7〕陈国明,安然.跨文化传播学关键术语〔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3.
〔8〕吴蔼宸.历代西域诗钞〔M〕.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94.
〔9〕爱德华·霍尔.无声的语言〔M〕.何道宽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19.
〔10〕吴蔼宸.历代西域诗钞〔M〕.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94.
〔11〕耿世民.古代维吾尔诗歌选〔M〕.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29—31.
〔12〕耿世民.古代维吾尔诗歌选〔M〕.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143-145.
〔13〕历代西域诗选注编写组.历代西域诗选注〔M〕.新疆人民出版社,198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