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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代散曲对屈原的否定及其多层次原因

2015-02-13高邢生

关键词:双调散曲入世

高邢生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自西汉以来,屈原就以其积极的美政理想、独立的人格操守与忠贞的爱国情怀被后代的诗人学者们赞誉,极少有对其贬低嘲讽的声音。但到了元代,散曲作家一改前人对屈原的歌颂态度,转而为对其嘲讽揶揄。他们对屈原的积极入世态度不肯定、不理解,对屈原因抱负得不到伸展而自沉汨罗江的行为进行嘲讽。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是值得探讨的。

一、元散曲中对屈原的评价

据隋树森《全元散曲》统计,元代散曲中提到屈原或者《离骚》等楚辞作品的有42首,其中对屈原的积极入世精神进行否定和嘲讽的就有23首,而对屈原进行哀悼同情的却只有3首。这42首与屈原有关的散曲作品可以细分为以下四大类:

第一类,对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入世精神进行否定,对其自投汨罗的行为表示嘲讽。这样的曲子有:(1)贯云石的[殿前欢]:“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沧浪污你,你污沧浪”。(2)卢挚[殿前欢]《八葫芦》:“一葫芦够也无,临时觑,不够时重沽去。任三闾笑我,我笑三闾”。(3)陈草庵[山坡羊]:“三闾当日,一身辞世,此心倒大无萦系。淈其泥,啜其醨,何须自苦风波际,泉下子房和范蠡。清,也笑你;醒,也笑你”。(4)马致远[双调·拨不断]:“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5)马致远[拨不断]:“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有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6)马致远[南吕·四块玉]《洞庭湖》:“若纶竿不钓鱼,便索他学楚大夫”。(7)乔吉[满庭芳]《渔父词》:“江湖隐居,既学范蠡,问甚三闾”。(8)邓玉宾[粉蝶儿]《满庭芳》:“三闾枉了,众人都醉倒……休道你向渔夫行告,遮莫论天写来,谁肯问《离骚》”。(9)汤舜民[脱布衫带小梁州]《夏》:“《离骚》读罢空惆怅,叹独醒谁吊罗江?”(10)汤舜民[一枝花]《嘲素梅》:“万古《离骚》不入名,枉自飘零”。(11)王爱山[上小楼]《自适》:“思古来屈正则,直恁地禀性僻。受之父母,身体发肤。跳入江里,舍残生,博得个,名垂百世,没来由管他甚满朝皆醉”。(12)张养浩[沽美酒兼太平令]:“楚大夫行吟泽畔……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13)张养浩[普天乐]:“楚《离骚》,谁能解?就中之意,日月明白。恨尚存,人何在?空快活了湘江鱼虾蟹,这先生畅好是胡来”。(14)钟嗣成[清江引]:“采薇首阳空忍饥,枉了争闲气。试问屈原醒,争似渊明醉?早寻个稳便处闲坐地”。(15)张可久[醉太平]:“贤愚参杂随时变,醉醒和哄迷歌宴,清浊混沌待残年,休呆波屈原”。(16)曾瑞[快活三过朝天子]《警世》:“有见识越大夫,无转理楚三闾。正当权肯觅个脱身术,那的是高才处”。(17)郑光祖[正宫·塞鸿秋]:“汨罗江空把三闾污,北邙山谁是千钟禄”。(18)严忠济[寿阳曲]:“三闾些,伍子歌,利名场几人参破”。(19)曹德[沉醉东风]《隐居》:“鸱夷革屈沉了伍胥,江鱼腹葬送了三闾。数间谏时,独醒处,岂是遭诛被放招伏”。(20)刘时中[殿前欢]《道情》:“醉颜酡,前贤不醉我今何?古来已错今犹错,世事从他。楚三闾葬汨罗,名犹播,谁在高唐卧”。(21)无名氏[寿阳曲]:“陶元亮,楚大夫,醉和醒怎生做一处?恰似杜鹃和鹧鸪,行不得却道不如归去。”(22)无名氏[水仙子]《冬》:“若要似贾谊般般正,如屈原件件醒,到了难行”。(23)无名氏[齐天乐过红衫儿]《幽居》:“常笑屈原独醒,理论甚斜和正?浑清,争,一事无成,汩罗江倾送了残生,无能”。

第二类,对屈原《离骚》等作品的肯定。这样的散曲有:(1)张养浩[寨儿令]《秋》:“共三闾歌楚些,同四皓访商颜”。(2)沈和[仙吕·赏花时北]《潇湘八景》:“我将这《离骚》和这《楚辞》,来便收续”。(3)乔吉[中吕·满庭芳]《渔父词》:“风月养吾生老饕,江湖歌楚客《离骚》”。(4)马致远[仙吕·青哥儿]:“榴花葵花争笑,先生醉读《离骚》”。(5)杜仁杰[双调·蝶恋花]:“诵漆园《秋水篇》,读屈原《离骚》赋”。(6)张可久[沉醉东风]《幽居二首》:“八咏诗,三闾些,收拾下晚春工课”。(7)顾德润[南吕·骂玉郎过感皇恩采茶歌]《述怀》:“尚父蓑,元亮歌,灵均些”。

第三类,对表示屈原哀悼的。散曲有:(1)张鸣善[王宫·脱布衫过小梁州]:“悼后世,追前辈,对五月五日,歌楚些吊湘累”。(2)王元亨[中吕·朝天子]:“长歌楚些吊湘魂,谁待看匡时论”。(3)无名氏[中吕·迎仙客]《五月》:“楚些招魂,细写怀沙恨”。

第四类,单纯用典,不作评价的。散曲有:(1)曾瑞[醉春风]《清高》:“七国谋臣诏,三闾贤相贬。官极将相位双兼,险,险,险”。(2)钟嗣成[凌波曲]《吊睢景臣》:“半生才便作三闾些,叹番成《薤露歌》,等闲间苍鬓成皤”。(3)汤舜民[一枝花]《素兰》:“若非,异卉。楚大夫怎肯纫为佩”。(4)白朴[仙吕·寄生草]①《全元散曲》中范康亦有此曲,属于重出。:“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5)李伯瞻[双调·殿前欢]《省悟》:“君休问,亲曾见渔樵论。风流伯伦,憔悴灵均”。(6)张可久[中吕·山坡羊]《酒友》:“刘伶不戒,灵均休怪,沿村沽酒寻常债”。(7)张养浩[双调·沉醉东风]:“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8)阿鲁威[双调·蟾宫曲]《大司命》:“除却灵均,兰佩荷衣,谁制谁纫”。(9)无名氏[喜春来]《四节》:“五月五,谁吊楚三闾”。

从上述四种类型作品的比例来看,元代散曲家对屈原的态度基本是否定的,而否定的焦点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其“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用世态度,二是入世受挫后自投汨罗江的极端行为。元代以前的文人对于屈原的入世精神多是歌颂的,但在元散曲中却出现了“浑清,争,一事无成,汨罗江倾送了残生,无能”、“清也笑你,醒也笑你”、“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和“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这样的嘲讽言辞,这正是元代散曲家不同于以往文人的地方。另外,在对屈原哀悼的作品中,散曲家们也没有明显表现出对屈原精神的歌颂。散曲家们肯定的是屈原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即肯定屈原在文学方面的成就。

二、散曲家否定屈原的原因

元代散曲家否定了屈原的“独清”、“独醒”和“沉江”,其中“独清”和“独醒”代表了对混乱污浊的政治社会的一种对抗态度,是一种遗世独立的精神,而“沉江”则是对理想抱负不得施展的一种绝望抗争。元代散曲家对于屈原的这两点品格的否定,有着极其复杂的社会原因和文化原因。

第一,社会因素造成的隐逸心态。元朝是由草原来的蒙古族统治的朝代,在其统治初期,蒙古族统治者并不重视汉族文化的学习,科举制度也长期中断,文士们没有进身之路,到仁宗延祐二年(1315)才重开科举。即便在重新开科以后,由于左右榜的制度,以及每年录取人数的限制,汉族士人获得入仕的机会非常少。另外,元朝统治者用人最重跟脚,有才能的人如果出身不好也无法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政治的混乱,加上社会的黑暗,在文人中普遍产生了一种隐逸心态。不求功名利禄,只求怡然自得;不求独醒,但求长醉。因此,在元散曲中会对“醉”以肯定。如马致远[双调·拨不断]:“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死由他恁。醉和醒争甚”。无名氏[寿阳曲]:“陶元亮,楚大夫,醉和醒怎生做一处?恰似杜鹃和鹧鸪,行不得却道不如归去”。“醉”代表了一种不问世事的避世态度,这代表了散曲家的隐逸心态。同时,散曲家们在嘲讽入世态度的同时,也嘲讽一切功名利禄。如张养浩[中吕·喜春来]:“翻腾祸患千钟禄,搬载忧愁四马车,浮名浮利待何如?枉干受苦,都不如三径菊四围书”。元代散曲家对屈原的否定和对陶渊明的赞誉,即表现了他们的人生选择。值得注意的是,散曲家在否定屈原行为时,却没有否定其《离骚》等楚辞,并且还常常将吟诵楚辞作为隐逸生活的一部分。如杜仁杰[双调·蝶恋花]:“脱尘缘隐华山,远市朝归盘谷。云林杜曲,种青门数亩邵平瓜,酿白酒五斗刘伶醁,赏黄花三径渊明菊。诵漆园《秋水篇》,读屈原《离骚》赋。一任翻云覆雨,看乌兔走东西,听渔樵话今古。”

第二,蒙古文化的英雄崇拜。每个民族都有其独特的民族文化,这种文化是由其原始先民在独特的环境中长期生活所培养出来的。蒙古族作为草原民族,受其生产劳动方式和生活环境的影响,陶冶出勇敢、刚毅、剽悍、豁达、浑厚、朴实的民族性格,以及独特的英雄崇拜的审美文化。这种英雄崇拜文化表现在蒙古文学上,就是一系列的英雄史诗,如《江格尔》、《格斯尔》等宏篇巨著。元代散曲的繁盛与蒙古文化进入是分不开的,元散曲中的音乐、词汇、题材和风格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蒙古文化的影响。在民族文化交融的过程中,散曲家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接受蒙古文化中的某些方面,而“英雄崇拜”情结便潜移默化地进入到了散曲家的意识中。在元散曲中可以找到许多歌颂英雄的作品,如阿鲁威[双调·蟾宫曲]《山鬼》:“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骊酒临江,横槊曹公。紫盖黄旗,多应借得,赤壁东风。更惊起南阳卧龙,便成名八阵图中。鼎足三分,一分西蜀,一分江东”。再如查德卿[双调·蟾宫曲]《怀古》“问从来谁是英雄?一个农夫,一个渔翁。晦迹南阳,栖身东海,一举成功。八阵图名成卧龙,《六韬》书功在非熊。霸业成空,遗恨无穷。蜀道寒云,渭水秋风”。甚至还有歌颂本朝英雄人物的,如贾仲明[双调·凌波仙]《吊史九散仙》:“武昌万户散仙公,闿国元勋荫祖宗。双虎符三颗明珠重,受金吾、元帅封。碧油幢、和气春风。编《胡蝶庄周梦》,上麒麟图画中,千古英雄”。正因为对于英雄的崇拜,所以在散曲家看来,屈原在受挫后就自沉汨罗江并不是英雄所为。因此,在对其沉江这件事情上,散曲家多采用嘲讽的态度,如:“空快活了湘江鱼虾蟹,这先生畅好是胡来”、“沧浪污你,你污沧浪”。在政治理想失败后就自寻短见,这种行为在具有英雄崇拜的文化心理中是完全不被肯定的,这也就可以理解散曲家们的嘲讽态度了。

第三,诗、词、曲文体的分工。诗、词、曲虽然都属于抒情文学,但在古代文人眼中三者的分工是不同的。诗作为严肃的正统文学,它担负着抒发诗人理想抱负及政治情感的任务,词和曲作为可以和歌佐乐的文字,具有一定的娱乐性,作家在其中寄托的感情一般也是随性的,甚至是戏谑的。曲作为元代产生的抒情文学样式,其具有通俗、活泼、直率、幽默等特点,因此用其进行的创作也必然受到文体的影响。如果考察元代诗人诗作对于屈原的评价,可以发现,在诗与曲中对屈原的评价并不一样。例如:揭傒斯的《折枝十韵·兰》“潇湘无限意,屈贾一生心。若可纫为佩,骚人正苦吟”。王冕《船上歌》“去年鼓舵游潇湘,湘南云尽山苍苍。灵均死处今尚在,使我吊问空凄怆”。郝经《原古上元学士》“三闾一曲歌,忽唤刘伶醒”。在这些诗作中,可以看到诗人对于屈原的肯定与同情,诗人肯定的是“醒”,而不是“醉”。在词中,对屈原的积极入世也多是否定的,如:李冶《鹧鸪天》“楚江云锦三千顷,笔杀灵均话独醒”;刘秉忠《望月婆罗门引》“大夫骨朽,算空把,汨罗投”;蒲道源《临江仙》“峥嵘笑杀楚累丘”。词和曲都对屈原的行为进行否定,但词由于文体特点的限制,不如散曲那样直白爽快。由此可以看出,诗歌作为正统文学,诗人在其中还是遵循儒家传统的入世精神,对屈原持肯定的态度。但散曲家却在散曲中宣扬避世隐逸的精神,因此对屈原进行了否定。

综上所述,元代散曲家由于隐逸思想和英雄崇拜情结的影响,对于屈原的积极入世和失败后的沉江行为作了彻底的否定。但在正统的诗歌作品中,诗人们却仍旧遵从着儒家入世传统,对屈原的精神和行为进行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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