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海洋文化——兼论海洋文明的“分享”
2015-02-13薛迎春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351(2015)03-0102-04
收稿日期:2015-03-26
作者简介:薛迎春(1983-),女,宁夏固原人,中央编译出版社编辑,硕士。
古人称陆地与海洋的比例是“三山六水一分田”,地球的表面几乎四分之三的范围被海水覆盖着。中国是一个有着广阔陆地疆域的国家,但从北境鸭绿江到南疆仍有近二万公里的海岸线,主要分布在东南地区和南海海域。在长久以来与海洋打交道的过程中,中华民族也成长为出色的航海民族。随着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和进步,海外活动不断增加,海洋文化交流不断提升,中国走向海洋是历代人民的使命,“郑和下西洋”成为我国海洋文明发展的一个标志。中国亦是一个海洋大国,在海洋文化高度发展的今天,从历史的视角追溯海洋文化与中国海上对外交往的发展史,是有其现实意义的。
一、秦以前的海洋文明
中国的海洋活动历史悠久。早在新石器晚期,黄河下游的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长江下游的河姆渡文化、良渚文化的背景里,我们的祖先已经开始了航海生涯。河姆渡人“刳木为舟”,已经有了水上活动;夏代有了“东狩于海获大鱼”的传说。中国与日本的联系早在史前就已经开始,与朝鲜、日本的文化交流最为典型。绳纹时期,中国的葫芦、绿豆等植物已由南方通过活跃的海路输入日本,包括稻作农耕先期输入朝鲜南部,不久渡海进入日本九州北部。此后,来自于海上的中国移民不断增多,文化传递的信息络绎不绝,向日本输出生活用具和风俗文化,包括石玦、漆器等。 [1]702《诗经·商颂·长发》里有“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的赞颂,说明商代人与海洋已经有了密切的关系。秦始皇多次巡视海疆,徐福东渡日本的传说,都折射出先秦时期中国与海洋的频繁活动,包括与海洋文化的关系。
秦朝经略南越,统一岭南,设置桂林(广西桂平)、南海(广州)、象郡(广西崇左)三郡,同时将中原居民大量迁徙到这里,带去内地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推进了这里的开发。从深层看,为汉朝向海外发展奠定了基础。
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过程中,不少燕齐两地的人出亡海外,就是沿早期开通的海上通道进入朝鲜,再辗转入日本北九州。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东巡到了山东沿海的琅邪(今诸城东南),齐人徐福与相关人联名上书秦始皇,宣称海中有三神山,请求秦始皇选派童男童女入海求仙。徐福东渡日本,带去了农耕技术、青铜与铁器冶炼技术,见证的是中国与日本通过海洋的连接而建立的经济、文化的久远关系。日本列岛上的弥生文化与中国移民密切相关, [2]728移民本身就承载着文化。
二、汉唐海洋文明
(一)两汉时期
西汉时期,尤其是汉武帝以后,中国国力不断强盛,向海外发展有了坚实的基础。在充分经营中国西北的同时,既有陆上丝绸之路的打通,也有海上丝绸之路的拓展,以发展海洋文明。中国的船舶曾自徐闻(广东徐闻)、合浦(广西合浦)出港,沿中南半岛绕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推进到“巳程不国”和“黄支国”,即斯里兰卡和印度半岛东岸的康契普腊姆,或其北的维贾亚瓦达。出去的货物是金银器和丝绸,回来的货物为珍珠、璧琉璃(蓝宝石)等珍奇货物。 [3]这些珍奇异物,刺激和吸引了不少中国人不辞艰辛去开辟这条通往印度洋的航道。中国船只到达现在的斯里兰卡,是西汉时期中国使者在海上所到的最远的国家。东南沿海百越民族以擅长航海而著称,与东南亚各地往来,成为远航印度洋的启航港,徐闻、合浦、番禺等都是当时著名的商品集散地,海外的珠玑、犀象、果品、棉花等都在这里集散交易。
东汉时期,由于罗马对印度贸易的繁荣并持续发展,使来自地中海和红海的各种珍奇物产和精巧手艺,源源不断汇聚于南印度洋东西海岸,为这条海上丝绸之路增添了新的活力。这种背景,刺激中国的航海家和贸易商不断地探索跨越孟加拉湾的海上捷径。通航的捷径与借助季风的航行之便,使得前往斯里兰卡的中国商人更多地到这里进行交易。当时中国帆船已经在塔库巴与科佛里帕特那(今特朗奎巴)之间开辟了定期航线,而且还参加到印度和红海各个口岸间的海上行列之中,到达非洲埃塞俄比亚阿杜利港口,这里在东汉时已与洛阳通使。 [2]711当时中国的商船沿着马来半岛和印度洋次大陆,延伸到亚丁湾和红海南端的埃塞俄比亚,在这里与罗马世界建立了直接贸易。 [2]711-712通过海上进行远距离贸易的繁荣,不仅中国当时的经济取得了快速的发展,同时,与世界其他国家的关系进一步加强,推动了不同文化的融合。
秦汉时期,中国与朝鲜关系十分密切。秦汉时期,中国的大批移民从辽东、渤海抵达朝鲜,不但对当地的物质文明发展,如冶铁、织缣、板筑等有直接影响,而且在语言、文学、社会制度等领域同样产生了直接影响。对于越南而言,秦朝设置桂林、南海、象郡三郡后,越南与秦朝的关系不断发展。秦末南越王赵佗的作为,在越南也有建树和影响,汉人与越南人和睦相处。汉朝平南越后,设立交趾、九真、日南三郡,越南接受中国文字和语言训练的人不断增加;同时,也有越南人进入中国生活。从秦汉的海上交流来看,一方面,中国文化对朝鲜和越南有着很深的影响;另一方面,中国文化在向海外传播的过程中,朝鲜和越南都起过纽带和桥头堡的重要作用。
(二)隋唐时期
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南方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海外交通范围亦随之扩大,海洋文化交流不断提升。吴国所造的大船远渡重洋,到达大秦帝国(罗马),大秦使者及商人也回访吴国。魏晋时期,日本通过朝鲜半岛在继续吸收中国的先进文化的同时,还同中国大陆直接发展交通,派遣使者,先后与曹魏、东晋、刘宋、南齐、肖梁政权建立外交关系,在获得册封的同时,尽力发展文化交流。240年,北魏使者到达日本时,北九州已知养蚕并缉绩缣绵。日本靠从中国引进提花、印染等丝织技工,制造的第一批丝织品,于243年抵洛阳进献给北魏皇帝。 [4]
中国的物质文明通过海洋进入日本,中国的精神文化也通过海洋不断输入日本,包括文教与礼俗。日本的文字取自中国,中国儒学和佛教文化同样从整体上输入日本。隋唐时期,中国对外实行全面开放政策,海外交通十分发达,开辟了“8~13世纪中国和阿拉伯交往的伟大时代”。 [5]唐朝大型海船远航阿拉伯海和波斯湾,阿拉伯商船也来到中国,广州、扬州、泉州、明州(宁波)等地都是当时著名的贸易港口。当时的盛况是碇泊在这些城市的中外船只“不知其数”,航运货物“积载如山”。伴随着货物的大量出入境,海洋文化也随之繁荣兴盛。在唐朝时期,中国沿海的各港口挤满了远涉重洋、不远万里而来的航海商船,唐朝人对这些商船庞大的体积感到惊讶,他们将这些航海船泊称作“南海舶”、“西域舶”、“南蛮舶”、“昆仑舶”、“师子舶”,或者是“婆罗门舶”,在所有的称呼中,“波斯舶”是最常见的一种称呼。 [6]由各种船只的称谓,就可以窥见唐朝海外贸易和海洋文化发展的繁荣程度。
这一时期(660~668),唐朝支持新罗灭掉百济和高句丽之后,与新罗关系密切,使节往返频繁。文化交流主要表现在:一是按照儒家经典培养和选拔人才;二是使用唐朝年号,采用唐历;三是使用汉文与汉字;四是乐器样式仿唐制作。在宗教方面,新罗统一三国后,中国流行的部派佛教和道教传入朝鲜,佛教在新罗的兴盛,促使中国新发明的雕版印刷术迅速传入新罗。此外,新罗时代的工艺制作仿唐朝风格,俨然是唐代文化的再版。 [7]909-910
借助海上交流,唐朝的文化通过不同途径传入日本。日本遣唐使前后达15次之多,主要是吸收和引进唐文化。派遣的留学生,影响力大且名扬中国的是朝衡(阿倍仲麻吕)和吉备真备。朝衡(708~770)毕业后曾留在长安,官至秘书监、镇南都护,与大诗人王维等著名文人都有结交。吉备真备在唐朝学习17年,知识广博,经史、律令、历学、兵事、建筑等无所不通,回国后官至右大臣。就是他创造了片假名,开创了日本文字。由于汉文化的影响,自大化改新开始,日本也仿照唐朝的年号纪年。唐代律宗大师鉴真(688~763),前后费时12载、六次东渡日本成功,除宗教文化之外,他带到日本的王右军行书、丝绣佛面,对日本书法、刺绣也起到了直接的推动作用。 [7]912-916鉴真大师更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重要人物,在中日交流史上有着深远的影响。
(三)唐代与东南亚各国
在唐代,越南北部属安南都护府辖境,与唐朝保持着通贡关系,黄金、象齿、犀角、沉香、豆蔻都是越南物产的贡品。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唐代越南已普遍养蚕种桑,中国文化对越南影响大而深。唐代的陶瓷在越南广泛使用,以越窑、汝窑为多。越南士人受汉文化熏陶,参加中国的科举,还入仕为官。越南的佛学也是从中国传入的,中国的文人经常与越南高僧唱和,如沈佺期、贾岛都有唱和的诗文传世。在越南境内设置有交趾郡,王勃的父亲王福畴即为交趾令、安南都护,其在任上大力推崇儒家教育,汉文化在越南在多个方面都有直接影响。
真腊原本是扶南,是一个印度化的国家,早年扶南王就遣使献乐人于东吴孙权。五世纪时与南朝齐、梁两朝通好,还曾遣使者抵达建康(南京),送来珊瑚佛像和方物,谒见梁武帝,被封为安南将军、扶南王。后来崛起,占有柬埔寨、越南南部和泰国南部,一度成为中南半岛一个大国。实际上也是一个朝贡国,与中国关系密切。此外,还有缅甸、印度尼西亚的一些古国与唐朝交往密切。这一时期,中国与印度,以及正在向南海地域扩展航海业的波斯、阿拉伯的海上交通全面开放。 [7]917-919
三、海洋文明标志
自明代开始,由于来自日本倭寇的侵扰,中国的沿海疆域进入了一个时刻需要考虑海疆安全的历史时期,也是一个海洋文化繁盛的历史时期。从世界海洋文化的大背景看,“当法国、荷兰和英国开始反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上霸权的垄断性诉求时,对于世界诸大洋的争夺已经激烈地在我们所关注的时段即16世纪中叶展开了。由此开始了一个在陆地与海洋之间截然对立、在封闭与开放两极分化的空间秩序观念的发展过程”。 [8]76明朝面对这样一个新的海洋时代背景,永乐皇帝朱棣改消极海禁为积极的管制,在浙江、福建、广东设立了市舶提举司,并向海上近邻安南、爪哇、西洋琐里、苏门答腊、暹罗、印度等国派出使节。
(一)郑和下西洋与海洋文化
郑和下西洋是明代海外交流的壮举,也是明代海洋文化传播的标志。郑和七次出使西洋,带着丰厚的礼品和受人欢迎的货物,奔走于印度洋上的各个国家,国家庆典、社会风俗、节令、礼仪等得以传播海外,沿途所留下的文化建筑或相关文化遗迹,成了中华文明在国外的象征。郑和的作为,传播了中华民族的灵魂;郑和精神,成了中华民族优良传统凝聚的结晶。郑和的西洋之行,让许多国家国王和使节纷纷来华观摩中华文明,亲睹中国的富强与繁荣。明朝政府对来华者一一封王晋爵,赐给印诰彩币,并与其建立正常关系。这种关系反映了一种和睦共赢的海洋格局。明成祖明确提出海外各国与中国“共享太平之福”的政治主张,积极联络各国,“以之纳入以中国为主体的海外关系网”。 [9]920实际上,这也是郑和下西洋的政治背景。这里只有平等,没有霸权;只有发展,没有遏制。
除东南亚国家之外,地中海与黑海诸国也与明代中国通好,派出使节和庞大的使团前来中国发展贸易关系。当时销往世界的中国商品除传统的绫锦、纱绢、色绢、色缎和青瓷以外,还有新兴的青花、釉里红瓷器,龙泉青瓷类也成为热门货。各种贡品和交易物主要有香料、药物、珍宝、五金、苏木、棉布、颜料等,尤其是日本的涂金装彩屏风、暹罗的乌木、旧港的米脑、锡兰的宝石、索马里的龙涎香、象牙、麦加金泊、南印度洋各色上等棉布等。[9]923-924
(二)与朝鲜和越南的文化交流
明代与朝鲜实行友善邦交,朝鲜积极输入中国文化;明朝也竭诚支持朝鲜,对朝鲜出入境使团货物特许免检。同时,在相邻地区密切合作,日本侵略朝鲜,明朝政府出兵支援。在文化交流方面,颁布科举程式,与安南一样,朝鲜参加乡试的可以到京师会试,优先录取。中国发明的活字印刷术首先在朝鲜流传,《通鉴纲目》、《大明律》就用活字印刷,在朝鲜各地发行。朝鲜自古至李朝末年,正式通用的文字一直是汉文。1443年,朝鲜设立谚文局,仿照明朝编写的《洪武正音》创制了训民正音,这是明代中朝文化交流的结晶,对朝鲜文化建设有着重大影响。在文化内容方面推崇儒学,朱熹理学思想、文人学士的交往唱和等都体现了汉文化的深层影响。明代,中朝两国有着广泛的文化交流,政治制度、经济生活、文化风貌等方面“更是趋于同一化”。 [9]929
明朝与越南的关系也非常密切,郑和下西洋的船队每次都经过越南中部的占城,官方贸易与民间贸易双管齐下,都很活跃。越南自古通用汉字、汉语,其风俗、书写、制度、科举、官制、礼仪等皆仿照明代典章制度制订,受汉文化的多方面影响。无论朝鲜还是越南,中华传统文化对他们的影响皆因地缘的密切关系,自古及今有着割不断的根脉。
(三)明代与海洋文明的“分享”
亚洲大陆是一个巨大的半岛,陆地与海洋包围着东部和南部。古代文明是陆地性的,但海洋是纽带和桥梁。陆地与海洋看似分割,实际上是连在一起的。当15到16世纪大航海时代到来的时候,“水不是再分割陆地,而是把陆地连接起来了”。 [8]7实际上,中国早已将陆地与海洋连接在一起,大航海时代进一步清晰了主权国家的概念由陆地性向海洋性的延伸。明代中国郑和下西洋,开启了中国大航海时代的序幕。
17世纪,西方的军事家、政治家们认为,“谁控制了海洋,即控制了贸易;谁控制了世界贸易,即控制了世界财富,因而控制了世界”。 [10]明代中国在分享海洋文明的同时,也赋予了海洋文明的公平性。郑和七下西洋,秉承的就是明成祖朱棣的政治主张,联络海外各国,和中国“共享太平之福”。在推进海洋贸易的同时,海洋文明要由各国来分享。郑和七下西洋,是中国历史上海权意识觉醒和控制海洋的发端,是中国与世界航海史上的壮举,在政治、军事上威震海外,但他的海洋意识与海权战略与西方军事力量、商业贸易与资本扩张相结合而谋取海上霸权的模式有本质的不同,郑和代表的中国海洋的文明是建立在不侵占别国领土与权益、以传播中华文明和追求国际和平秩序为交往基础与价值取向上。
郑和下西洋,以强盛的国力和海军实力为国家对外政策提供了坚强后盾,同时以“分享”海洋文明而赢得海洋国家的推崇和尊重。对东南亚各国采取“恩威并使,王霸杂用”的主导思想,在亚洲建立起以中华文明核心价值观为主体的统治秩序,将30多个国家纳入朝贡体系即中华文明统治秩序中。“仁政”思想与公平原则,使这些国家不但认同而且仰慕中华文明价值体系。 [11]永乐中期,“诸番使臣充斥于庭”, [12]再现的是永乐年间海洋国家回访中国的情景。洪武至正统年间(1369~1449)的80年当中,亚非国家(日本、朝鲜未计)对华派遣使节694次,其中以郑和下西洋的永乐朝为最盛,仅21年间来使318次(平均每年15次。) [13]郑和七下西洋的辉煌经历告诫后人,国家必须具有强大的军事实力,国家必须体现自己的核心价值体系,世界必须分享海洋文明的公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