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着一条牛
2015-02-13吴钧尧
大哥常与露水比早。那个留五分头的少年。经常是朝阳一出来,露水就消散了。在晨间,我若背书包上学,经过海边低矮的相思林,它的枝桠常横在路边,高一点的,腿边划过叶尖,矮一点的,胳臂扫过露水。都一阵凉。若扛锄头或铲子,我是经过通往田里的芒草小径,它们垂啊垂,是身上的绿太绿,还是露水太沉了?
默默的、经常也是蓦蓦,一方火红出现了,露水逃往西边。
露水,珠结于天蒙蒙亮以前。我仍藏躲被窝,追赶着一个又一个的梦。不知道大哥以甚么为闹钟,能在天亮前,弄柴火、温热了猪饲料,扛上屋后的猪寮,给猪只一顿饱饭。大哥喂鸡鸭,包括一窝刚孵出的小鸡。它们一起挤近笼子前,啄食麦麸色的饲料,逗趣的大头点啊点地,上边一盏烛光打映下来,金黄色羽毛被映得金黄。这是我认识的,关于“温柔”的第一个印象。
大哥还给我一个难忘情节是赖在床上打滚啊。大我五岁的少年,因一口牙疼,挣扎、摆首摆尾,如一尾被捕上岸的鱼。几乎就跟鱼一样,弹着弹着。只是鱼不哭,或者它哭泣时没被发现,但是大哥哭得凶。捧着腮帮子,边哭边抽搐,没有人挨近帮助他,约莫牙疼就这般,小、细,但也尖。只我在旁,默默看着,也捧着自己的腮帮子,努力把牙疼情节,塞进牙缝里。
大哥是厉害的,虽然他也哭泣。农村营养差,他发育慢,十岁左右,约莫百来公分高,再往上挣两年,他中学了,身高没长几寸。但是他知道怎么扛犁、驾牛,在父亲远洋捕鱼,代了父职,帮忙耕田。犁,到他下巴了,牛是他好几倍大,但当时与现在,我回想起来,觉得那是一个小巨人,在犁田。大哥持犁,走在牛的后头,土是红色的、天很清蓝,我或正播种、或者只是看着,看大哥怎么犁了这头,回了这头。
大哥中学毕业到台湾上班。当时没人理会“童工”这回事,满满的加工厂、车床间,都是少年、以及更小的少年。大哥不在,该我犁田了,我试了试,犁不动、牛不动、地也不动。这才知道大哥了得。
前年与孩子返回金门老家,撞见堂哥在庙口,为一条八个月的小牛绑一条厚重的石桩。问他为什么呢?堂哥说,教牛怎么耕田。以为牛耕田天经地义,难道是要教的啊?牛用来移动土夯的颈脖,未必知道怎么使力,所以必须教导一条牛,关于犁、关于大地的重量。不远前,小牛的母亲专心瞧着。我很想知道母牛在这个当下,想着甚么?
很快的,大哥是两个大学生的父亲,我还记得的一个故事是别人转述的。父亲带大哥到地瓜田,土犁开了之后,虫翻了出来。虫体惨白、肥,还蠕动。大哥一路哭回家,嚷着说,爸爸要让他捡田里的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