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
2015-02-12赵学法
赵学法
(泰安日报社,山东 泰安 271000)
古代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
赵学法
(泰安日报社,山东 泰安 271000)
泰山雄峙天东的特殊地理位置,被古代哲学的五行学说奉为“圣山”地位,而泰山地震作为一种自然灾害,经过“天人感应论”的包装,则成为天下安危的晴雨表,由此衍生的稳重文化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并得以传承嬗递,影响至今。
泰山地震;政治影响;稳重文化
在华夏名山大川中,泰山因其独有的居东方位,与古代政治密切联系在了一起。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社会,人们认为只要泰山稳固,天下就平安,从而形成了“泰山安则天下安”的文化理念;而泰山灾异,却被视为不祥之兆,预示着改朝换代或者社会动荡不安,形成了对泰山的畏惧心理。其中,作为泰山最大灾异的地震,历来被封建统治者特别看重,来不得半点马虎和懈怠。因为在最高封建统治者心目中,泰山地震不仅能导致政坛不稳、险象环生,还能会对社会生活产生深远影响。古代泰山地震的特殊政治影响力,形成了旧时特有的社会现象,即臣民看着君王的脸色行事,而君王则看着泰山的安危行事,由此可见泰山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处于何等重要的地位。
一、泰山神圣地位的形成
泰山崛起于华北平原之东,凌驾于齐鲁平原之上。因其基础宽厚而产生稳固感,形体庞大而产生厚重感,大有“镇坤维而不摇”之威仪。所谓“稳如泰山”、“重如泰山”,正是其自然特征在人们心理上的真实反映。但泰山真正成为历代统治者眼中的一座“政治山”,则源于先民对太阳、对东方、对大山的原始崇拜。远古时期,由于东夷部落最先开凿了中化文明之源,而后世历代部落首领又均在泰山文化圈内有所活动,所以深受东方民族文化的影响,泰山渐同国家政权发生关系,由一座自然山渐成一邦之镇、一国之尊。
泰山的神圣地位之所以在中国古代思想界得到确认,首因应推古老五行学说的诞生及盛行。泰山在五岳中位居东方,为东岳。按五行学说,东,于五行属木,于五色属青,于四季属春。在中国古代文化中,这些元素均与生命和生长有关,加之日月经天,自东而始。因此,古人常把东方以及象征东方的泰山视为万物生长之源、起始之地。由于日月又分别代表着阴阳明暗,因此,东方及泰山又成为古人视野中的阴阳交替之所,是起始、交代、更替的象征。泰山又曰“岱宗”,这一名称的由来即源于此。西汉刘向在《五经通义》中对“岱”和“宗”的含义进行了诠释。他认为“泰山,五岳之东岳也,为兖州镇。一曰岱宗,言王者受命易姓,报功告成,必于岱宗也,东方万物之始,交代之处。宗,长也,言为群岳之长也”。东汉应劭《风俗通义》卷十亦云:“泰山,……一曰岱宗。岱者,始也;宗者,长也。万物之始,阴阳交代。”在抬升泰山地位的哲学阐释中,战国时期的齐人驺衍等阴阳学家可谓功不可没。他们颠覆了“五行”的原有排列顺序,将代表东方和泰山的“木”推作首位,同时将五行说移植到社会领域,创立了抽去社会本质的“五德终始说”。尽管这一理论属于牵强附会的虚妄之谈,但却得到了争霸诸侯的崇信追捧,以至使其风行天下,成为热门学问,从而进一步推高了泰山的神圣地位。汉代淮南王刘安《上武帝书》中“天下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的名言,就是这一哲学理念的经典诠释。
汉代大儒董仲舒提出的“灾害天谴论”政治文化观,得到统治者的认可后,广泛渗透于社会政治生活之中,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更加神化了泰山的功能。西汉元光元年(前134),董仲舒在回答汉武帝诏问时,上疏《天人三策》,其中首策为“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肯定君权神授的同时,又以天象示警、异灾谴告鞭策约束帝王的行为,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汉书·董仲舒传》)。这就使得臣下有机会利用灾祥天变建言君主应法天之德行,实行仁政;君王应受上天约束,不能为所欲为,这在君主专制时期无疑具有制约皇权的恐吓意义,有利于政治制约和平衡。而“天人感应”的最佳结合点,被公认为至高无上的东岳泰山,所以泰山的安危为历代王朝帝王所密切关注,其政治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据《汉书》《后汉书》记载,汉宣帝、汉元帝、汉成帝、光武帝等几个皇帝,在出现日食、旱灾、蝗灾、洪灾、地震等灾异时,都下罪己诏。后世帝王逢灾荒之年无不祭祀泰山、实行免租减赋、开仓赈灾等措施,均是一定程度上受天人感应论的影响。其中,祭祀泰山是首位的,无形中抬高了泰山的地位。
在这种“天人感应”舆论环境中,汉宣帝于神爵元年(前61)以诏令的形式,确定了五岳祭祀制度,其诏旨“令祠官以礼为岁事”,“自是五岳、四渎皆有常礼;东岳泰山于博,……皆使侍者持节侍祠。惟泰山与河岁五祠,其余皆一祷而三祠云”(《汉书·郊祀志》)。由此可见泰山政治地位的显赫。王莽新政代汉自立后,于天凤四年(17)在首都长安明堂举行封建诸侯之礼,特命“钦告岱宗”(《汉书·王莽传》)。这一大典仅祭告泰山而略他岳,将泰山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由于泰山处于五岳之首,象征着社稷安危,所以每当泰山地震发生,统治者们多半会坐立不安,内心忐忑,或者为此更弦易辙,改变政治路线图,或者为了维护政局稳定,密而不宣,瞒而不记。于是,泰山不安而天下不安,逐渐成为一种令统治者恐惧的传统政治文化心理。
这种文化心理的形成,还与泰山地震的不断“警示”密切相关。据今本《竹书纪年》卷上记载,泰山最早的地震,发生在夏帝发七年(约前1650),“七年陟,泰山震。”就是说,夏帝发死时,泰山发生地震。南梁任昉在《述异记·上》记载:夏帝桀时期(约前1650~前1600),“桀時泰山山走石泣。先儒说,桀之將亡,泰山三日泣。”不久,夏朝就被商朝取而代之。后世在总结夏朝倾覆的原因时,往往与稳固江山的象征——泰山联系在一起。又据《战国策》卷十三记载,周赧王三十一年(前284),泰山周边的嬴(今莱芜西北)、博(今泰山区旧县)之间地裂,并现涌泉。《史记·燕世家》载,同一年,燕国大将乐毅率燕、秦、魏、韩、赵五国之师伐齐,攻破70余城,齐国几近灭亡。当时,正值齐国阴阳家驺衍在世,五德终始说盛行。在方士们的心目中,抑或“主生”的泰山发生地震,昭示了齐国的灭顶之灾……如此等等,在唯心论者的视野里,泰山地震预警了政局的不稳和社会的不安。
二、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
从夏代晚期至清代末年,见诸史册的泰山地震共有28次。泰山地震并非每次都有典史记载的重大政治影响,或者产生重大影响而被统治者刻意隐瞒了,但有史可查的仍不乏成例。
例一,震落东平国。泰山地震影响政治兴亡的例子,莫过于西汉晚期的废除东平国。据《汉书·宣元六王传·诸侯王表二》记载,宣帝立东平国(治无盐村,今属东平镇),封其子刘宇为东平王。元帝即位后就国。刘宇死后,其子刘云嗣位。建平三年(前4),无盐境内瓠山(又称峗山,今名白佛山)之石自行立起。这是由地震引发的山体异变,属于自然现象,但瓠山系泰山余脉,两山间距仅百余里,从而引起深受“灾害天谴论”影响的刘云极度惊惧,慌忙前往立石处致祭,以求国泰民安。不料这一善举却被政敌诬告谋反罪,招致杀身之祸。按汉律,诸侯王是没有资格祭祀泰山及其余脉的,刘云的行为显然触犯了朝廷规制。最后,刘云被逼自杀,东平国遂废,改为东平郡。一个西汉版图中的东平国,就这样被震落了。直到五年后的元始元年二月,汉平帝继位后才平反了刘云冤狱,封刘云之子开明为东平王,但国号已销,不可再圆国王梦,只能屈就郡王。
瓠山地震是一次史书不曾记载的泰山余脉地震,竟然导致了封国被废,国王自杀,由此可见泰山在汉代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崇高地位。最高统治者不能容忍诸侯王打破礼制、擅自致祭泰山及其余脉,谁若违反,就会以谋反罪论处。当然,残酷的政治角斗不可能如此简单,但拿擅自祭祀泰山说事、削藩集权、剪除政敌却是名正言顺的。
例二,吓死南燕帝。泰山地震影响政治最极端的例子,莫过于南燕皇帝慕容德被泰山周边一次地震吓死。慕容德系慕容垂之弟,南燕开国皇帝。晋太元二十一年(396)八月,北魏拓跋珪率40万大军,兵分三路,对后燕的中山(今河北定县)、信都(今河北冀县)、邺城(今河北临漳市)发动猛烈攻势。慕容德虽然取得了邺城保卫战大捷,但信都和中山却被北魏攻陷,国君慕容宝逃跑,后燕政权严重受创。晋隆安二年(398)正月,慕容德从邺城移师至滑台(今河南滑县)代行帝制,“依燕元故事,称元年,大赦境内殊死已下,置百官”(《晋书》卷一百二十七·载记第二十七·慕容德),史称南燕。晋隆安三年(399)三月,慕容德与前秦对攻之际,不料后院起火,滑台在内奸的策应下被北魏占领,南燕面临着迁都的重大抉择。尚书潘聪力排众议,建议慕容德迁都广固(今山东青州市西北,古青州治所),理由是“青齐沃壤,号曰‘东秦’,土方二千,户余十万,四塞之固,负海之饶,可谓用武之国。三齐英杰,蓄志以待,孰不思得明主以立尺寸之功!广固者,曹嶷之所营,山川阻峻,足为帝王之都”。慕容德采纳了潘聪的建议,放弃滑台,越黄河,定兖州,拔琅琊,占莒城,克广固,成功控制了今山东全境。晋隆安四年(400)八月,慕容德在广固城登基称帝,大赦天下,更名备德,改元建平,尽展治国之才,雄踞齐鲁,窥视周际,图谋发展。晋元兴元年(404)二月,桓楚武悼帝桓玄被刘裕打败,江南大乱。慕容德闻讯,立刻调兵遣将,准备攻取江南,然而磨刀霍霍之际,却被一次泰山周边的突发地震吓病而无奈放弃。
据《十六国春秋》记载,晋元兴元年二月,广固城附近发生了一次地震,属泰山余脉地震。“二月,夜,地震,在栖之鸡皆惊搅飞散”(《南燕录》)。从史籍记载来看,这次地震很轻微,不过让那些正在栖枝的鸡“惊搅飞散”而已。然而,慕容德却非常紧张,联想到当时盛行的“灾害天谴论”和上年四月境内爆发的王始起事,“泰山贼王始聚众数万,自称太平皇帝,署置公卿”(《资治通鉴》),慕容德不能不把这次地震看作是上天对他的谴告。于是,地震使慕容德“疾动经旬,几于不振”(《南燕录》)。直到三月份,有人用偏方拿白酒内服外揉,慕容德才缓过劲来。因此,慕容德不得不放弃进兵江南的绝好战机。到了九月,慕容德的病情有所好转。然而,恰恰在这个非常关键的特殊时间,广固城再次发生地震。这次地震,明显要比上次强烈,导致“百僚惊恐”(《资治通鉴》),“百寮惊越”(《南燕录》)。对此,《青州大事年表》对此次地震亦有相同记载。慕容德是一个极其敏感的皇帝,震后又闻河水泛浑,就吓得魂不附体,说不出话来,当天晚上就死了,享年70岁。在现有的文献记载中,慕容德是唯一被泰山周边地震吓死的皇帝。
例三,惊破易储梦。泰山地震吓阻阴谋易储的典型事例,莫过于明成化年间的太子固位。明孝宗朱祐樘的母亲纪氏是广西纪姓土司的女儿,进宫后先被选送内书堂学习,然后被派充内藏看护皇家典籍。一个偶然的机会,纪氏被明宪宗朱见深临幸,就此怀孕。当时后宫众妃中得享专宠的是年长宪宗19岁的万贵妃,她恃宠而骄,一手遮天,将所有妃嫔视为仇雠,唯恐别人争宠。《明史·万贵妃传》载:万妃“机警,善迎帝意,遂谗废皇后吴氏,六宫希得进御。”“成化二年正月生皇第一子,帝大喜,遣中史祀诸山川,遂封贵妃。皇子未期薨,妃亦自是不复娠矣”。受此打击后,万贵妃益发专横跋扈,心狠手辣。万妃察知纪氏身怀有孕,便丧心病狂地命人给她强服堕胎药,结果派去的人同情纪氏的遭遇,心怀恻隐,象征性地让她吃了一点,未能堕胎。在善心宫女和太监的掩护照料下,纪氏有幸平安生下了皇子,并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地养到了五岁。然而,“孝宗之生,顶存许无发,或曰药所中也”(《明史·万贵妃传》)。这位侥幸存活的皇子,就是后来的明孝宗朱祐樘。
朱祐樘五岁这年,明宪宗朱见深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于第二年将这个独子册立为太子,其母也被封为淑妃。不久,纪淑妃被万贵妃所害,“暴病”身亡。《明史·万贵妃传》载:“纪淑妃之死,实妃为之。”周太后担心万贵妃对孙子再下毒手,遂将朱祐樘时刻带在身边,照料抚养,严防不测,并叮嘱太子远离蛇蝎心肠的万贵妃。万贵妃明白,将来太子继位后,自己绝对没有好下场,一心想置太子于死地,但苦于无从下手,遂改变策略,放松专宠控制,允许明宪宗临幸后宫其他妃嫔,此后皇子渐多。于是万妃就天天在宪宗面前说太子的坏话,劝其改立兴王为太子,同时指使“皆假贡献,苛敛民财,倾竭府库,以结贵妃欢”(《明史·万贵妃传》)的佞臣钱能、覃勤、汪直、梁芳、韦兴等人从旁鼓噪。明宪宗对万贵妃一向俯首贴耳,言听计从,又见宠臣众口一词,便萌生易储之意,并开始着手准备。然而,当明宪宗召来性情耿直、任事恭谨的太监怀恩拟旨时,却遭到了坚决抵制。《明史·怀恩传》载:“宪宗末,惑万贵妃言,欲易太子,恩固争。”竟致以头碰地,誓死不从。宪宗一怒之下罢去怀恩的司礼监掌印一职,贬往凤阳守灵,并继续谋划废立太子。东宫之位岌岌可危。
就在这时,泰山地区发生了一次强烈地震。据《山东省地震史料汇编》等史料记载,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二、三月间,泰安州及莱芜等县屡屡发生强烈地震,“震声如雷,泰山动摇”。到四月戊午,“礼部奏:‘近两广、山东、陕西、京畿地俱震。而泰山为五岳之宗,一二月间摇动者四,灾尤异常。宜特降香币,命巡抚山东都御史诣泰山祭告,以祈神贶,安人心。’制可。”
古人相信天人感应。泰山作为五岳独尊的国之镇山,其平安灾异历来被视为国家治乱兴亡的晴雨表。按照五行说,五岳对应五方,泰山在东方,主生,属木,为青,属震位,故太子之宫称“东宫”或“青宫”,且有“帝出乎震”之说。泰山主东宫太子之位,是历代王朝就有的共识。明宪宗得知泰山地震的消息后,惊骇不已,恐慌万分,立即召人占卜,“占者谓应在东宫”《明史·万贵妃传》。明宪宗闻听此言,意识到易储乃逆天行事,遂放弃更换太子的行动,下令不准再议废立太子之事,同时派遣官员祭告泰山,表示悔意。泰山地震不仅惊破了万贵妃等人的易储梦,而且也使朱祐樘的太子之位得以稳固。当然,云谲波诡的宫廷斗争内幕复杂,但泰山地震促使明宪宗收手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是这次泰山地震,明廷势必重新拼图,引发政坛动荡不可避免。
成化二十三年(1487),明宪宗朱见深病死,太子朱祐樘顺理成章继承大统,是为明孝宗,次年更换“弘治”年号。抑或对泰山怀有感恩之心,明孝宗对泰山格外关注,曾数次遣官致祭泰山,并大兴土木,修缮东岳庙和碧霞元君庙。弘治八年(1495),诏修碧霞灵应宫,历时两年,耗银7000余两;弘治十二年(1499),又发内帑银8000余两,修葺东岳庙。明孝宗还有《御制告文》:“维弘治十六年岁次癸亥正月朔初一日己巳,皇帝遣御马监苗逵,致祭于碧霞元君曰:懿德含宠,仁慈广霈,佑苍生于寿域,鼓群品以沾依。兹因眇躬,偶爽调摄,敬祈神力,永保康宁。特以香帛,用伸告祭,益彰灵应,福佑家邦。谨告。”明孝宗因身体欠佳不能成行,派太监苗逵致祭碧霞元君,将自身的健康和国家的福祉寄托于泰山女神的保佑,其尊崇之情殷殷可鉴。
例四,康熙瞒震情。为稳固政局被皇家刻意隐瞒震情的典型例子,莫过于清康熙年间的郯城地震。康熙六年(1667)七月,年仅13岁的康熙在北京紫禁城太和殿举行亲政大典后,紧接着就派内秘书院学士刘芳躅致祭泰山神,祝文曰:“惟神天门神秀,日观昭灵,德沛青阳,育成品物。朕躬亲政务,祗荷神庥,特遣专官,用申殷荐。惟神鉴焉。”(《岱览·首编·祝文》)足见康熙帝对泰山的推崇备至。然而令这位帝王料想不到的是,亲政后的第二年六月十七日,泰山南部的郯城发生了旷古未有的8级大地震,波及泰山,震感强烈。康熙《郯城县志》载:“戌时地震,有声自西北来,一时楼房树木皆前俯后仰,从顶至地者连二三次,遂一颤即倾,城楼堞口、府舍民房并村落寺观,一时俱倒如平地……人立地上,如覆圆石,辗转摇晃,不能站立,势似即陷,移时方定。阖邑震塌房屋约数十万间……”然而,记载康熙一朝史事的《圣祖实录》却对郯城地震未做笔录,仅记载了震后的赈灾及减免税赋等事项。由于《清史稿》的主撰者皆为清朝遗老赵尔巽等人,所以对这次大震也讳莫如深,避而不谈。相对于强度略低的康熙十八年京师大地震,相关史料却大书特书,记载翔实。官方似乎在有意回避郯城地震。
史家分析认为,正是因为郯城距泰山太近,震波殃及泰山,皇家深恐搅动人心,加重不稳的政局,才缄口不语、默而不宣的。不仅如此,就连在地震中遭受严重破坏的泰山岱庙,在《重修东岳庙记》碑中也不予记载,将其倾圮的原因统统归咎于明季战乱。在整个事件中,官方还抹掉了康熙六年的那次整修。这就更加印证了史家们的推断。很明显,郯城大地震对于还未完全站稳脚跟的清王朝,对于亲政仅仅一年的少年皇帝而言,绝对是一个不祥的征兆,所以讳言郯城地震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另一方面,这也充分说明了康熙对泰山的重视以及泰山灾异对政治的重大影响,以致康熙在位61年间,曾三次亲祭泰山,六次遣官代祭。其中康熙二十三年(1674)十月,他携“三孽既定,台湾归化”之丰功伟绩,以胜利者的姿态登泰山、祀东岳,履行一个“真命天子”“功成告天”“为民祈福”的宏愿,在祝文中称颂泰山神“惟神屹峙东方,育成庶类。天齐巨震,功开万物之先;日观崇标,尊为百灵之府”(《岱览·首编·祝文》)。为了证实清王朝入主中原的合法性,康熙还派人实地考查泰山与长白山的延伸关系,并亲撰《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又称《泰山龙脉论》)刊布天下。康熙对泰山的崇拜和倚重,由此可窥一斑。
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进一步加深铸牢了人们对泰山的敬畏观念,从而衍生牵强附会的“泰山祥异论”。这一论调,在古代思想界颇有市场,很容易被人们认可,得以广泛传播。始修于明代嘉靖年间的《泰山志》卷之四《祥异》,收录了史籍中不少关于泰山祥异附会人事变迁的案例。其中关于泰山地震影响政治生活的记载尤为翔实,旨在强化泰山安危对政治兴衰的决定作用,为泰山稳重观的形成提供了理论依据。
《泰山志·祥异》起篇即开宗明义地说:“《传》曰:‘祥多者,其国安;异众者,其国危。’又曰:‘和气致祥,乖气致异。’天人交感之际,治忽安危之所由也,不可谨乎?而况泰山宗岳,发育万品,而气化攸先,其为祥异,每关乎天下国家,尤当致谨,而可以无志乎?夫祥异者,天也;乖和者,人也。必先责之人,而后求端于天。是故察乖和以鉴几微、以图治安者,必先于兹山焉可也。”
在泰山地震影响政治方面,《祥异》举例说:“汉昭帝元凤三年(前84)春正月,泰山大石起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围,入地十八尺,三石为足,立处有白鸟数千集其旁。……符节令眭弘以为石阴类下民象,当有庶人为天子者。坐妖言伏诛。其后,宣帝起于民间。”泰山大石起立,系由地震引发,属于自然现象,但在“符节令”的眼里,却是“石阴类于民象”,预示着“有庶人为天子者”。虽然妄言者被诛杀,但“宣帝起于民间”的事实,却验证了预言者的正确。
《祥异》又举例说:“晋武帝泰始四年(268)七月,泰山崩坠三里。京房《易传》曰:‘自上下者为崩。泰山之石巅而下,厥应圣王受命、人君虏。’是后怀、愍二帝俱辱虏庭,沦胥于北,元帝中兴于南。此其应也。”晋怀帝司马炽和愍帝司马邺“俱辱虏庭,沦胥于北”,源于西晋王朝立国之后分封诸王,依靠士族,骄奢淫逸,滥赏滥杀,导致“八王之乱”,激起流民起义,少数民族造反,一些异族贵族乘机反晋,与“泰山之石巅而下”没有因果关系,但史家却将二者生硬地捏合在了一起。
上述记述在今人看来不免滑稽可笑,但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社会,却极具说服力和震撼力,逐渐形成一种企盼泰山平安的朝野共识。所以,每遇泰山地震,官方定要遣官致祭,几乎成为封建社会政治生活中的必修课;即便泰山不震,皇家也要定期祭祀,以求泰山永固,江山安在。而普通百姓的朝山进香,多为寻求神佑,祈祷平安,于是泰山神庙香火不灭,信众延绵不绝。旧时,朝野共同膜拜泰山的文化心理是一致的,就是借泰山的稳和重,诉求社会的安定和人民的平安。因为在人们的心目中,即便泰山有震,也不会被撼动,被损毁,只有依托泰山,才是最安全、最吉祥的。所以,泰山文化的核心理念,可用“稳重”二字予以概括。
三、稳重文化理念的扩充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泰山地震的政治影响早已荡然无存,但由此衍生的稳重文化理念,却传承下来,依然左右着民众心理趋向,成为泰山文化的核心内容,并不断得以扩充丰富,弘扬彰示。
其一,“国泰民安”的美好寄托。泰山“雄重盘礴”(金代诗人元好问语)的山姿,自古以来就是稳定安宁的象征。《易经》在《履》卦之后第11卦为《泰》卦,“履而泰,然后安”。泰,乾下坤上。卦辞曰:“泰:小往大来,吉亨。”与之相对应的则是《易经》第12卦《否》,和《泰》卦相反,象征闭塞、阻隔,不是人间正道,所以有成语“否极泰来”。民国学者易君左进一步解释说:“盖‘泰’之一字,除训为‘大’外,尚训‘安’也”。人们很自然地将泰山与国家、社会的安定联系在一起。前述汉代淮南王刘安的“天下安,犹泰山而四维之也”之说,意为国家的安稳,宛若泰山被结物的大绳所固定一样牢不可移。从此泰山成为体现“国泰民安”民族价值观的最佳载体。泰山南麓金代以降所置军、州、府、县,均循此意而命名为“泰安”,泰山极顶也由此得名“太平”。大观峰上“与国咸宁”、“与国同安”、“斯山之固,国家柱石”以及丈人峰上的“国泰民安”等题刻,均系人们寄托美好心理的真实写照,切中了泰山文化的这一要义。
这一文化心理还广泛深入地影响到民间百姓,如家居建筑时有条件的人家一定要讨一块泰山石奠基,有讲究的门户要在要冲处安放“泰山石敢当”,奇石收藏者必定有泰山石镇馆,等等,均系泰山稳重文化的心理使然。“国泰民安”的文化观,不仅上升到国家政治层面,而且也被广大民众所接受,成为朝野共同的祈愿和诉求。
其二,“重于泰山”的价值取向。由于泰山崛起鲁中,通地拔天,给人以浑厚、稳重的视觉感受,在古人“君子比德”的思维中,泰山顺理成章地成为某种高尚人格的象征。汉代大史学家司马迁就振聋发聩地提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报任少卿书》)这一譬喻以及司马迁的重大历史影响,形成了中华民族人生价值的衡量标准,激励着一代代优秀华夏儿女为富民强国而奋斗不止。1944年9月8日,毛泽东主席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引申此义,称:“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赋予“重于泰山”以时代精神。1996年11月9日,媒体公开发表江泽民同志10年前撰写的《责任重于泰山》一文,将“重于泰山”之义进一步拓展,扩大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成为公民尽职尽责、报效国家的主流价值取向。如今,各行各业已将“责任重于泰山”奉为操守准则,自觉履行义务,勇于担当责任。
其三,“国山地位”的学界共识。最先提出“定泰山为国山”建议的,是现代著名学者易君左先生。他于1932年10月游览泰山后,深受泰山稳重文化观的感染,联想“国破山河在”的民族危亡形势,激情撰写《定泰山为国山刍议》一文。文章认为泰山不仅仅是一座自然之山,也是一座凝聚民族品格的精神之山,把泰山的品格概括为“刚健中正”四大德性,指出“泰山之德性,实与吾国民族精神及固有文化完全吻合”。此文发表后,得到了散文作家芮麟、小说作家老舍、教育家徐瑞祥等一批有识之士的积极呼应,或著文呐喊推波助澜,或翻印原作扩大影响。民国二十五年(1936),泰安乡村师范校长徐瑞祥参加国民大会山东代表竞选,呈报大会的议案即是“定泰山为国山”。可惜,由于“七·七”事变全面抗战的爆发,国民大会未能如愿召开,“国山”之议也随之被搁置。70年之后的2007年春季全国“两会”期间,百余位人大代表联名提交议案,建议确定泰山为国山,引发公众的热烈讨论。与此同时,在连续两届评选“中华十大名山”活动中,泰山均排名首位,荣膺“中华国山”的特别美誉。泰山的“国山地位”由此奠定,得到愈来愈多群体的认同。“国山地位”的确立,昭示着一个以稳重文化为基础、构建和谐社会时代的来临。
其四,“平安文化”的深入人心。泰山作为华东地区的第一高山,最早的文化定义,就是“平安”二字。远古时期,黄河下游经常洪水泛滥,先民借助泰山之高以避难求生。在原始人类的心目中,泰山是安身立命、种族延续和平安度日的重要保障,形成了依赖泰山的文化心理。泰山的护佑,使生活在泰山周边的人们很自然地产生了安全感和敬畏感,又有泰山地处东方的特殊地理位置,在古人的朦胧意识中,泰山就是日出的地方,为自然万物的生存发展带来了光明和热能,而这些又是人们须臾不可离的生存条件,所以产生泰山崇拜不可避免。山东莒县陵阳河遗址出土的大汶口文化陶符——日、火、山彩绘,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其中的山形特别硕大显眼,由此可见大山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昭示着平安对于人类生存的决定性意义。先民的图腾信仰,为泰山的神灵化奠定了广泛的心理基础。无论泰山神的化身是东岳大帝,抑或万能女神碧霞元君,还是民间推崇的泰山石敢当,其核心价值均是平安文化。无论远古部落领袖柴望泰山、封建帝王封禅泰山,还是皇家遣官祭祀泰山,其主要政治目的,都是乞求国泰民安。因此说,“平安”二字,是泰山文化的精髓。进入现代社会,随着科学知识的普及和社会的进步,所有披着神秘面纱的泰山祭神仪式均退出了历史舞台,唯一传承至今的泰山文化,就是稳重文化的核心——平安文化。每年数百万人的泰山游客,无不将祈求平安作为首要目的。“登泰山,保平安”的口号之所以叫响,就是泰山平安文化深入人心所致。
概言之,作为自然形成的泰山,从原古社会开始,就登上了广受人们崇拜的首选地位。进入文明社会后,泰山被古老的哲学观包装成了圣山,又被宗教披上了神山的外衣,还被历代皇帝封“王”称“帝”。主要愿景,就是企盼泰山稳固不震,天下太平,国泰民安。现代文明揭去了泰山的神秘面纱,还原了泰山的真面目,只剩下了泰山文化的核心“稳重”和精髓“平安”,并将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因为这一价值观,符合人们的共同心愿,代表了人心所向。
[1]中华书局编辑部.二十四史(简体字本)[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周郢.泰山通鉴(先秦至清代卷)[M].济南:齐鲁书社,2005.
[3]易君左,王德林.定泰山为国山刍议[Z].周郢,校注.泰安:2010年泰山文化协会编印本.
[4]汪子卿.泰山志校证[M].周郢,校证.合肥:黄山书社,2006.
[5]唐家品,高儒林.泰安文化通览[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 梅焕钧)
Political Influence of Ancient Taishan Earthquake
ZHAO Xue-fa
(Tai'an Daily News,Tai'an,Shandong,271000)
The geographical position of Taishan was the reason why itwas honored“Sacred Mountain”by the ancient philosophical theory of five elements.Consequently,as a natural phenomenon,Taishan earthquake became a barometer of theworld's safety on the basis of the popular belief——Interaction between Heaven and Mankind.Furthermore,the safety culture was deeply rooted,broadly populated and closely transmitted even up to the present.
Taishan Earthquake;Political Influence;Safety Culture
G127;P315
A
1672-2590(2015)02-0043-07
2015-01-26
赵学法(1980-),男,山东肥城人,泰安日报社原副总编辑、山东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