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 “意识形态—制度”分析范式的三种理论图景——从列宁、葛兰西到拉克劳、墨菲
2015-02-12张艳娥
张艳娥
意识形态与特定制度模式的演化密切相关,二者相互支撑、相互转化。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制度变迁是社会正义原则、意识形态与资源配置效率的动态优化的统一”〔1〕。在西方经济学界,诺斯、科斯、奥尔森等人对意识形态与制度变迁关系有过诸多讨论。诺斯将意识形态、道德价值等看作非正式制度,将权力规则、政治制度、法律等看作正式制度。他从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互动转化的视角,深入研究了意识形态与制度规则的内在关系,产生了广泛的学术影响,一度使得“正式—非正式”制度的分析框架成为研究这一理论问题的基本范式。本文所要指出的是,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史上,围绕意识形态与权力制度系统互动关系的理论研究一直没有中断,呈现出清晰的理论脉络,“意识形态—制度”的分析框架构成了解读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史的一个独特视角。在对意识形态与制度系统互动问题的研究上,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制度”研究范式视野更宽广,方法更科学,在理论高度超过了西方制度主义者诺斯等人的“正式—非正式”制度的研究框架。列宁、卢森堡、卢卡奇、葛兰西、阿尔都塞等马克思主义者不断推进着这一理论研究的发展,乃至到被称为“后马克思主义”者的拉克劳和墨菲这里,这一研究也有建设性的进展。在这一进程中,列宁、葛兰西和拉克劳、墨菲的研究是更具代表性的理论发展的三个阶段。
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意识形态建设与社会主义制度现代化建设关系密切、二元一体。作为社会主义主流意识形态的核心价值观,“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在思想和精神层面的质的规定性,……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体系和制度的价值表达”〔2〕。同样,社会主义的主导价值形态只有真正体现在各项制度规则、行为准则中,才能真正做到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无时不有。因而,“制度的意识形态化”与“意识形态的制度化”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整体事业中不可轻视的重要任务。在实践中推进这一任务的顺利进行,要求我们在理论上全面厘清意识形态与社会主义制度策略、制度建设间的关系。
一、政治领导权、阶级同盟与意识形态灌输论:列宁的理论探索
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列宁是系统思考社会主义制度建设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关联问题的第一人。在夺取政权、建立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模式的过程中,列宁创制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理论框架。〔3〕列宁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理论不仅系统影响了20世纪中叶陆续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意识形态与制度建设,而且深刻影响了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理论研究。从意识形态建构与社会主义制度策略互动的视角看,列宁的思想集中表现为:
(一)政治制度领导权建立具有相对优先性,对于社会主义制度而言,意识形态建设至关重要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相继去世后,第二国际的领导人伯恩斯坦、考茨基和俄国的孟什维克派将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历史辩证法僵化理解为“经济决定论”,以“生产力发展程度决定可否实行社会主义的高度”作为唯一的论据,来裁量和指导世界无产阶级运动。列宁则将马克思主义与俄国及当时变化的世界经济政治形势相结合,认为生产力发展虽然是社会制度形态变迁的根本决定因素,但并不是唯一因素,制度形态的更替还取决于阶级力量对比的状况等更多因素。并且,列宁还认为,帝国主义时代世界经济政治形势的重要特点是各主要帝国主义国家发展不平衡,一个国家的无产阶级革命有可能突破帝国主义统治的薄弱环节。这就是著名的社会主义制度革命的“一国胜利论”。列宁这一理论不仅在实践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这一理论摒弃了“经济主义者”的形而上学思维模式,提出并实践了政治制度领导权的优先性原则。在强调政治制度领导权的同时,肯定了革命意识、先进理论等意识形态因素在制度变迁中的重大作用—— “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行动”〔4〕, “只有以先进理论为指南的党,才能实现先进战士的作用”〔5〕。对此,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给与了高度评价。葛兰西认为,“正是列宁本人在反对各种‘经济主义’倾向时,重新估价了文化斗争阵线的作用,正是列宁本人提出了领导权 (统治加思想和道德的领导)的理论作为对国家—武力 (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补充,作为马克思理论的当代形式”。〔6〕当代后马克思主义思想家拉克劳和墨菲也认为,“由于帝国主义时代阶级斗争的具体形式需要政治思考的新形式,它(政治领导权)成了列宁主义的拱心石,……这一术语的每一次扩展都伴随着我们暂时称为‘偶然性的逻辑’的事物的扩展”。〔7〕拉克劳认为,列宁的政治领导权理论打开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必然性的第一个缺口,肯定了政治制度建构的优先性,直面思考了社会主义制度建立建设进程中的思想、文化影响机制。俄国十月革命从理论与实践统一的角度第一次提出了“无产阶级领导权”问题。列宁认为,无产阶级的领导权首先是无产阶级已经上升为国家领导阶级、无产阶级政党获得国家政权制度的领导权。同时,列宁从社会主义制度与意识形态的互动角度,对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理论进行了可贵的探索,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纳入无产阶级政权的具体环节中。他改变了马恩从批判否定的角度对意识形态虚假性的研究方向,提出了“科学意识形态”的新概念,并思考和初步回答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问题:“或者是资产阶级的思想体系,或者是社会主义的思想体系。这里中间的东西是没有的 (因为人类没有创造过任何‘第三种’思想体系,而且在为阶级矛盾所分裂的社会中,任何时候也不可能有非阶级的或超阶级的思想体系)。因此,对社会主义思想体系的任何轻视和任何脱离,都意味着资产阶级思想体系的加强”〔8〕。经过列宁的理论创造,意识形态成为了一个科学中性的概念,马克思主义由我们用来同“一般”意识形态相对立的抽象,变成了与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相对立的、意涵明确的“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在后来的具体使用中,列宁经常用社会主义意识、社会主义文化、无产阶级文化等概念来代替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概念,但其内涵一直是稳定的。
(二)广泛的阶级同盟和无产阶级意识的外部灌输是社会主义制度与意识形态互进的两条路径
列宁的领导权侧重指称政治领导权,而无产阶级政治领导权的实现必须通过建立广泛的阶级政治联盟才能实现。在《怎么办?》 《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等文章中,列宁集中论述了这一思想:“社会民主党人如果不只是口头上主张必须全面发展无产阶级的政治意识,那就应当‘到居民的一切阶级中去’”〔9〕。“我们应当担负起组织这种在我们党的领导下进行全面政治斗争的任务,使各种各样的反政府阶层都能尽力帮助并且确实尽力帮助这个斗争和这个党。……又善于在必要时向激动的学生、不满的地方自治人士、愤怒的教派信徒和受委屈的国民学校教师以及其他各种人‘提出积极的行动纲领’”。〔10〕“所以我们的目的是在起义时既领导无产阶级,又领导革命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 (非无产阶级集团)”。〔11〕列宁对无产阶级领导权的核心关照是在政治统一战线联盟中的领导权。正如拉克劳所说:“对于列宁主义来说,领导权包括阶级联盟内部的政治领导,领导权联系的政治性质是基本的,……由于生产关系领域是阶级构成的特定场所,阶级在政治领域的存在被理解为利益的表现,通过代表这种利益的党,它们在一个阶级的领导之下,在一个对抗共同敌人的联盟中统一起来”。〔12〕列宁认为,对于社会主义制度策略而言,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建设只能选择从“外部灌输”。列宁反对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对于无产阶级意识的片面自发论观点,认为无产阶级意识、社会主义意识不可能完全靠自发产生。“这种意识只能从外面灌输进去,各国的历史都证明:工人阶级单靠自己本身的力量,只能形成工联主义意识,……而社会主义学说则是从有产阶级的有教养的人即知识分子创造的哲学理论、历史理论和经济理论中发展起来的”。〔13〕自发生成的阶级意识会具有更多的资产阶级意识倾向,这是因为,相比于无产阶级的新兴阶级意识,资产阶级意识在历史上更久远。无产阶级领导的各阶级政治联盟是实行意识形态灌输的实体组织,而具有无产阶级先进意识的知识分子是灌输的实施主体,无产阶级意识从灌输到牢固确立,能从根本上巩固社会主义制度体系。列宁关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的“灌输论”立足于意识产生的自发性和自觉性的辩证关系,进一步丰富了社会主义制度与意识形态建设的互动理论。他关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与制度建设二元关系的探索是具有开创性的。由于社会主义制度建立的特殊性,使得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文化建设具有尤为重要的意义,列宁的基本思路是将经济建设、政权制度建设与文化意识形态建设三位一体、融合贯通,进行总体性思考。只可惜,在后来社会主义国家的长期实践中,没有沿着这一正确思路很好地进行社会主义各项建设。
二、意识形态领导权与市民社会建设:葛兰西的理论认识
大多数研究者都认为,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深受列宁思想的影响,但在对意识形态之于制度模式的核心性作用、资本主义制度与意识形态策略的新变化以及社会主义革命的新途径等问题的认识上,葛兰西的思想都向前大大发展了。
(一)葛兰西完整阐述了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思想,在意识形态领导权建设这一独立问题域中思考意识形态与制度形态间的关系
意识形态领导权概念是葛兰西政治哲学的核心思想,是他直面西方社会生活实际变化和无产阶级革命新情况的理论思考结晶。大多数学者认为,葛兰西是意识形态领导权理论的开创者。列宁在阐述无产阶级领导权理论时,主要指的是政治领导权,是工人阶级在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中应起的主导力量 (统治和领导)的作用。葛兰西在吸收列宁观点的同时,对领导权的形式做了具体区分,明确提出了“意识形态领导权”概念。广义的领导权包括经济领导权、政治领导权、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导权等,葛兰西的研究大多集中在对狭义的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导权的研究上。并且,葛兰西区分了经济、政治领导权实现的“统治”机制和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同意”机制的不同,将无产阶级运动从领导权的获得上分为三个阶段:经济—团体阶段、领导权阶段和统治阶段。〔14〕葛兰西认为,统治权是与制度强制联系在一起的,而领导权是建立在“同意”和“意见一致”基础上的,是意识形态工作的中心任务。同时,统治权与领导权对于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革命而言并不矛盾,而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对于西方工业发达国家而言,采用俄国式的首先在政治上夺权、先行建立社会主义制度模式的形式是走不通的,而应该经过长期的、复杂的文化革命形式,取得完全的文化或意识形态的领导权,进而才能建立起具有稳定合法性的新社会制度形态。因此,革命策略不应是运动战,而应该采用阵地战形式。同时,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思想的一个重大发展是在马克思主义总体性原则下,将文化领导权建设从列宁时的一种单纯革命策略提升为一种社会主义制度革命的一般性原则,意识形态领导权的获得是社会主义制度模式建立的前提条件,同时也是社会主义制度模式稳定确立的保障因素。
(二)葛兰西从国家、市民社会和知识分子角度,深入分析了意识形态与社会主义制度策略的互动关系
葛兰西将权力制度系统与意识形态系统作为国家上层建筑的两个组成部分,并在此基础上深化了马克思主义国家观的理论认识。马恩在他们的论著中科学揭示了国家的起源和实质,分析了国家的阶级暴力性和公共职能性。葛兰西坚持马克思主义国家观这一基本立场,进一步研究了国家的文化领导性。葛兰西在坚持马克思关于国家来源于社会生产关系的论断的基础上,认为完整的国家不仅仅等于政治社会,而是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的统一。政治社会是传统意义上的国家领域,包括统治的制度规则、专政职能和暴力机器的运用等,而领导权的实现除了政治社会外,更重要的基础在于对市民社会的争取和建设。“一个可称作‘市民社会’,即通常称作‘民间的’各种社会组织的总和,另一个是‘政治社会’或‘国家’。这两个层面,一方面对应统治集团通过社会行使的‘领导权’职能,另一方面对应通过国家和合法的政府所行使的‘直接统治’或‘管理职能’。这些职能都是有组织且相互关联的”。〔15〕葛兰西对市民社会的解读和运用不同于马克思对市民社会的理解。马克思所讲的市民社会指的是“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是以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为基础的一切非政治的社会生活领域,属于经济基础。而葛兰西的市民社会不属于经济基础,而属于上层建筑,指的是整个社会的思想文化关系。葛兰西认为,当代资产阶级的制度统治的合法性已经得到了来自整个社会思想文化体系的支持,其制度的价值理念已经深入到市民社会机体中,因而,社会主义制度革命的形势和策略都出现了新的变化,争取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斗争越来越重要。葛兰西的这一观点不仅立足于对西方资产阶级国家的社会主义革命策略的研究,而且对于已经建立起社会主义制度模式的国家同样具有指导意义。他的理论指明了同属上层建筑的制度规则与社会文化、道德及意识形态体系间复杂的关联关系,社会主义国家应该高度重视市民社会的意识形态领导权建设,巩固无产阶级执政的社会文化基础。同列宁一样,葛兰西也极为看重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文化领导权获得中的主体性作用,并提出了“有机知识分子”的观点。所谓“有机知识分子”,指的是跟与旧的经济基础相联系的传统知识分子不同的、代表新生阶级力量的知识分子,是上层建筑中执行“领导权”的人。葛兰西认为,知识分子是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的活细胞,它们是阶级意识形态的构建者,承担着建立“意识形态结构”的重任。
葛兰西以意识形态领导权的理论范式为框架,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传统认识,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国家观、市民社会理论的向前发展,确立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制度”关系研究的成熟理论框架。受葛兰西思想的启发,拉克劳、墨菲立足于对市民社会、意识形态和社会主义领导权问题的研究,把对“意识形态—制度”关联问题的理论思考向前做了进一步的推进。
三、话语领导权与社会主义的制度策略:拉克劳和墨菲的基本观点
英国后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恩斯特·拉克劳和查特尔·墨菲,借助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及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分析框架来阐释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学说。话语领导权和激进多元民主主义理论是拉墨思想成果的集中表现。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他们的理论立足于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学说中存在的经济主义、本质主义、还原主义的彻底批判,致力于改变传统社会主义策略在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现实面前的失语状态,致力于实现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哥白尼革命”。但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拉克劳和墨菲的理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经济—政治观点、阶级斗争观点、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思想的发展,用“颠覆”一词来描述更为贴切。〔16〕但是,我们在这一点上对拉墨思想保持警惕的同时,也应该看到拉墨对于“意识形态—制度”理论问题思考的深邃性和现实价值。
拉克劳和墨菲在葛兰西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了话语领导权 (话语政治)思想,更加强调意识形态的独立性和物质性特征。拉墨认为,意识形态不只是社会代表的观念体系,它还是有机联系的关系整体,具体化于制度和机构之中,“围绕着许多基本的链接原则把历史集团焊接在一起”〔17〕,现代政治的本质是一种领导权,但已不再是单纯的阶级革命性的领导权,而是一种话语领导权,是在众多的对抗主体和冲突领域中获得的话语霸权。话语领导权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其实现结果不是能预先决定的,而是话语对抗竞争实际结果决定的。影响这一结果的因素是复杂的、多元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拉墨认为,在社会主义制度策略的实现中,无产阶级并不具有先天的优势和主体性。在后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经济的多元化使得统一性的阶级联盟的构建成为不可能,因而列宁式的阶级联盟和意识灌输论已经难以实行。社会主义制度的实现应该寻找新的策略,最佳的策略就是“激进多元民主主义”策略。拉墨的激进多元民主政治策略主要包括三重维度—— “用话语政治替换本质主义政治,用文化政治替换革命政治,用身份政治替换阶级政治”。〔18〕从建设性的角度看,拉墨的见解在一定程度上正确揭示了全球化、信息化时代,意识形态竞争、价值观渗透传播对于特定政治模式影响的异常重要性,其话语政治理论将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思想改造为积极的话语政治实践策略,这是极具建设性的,对“意识形态—制度”关联互动的社会主义实践具有重大启发价值:意识形态领域的话语权争夺影响社会制度模式的全局;影响政治走向的话语力量因素是复杂的、多元的,应该全面把握,找到最佳的话语“链接”点;现代民主政治制度建构的主体力量是多元的、碎片化的,单纯的阶级性分析视角是不够的。当然,我们也要看到,拉墨对政治实践的完全超经济的分析走得太远了,并没有超越马克思,也不可能取代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批判。
四、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制度”分析范式的理论启示及现实价值
在马克思那里,“意识形态—制度”的分析框架具有了科学的定位。马克思从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独特分析中,提出了意识形态对经济基础的依赖性、反应性和相对独立性特征,并深刻论证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同时,马克思以资本主义为分析对象揭示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与其经济生产关系及制度上层建筑间的相互支撑性,即,所谓的“自由”是商品交换、商品流通的自由;所谓的“平等”实际上是保护资产阶级财产私有的平等;资本主义的价值观通过演化为“商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的形式,已经与资本主义经济生产关系、制度上层建筑牢牢地融为一体。这些思想为分析“意识形态—制度”的关联互动关系确立了基本理论原则和方法论基础。列宁的“政治领导权”思想大大发展了马恩理论中被遮蔽的“意识形态—制度”思想,突破了僵化的“经济决定论”观点,揭示了政治制度模式的建立可以具有相对优先性,不一定完全决定于经济生产力的发展,先进理论灌输、意识形态建设的作用至关重要。并且,列宁在社会主义制度建设的背景中系统思考揭示了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建设的许多内在规律。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理论对“意识形态领导权”与“制度统治权”的关联、转化、支撑关系进行了更为系统全面的思考和回答,使得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制度”分析框架走向成熟。拉克劳、墨菲的“话语领导权”观点尽管在是“后马克思主义”的还是“反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上广受争议,但从对“意识形态—制度”分析范式的理论发展上看,他们的理论贡献是客观的,话语政治的观点立足后工业时代意识形态与市民社会的复杂化现实,将话语表达与话语权建设作为意识形态建设的主要途径,这对于当前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建设和核心价值观建设共促互进具有重大借鉴价值。从“意识形态—制度”关联模式的基本理论出发,可以说,在任何制度模式中都面临着“意识形态制度化”和“制度意识形态化”的基本任务,而这一任务对在全球化时代文化资本主义占据明显优势条件下的社会主义制度建设具有更为突出的意义。所谓“意识形态制度化”,指的是居于统治地位阶级的价值观念、理论,融入到各项具体社会制度规则和制度治理实践之中的全过程,通过制度规则的运行体现到社会生活之中;所谓“制度的意识形态化”,指的是作为国家治理的各项制度规则、法律规则,应该体现出价值的先进性与时代性,体现浓厚的价值感召力,具备制度统治深厚的道德文化基础。一个社会制度形态,只有实现了制度规则与核心价值意识的相互体现、相互包含、相互转化,才能体现出良好的治理能力。在这一方面,中国封建社会制度模式与作为核心价值的儒家思想就曾实现过深层次的二元一体的融合性发展。儒家文本的经典化、孔孟的圣人化和祭孔仪式的国家化、选举制度的儒家化和儒学传播的国家化、政治法律制度的儒家化等方式〔19〕,都是儒家制度化和制度儒家化双重互动的基本途径。当代资本主义国家也异常重视资本主义制度模式在市民社会中文化基础的塑造,试图牢固确立资本主义制度由内而外的制度堡垒,由此才引导产生了大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资本主义的文化批判的基本研究立场。葛兰西的意识形态领导权理论、马尔库塞的单向度人的观点、哈贝马斯的公共性和交往协商理论、拉克劳和墨菲的话语领导权理论,在基本立场上都属于这种文化批判立场,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在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意识形态的制度化”与“制度的意识形态化”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中国的改革从“摸着石头过河”“不争论”的前期探索阶段发展到今天,整体性的制度建构与整合性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建构已成为与经济建设同等重要的全局性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经济和社会的全面改革已经形成对制度治理体系和意识形态创新的倒逼之势。社会主义不仅是一种科学的制度规定和制度模式,也同时是一种价值。仅仅把社会主义当做无产阶级专政及其上层建筑的统治框架来建设社会主义,缺乏先进价值导引、不重视价值意识形态的市民社会基础建设,是苏联传统社会主义模式失败的重要原因。当前,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中国共产党提出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建设的系统任务,以习近平总书记为代表的领导集体高度重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社会主义治理体系、治理能力建设的相互关联性。正如习总书记所强调指出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是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本质规定,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价值表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只有凝聚和体现了先进性价值才能真正彰显自信力量,让国民真正认同;同时,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必须融入到制度规则和社会治理的方方面面之中,才能真正像空气一样,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这些理论认识,明确提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制度化”和“制度的意识形态化”双重任务。吸收列宁、葛兰西和拉克劳、墨菲等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制度”分析范式的理论思想,在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与制度建设良性互进进程中,我们需要坚持三个原则:
首先,巩固阶级同盟与培育市民社会相结合,塑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与意识形态认同的有力载体。列宁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一个重大发展,就是在马克思关于“意识形态阶级性”科学观点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阐述了意识形态的阶级性和党性原则,强调意识形态对现实的社会经济阶级关系的反应性,强调先进性理论武装的无产阶级政党在意识形态工作中的核心性作用,强调建立巩固阶级同盟在意识形态与制度权力相互促进中的基础性作用。这些观点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制度”分析的理论框架推向了深化。“列宁从政治维度对意识形态的探索和发展,对于当时的苏维埃政权具有一种基于意识形态进行政权的合法性建构的作用,这对当今的社会主义国家来说也依然有启示作用”。〔20〕葛兰西等许多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更为强调市民社会在社会主义领导权获得中的基础性作用,认为西方国家的工业化发展已经导致传统阶级结构的根本变化,无产阶级已经被碎片化、分散化到整个市民社会机体中,统一的无产阶级意识已经很难形成,因而,单纯的阶级联盟建构机制力量已经严重不足。拉克劳和墨菲对阶级理论的解构性分析,更具有代表性。从表面上看来,阶级同盟与市民社会、公共领域好像是完全两极性的观点,其实二者是具有兼容性的。对于当前转型时期的中国社会而言,社会阶级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进入到了阶级分化和重塑结构的阶段,但是,阶级的客观存在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事实。“在我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至少长期存在两个基本的阶级和若干社会阶层”〔21〕,中国当前社会阶级结构的变化“不是阶级的死亡,反而是阶级成长和定型时期”〔22〕。与此同时,对中国社会的把握也有必要引入市民社会的分析范式,因为,具有独立性的市民社会领域的出现是市场经济发展、社会与国家政权相对分离而难以避免的客观结果。同时,阶级观点的经济利益分析法与市民社会研究的文化分析法并不矛盾,具有兼容性。由此,在推进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制度建设良性互进的进程中,要加强工农联盟的经济基础、利益关系和文化共同体意识建设,巩固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爱国统一战线联盟,高度重视文化统战工作,发挥统一战线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主渠道作用;同时,找到统一战线机制与新型社会主义市民社会、公共空间成长发育机制的包容领域和契合点,让二者协同互动起来。当前在理论上,将工农联盟、无产阶级专政等观点与市民社会理论完全对立起来的观点是不可取的,不加分析地将市民社会理论视为洪水猛兽的看法是缺乏远见的。我们需要研究并讲清楚坚持工农联盟、无产阶级专政与发展市场经济、发育中国式市民社会的兼容性与中国性,不能不加研究地一味反对。应该看到在全球化、信息化、社会结构多元化时代单纯阶级分析观点和策略的能效不足性,充分看到引入市民社会的文化—经济、国家—社会分析范式的建设性意义和价值。
其次,坚持外部灌输与自觉生成相结合,不断推进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制度化机制的完善。制度化是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的基本途径,完整的制度化过程是强制性与自觉性的统一、外化与内化的结合。从社会主义制度模式的确立和巩固角度出发,列宁非常强调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的外部灌输机制。外部灌输是与无产阶级政党对阶级同盟、统一战线的领导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列宁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灌输论”强调革命理论对于革命运动的指导意义,强调理论联系实践的重要性,强调积极控制在意识体系生成中的不可或缺性。这些基本观点是推进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与制度建设良性共进的基本遵循,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制度化的基本机制。葛兰西的思想高度强调市民社会在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建立中的基础性作用,强调市民社会对政治社会的统治产生同意的过程。借助对市民社会的系统研究,葛兰西分析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应具有的公共性特征。与列宁的观点不同,葛兰西并不否认自发性在无产阶级意识生成中的重要性,他认为群众本身拥有一些来自日常生活的具有朴素社会主义意识的“常识”,无产阶级的有机知识分子在市民社会的日常生活中,利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文化领导权”思维对其加以系统的、融贯的、批判的方式进行改造,赋予其普遍性、公共性内涵,这是社会主义意识体系建设的基本途径。对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领导权、管理权建设和巩固制度统治基础而言,主流价值观念的贴近大众生活、与常识的相衔接,对大众生活的融合、引领和改造在当前异常重要。作为市民社会有机组成部分的学校、教会、出版社、网络传播工具等,在意识形态领导权建设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今天,不断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制度化建设要将“外部灌输”与“内化生成”相结合。在意识形态领域我国当前面临着激烈而复杂的斗争,执政党要高度重视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积极灌输的作用,在重视经济基础建设的同时,高度重视主流意识形态的传播、灌输、塑造工作,占领思想理论阵地的制高点;同时也要看到,在市场化、信息化条件下,意识形态工作的主客体、环境、机制和方法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核心价值观念的培塑上,主体选择性成为新的要求,允许选择、尊重选择是意识观念获得同意与认同的重要条件。这就要求我们一方面要注重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话语创新,使我们的话语系统既能强化自己的身份特征,又能融合共性话语,体现出多层性、包容性和共识性,为多元选择提供充分而又有秩序保障的价值资源。在此意义上看,十八大报告对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三个倡导”的开放性凝练概括就是一次很好的实践。另一方面,大众生活实践是主体选择的发生场域。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念必须真正融入到大众日常生活实际中去,才能真正落地生根、内化生成。
再次,在推进意识形态与制度建设良性互动进程中要紧紧抓住话语权建设这一中心环节。拉克劳和墨菲的“话语政治”策略和“激进多元民主”理论的最大贡献在于,揭示了后工业社会中政治制度霸权和意识形态领导权对于“话语”本身的高度依赖性。“话语—社会—政治”是理解拉克劳与墨菲的“阿里阿德涅之线”。〔23〕拉墨认为,话语不单纯是语言学上的言语,话语是由社会所建构的一种关系系统,话语之于社会和政治具有本体论意义。一方面,话语是社会和政治实践的产物,是由社会建构的;另一方面,社会 (特别是政治)是通过话语连接的实践活动,是通过话语而得到体现和表达的,没有话语就没有社会和政治。“政治是话语的链接,社会是话语的空间”。〔24〕尽管拉墨的“话语政治”理论脱离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基本立场,过分夸大了话语、语言的独立性作用,但是从建设性角度看,对于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和制度建设工作仍具有重大启发价值。今天,在全球化进程中,中国面临的来自西方发达国家的“话语交融”、 “话语冲突”和“话语交锋”的挑战越来越大,话语霸权已成为干扰中国梦实现的最大风险之一。由此,话语权建设已经成为我国意识形态工作和制度建设的中心任务。话语权包括国内的话语权和国际的话语权,也包括有声的话语权和无声的话语权。〔25〕实力、地位是无声的话语权;有思想、能抓住人心、讲得好都是有声的话语权的基本要求。国内的话语权体现为对各界精英和民众的广泛影响力、传播力、解释力和主导力;国际的话语权体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制度和哲学社会科学话语体系在国际上的传播力、解释力和影响力。正如拉克劳和墨菲的理论所揭示的,话语争夺中的一个偶然因素有可能会影响政治和社会发展的全局,而影响话语权的因素又是充满多元性和不确定性的。话语权建设有其不同于经济建设的规律性要求和复杂化表现,应该以“微观政治”的态度来对待。对于不同人群、不同个体的意见灵敏反应、积极应对、充分协商,塑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共同体意识;同时,重视公共事件以及博客、微博、论坛和社交网站等围绕一个热点、一个人物、一个话题可能带来的影响,积极应对、精耕细作,做好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话语权的建设和经营工作。
〔1〕邓宏图,李亚.社会转型、意识形态、政治正义与制度变迁〔J〕.天津社会科学,2007,(2).
〔2〕习近平.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C〕.人民出版社,2014.93.
〔3〕余一凡.从马克思到列宁: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确立〔D〕.南开大学博士论文,2010.
〔4〕〔5〕列宁.列宁专题文集:论无产阶级政党〔C〕.人民出版社,2009.7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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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列宁.列宁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95.326-327.
〔9〕列宁.列宁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95.366.
〔10〕列宁.列宁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95.367.
〔11〕列宁.列宁选集:第1卷〔M〕.人民出版社,1995.581.
〔12〕Laclau and Mouffe,Hegemony and Socialist Strategy: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Verso,1985.p.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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