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语社区规划与母语安全*
2015-02-12南京晓庄学院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战略研究中心方小兵
南京晓庄学院/南京大学 中国语言战略研究中心 方小兵
言语社区规划与母语安全*
南京晓庄学院/南京大学 中国语言战略研究中心 方小兵
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当下,要保障母语安全,必须依靠科学的语言规划。鉴于传统语言规划中存在的“见语不见人”的弊端,新近提出的“言语社区规划”倡导“以人为本”的语言规划理念,尝试从“区域”“人口”“互动”“认同”和“设施”五要素入手,构建母语安全分析框架,提出通过建设一个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社会和谐、交际网络稳定、凝聚力强的社区,来维持语言生活和语言生态,以达到保障母语安全的目的。言语社区规划理论对母语安全问题的阐释一方面优化了语言活力评估模式,深化了对语言濒危现象的认识,另一方面适应“自下而上”的语言管理模式。
语言政策;言语社区;言语社区规划;母语安全
1.引言
语言安全有广义和狭义两种理解。广义的语言安全研究的是语言与安全的关系,关注语言在国家安全中的地位与作用,包括各类传统与非传统安全,如政治安全、军事安全、文化安全、社会安全、经济安全、信息安全等。语言安全属于文化安全中的一种类型,因为语言是文化最主要的一种载体,语言的危机就是该文化的危机,语言安全最大程度地表征在文化安全上。狭义的语言安全指的是语言自身的安全,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语言的生态安全,关注的是某种语言因为社会地位降低,失去活力,逐渐被弃用而处于不安全状态的情形,主要与语言转用(language shift)、语言濒危、语言消亡等话题相关;二是语言的本体安全,关注的是一种语言的形式在使用过程中受到其他语言形式的“污染”,在语音、词汇、句法等层面变得不纯洁,语言的交际和认同功能对于特定人群出现弱化的情形,如因法语中大量借用英语词汇而引发法国学者的“法语危机”呼吁,以及汉语中字母词的普遍使用和幼儿英语培训泛滥而导致的国内“母语安全”问题讨论,等等。这一类“语言安全”主要与语言接触、语言霸权(language hegemony;linguistic imperialism)、语言污染(linguistic contamination)等话题相关。
本文讨论的母语安全问题隶属于狭义的语言安全。多年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直非常重视这一类母语安全问题。早在1951年,教科文组织就组织专家讨论母语教育与文化安全问题,提出“每个学生在开始接受正规教育时都应使用其母语”。20世纪90年代,教科文组织开始关注母语的保护,1993年被确立为“抢救濒危语言年”;1999年11月,教科文组织宣布每年的2月21日为“国际母语日”,旨在唤起人们的母语权利与母语安全意识;2001年教科文组织成立濒危语言特别专家组,起草濒危语言保护和抢救的相关文件计划;2003年第32届会议通过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将语言列为五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之首;2003年3月在巴黎召开的濒危语言国际专家会议上通过了《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报告,该报告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和抢救濒危语言的纲领性文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出,保障母语安全需要各个国家制定适合语言国情的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促进母语的习得与传播,提高母语活力,维持母语生态的健康发展。
当前,英语全球化及其承载的语言霸权对世界语言生态造成了强烈冲击,对许多国家的民族语言生存造成了严重的威胁,全球范围内大量的少数民族语言或土著语言濒危乃至消亡的现象不断加剧。无论是语言消失的速度,还是消失的范围,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趋势。
我国的母语安全问题也不容乐观。随着全球化、城市化、信息化的发展以及人口流动的增加,许多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活力出现大幅度下降;英语的滥用和误用对于国家、城市、部门等形象产生消极影响,英语能力的畸形发展也对母语能力产生了消极影响和抑制作用,伴随英语使用的异域文化传播对于母语认同带来各种冲击,等等。目前,我国母语安全问题呈现多发态势和扩大化趋势,可以说在母语本体、母语习得、母语认同、母语传播等诸多方面都有母语安全问题的表征。
近年来,国内已有许多学者开始关注“母语安全”问题(如王宁、孙炜2005;崔梅 2008;王珏 2009;陈新仁 2008;黄旭东 2009;方小兵 2013;沈骑、夏天 2014等)。在这些研究中,王宁、孙炜(2005:73-77)列举了影响母语安全的原因,如出现过多的自然母语转移、其他强势语言的入侵、网络语言的不规范等等;认为我国全民的母语水平正在降低,英语升温给母语的安全增加新的威胁;指出中国的母语安全意识淡薄,已到了必须重视的地步;呼吁通过语言立法、正确的语言政策和必要的语言规划,建立一套有效的机制来维护母语安全。方小兵(2013)认为,母语保护主要是针对语言少数群体而言的。母语保护具有三大着眼点:语言资源、语言生态与语言权利。语言资源观有助于增强母语意识,提高全社会对所有语言的珍视程度;语言生态观有助于提高政府对濒危语言的重视,推动全社会创建和谐语言生态;通过语言立法保护弱势群体的母语习得权、使用权和传播权则是母语保护的根本保证。沈骑、夏天(2014)则指出,母语安全和外语教育之间、推广普及普通话与保护方言之间并不是零和关系,应该处理好主体性和多样性之间的关系。目前比较一致的观点是:母语安全问题既是一个全球性问题,也是一个地区性问题;母语安全问题对于民族与国家认同,对于文化传承等,都非常关键;母语安全问题能够也必须通过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手段来加以解决。
然而,上述大多数讨论都是从经典的语言规划理念出发,认为政府应该对语言文字及其使用进行有组织、有目的、有计划的人工干预与管理,使母语的社会地位、语言声誉等发生变化,或使得该语言标准化(有时是“纯洁化”)。这些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都带有明确的社会政治目标(如实现一国、一民、一语三位一体的目标),主要手段是语言的地位规划、本体规划和习得规划(戴曼纯 2014:14)。无论是确定语言(包括文字)及其变体的社会地位,还是对语言及其文字进行改革、规范、完善等工作,都是围绕语言来谈的,而对讲这种语言的人却不见关注。
对此,斯波斯基不无遗憾地评价道,对于从事保护语言多样性的人来说,似乎在档案中详细记录濒危语言的语法、词汇和例句就足够了,然而这些活动的关注焦点是濒危语言,而不是濒危语言的使用者(斯波斯基 2011:242)。斯波斯基还指出,目前的扭转语言转用理论(reversing language shift)过分强调了语言和语言管理,分散了人们对于人口、社会、经济和政治因素的关注。语言政策的生态研究法要求我们在研究语言政策时要超越语言本身,要充分考虑语言使用的人口结构、属地领域和功能分布三个方面的情况(斯波斯基 2011:244)。
为此,本文尝试在一些学者的研究基础上从言语社区规划的角度来研究母语安全问题,以弥补传统语言规划对母语安全问题考虑的不足,试图充实和完善理论框架,加深对母语安全问题根源的理解,以期提出一些更有效的应对措施。
2.言语社区规划理论的提出
言语社区是社会语言学的重要概念。Gumperz(1983)认为,尽管社会语言学领域有不同流派,但众多社会语言学学者都将言语社区视为首要的研究对象和调查的基本单位。
言语社区是社会化言语互动的产物,长期合作形成的默契将人们契合在一起,发展到一定程度,产生了自觉的意识,于是自然社区发展成言语社区。由于言语社区是语言使用和语言态度具有高度一致性的人群,遵循特定的语言使用规范,能够进行有效的社会交际,因此言语社区是语言的自然存现单位。
徐大明(2004)指出,在语言的系统性研究中,迄今最受忽视的是语言使用者的系统。社会语言学的言语社区理论就是关于语言使用者的组织系统的解释。言语社区是可观察、可测量的实体,可以通过人口、地域、互动、认同、设施五要素的定量指标来确认。语言本体(包括语言使用规范)仅仅是言语社区构成要素中的一个,隶属于言语社区的“设施”要素。
言语社区要素可以转换为定量指标,从而用来进行言语社区的实体测定。从定量研究的角度看,一个言语社区,作为一个有形可见的物质性活动范围和一个有社会心理基础的社会群体,可以由一系列定量指标的组合来限定,如讲话人绝对人数指标、语言使用规范、语言态度、交际密度指标、沟通度指标,言语社区理论从社会交际的规模、强度、方式以及效果(质量)几方面来度量和确认言语社区(徐大明等1997:192-193)。
在各类言语社区中,母语社区最为重要。母语社区是以讲某种母语为主的人群构成的。儿童语言习得除了需要健全的脑体发育外,还需要依赖母语社区。前者是生物基础,后者是社会基础。只有母语社区存在,才能保证使用这一母语人群的心理认同凝聚性。母语忠诚的语言态度和语言心理是在长期的语言生活中自发产生的,也是维系言语社区互动合作,相互认同的重要纽带,具有稳固性和持久性,对增强内部凝聚力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客家人的“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就生动地体现了这种母语心态。语言的存在在于其社区性,失去了社区,语言就失去了赖以存在的基础,所以,保护语言首先要保护其所在的言语社区。母语赖以生存的、最有活力和稳定的言语社区是母语社区,因此对母语的保护必须通过对母语社区的保护、维护和建设来实行。
斯波斯基(2011)曾经指出,语言政策由三个部分有机构成:语言实践、语言意识、语言管理。可以说,这三个方面都与言语社区息息相关。言语社区既是语言实践发生的场所,也是语言意识形成和传播的领域,还是语言管理的实施对象。换言之,言语社区应该是语言规划学的研究对象。
基于以上认识,徐大明(2012)提出了“言语社区规划”的理念,以进一步完善和发展传统的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研究框架。传统的语言规划中的本体规划仅仅针对语言本身,隶属于言语社区中的“设施”要素,而地位规划及后来出现的声誉规划,则隶属于言语社区中的“认同”要素,习得规划(教育规划)则隶属于“互动”要素——任何儿童都必须经过早期的言语互动过程才能习得母语,任何人也必须通过常规的言语互动才能维持母语。这些语言规划理论模型是不同的学者在不同时代提出的,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而且忽略了言语社区中其他一些重要的因素,不能充分解释当代的语言生活状况。最新发展出的言语社区规划理论则为观察母语使用和母语维持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理论框架,有助于从定量角度分析母语活力,也有助于更全面地考察母语安全问题。
3.基于言语社区五要素的母语安全分析框架
言语社区规划理论要求我们在考察母语状况时,应该以社区为立足点,从母语使用者出发,而不是从母语自身出发;应该关注言语社区整体,分析地域、人口、互动、认同和设施五个要素,而不是仅仅分析语言文字这一项。下面,笔者尝试从言语社区五要素出发,考察母语安全问题。
3.1 地域
地域是言语社区构成的基本要素。尽管常常有学者谈论“虚拟社区”“网络社区”及“想象的共同体”等类型,可是在语言实践中,没有一个人是从这类社区中习得母语的,也没有一个人仅仅凭借这类社区就可以完成自身的社会化过程。真正的母语社区必须有地域因素的支撑。
保护母语应当从母语所在的地域开始。首先要保护这一母语社区不被侵害,不受冲击或遭分裂。应该尽力为经济贫困的少数民族地区创造良好生活条件,解决当地人的生活问题,使母语社区对其成员仍具有吸引力和凝聚力。
希伯来语的复兴曾是语言规划中的一个热门话题,学者常常从“母语意识”的维度进行解释,然而斯波斯基(2011:216-217)发现“母语社区”建设在希伯来语复兴中起着关键作用。一千七百多年来,散布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具有很强的流动性,没有一个家庭能够将希伯来语以母语形式传承下去。20世纪初他们逐渐回归巴勒斯坦地区后,希伯来语复兴运动的发起人积极提倡在集体农庄中只讲希伯来语,而1906年建立的特拉维夫市成为世界上第一座以希伯来语为主的城镇。就这样,希伯来语逐渐成为犹太人社区的公共语言。母语意识的宣传固然重要,但以固定地域为依托的母语交际密度的增强是希伯来语复兴的关键因素。“在分析语言转用时,人们往往把这些社会因素和经济因素作为背景提出来,然而这些恰恰是最重要的因素”(斯波斯基 2011:242)。
为保护方言及少数民族语言,应该大力发展区域性小城镇。在城市化进程中,应该加强小城镇的基础设施建设,配备较完整的生活、教育、医疗设施,使人们安居乐业,离土不离乡,在附近就学、就业、就医,以降低人口流动的规模和频次,使小城镇成为保护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母语社区。同时,小城镇还可以起到传播文化、编织社会网络、增强社区认同感和凝聚力的作用,并为方言和民族语言的歌谣、戏曲、民间故事等文艺节目提供足量的观众(方小兵 2015)。
另外,罗时英(2013)提出的参照“经济建设、精神文明示范村社”的模式,在语言资源丰富的地区设立“濒危语言保护示范区”的方案,也体现了言语社区的母语维持功能。遗憾的是,受发展思路的制约,我国小城镇发展滞后,医疗、教育、社会保障等公共服务匮乏,人们纷纷向(特)大城市集中,小城镇对语言保护的作用没能显现出来。
3.2 人口
任何一个言语社区要能够生存,必须要有一定数量的母语人口。人口过少,母语在短期内就可能消亡。人口只有达到一定的量,才能保证母语在中期内(in the medium term)的安全。而要保证母语的长期安全,母语人口更是一个关键因素。“假如我们认为语言的使用者达到一万才足以保证该语言在中期内的安全,那么,世界上60%的语言都将在这一时期内消失掉”(斯波斯基 2011:234-235)。
母语的客体是“语言”,而主体是“人”。传统的语言规划主要是“语言文字规划”,常常是见“语”不见“人”。应该看到,母语认同归根到底是对母语使用者的认同;母语传承最关键的因素是讲该语言的人;保护母语、保护母语所承载的文化,最终目的是为了保护该语言的使用者,而不是为了保护语言而保护语言。
言语社区中的人口因素包括出生地、居住地、年龄、性别、教育水平、职业、社会地位或经济地位、所属民族及宗教信仰,等等。处理母语社区中的人口因素,应该充分考虑以上所有内容。
社会流动是语言变化的关键因素(付义荣 2008)。目前,造成一些小型言语社区生存危机的主要原因是在城市化的冲击下,社会流动加剧,母语人口不断流失。然而,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在任何社会,流动较大的永远是青年人和中年人,儿童和老年人的流动性都很弱。儿童时期正好是习得语言的关键阶段,因此,如果能够将国家语言发展战略与城乡发展战略结合起来,有计划地打造一批留得住人的言语社区,就可以为儿童习得当地语言提供较理想的环境,儿童也不必随父母一起流动,而导致母语的磨蚀和转用。同时,在这一言语社区中,老年人也可以担任母语和文化传承的角色。
人口因素与地域因素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对云南大理白族自治州的调查发现,一些较大规模的村寨就起到了较少母语人口流失的作用,成为白语使用和传承的“堡垒”。例如,大理镇下鸡邑村有近3000人,村里面有村委会、幼儿园、小学、卫生所,还有各类小店和流动摊位,书店、电视、电话、网络设施一应俱全。整个村寨通行汉语和白语,而且白语的使用域广,使用频率高。这样一个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概念完善的村寨为白语的使用和延续提供了理想的环境。
3.3 互动
在言语社区中,其他四个要素其实都是围绕“互动”这个要素在运作:人口和地域是互动的基础,认同是互动的结果,而语言是互动的表现、工具(设施)和副产品——语言结构和意义其实是话语参加者协作互动的产物。
不难理解,人们的频繁交往构成了言语社区。通常而言,聚集在一定区域内的人群会形成一个社会经济单位,单位成员之间自然也保持着频繁的社会和经济互动,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言语互动。因此,言语社区在很大程度上与一般意义上的社区产生重合,是意料之中的事(徐大明 2004)。
“互动”这一要素本质上是指母语在言语社区中使用域的大小。以往的研究注重母语在官方领域的互动情况(主要是政府和学校),其实母语在社区成员形成的社会场所(如乡村店铺)以及在家庭场合的使用域直接影响着该语言的传承。随着社区生活条件的改变,语言使用的新领域可能会出现。母语的互动范围能否扩展到新工作环境、新媒体、包括广播媒体和英特网则会影响母语中长期的发展。
频繁持续的言语互动是儿童习得母语的必要条件,言语互动也是母语认同的基础。在互动交际中,互动参与者不仅共同建构、协调了他们的话语和行为,也不断地共同构建或重构他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和他们的社会身份(罗桂花 2013)。具有交际功能的言语互动是语言的本质所在。一切语音、语法规则,其价值只存在于具体的交际活动之中。通过言语互动产生了交际效果的语言形式才是语言事实(徐大明 2010)。
Fishman(2001: 190)指出,“濒危语言之所以成为濒危语言,是因为缺乏非正式的代际传承和非正式的日常生活的支撑,而不是学校里不再教授这些语言”。母语的活力取决于互动的频率。因此,要提高母语在社区各领域的使用范围,通过持久的交流促进更紧密的社会网络的形成。人口流动破坏了原有的社区结构,一些远离言语社区的人言语互动的频率降低、互动持续时间减少。这时他们会借助手机、网络、报纸、书信等形式,以维持母语交际。
3.4 认同
母语与二语、外语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母语的认同作用最强。就语言能力而言,母语有时不一定是三者中最强的,但语言认同必定是程度最高的。母语认同深藏于内心深处,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语言态度和语言信念,并以微妙的方式影响着母语人对语言所属文化和社会群体的认知,影响着母语人的语言行为倾向和语言能力发展。
根据言语社区理论,在一定区域内互动的人群,为了能够顺利和高效地交际,逐渐遵守同样的语言规范,并在频繁的交往中产生默契,日久生情,对群体也产生依赖感,逐渐形成认同。同一母语社区的成员在互动过程当中构建、协调他们的话语和行为,并最终共同构建起他们的社会认同。所以,母语认同归根到底是在长期的言语互动过程中逐渐建构起来的。
母语保护中,有时会遇到母语识别的问题。在判断一门语言是不是一个双语或多语人的母语时,语言能力因素的作用值要远远小于语言认同。假如有两个讲话人,一个是方言口音很重、口语也不太流畅的中国农民工,另一个是接近普通话口音、汉语口语非常流畅的外国人,然后让中国学生来判断哪一个和他们属于同一个言语社区,或拥有同样的母语,那么被接纳的对象毫无疑问是中国农民工——语言能力被忽视了,而语言认同则受到了重视。因此,黄行(2009:11)认为,母语认同与语言结构本体、语言交际能力乃至说话人的民族归属都没有直接的关系,说话人对一种语言产生认同感,往往是来自群体自我与他人认定之间互动的结果,而不是对语言本身的认定。
语言的政治地位是具体真实的,而语言的声誉是抽象的社会心理形象。德国学者Haarmann(1990)提出“声望规划”(prestige planning)的概念,认为地位规划和本体规划的失败常常是因为对声望规划的忽视。Ager(2001)也认为一种语言能否延续,归根结底在于个体的好恶,取决于语言规划能否将该语言的形象提高到高声望领域。声望规划实际上是对言语社区成员语言认同的规划,在语言规划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因为“给一种少数民族语言赋予权势和声望是扭转语言衰落的最万无一失的方法”(Nettle & Romaine 2000)。
3.5 设施
传统语言规划的对象是言语社区中的“设施”要素。设施不仅仅包括语言文字标准和语言文字使用规范,而且包括各种辞书、字库、输入法、文学和艺术作品(如歌曲和诗歌)。
在言语社区规划中,将语言视为言语社区的一种设施来进行管理,有以下三个方面的意义:
第一,有助于人们认识到,语言的本体规划实际上是对言语社区的设施进行维护和管理工作,使其更有效地为社区成员服务。换言之,语言规划就是政府或社会提供的语言服务。新中国成立后,汉语拼音方案的制定、汉字的简化和整理、汉语词汇的规范化和现代化、中文信息处理标准的制定,实际上都是针对设施进行的语言维护和管理工作,是政府的一种公共服务。
第二,如果言语社区的设施遭到破毁,那么言语社区的安全就会受到威胁。“语言污染”通常指的是母语受到外来语的侵袭和影响。外语特别是英语的传播与过度使用会对母语、方言、民族语言的纯洁性、认同、活力乃至生存带来冲击。语言纯洁化运动并不是为了抵制外语,而是一种“捉虱子”行为,目的是保护母语的健康成长,保障文化安全。
第三,母语既然是言语社区的“公共设施”(徐大明 2004),其所有权归属于全体社区成员。对一种母语的尊重,就是对该语言所代表的成员的尊重。语言政策的出台,应该征求言语社区成员的意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直倡导的“母语人权”正是这一理念的体现,也是做好科学语言规划的重要指导原则。
4.言语社区规划理论对母语安全问题的阐释优势
采用言语社区规划理论阐释语言安全问题具有下列优势:
4.1 深化了对语言濒危现象的认识
言语社区的五个要素实际上涉及语言规划的不同方面,仅仅强调其中的任何一个方面都是不完整的。目前对母语安全的研究有多个视角,如方言地理学、语言生态学、语言意识研究、语言活力研究等,言语社区规划理论的作用就是将多个视角整合为一个完整的理论框架,并将各种考察内容落实为可验证的客观指标。
通过言语社区规划的视角,可以较全面地分析语言濒危产生的根源。以爱尔兰语为例。爱尔兰语享有较好的地位规划,在本国的宪法和体制中都得到了认可,是爱尔兰作为独立主权国家的第一国语。然而,目前只有一小部分的国民将爱尔兰语作为母语来学习和使用,而懂得英语的人数却占了全国人口的98%以上。“在欧洲再也找不到类似的语言案例”(Barbour 2000:37)。
许多学者(如Fishman 1991;Ó’Riagáin 1997;Spolsky 2004)分析了爱尔兰的语言实践、语言观念和语言管理,指出了以下一些缘由:
一是母语认同出现了问题。一些民族虚无主义者认为爱尔兰语是爱尔兰社会发展和政治进步的障碍,而英语是迎接全球化最便捷的途径,于是只有放弃母语,转用英语;
二是缺乏相应的母语使用域,社区言语互动不足。爱尔兰从一开始就把语言复兴运动的重点放在了学校教育系统上,然而在学校学习爱尔兰语的那些儿童无法得到家庭和社区的支持;
三是母语人口结构出现了问题。一方面,城镇是国家的贸易、工业和政治权力中心,然而在城镇中建立起来的是英语强势阶层,这在无形中提升了英语的地位;另一方面,频繁出现的灾荒摧毁了爱尔兰真正的乡村生活和传统,使得爱尔兰语的母语人口大量迁徙他乡。虽然后来政府意识到存在的问题,为欠发达地区提供了经济援助,但事与愿违,移民回流对乡村爱尔兰语的流失反而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回流人群已经转用了高声望的英语,这就进一步瓦解了爱尔兰语乡村母语社区。
不难发现,以上分析都是从言语社区的五要素出发的。因此,从言语社区规划的视角,可以更加全面地分析语言濒危产生的缘由,将其中的各个影响因素有机整合起来,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理论阐释体系。
4.2 优化了语言活力评估模式
母语安全与母语活力紧密相关。自Stewart(1968)提出“语言活力”(language vitality)的概念后,人们一直将其应用于语言濒危与语言安全研究。《语言学名词》(2011)将“语言活力”定义为“语言交际功能的大小,包括语言的使用范围、表达能力等”。
对语言活力的调查涉及语言使用、语言能力和语言态度等。Fishman(1991:87-109)的“代际语言差异级别量表”(Graded Intergenerational Disruption Scale)常被用于估算语言活力,量表有八个等级,涉及母语使用人口数目、年龄分布、代际传承、读写能力、使用语域、社会地位等因素。2003年3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在巴黎召开了濒危语言国际专家会议,会上通过了专家组提交的《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报告。报告共设定了9项指标以描述一种语言的总体面貌,包括:语言代际传承、语言使用者绝对人口、语言使用者相对人口、语言使用域变化趋势、语言对新领域和媒体的反应、语言教育读写材料、官方语言态度和政策、语言族群的语言态度、现有记录材料的种类和质量等(UNESCO 2003)。Edwards (2010)提出了“说话人—语言—环境”的三方评估模型,总共涉及语言、地理、社会、历史、教育、宗教等方面的33个问题。还有学者提出了“主观活力”“发展活力”研究模型(尹小荣 2013)。
然而,迄今为止,语言活力评估还没有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缺乏一个统一、科学的标尺,其中存在的各种诟病,如要素不统一,指标计算方法不一致,变量界限模糊等,影响了人们对语言活力进行判断以及这一概念在语言规划领域的应用。
言语社区规划理论可以优化语言活力评估模型,更好地阐释语言安全问题。可以从不同区域的语言人口比例、语言熟练程度,从家庭、学校、政府、工作、社区、媒体等限定的语域出发,并基于对母语的情感态度、社会地位评价、实用功能评价和行为倾向等调查量表,考察语言习得与语言使用情况,分析各种因素的占有比例及保持状况。其实,在《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报告中,有一节的标题就是“言语社区的作用”。肖自辉、范俊军(2011)提出的含人口、地理等12个要素、33个具体指标和指标权重关系建模系统的语言生态监测分级指标体系也是基于社区视角,而不是语言视角的。
可以说,言语社区五要素的分析框架是一个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体系,也是一个可以量化和进行实证研究的指标,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评估母语社区的语言活力。同时,基于言语社区规划模型,各个言语社区的语言活力评估结果也具有了可比性。
4.3 适应了“自下而上”的语言管理模式
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的《语言学名词》(2011)对“语言政策”的解释是:“政府就语言问题所制定的政策”。其实政府的能力有限,有效干预人们语言生活的能力更有限。许多语言规划内容与其说是政策措施,不如说是奋斗目标,或象征性的“政府姿态”。由于政府制定的母语教育政策主要由教育部来实施,然而并非人人都上学,而且学前的早期习得是语言教育的关键期,再加上政府的经费有限,因此政府的语言教育规划通常效果并不明显。语言规划应分为宏观(政府层面)、中观(社区、组织机构层面)和微观(个人层面)三个类别,语言规划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观和微观层面的参与和支持(Kaplan & Baldauf 2003)。李宇明(2012:9)指出,“微观层面的语言规划,还没有真正纳入国家语言规划的视野”。
言语社区规划实质上是一种“自下而上”的语言管理行为。语言规划领域国际期刊《语言规划的当前问题》(Current Issues in Language Planning)在2010年出版了“自下而上的语言规划”专辑,指出:语言规划的成功有赖于政府和社区的有效互动;社区可以率先发起语言规划,推动政府采取公平有效的语言政策,而不必等待政府来启动。既然政府可以动用的资源有限,那么如果家庭、社区等也能调动资源来支持,那么语言规划就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Trim(2002)认为,“在语言社区中,人们的日常活动有多种动态力量在起作用,而且这些力量比有目的并受意识形态驱动而制定的语言政策的力量更强大”(转引自斯波斯基2011:9)。承接家庭语言教育的是社区语言教育,新西兰毛利语复兴的经验说明,对于濒危语言保护和复兴,母语社区起着关键的作用(何丽 2014)。
微观的语言管理强调的是通过“自下而上”的语言干预来改变语言实践,其管理的实施者是家庭和社区,而传统的语言规划则是“自上而下”的语言干预来改变语言实践,实施者是政府或权威机构。Johnson(2013:105-108)认为,语言管理是多层次的(multiple layers),可以出现在家庭、社区、经济体、教育机构、社会组织、地方政府、中央政府、国际社会等各个层次。因此,仅有宏观语言政策是不够的,“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语言政策缺一不可。母语规划更加注重微观的语言生活。
近年来,人们对语言规划的微观方面产生浓厚兴趣,更加注重自下而上的基层作用(赵守辉 2008)。母语规划更多地注重微观层面,社区和家庭语言规划成为母语规划的着力点,这一思路契合当前西方语言政策从宏观语言规划向微观语言规划或语言管理转换的思潮。
因此,言语社区的规划就显得越来越重要了。可以说,传统的语言规划其实是言语社区规划的一部分,是针对言语社区组成部分之一“设施”的规划,而仅仅对“设施”进行规划是远远不够的。
5.结语
在全球化、城市化和信息化发展的进程中,我国的语言安全问题不容忽视,为此需要有科学的语言规划。然而目前的语言规划基本上以语言为中心,存在“见语不见人”的弊端。“言语社区规划”倡导“以人为本”的语言规划理念,尝试从“区域”“人口”“互动”“认同”和“设施”五要素入手,构建语言安全的分析框架。
对母语的保护必须通过对母语社区的保护来实现。真正的母语社区必须有地域因素的支撑,当前应该加强新农村和小城镇的基础设施建设,使其成为承载和保护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的稳定的母语社区;应该学习新西兰的“语言巢”模式,打造一个交际网络稳定、凝聚力强的言语社区,让不同年龄的人都参与到社区母语传承活动中,为人民,特别是儿童习得母语提供频繁持续的言语互动环境;应该重视母语的声望规划,提高母语认同,因为一种语言能否延续,常常取决于个体的好恶;母语是言语社区的“公共设施”,应该对言语社区的设施进行优化,这是政府公共资源的管理,也是政府提供的一种语言服务。
采用言语社区规划理论阐释语言安全问题可以深化对语言濒危现象的认识,更加全面地分析语言濒危产生的缘由,并将其中的各个影响因素有机整合起来,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理论阐释体系;可以优化语言活力的评估模式,从不同区域的语言人口比例、母语认同量表,语言习得与语言使用等情况,更好地分析语言安全问题;也可以适应“自下而上”的语言管理模式,满足多层次的语言管理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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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佳)
方小兵,博士,南京晓庄学院副教授,中国语言战略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语言变异与变化、语言政策。电子邮箱:languefang@163.com
* 本文系国家语委“十二五”科研规划2012年度委托项目“语言在国家安全中的作用与地位研究”(项目编号:WT125-3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