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靼和大元国号
2015-02-12希都日古
希都日古
鞑靼和大元国号
希都日古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考察蒙汉文文献史料所记载的达延汗、布延彻辰汗、林丹汗三汗的汗号,弄清此三位蒙古大汗沿用大元国号的史实的同时,探讨了明朝对脱脱不花可汗、也先二人分别所称“达达可汗”、“瓦剌可汗”名号问题,简要分析了蒙古大汗沿用大元国号的相关因素,指出退居草原的诸蒙古大汗,仍以大蒙古国及大元的继承者自居与明廷长期争夺正统的事实,得出了明代蒙古基本上一直沿用大元国号的结论。
鞑靼 “达达可汗” “瓦剌可汗” 大元国号
学术界把元朝灭亡后的明代蒙古笼统地称为北元。北元之称,初见于《高丽史》恭愍王世家。所谓北元称谓,当然并非当时蒙古人的自称。“蒙古汗廷被赶到漠北,仍然自称‘大元’,史称北元。”①亦邻真《〈内蒙古历史地理〉绪论》,《亦邻真蒙古学文集》,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61页。当时的蒙古人的政权仍然自称大元或元。
1368年元亡后,就明代蒙古统治者所采用的国号问题,目前学术界有三种观点:一是认为失去全国性政权的元朝统治者的后裔,自脱古思帖木儿败亡后,大元国号即已废弃不用②蔡美彪《明代蒙古与大元国号》,《南开学报》1992年第1期。;二是认为明代蒙古实际上自始至终并没有废弃大元国号③乌兰《Dayan与“大元”——关于达延汗的汗号》,《内蒙古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三是处于以上两种观点之间折中的看法,即在这个时期大元国号是有的,但不十分明显,并且时有时不用,因此把明代蒙古叫做北元——蒙古④胡钟达《明与北元——蒙古关系之再探讨》,《内蒙古社会科学》1984年第5期。另外,曹永年撰写《蒙古民族通史》第三卷也采用此说,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8—47页。。
笔者赞同第二种观点,认为当时蒙古人,的确仍然没有废弃大元国号。
一、蒙古人自称大元国号问题:达延汗、布延彻辰汗、林丹汗三位大汗的汗号
应该说,尽管在元亡后,诸蒙古大汗的统治疆域,因失去中原汉地而大大缩小,基本上主要包括蒙古高原一带,但仍然沿用大元国号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如果仔细研究并结合蒙汉文史书的相关记载,可以发现诸蒙古大汗仍然沿用大元国号的史实。
从现有的蒙古文史料中能够看到,当时至少有三位大汗的汗号都带有大元国号。这里争议最大的是达延汗的汗号问题。这里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观点认为,达延汗非大
元汗①蔡美彪《明代蒙古与大元国号》,《南开学报》,1992年第1期。。与此类似的看法,还有从字形和读音上否定“达延”即“大元”的②乔吉校注本《黄金史》(蒙古文)第616页注1,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年。。另一种观点,恰恰相反,达延汗即大元汗。乌兰《Dayan与大元——关于达延汗的汗号》一文,从语源探究和史实分析两个方面入手,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此文认为,蒙古文史书,本来达延汗这个名字就有Dayan与Dayun的两种不同的写法。蒙古文史书自从《黄史》(《沙拉图济》)对Dayan这种常见的写法做了俗词源学的解释以后,随后萨冈彻辰《蒙古源流》及答哩玛固什著《金轮千辐》等书均采用此说,把达延汗都理解为君临一切,或者全体人众的可汗。而后来这种说法,以致影响了现在的学者。就蒙古文史中的另一种写法Dayun,H·塞瑞斯、札奇斯钦、朱风、贾敬颜等学者均主张Dayun较之Dayan更接近于“大元”的读音原型。实际上,较接近于“大元”的读音原型的Dayun,受蒙古语元音同化现象的影响又转为Dayan。笔者完全赞同乌兰的观点。
至于施密特③施密特《东蒙古史》第181页,转引自[日]和田清著,潘世宪译《明代蒙古史论集》,上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49页。、符拉基米尔佐夫④符拉基米尔佐夫《关于达延汗号》,原刊苏联科学院通报,第119—121页,引自沙斯季娜《大黄史》第188页注83,苏联科学院出版社,1957年。等把达延汗的Dayan解释为“全国汗”或“全蒙古汗”;另外道润梯步所谓“‘达延’,即全体之意,与《秘史》之‘塔阳’是同一词”⑤道润梯步译校《新译校注〈蒙古源流〉》,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97页。,等等,都是错误的。显然,施密特、符拉基米尔佐夫等的错误是因为未能弄清较接近“大元”的古音Dayun转为Dayan的变化,而一味迷信佚名氏著《黄史》(《沙拉图济》)所作的俗词源学解释所致。道润梯步则把达延汗的汗号与《元朝秘史》的乃蛮汗号“塔阳”等同起来,更是站不住脚的错误说法。因为据拉施特《史集》记载,乃蛮的塔阳汗号来自于契丹人汉化的称号汉语“大王”一词,而并非蒙古语。所以,它与蒙古文史书所载的由Dayun转音的Dayan这一达延汗汗号的蒙古语词,“全、普;一切、所有”,根本不是一个词。更何况对达延汗汗号的蒙古文写法Dayan一词的俗词源学的解释靠不住呢?
既然达延汗的Dayan这个写法特别接近“大元”的读音原型,达延汗可以解释为“大元”大可汗,那么,蔡美彪先生认为的所谓“达延汗这一名号与古儿汗义近”⑥蔡美彪《明代蒙古与大元国号》,《南开学报》1992年第1期。,显然是不正确的。古儿汗(局儿罕或菊儿罕),意为“众部之主”、“全体之君”。蒙古高原各部以此称西辽皇帝耶律大石。另外,众所周知,13世纪札答兰部的札木合曾经有古儿汗称号,据《元朝秘史》第141节记载,十一个部落的首领,拥立札木合为古儿汗。
如前所述,在蒙古文史书中,达延汗这个名字有Dayan与Dayun的两种不同的写法。那么,据笔者所知,在17、18世纪蒙古文史书中,达延汗这个蒙古语词作Dayun字样写法的有以下五部:宝力高校注《诸汗源流黄金史纲》(佚名氏著《黄金史纲》)、罗卜藏丹津著《黄金史》、佚名氏著《俺答汗传》(《阿勒坦汗传》)、衮布扎布著《恒河之流》、答哩玛固
什著《金轮千辐》①罗卜藏丹津《黄金史》(蒙古文),原件影印本,第163b、164a、164b页出现两次、166a、166b页出现两次、167a页出现三次,蒙古国国家出版社,1990年;宝力高校注本《诸汗源流黄金史纲》(蒙古文)第171页出现两次、第172、176页、第180页两次、第213页,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89年;珠荣嘎译注《阿勒坦汗传》第192、193、197页出现两次、199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1年;乔吉校本本《恒河之流》(蒙古文)第91、94、95、96、114、130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乔吉校注本《金轮千辐》(蒙古文)第143页出现三次、第144页出现四次、第145页出现两次、第153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7年。。
那么,再看一下汉文文献有关达延汗的记载。《明孝宗实录》弘治元年九月乙丑条记载:“迤北伯颜猛可王遣使臣通哈等来贡,其实自一等至四等者凡十九人。阿尔脱歹王及脱脱孛罗进王……所遣使臣自二等至四等者凡三十五人。初自称大元大可汗,奏乞大臣报使,以通和好。” 据蒙古文史书的记载,这里所说伯颜猛可王,应该是把秃猛可王,即达延汗之误。一般认为明代汉籍往往把伯颜猛可(孛罗忽吉囊)与把秃猛可(达延汗)父子弄混,并误认为兄弟,应当以蒙古人自己的记载为准,对此国内外蒙古史学界早已达到共识。其他明代汉籍,如叶向高《四夷考》记载:“……弘治元年夏,小王子奉书求贡,词稍慢,自称大元大可汗。”《明史·鞑靼传》,又承袭《明孝宗实录》的记载云:“弘治元年,小王子奉书求贡,自称大元大可汗。朝廷方务优容,许之。自是与伯颜猛可王等屡入贡。”同样,伯颜猛可王即把秃猛可王之误。
这里有必要结合蒙汉文史书的记载,尽管从明代汉籍记载的角度来看的话,前引《明孝宗实录》所见“大元大可汗”在汉籍中确实仅见的孤译,但是如前所讨论的那样,据蒙古文史书Dayun一词的写法即“大元”来看,把秃猛可达延汗的汗号中确实包含着大元国号。当然,不能认为汉语国号“大元”又可以当作汗号。在众多明清时代蒙古文文献中,达延汗的汗号,其全称很清楚,即应该是“赛音达延汗” (sayin DayanDayun qaγan),意思是大元兀鲁思的赛音汗。这里“大元”是国号,赛音汗(sayin qaγan)是汗号。
除了达延汗的汗号之外,蒙古大汗的汗号中类似带有Dayun字样写法的还有两位,就是布延彻辰汗和末代蒙古大汗林丹汗。如佚名氏著《黄史》(《沙拉图济》)写作buyan Dayun sečen qaγan,即布延大元彻辰汗,等于大元兀鲁思的布延彻辰汗。成书于1739年的答哩玛固什著《金轮千辐》一书,也有同样的写法。林丹汗的类似汗号,则见于《甘珠尔经》蒙古文译本目录及后记。比如,蒙古文《甘珠尔经》目录就有“人中最威武者,大元林丹呼图克图彻辰汗”②[匈牙利]李盖提《蒙古甘珠尔刻本》第5目录,这里转引自乌兰前揭论文。。在该经文后记中,大概与此相同的有“林丹呼图克图·大元薛禅汗——圣智深知且堪称查克拉瓦尔迪之民众之主,应需而生之苍天转世者”,又有“呼图克图成吉思大元汗,圣教智慧查克拉瓦尔迪”③[蒙古]沙·比拉著,陈弘法译《蒙古史学史(13—17世纪)》,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93、195页。。
另外,林丹汗的汗号在17世纪蒙古编年史中又有三种记载,比如:罗卜藏丹津《黄金史》蒙古文作lingdanlindan quduγtu qaγan sütü Činggis dayiming sečen ǰüg üd teyin büged yilaquγči tayisung tengri yin tengri telekei takin u qormusta altan kürdün i orčiquluγči nom un qaγan, 汉译为“林丹呼图克图,有洪福的成吉思·大明·薛禅,胜过各方敌人的
岱宗,诸天之天,宇宙的皇天上帝,转金法轮的诺们可汗”①罗卜藏丹津《黄金史》(蒙古文),原件影印本,第172b页、蒙古国国家出版社,1990年;汉译采用札奇斯钦先生的译文,札奇斯钦译注《蒙古黄金史译注》第305—306页,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台北,1979年。;《黄史》(沙拉图济)蒙古文则作lindana quduγtu sutu Činggis dayiming sečen ǰüg üd i teyin büged yilaquγči bala zakrawardu tai tayisun tengri yin tengri telkei takin u qormusta altan kürdün i orčiquluγči nom un qaγan, 汉译为“林丹呼图克图、英明成吉思、大明聪睿、所向无敌察克拉瓦喇迪、大太宗、天之天,全世界之兜率天、转金轮教法之汗”②前揭沙斯季娜《大黄史》第75页,苏联科学院出版社,1957年。;善巴著《阿萨喇克其史》蒙古文又作lindan quduγtu sutu Činggis dayiming sečen ǰügüd i teyin büged yilaquγči bala čakarawadi ti tayisung tengri yin tengri telekei takin i qormusta altan kürdün i orčiquluγči nom un qaγan, 汉译为“林丹库图克图福荫成吉思大明薛禅战无不胜者吉祥察卡喇瓦尔地大太宗天之天,宇宙天帝转金轮教法合罕”③乌云毕力格著《〈阿萨喇克其史〉研究》第119—120页,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9年。蒙古文原文见此书第四部附录《阿萨喇克其史》蒙古文文本影印第287—288页,影印件原页码第40页。。其中,《黄史》、善巴著《阿萨喇克其史》所载林丹汗的汗号,除了bala zakrawardu bala čakarawadi两个词汇写法有些不同,并且《黄史》把林丹汗lindan写成lindana之外,其余的完全相同,但与罗卜藏丹津《黄金史》所记载的汗号相比,还是略微有些区别的。也就是说,《黄史》、善巴著《阿萨喇克其史》两部书的汗号,要比罗卜藏丹津《黄金史》所记多出了bala zakrawardu bala čakarawadi两个蒙古语词。
值得一提的是,1998年出版的吉田顺一等多位学者合作译注的日文译注本《阿勒坦汗传》,对此书中出现的“Dayun yeke ulus”(大元大兀鲁思)一词的解释与笔者的观点正好相吻合。此书相关解释如下:“Dayun yeke ulus大元大兀鲁思,这是当时的蒙古人对自己的国家蒙古国的认识,同时认为这也是元朝这一朝代仍然在延续的证据。对他们来说,元朝彻底灭亡应该在林丹汗死后,以其子额哲孔果尔向清太宗缴出传国玉玺为标志的。从此内蒙古被纳入清朝统治之下。”④[日] 吉田顺一、贺希格陶克陶、柳泽明、石滨裕美子、井上治、永井匠、冈洋树他共訳注《アルタン=ハ—ン伝訳注》(日文《俺答汗传译注》),第314页,注释(2),风间书房,1998年。此段文字由笔者译出,如果出现任何差错,文责自负。
笔者觉得,吉田顺一等学者对“Dayun yeke ulus”(大元大兀鲁思)一词的以上解释,至少给人两点启示:一是,对蒙古文文献原文的蒙古语词汇进行探讨时,必须从其语源追本溯源,应当抛弃俗词源学解释,科学、严谨地运用词源学及音韵学知识,进行解读并构拟、复原,如前所述Dayun,即与“大元”较接近的读音原型;二是,这里正确地把握了当时的蒙古人对“大元兀鲁思”的特殊的理解。也就是说,在当时的蒙古人看来,大元仍在延续,这一点应该从成吉思汗开国,忽必烈建立元朝开始直到末代大汗林丹汗死后蒙古被纳入清朝统治为止才结束。一言以蔽之,明代蒙古诸可汗一直沿用大元国号。
二、关于明朝对脱脱不花可汗、也先二人分别所称“达达可汗”、“瓦剌可汗”名号的探讨
明朝作为继元朝正统的中原王朝,一方面不得不承认元朝的正统地位的同时,认为北迁草原的蒙古难以与其分庭抗礼,并且为了拉拢东、西蒙古的首领,政治上封王,经济上把他们纳入“薄来厚往”的朝贡贸易体系,允许其贸易往来。比如,明永乐朝曾经封瓦剌三王(贤义王太平、安乐王把秃孛罗、顺宁王马哈木),又封东蒙古的阿鲁台为和宁王,并且与瓦剌、鞑靼不断地进行朝贡贸易。另一方面,明朝统治者对蒙古人所沿用的大元国号特别忌讳且异常敏感,因而否认以至极力反对。在蒙古势力仍然很强大,并在某种程度上对明廷构成威胁的形势下,对元朝皇统继承者诸蒙古大汗仍然沿用大元国号心有余悸,唯恐他们卷土重来,“恢复大元一统天下”。这样对大元国号过分敏感的明朝人,自然就不承认它,因而总强调“元运已终”,代之而兴的是大明朝,但这一点并不等于说当时的蒙古人废弃大元国号。
明朝当时很忌讳并拒不承认大元这一国号,而当时蒙古人则仍旧没有废弃大元国号。就大元国号而言,明朝与蒙古各方所站的立场相互对立,理解不同,明朝一方不了解蒙古人所采用的国号,只习惯于把对方称作鞑靼(达达),而蒙古则一直自称为大元。
据《明实录》记载,脱脱不花可汗就明英宗把他称为“达达可汗”一事提出异议。著名的一代中兴英主把秃猛可达延汗的“大元可汗”汗号,也遭到明朝人的种种非难。至于布延彻辰汗和林丹呼图克图汗的大元可汗名号,或许明朝果真不知道,所以不见有口诛笔伐的记载。那么,大元这个国号为什么引起明朝与蒙古双方长期的激烈争论呢?这是颇为耐人寻味的问题,围绕此国号,之所以这样争论不休,双方都有各自的目的。
这里笔者仅就脱脱不花可汗对明朝所称“达达可汗”名号提出异议这一事件,略微陈述一得之见,并稍作讨论。
清朝人所修的《明史·鞑靼传》记载:“有鬼力赤者篡立,称可汗,去国号,遂称鞑靼云。”鞑靼这个称谓,自古以来汉人对北方游牧民族的泛称。其实,鞑靼一词原为宋人对蒙古的泛称,并不是蒙古人的自称。明廷称蒙古汗统治的东蒙古为鞑靼。问题是《明史》的纂修者张廷玉等人只知道明朝人把大元改称鞑靼,而不知道这一时期蒙古大汗一直沿用大元国号的史实。
据乌兰的研究,17世纪蒙古文史书的太松(清译岱总)汗,即明代汉籍中的“脱脱不花”、“普花可汗”、“不花可汗”。太松是他的汗号,源自汉语“太宗”。脱脱不花可汗在位时间为大约1433—1452年。《黄史》、《蒙古源流》说他是阿斋(阿寨)台吉的长子,即忽必烈系后裔。于1433年被瓦剌贵族脱欢太师拥立为汗。当时,东蒙古的权臣阿鲁台太师已于1413年左右在东边拥立了阿台为汗。蒙古出现了一时两汗并存的局面,东、西蒙古的权臣各打着大汗的旗号,相互争夺,以图最终控制整个蒙古。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1438年阿台汗死后才结束①乌兰《〈蒙古源流〉研究》,辽宁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315—317页。。关于脱脱不花可汗的结局,蒙汉文史书的记载基本上一致,都说
因阿八丁王(明代汉籍又作哈巴王,此人即17世纪蒙古文史书的aγbarǰi ǰinong阿黑巴儿只吉囊)归降也先而导致脱脱不花可汗兵败,逃至克鲁伦河、肯特山一带,被其岳父沙不丹所杀害。
据《明英宗实录》卷一七四,正统十四年正月己酉条记载,明英宗致书脱脱不花可汗曰:“尔瓦剌遣头目把秃不花等同兀良哈达子赍文书到各卫,其书言:前元成吉思汗及薛禅可汗授彼父祖职事,要令彼想念旧恩及要彼整备脚力、粮饭。彼各头目将尔瓦剌文书来奏,朕览其词,皆诱胁之意,非正大之意,未知果系可汗之意否?……今元运久已去,天命在我大明……可汗自今以所说之言,谨于行事,坚守和好之道,屏绝奸诈之言,不惟全至诚之德,成贤明之誉,益以获为善之报,延身家部属之福矣。”
这是指前一年正统十三年(1448年)秋也先派头目把秃不花等,同兀良哈一起賫文书到黑龙江流域的女真野人诸卫一事。明英宗就这一事件,指责脱脱不花可汗背着明朝诱胁女真野人各卫,并一再强调“元运久已去,天命在我大明”。可见,明廷对也先与脱脱不花可汗向东北女真野人处加紧渗透,感到不安,特别是对他们所提到的“前元成吉思汗及薛禅可汗的旧恩”极为敏感,明朝皇帝似乎预感到大元复辟的不祥之兆。
同一条史料又云:“所喻和好之情已具正书载,览来书又云‘去岁书内写我作达达可汗,缘故不知如何?’可汗自我先朝通好朝廷,其所称名号,亦自有定体,自朕即位重念可汗和好至诚,以其管治迤北人民,特以达达可汗称之,亦尔俗至美之号,且朕与可汗和好在有诚意,不必论此虚文也。……”
看来,脱脱不花可汗对明廷把他称之为“达达可汗”名号,心怀不满,提出异议。因此质问明英宗说:“我怎么成了达达可汗?”“缘故不知如何?”言外之意,脱脱不花可汗不但不自称“达达可汗”,而且很可能自称“大蒙古国皇帝”,抑或“大元可汗”。所谓“可汗所称名号,亦自有定体”一说,是指明廷一方就蒙古可汗称号所遵循的旧的传统做法或惯例,也只表明明朝一方的正统观。当然,不能把明朝对蒙古可汗所称的名号看作当时蒙古人自称的汗号。紧接着,明英宗对此作了一番解释,说“因管治迤北人民,所以以达达可汗称之”,同时缓和语气,声称“和好在有诚意,不必论此虚文也”。
的确,尽管脱脱不花可汗只“管治迤北人民”,但拒绝明朝的“达达可汗”名号的事实,其中肯定别有一番深意。据朝鲜史料《李朝实录》记载,脱脱不花可汗给朝鲜的敕书中自称 “我蒙古皇帝”①《朝鲜李朝实录》,世宗二十四年五月戊辰条。参见吴晗辑《朝鲜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第二册(1439起—1506止)上编卷六,中华书局,1980年,第426页。,这一点恰恰能够证明他以“大蒙古国皇帝”自居,而这个意义上,“大蒙古国皇帝”就等于“大元可汗”。
元代畏吾体蒙古文碑文,蒙古语国号“大蒙古国”(yeke mongγol ulus)的相对应的汉语国号是“大元”,如《元代追封蓟国公张应瑞墓碑》作“大蒙古国”(yeke mongγol ulus)、《一三三八年汉蒙文合璧竹温台碑》则作“称作大元的大蒙古国”(Dai Ön kemekü yeke mongγol ulus),又《一三六二年汉蒙文合璧西宁王忻都纪念碑》、《至正二十二年蒙古文追封西宁王忻都碑》碑文作“大元大蒙古国” (Dai Ön yeke mongγol ulus)。萧启庆先生曾指出:“‘大元’不过是继‘大蒙古国’与‘大朝’而起的汉文国号,蒙古王朝的真正国号仍是
yeke mongghol ulus”①萧启庆《说“大朝”:元朝建号前蒙古的汉文国号——兼论蒙元国号的演变》,台湾《汉学研究》第三卷1985年第1期。后收入萧启庆著《内北国而外中国:蒙元史研究》上册,中华书局,2007年。。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明代蒙古可汗所自称的大元可汗,归根到底自然也是在蒙汉国号能够变通、并行的意义上说的。不过,蒙古人此时所处环境与元代已大不相同,显然,仍以大蒙古国及大元的继承者自居,欲与明廷争夺正统地位。那么,这里所说蒙古人政治处境的重大变化,就是“大元”所指的版图范围大体只指蒙古高原而不包括中原汉地。行文至此,脱脱不花可汗所强调的与“达达可汗”相反的那个自称“我蒙古皇帝”,实际上就是指这个版图范围内自称的“大蒙古国皇帝”或 “大元可汗”。
明朝人所撰写的有关土木之变的几部史书,就有当时的蒙古人沿用大元国号的旁证史料。杨铭(哈明)《正统临戎录》记载明英宗被也先俘虏之后的自述说:“当时,也先聚众大小头目说道:‘我每问天上,求讨大元皇帝一统天下来,今得了大明皇帝到我每手里,你每头目怎么计较?’数中又一达子名唤乃公言说:‘大明皇帝是我每大元皇帝仇人,今上天可怜见那颜上,恩赐与了到手里。’口发恶言伤害。……”②杨铭《正统临戎录》,薄音湖、王雄点校《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一辑,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9页。此大元皇帝,无疑是指脱脱不花可汗!在佚名氏著《正统北狩事迹》中又有与此类似的一句话:“……大明天子,大元之仇,今天赐我,不如杀之。”③佚名氏著《正统北狩事迹》,薄音湖、王雄点校《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一辑,第114页。据《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的点校者薄音湖、王雄二位先生对该书所作的题解中说:“这是他人据杨铭《正统临戎录》改写而成的”。因此,《正统北狩事迹》的这句话,其实无非就是漏掉“皇帝”两个字罢了。再比如,刘定之《否泰录》中的一条史料说:“唯知其地名瓦剌,其君立于宣宗皇帝时者,名普花,此称为可汗,而彼自称不可知,计必仍僭其先世大号。”④刘定之《否泰录》,薄音湖、王雄点校《明代蒙古汉籍史料汇编》第一辑,第70页。这就道出了明朝果然不知道脱脱不花可汗自称真相的同时,反过来从另一方面证实了他还在沿用大元国号的事实。
明朝人在《明英宗实录》中又透露了与此颇为吻合的重要信息:
“敕谕兀者等卫都督等官剌塔、别里格等曰:近尔等进瓦剌与尔等文书,朕览之,皆甘言诱语,且自古国家兴废皆出天命。今虏乃以元成吉思汗、薛禅可汗事诱尔,且元亡已有百余年。当其亡时,子孙奔窜草野,皆为人所害。今其称为首领者,亦不过冒其名以胁诸部耳。其属人尚且不信服,况欲欺远方之别类乎!”⑤《明英宗实录》卷一七二,正统十三年十一月庚寅条。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1962年。
既然明朝人认为,在正统十三年(1448年)时蒙古首领“冒元成吉思汗、薛禅可汗之名”是事实,那么,这也就佐证了刘定之《否泰录》所说“仍僭其先世大号”,脱脱不花可汗确实是在沿用着“大元”国号。否则,脱脱不花可汗也不可能对明廷所称“达达可汗”名号提出异议。
尽管,目前限于有关脱脱不花可汗自称“大元可汗”的更直接的史料欠缺,但综合考察蒙古与明朝两个方面的史事,可以得出他依然打着大元国号的结论。这正如曹永年师所指出的那样,在土木之变后对明朝的作战中,只有“脱脱不花可汗才是真正希望‘大元
一统天下’的人”①前引曹永年撰写《蒙古民族通史》第三卷,第126页。。
无独有偶,正统末年脱脱不花可汗“达达可汗”名号风波过去后仅仅五年,瓦剌异姓贵族也先于景泰四年(1453年)篡位称汗,自称为“大元田盛(天圣)大可汗”,于是明、蒙古之间又掀起了一场名号之争。当然,这与诸蒙古大汗所沿用的大元国号,其性质有所不同。曹永年师早已说过,“也先的用心毕竟只是打着大元的旗号反大元”②曹永年《也先与大元——也先王号、年号和汗号的考察》,《蒙古史研究》第五辑,1997年。后收入曹永年著《明代蒙古史丛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但同样引起了明廷议论的轩然大波。
《明英宗实录》卷二三四,景泰四年十月戊戌条载:“瓦剌也先遣使臣哈只等赍书来朝,贡马及貂皮、银鼠皮。其书,首称大元田盛大可汗。田盛犹言天圣也。末称添元元年。中略言:往者元受天命,今已得其位,尽有其国土人民、传国玉宝。宜顺天道,遣使和好,庶两家共享太平。且致殷勤意于太上皇帝。”
身为异姓贵族的也先太师,突然打出大元国号,还处在土木之变的阴影下杯弓蛇影的明廷,当然对此反应十分强烈。《明英宗实录》卷二三六景泰四年十二月辛丑条记载:“五府六部六科十三道等官奏:比臣等议称,也先为瓦剌可汗。诏旨令再议。今给事中卢祥、李钧、路壁等执言,欲但仍旧称太师。帝曰:也先虽桀骜,亦似敬顺朝廷……称为瓦剌可汗。”明廷急忙聚集群臣进行廷议,经过为期数日的激烈辩论,最终并没有认可其“大元田盛大可汗”名号,其中有些人甚至还主张“仍旧称太师”,廷议的结果勉强做出“瓦剌可汗”的名号定位,而且由明朝一方所定的这个汗号,也是明代宗景泰帝亲自做出的决定。
《明英宗实录》卷二三八景泰五年二月癸未条记载:“命瓦剌也先遣使臣哈只等赍书,赐也先曰:书与瓦剌可汗……今可汗居尔国位,又能体前人诚教之心,遣使朝贡。朕于四方万国来朝,虽皆有所嘉赉,而与可汗独厚者,盖以可汗尤能敬顺天道而保和好于久远也。除已升赏宴待使臣,其有回答可汗礼物并贡马价值及所求器物,悉如数付使臣领去颁给。所言太上皇是朕之至亲,岂分彼此?可汗勿以小人妄言有所听信。”
可见,明廷在赍书给也先的答复信中,只书称其为“瓦剌可汗”,并强调因也先“尤能敬顺天道而保和好于久远”而对其待遇“独厚”,还说也先所念念不忘的“太上皇”为“朕之至亲,岂分彼此”,这位“太上皇”即在土木之变中被俘虏后送回北京的明英宗。
很显然,明廷坚决否认也先的“大元田盛(天圣)大可汗”这一汗号。明廷之所以不承认这一汗号,归根到底明朝一方根深蒂固的正统观在起着决定性作用。明朝对元裔脱脱不花可汗都声称 “可汗所称名号,亦自有定体”,只称为“达达可汗”,而更何况对一位篡夺孛儿只斤黄金家族的叛臣,却公然恢复大元的国号者,称“瓦剌可汗”似乎也是不难理解的。
总之,从北元昭宗爱猷识理达腊(蒙古语谥号必力克图汗)的宣光年号、脱古思帖木儿(蒙古语谥号乌斯哈勒汗)的天元年号,到脱脱不花可汗对明廷所称 “达达可汗”名号提出异议,以及达延汗、布延彻辰汗、林丹呼图克图汗等仍然沿用大元国号的事实来看,所谓“脱古思帖木儿败亡后,蒙汉文献也不再见应用大元国号”一说是难以成立的。当然,事物总是纷繁复杂的,由于历史现象本身的复杂性,不能认为流传至今的相关史料里没有
记载的便不存在。必须指出的是,即使因为史料缺乏,其他蒙古大汗名号未见应用大元国号,也并不影响明代蒙古一直沿用大元国号这一总体的判断。
三、蒙古大汗沿用大元国号的相关因素分析
在笔者看来,蒙古可汗沿用大元国号的相关因素至少有以下三点:
首先,大元国号具有广泛的号召力和深远的影响力。对失去中原汉地后的元廷及其继承者蒙古统治者来说,大元国号就是代表着他们伟大祖先的丰功伟绩和非同寻常的历史。成吉思汗建立的蒙古帝国与忽必烈的大元王朝给蒙古人留下了巨大的难以磨灭的历史影响。13世纪蒙元时期是蒙古民族走向广阔历史舞台,武功震憾世界的重要历史时期。旷古未有的辉煌的武功和通过长期的征服所建立的幅员辽阔的大帝国,使游牧民族所能发挥的历史作用几乎达到极限。“自日出之处至日落之处,一切土地都已被我降服。谁能违反长生天的命令完成这样的事业呢?”①[英]道森编,吕浦译,周良宵注《出使蒙古记》,《贵由汗致教皇英诺森四世的信(1246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102—103页。“我太祖圣武皇帝,握乾符而起朔土,以神武而膺帝国,四震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②《元史》卷七《世祖纪四》所载的《建国号诏》,中华书局点校本,1976年。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所完成的统一事业是历古所无的大业。这些业绩是古代任何一个君主无法比拟的,他们已经完全超过了秦汉隋唐的英主明君。面对祖先如此伟大的功业,尤其是置身于汗权衰微,赛特(权臣)专权,战乱频繁,分裂割据的局面中往往成为强臣傀儡的蒙古大汗,抚今追昔,缅怀和向往大元盛世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其次,蒙古可汗沿用大元国号,既是求生图存、复兴伟业的一种政治社会心理,也是眷恋过去的一种怀旧心理。正如乌兰在前文所指出的那样,突出“元”或“大元”,是元王室后裔们当时一贯的心理状态③乌兰《Dayan与“大元”——关于达延汗的汗号》,《内蒙古大学学报》1990年第1期。,此说甚是。这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不少可汗仍然沿用大元国号,正是这种心理的具体体现。
再次,1368年元廷北迁后,退回草原的元裔诸蒙古可汗仍以元朝的继承者自居,与明廷长期争夺正统地位。北元与明朝长期互相攻伐,争夺国土民众,形成南北对峙局面。明廷一再谴责北元大汗“冒用成吉思汗、薛禅可汗名号”,“计必仍僭其先世大号”等,反过来证明,蒙古人仍然沿用大元这一旧国号的事实。同时,明廷对此采取极力忌讳、否认并反对的态度,表明明朝与蒙古两个政权之间政治斗争的不可调和性。由此可见,被赶到漠北的元廷及其继承者,出于与明廷继续争夺正统的政治需要,是诸蒙古可汗依然沿用大元国号的最重要的因素。这里无论对明廷所称“达达可汗”名号提出异议并真正希望“大元一统天下”的脱脱不花可汗,还是“自称大元大可汗”的“中兴英主”达延汗,以及后来的布延彻辰汗、林丹呼图克图汗等等,在政治地位上都要求与明廷分庭抗礼,平起平坐。
基于以上理由,所以笔者认为,退居漠北的蒙古汗廷及继承者诸蒙古大汗,仍然自称“大元”,直到末代大汗林丹汗去世,北元被后金政权所灭为止,一直沿用大元国号。
(本文作者为内蒙古大学蒙古学学院蒙古史研究所教授)
Tatar and the State Title “Dai’Ön”
Sidurγu, Inner Mongolian University
Based on previous studies and through the examination of the titles of Dayun Khan, Buyan-Sečen Khan, and Ligdan Khan recorded in both Mongolian and Chinese historical literature, this article explores the name issuedas “Tatar Khan” and “Oirat Khan”by the Ming Regime to refer to Toγtoγa Buqa Khan and Esen Khan,hile setting straight the facts about the aforementioned three Mongol hans continuing to follow the national title of “Dai’ön”. The author lso briefly analyses the pertinent factors concerning the ontinuation of the national title, and points out the fact that these Mongol Khans continued to compete with the Ming Empire for legitimacys successors of the Great Mongol Empire. This article concludes that he Mongol Regime mostly continued using “Dai’ön” as its titlehroughout the Ming Dynasty.
“Tatar Khan”; “Oirat Khan”; “Dai’ö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