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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为戏”的创作风格刍议
——以韩愈散文为例*

2015-02-12

阴山学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韩愈散文创作

仲 芳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以文为戏”的创作风格刍议
——以韩愈散文为例*

仲 芳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相对于“文以载道”的传统创作风格来说,“以文为戏”这略带戏谑式的非传统形式一定程度上更具特点。“以文为戏”的代表作家之一便是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文以明道”是其风格,“以文为戏”更是韩愈践行的文学理念。但之前学界对其散文的研究多集中于传统领域,很少关注“以文为戏”。现在将“以文为戏”作为核心,以韩愈散文为例具体深入地探究“以文为戏”文学理论的历史渊源、游戏精神和创作方法。

以文为戏;历史渊源;游戏精神;创作方法;韩愈散文

对韩愈的研究,很长时间都围绕“文以明道”。所谓“文以明道”,即用文章来传播道,宣扬古代社会价值理念,倡导文章的社会公用性。韩愈在散文创作中极力主张“文以明道”,然而,韩愈的“文以明道”并非其古文理论的核心。韩愈的文学理论体系除了“文以明道”,“以文为戏”也是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对此,不少学者开始关注并提出不同见解。

与“文以明道”相反,“以文为戏”更能体现韩愈文学创作的独特性。“以文为戏”具体而言就是将文学创作当作游戏,用游戏的心态、诙谐的语言呈现作者寓意深刻的思想感情。简单地说,是一种文学创作的态度和形式。韩愈“文以明道”说大多是承袭前人的理论,但韩愈对“以文为戏”的理论阐述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却具有更为重大的意义。

一、 “以文为戏”的历史渊源

“以文为戏”之历史渊源到底追溯到什么时代?其代表作是哪篇文学作品?学术界众说纷纭,目前还是难有定论。宋代王柏对此态度较明确,认为韩愈的散文《毛颖传》是“以文为戏”的开端。《大庚公世家后记》就记录了他的这种观点:“托物作史,以文为戏,自韩昌黎传毛颖始。”[1](P22)托用具体的事物来承载史学观点,用文章作为游戏心态的表现形式,是从韩愈的《毛颖传》开始的。然而南宋叶梦得对此却颇有微词,他在《避暑录话》卷下中流露出这种观点:“韩退之作《毛颖传》,此本南朝俳谐文《驴山公九锡文》《鸡九锡文》之类而小变之耳。”[2](P34)也就是说,韩愈写的《毛颖传》中展现出来的“以文为戏”的写作倾向并非韩愈所首创,而是在依托南朝一系列的俳谐文的基础上,做了细节上的变化处理罢了。由此看来,“以文为戏”的创作风格在南朝俳谐文中已经有所体现。

目前学术界的一般观点认为,“以文为戏”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诸子散文。《论语》、《礼记》中就存有孔子游戏精神的相关记载。《荀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等诸子的作品也出现各有千秋的游戏笔墨。其中就以《庄子》最为突出。孙敏强先生在其《庄子的以文为戏和诗人小说》一文中如是说:“‘以文为戏’及其文学实践正是始于《庄子》。”认为《庄子》幽默诙谐的文风、发人深省的语言、深入浅出的创作风格,都是对以文为戏的最好实践,此外,其中大量使用的极具讥刺性的寓言,也是与以文为戏的创作观念相契合的。《庄子》中“以文为戏”的成分随处可见,如《庄子·秋水》里的井底之蛙、邯郸学步,《庄子·养生主》里的庖丁解牛等等都是例证。《庄子》寓言中多用诙谐的手法,借用这种幽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现实深刻的反思,这一点无疑影响到了后世的散文创作。

魏晋南北朝时期,俳谐文大量出现。刘勰认为,“谐”这种诙谐的文学体裁,起源于“俳”。但是“俳”指何意?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人部》中记载:“俳,戏也。从人,非声。”如此不难看出,“俳”,本义为杂戏、滑稽戏。俳谐文,顾名思义就是诙谐滑稽的文章。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将俳谐文归入第十五篇谐隐,“谐”,即谐词、笑话;“隐”,指隐语,即谜语。在古代,“谐”和“隐”都是文体的名称,都属于讽刺幽默一类的文学作品。刘勰在《文心雕龙·谐隐》中云:“夫观夫古之为隐,理周要务,岂为童稚之戏谑,搏髀而忭笑哉!然文辞之有谐隐,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3](P71)意思是说,观察古人的隐语,说理遍及各种重要的事物,岂止是为了幼稚的儿童游戏?让大家拍腿鼓掌大笑而已嘛!然而文辞中有谐辞隐语,就譬如九流中有小说一派一样,都是下级官员采集民间说法用来增长见识的,古代文人认为其不登大雅之堂,刘勰专篇论述,实属难能可贵。此期间的作品有很多,例如:阮籍,三国时期魏国诗人,他在《大人先生传》中有对蚤虱的描写。“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意思是说,你没见过蚤虱在裤子之中,在深缝里跑来跑去,藏匿在败坏的棉絮中,并且把它当做自己吉祥的住宅。外出行动从来不敢离开裤裆的缝隙,自认为是掌握了生存的要旨。用如此诙谐的语言将蚤虱畏首畏尾的猥琐形象刻画地惟妙惟肖,同时也是对形同蚤虱般混迹生活的人的反讽和批判。无独有偶,南朝齐卞彬作了一篇《蚤虱赋序》专门对蚤虱进行描写,“苇席蓬缨之间,蚤虱猥流。淫痒渭濩,无时恕肉,探揣擭撮,日不替手”。写蚤虱穿梭在芦苇席和蓬草绳之间,猥猥琐琐,让人瘙痒难耐,无时无刻不在揉搓抓挖,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是典型的以文为戏。南朝时期各国都出现较多的俳谐文。宋国鲍照在他的《瓜步山檄文》中借山川形胜的自然景观讽刺士卒门阀窃居高位的社会现象。同时代齐国沈约的《修竹弹甘蕉文》,表面上诙谐幽默地描写植物间的离奇诉讼,实质上暗暗指陈史治存在的种种弊端。从这一层面上看,韩愈的《毛颖传》确实与南朝俳谐文有诸多类似之处。

对于“以文为戏”观念的渊源与发展,孙浩伟认为“以文为戏”观念的发展大体分为四个阶段:“先秦是以文为戏的萌芽时期,汉魏六朝是以文为戏的生长时期,唐宋是以文为戏的繁荣时期,元明清是以文为戏的成熟时期。”[4](P23)在整个历史时期,“以文为戏”也有着不断演变的迹象。毋庸置疑,韩愈所在的唐宋时期是“以文为戏”发展的重要阶段。

二、 “以文为戏”的游戏精神

“以文为戏”的涵义值得深入研究。“文”,象形字,《说文解字》中记载,“文,错画也,象交文。”本义是交错的花纹,引申为文字、言辞、文辞,又指学术、学问乃至一系列的文学作品,既包括诗歌、散文,又包括小说、戏曲等等。“戏”,《说文解字》解释为“戏,兵也。”本义为兵器,后来引申为比武角力,又引申为嬉戏、游戏,嘲弄、开玩笑等等。对于这一点,《尔雅·释诂》中这样解释:“戏,谑也。”“以文为戏”的“戏”涵义也相对丰富,比如诙谐、幽默、戏谑、滑稽等等,换句话说也就是广义上的“游戏”。“以文为戏”,用游而戏之的态度进行文学创作,即以游戏笔墨的方式创作的文学作品。当然,“以文为戏”的涵义远远不止表面意思这么简单,隐藏在游戏笔墨背后的游戏精神才是它的精髓。

有人认为“以文为戏”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滑稽幽默、拟古模仿、虚构戏说、文字游戏。也就是说,拟古模仿前人作品,加之自己的虚构戏说,创作出滑稽幽默的文字游戏,形成独特的文学作品形式。然而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中,以上四个方面常常相互结合交织在一起。例如韩愈的《毛颖传》,世人曾有如下评价,“以文滑稽,叙事处皆得史迁神髓”,意思是说,《毛颖传》表面上看语言诙谐滑稽,但叙事说理处处深得史官司马迁的精髓,即秉笔直书的严谨和实事求是的态度。也正是我们所强调的“以文为戏”背后深藏的游戏精神。由此可见,《毛颖传》不仅语言上滑稽幽默,而且也存在模仿《史记》纪实的一面,也就是上文提到的拟古模仿。韩愈“以文为戏”的文学作品不仅仅局限于《毛颖传》,还有《送穷文》、《祭鳄鱼文》等等。

文学史上,“以文为戏”滑稽幽默的风格历来为正统的文学评论家所轻视。 韩愈这些以文为戏的作品也未能幸免于难,同样被很多文人批评,其中最为大家所熟知的是张籍。张籍因韩愈的推荐而入仕,以正统的文学观点对韩愈这种“以文为戏”的写作手法直言相劝。他在《上韩昌黎书》中这样写道:“愿执事绝博塞之好,弃无实之谈,宏广以接天下士,嗣孟子、扬雄之作,辨杨、墨、老、释之说,使圣人之道,复见于唐”[5](P225)。希望韩愈摒弃游戏之文,广纳天下贤士,继承孟子、扬雄所宣扬的圣人之道。然而韩愈对此却不以为然,认为“吾子讥吾与人言为无实驳杂之说,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不有间乎!”[6](P79)指正嗜酒的张籍说:“你讥笑我写文章都是不切实际的言论,我作游戏文章的原因,比起嗜酒好色之徒,不是有区别吗?”张籍再写《上韩昌黎第二书》,批判韩愈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苟正之不得,曷所不至焉?或以为中不失正,将以苟悦于众,是戏人也,是玩人也,非示人以义之道也。”[7](P225)坚持认为韩愈以文为戏的创作手法有损人的自然性情,不能够弘扬正气。如果写文章不能用正确的方法,还不如不去写。有人认为中庸之道不失为正途,想要以此来暂且取悦于读者,这是在玩弄戏耍别人,实在不是向人传达正义的方法。韩愈再次坚定地反驳,提出:“昔者夫子犹有所戏”,“善戏谑兮,不为虐兮”。昔日夫子也存在游戏之文的做法,只是擅长用戏谑之文说理罢了,并不是凌虐读者的心灵。再者说,“张而不驰,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8](P228)游戏之文看似语言张扬,思想精神却不懈怠,怎么会损害到道德正义呢!

“以文为戏”不是只指向韩愈某一特定时期的特定作品,而是韩愈的文学思想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表现于文学创作的一种形式。当然,文学界对“以文为戏”的接受也需要经历一个漫长曲折的过程。韩愈“以文为戏”的文学创作的背后,是用诙谐幽默浅显易懂的自由文风来阐发严峻深刻的独特见解,寓哲理于谐语之中的游戏精神。被用“戏”一词来评价的方面,与“游”有相似之处。因为“游”也是不受拘束的,是对游戏本身的肯定。自在的游戏精神是韩愈“以文为戏”创作方式的精髓。

三、 “以文为戏”的创作方法

“以文为戏”的内在游戏精神最终还要通过创作方法体现出来,在总结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可以具体归纳为以下几种创作方法。

首先,借客伸主,自嘲自讽。借助诙谐的语言书写客体的过程亦是自我嘲讽的过程,表达对生活现象的不满,寄托对现实社会的忧愤。此类讽喻性散文,行文上多为主客问答式结构,虚构主、客,借客伸主。韩愈“以文为戏”的文章多采用这种形式。元和六年韩愈作《送穷文》,虚构“主人”与“穷鬼”的问答对话,构思巧妙。同时,也借“穷鬼”之口反面申述“主人”的贫寒生活,巧妙风趣。开篇“主人”要送“穷鬼”,却因四十多年的深厚友谊遭到穷鬼拒绝;主人控诉“穷鬼”在智、学、文、命、交五个方面的不良表现,实质上是正话反说,自嘲自讽中彰显自己的高贵品格,痛诉抑郁不得志的窘境。最终,主人接受穷鬼的理由,与穷鬼相依相伴,不离不弃。品行不端的“穷鬼”,实际上是深处窘境却洁身自好坚持理想的“主人”的化身。韩愈送穷不成而固穷,以文为戏、舒泻郁积于心的愁苦与愤懑。

其次,借物喻人,象征刺世。通过对事物的诙谐描写,来比附象征现实社会的人物,讽刺残酷的现实,表达对统治者的不满。作者将动物、植物、器物赋予人的特征,以此为突破口反映世态人情和现实政治。韩愈的《毛颖传》就是此类讽喻散文的代表作。毛颖,即毛笔。将毛笔拟人,生动形象地将毛笔的制作过程描写为毛颖一生的历程,年轻时带兵征战、凯旋受封,年老后受尽冷落,想象独特,惟妙惟肖。诙谐幽默的语言,趣味横生的历史人物故事,比附象征封建社会中士人的境遇。最后,韩愈云:“秦之灭诸侯,颖与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意思是说,秦始皇消灭诸侯国,毛颖是有功劳的,但赏赐不能与劳苦相当,因为年老体迈而被忽视,秦始皇真是薄情寡恩啊!在用人方面,讽刺唐朝统治者冷酷无情,引发韩愈对自身境遇的感叹。

此外,还有其他的创作手法,比如构思上新颖奇特、想象瑰伟,行文上寓意深曲、感情炽烈,手法上因文而异、变化多端,文句上参差错落、疏密相间,此处不再一一列举。以上所举,都是以文为戏的游戏精神在具体文学作品中的创作手法的体现,创作手法服务于文章的游戏精神,在文学史上同样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也就是《文心雕龙·谐隐》中刘勰的观点,“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义正也。”即言辞虽然诡诈多变,但用意指归却都是正确的。也就是用诙谐的语言表达深刻的哲思,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综上所述,韩愈“以文为戏”的文学创作就是对其游戏精神的文学主张的践行,即文学作品要用来表现作者思想感情,书写强烈的内心愿望。韩愈的“以文为戏”被柳宗元认为是“发其郁积”,书写仕途的不平之鸣。通过这种以文为戏的手法,抒发不得志的愤懑之情。事实上,这种“以文为戏”的创作,采用寓庄于谐的方法,达到曲折为文、意在言外的效果,用戏谑的文字更强有力地衬托作者深沉厚重的感情。

从上文所讲的“以文为戏”的历史渊源、游戏精神、创作方法不难看出,“以文为戏”对韩愈的散文影响深远,或者说,韩愈进一步强化了“以文为戏”的写作风格。不管是“以文为戏”的创作方式,还是其背后隐藏的游戏精神,都体现出对作者个性和创意的大力张扬。正如当时正统文学所讲的,“以文为戏”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文以载道”的消解,是对文学的神圣性和功利性的挑战。从这一层面上来说,“以文为戏”又具有开拓新文学审美的重要意义。

[1]王柏.大庾公世家后记[A].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1186册)[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卞孝置.韩愈《毛颖传》新探[J].安徽史学,1991,(4).

[3]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孙浩伟.“以文为戏”研究——从历史和比较的维度[D].上海:复旦大学,2012.

[5]张籍.上韩昌黎书[A].全唐文(卷六八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5.

[6]韩愈.答张籍书[A].韩愈集(卷十四)[M].山西: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7]张籍.上韩昌黎第二书[A].全唐文(卷六八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5.

[8]韩愈.答张籍书[A].韩愈集(卷十四)[M].山西: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张 伟〕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Style of Creation:A Case Study of Han Yu Prose

ZHONG Fang

(Liberal College,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110034)

Compared with the traditional creation style of “writing for conveying truth”, the non-traditional form of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in a certain degree has more features. One representative writer of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is Han Yu who was one of the “Eight Great Men of Letters of the Tang and Song Dynasties”.“Writing for conveying truth” was his literature style and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was his literature concept. The academic studies of his prose were mostly focused on the traditional areas, little attention was paid on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Taking the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as the core and Han Yu’s prose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explores the historical origin of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entertaining spirit and creation method.

writing for entertainment; historical origin; spirit of the entertainment; creation method; Han Yu’s prose

2015-04-13

仲芳(1988-),女,山东临沂人,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主要从事文学、文献研究。

G0

A

1004-1869(2015)04-006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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