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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东尼·特罗洛普的同情观与叙事艺术
——以《巴彻斯特养老院》为例

2015-02-12张秋子

云南社会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斯特同情养老院

张秋子

维多利亚小说家安东尼·特罗洛普在国内学术界历来备受冷遇,其名声在国外评论界也载浮载沉,历经跌宕。直到20世纪,特罗洛普的名声才逐渐恢复,然而评论依然集中于他的叙事风格、讽刺手法等文体层面的问题上,如约翰·凯恩对《巴彻斯特养老院》中叙述声音的三重区分,或托马斯·朗格福德对特罗洛普讽刺手法运用的分析;*John E.Kahn,“The Protean Narrator ,and the Case of Trollope's Barsetshire Novels”,The Journal of Narrative Technique.1980,(10):2; See also Thomas A,Langford.Trollope's satire in the Warden,Studies in the Novel ,Winter 1987,19.谈及作家的现实主义观念与道德理念时,大多数评论空泛且不乏恶评,对维多利亚小说一向苛刻的亨利·詹姆斯批评特罗洛普在作品中自我暴露,甚至公然承认小说的虚构性,“我得说,这种对小说神圣职能的背叛不啻可怕的犯罪。”*Henry James,“The Art of Fiction,Longman's Magazine”,September 1884, 4 .显然,特罗洛普尚未得到全面而公正的评价。理解这位作家的作品,对我们理解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的风俗人心与艺术思潮都有重要作用。《巴彻斯特养老院》(the Warden)是作者的第四部作品,也是“巴塞特郡系列小说”(The Chronicles of Barsetshire)的奠基之作,这部大获成功的小说被视作“作者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风格,主题与背景”的作品,“突破的关键在于特罗洛普式现实主义,他以一种与当时成功小说背道而驰的写法而表达了对生命理解的态度。”*Jerome Meckier,“Hidden Rivalries in Victorian Fiction:Dickens,Realism,and Revaluation”,1.Lexington:The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1996,P.27.因而,解读这部具有典型性的作品极为必要。评论界对所谓“特罗洛普式现实主义”及其道德寄托已经谈得太多,却从未曾将两者相关联而进行考察,显然,对特罗洛普的研究尚缺乏形式批评与文化诗学相结合的全景式研究。

本文认为,《巴彻斯特养老院》呈现出道德倾向与叙事艺术的互相作用,在小说的文体层面,叙事从外视角、叙事声音、讽刺手法三方面“介入”小说的虚构世界,通过介入带来的距离塑造读者的身份自足,最终引发道德范畴的“同情”,而在小说的故事层面,多方没有约束的权力秉正义之名“介入”个体的私人领域,群己权界的关系被破坏之后,权力的“介入”最终导向道德范畴“同情”的失落。作者以文体的“介入”对故事中权力的“介入”构成了反讽,故事的叙事艺术展现出作家独特的同情观,同时也表达出对维多利亚时代社会中教会与媒体权力泛滥的批判,以及对个体在保全“消极自由”时所做努力的肯定。

小说所展现的文体模式从来不仅仅是单纯的形式问题,其背后一定有作者的某些观念意图。18世纪以来,欧洲成长教育小说以主人公的一生来构建基于时间维度的经验世界,长篇漫卷的书写方式直接与人对现代启蒙主义和进步时间观的理解相连。20世纪风行的“意识流”手法则暗含着对现代性冲击下世界图景的碎片化存在的理解。对特罗洛普来说,小说与群治关系密切,“怎么写”和“写什么”成为有效传达伦理教化的关键,英国文学的伟大遗产之一就是道德意识,特罗洛普无疑继承了道德化文学的书写传统,在自传中,他一如伊恩·瓦特般注意到小说在英国社会的兴起,公众阅读兴趣的激增使得“小说的利与害皆大”,特罗洛普表示:“不论他(指小说家)愿意与否,他都必须教诲……如果一个小说家有良心,就必须像牧师传教那样抱着相同的目的去传道,而且,他必须有自己的伦理体系。”*Anthony Trollope,An Autobiograph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0,P.222.小说家将独有的伦理观灌输在作品中就需要注意文体上的技巧:“对于一个小说家,最重要的就是如何通过字句处理人物,如何吸引读者,终我一生就是这么做的。”*Anthony Trollope,An Autobiography,P.221.可见,叙事不仅是情节的构筑,更是赋予经验一个伦理目的论的载体。近年批评界一个重要趋势即“伦理转向”(Ethical Turn),正是意在通过探索叙述语言形式从而实现对文本这一意义整体中道德哲学的把握。

对特罗洛普来说,传教布道的核心命题是“同情”。在他看来,夏洛蒂·勃朗特、司各特等人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因为这些作品不仅仅是悲剧,更因为我们感受到有血有肉的男男女女,他们在悲痛中的挣扎使得我们同情。”*Anthony Trollope,An Autobiography,P.228.终其一生,特罗洛普都保持着稳定的伦理化诗学观:小说的道德化意图与引发读者同情的诗学效果。在《巴彻斯特养老院》中,养老院院长哈丁先生从未大声疾呼个人权利,而是反复扪心自问“自己的怀疑能否获得同情,能否获得友爱的感情与窝心的安慰”;*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London:Penguin Books ,1986,P.28.当他将烦恼向主教倾吐时,他也并不寄望即刻化解矛盾,只求主教的“安慰”与“同情”,而当一个人深陷舆论囹圄时,最大的宽慰依旧是来自公众的“同情(Public Sympathy)。”*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109.

“同情”在特罗洛普的道德谱系中占据重要位置有着多方面原因。有论者指出,17世纪的安立甘宗自由主义(Anglican latitudinarians)是作家“同情命题”的宗教思想背景。为了对抗加尔文主义,伊萨克·巴柔(Issac Barrow)等神学家将教条降格到幕后,同时将基督教转向一个更为强调慈悲(charity)而非救世主的道德体系中。18世纪这一神学思想传至英国,产生广泛影响,以至于当时的评论需要小说更像是道德寓言,传授同情。笔者认为,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方面在于特罗洛普借以“同情”为核心的“道德情操”(moral sentimental)来抨击狄更斯一派的“滥情情感”(popular sentimental),借此宣扬自己的伦理化诗学观。

维多利亚社会中,“最具有范式性的人类情感经验表达,就是同情”,“这一关于道德的概念早在维多利亚社会开创新时代之前,就在十八世纪乃至更早的关于情感和人性本质的哲学中生根发芽,最为典型的就是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1759),他将同情视作一种想象性的经验,通过潜在的道德行为关联着人与人。”*Elizabeth Ann McClure,The Ethics of Materiality:Sensation,Pain,and Sympathy in Victorian Literature,Maryland:University of Maryland,2007,P.5-7.在特罗洛普的小说《重返芬尼斯》中,就曾提及亚当·斯密的著作,而在《巴彻斯特养老院》中,他更是借道德情操论对狄更斯进行了尖锐的讽刺,他将狄更斯称为“滥情先生”(Mr.Popular Sentimental),意在抨击狄更斯夸张矫饰的写作风格,这种浮夸激起的风格投读者所好,却缺少了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难以激起读者同情,在他的诗学观念中,“小说如果要显得真实,我就不希望它太过滥情(too sentimental)。”*Anthony Trollope,An Autobiography,P.229.那么,在作品中,作者是通过什么样的叙事艺术来传达“同情”这一伦理论的核心意图呢?最为关键的叙事手法即介入。叙事视角的介入、叙事声音的介入以及讽刺力度的介入,都刺破了文本完整圆融的虚构体系,使读者获得“间离效果”,清醒全面地认知事件过程,同时获得更全面的信息,引发共鸣。值得注意的是,特罗洛普在文体层面的“介入”达到了一种精确的程度,正是对“度”的合理把握使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交流关系达到微妙的平衡,作者意在凭借文体“合理限度的介入”来对故事层面中,各方势力对个体生命“无限制”地介入与干涉进行反讽。

《巴彻斯特养老院》介入文本的讽刺拿捏精准,与作者声音共筑客观的视野。一些评论将特罗洛普在《巴彻斯特养老院》中对狄更斯、卡莱尔(分别被他戏称作“滥情先生”和“悲观主义者·道学博士”)的讽刺视作“坏品味”(bad taste),实则他们并未认真厘定作者讽刺书写的本质。在讽刺这些久负盛名的大文豪时,特罗洛普并未使得讽刺沦为谩骂,他尖锐地指出卡莱尔文章充满悲观主义的情调,对一切现代性的事物加以挞伐,却也肯定他“用德国式的方法从事物根源精细地审查问题,从内部判断它们有价值与否。没人像他一样从善如流,疾恶如仇。”*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127.而谈到“滥情先生”时,他虽然否定了狄更斯风格的写作手法,却也承认狄更斯在英国社会影响巨大,通过手中之笔,“他扳倒了数不尽的恶势力”*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135.。显然,特罗洛普在倾向性极强的讽刺叙事中仍试图保持全景式的描绘,对单向度描绘的取消使得讽刺变为充满智慧的反讽。在书信中,他曾表示不能使“讽刺流入夸张,这样会使得判断发自复仇而非公正。”*Anthony Trollope,The Letters of Anthony Trollope,Californi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3,P.95.可见,特罗洛普在文本中介入的讽刺手法张弛有度,有明确的诗学目的。

《巴彻斯特养老院》的“介入叙事艺术”充分表明:同情的前提是读者与作品保持适当距离,是主体身份的自觉建构,是“我”与“他者”关系的明确限定,最重要的,是判断者思想的自由。论及同情,亚当·斯密在《道德情操论》的开篇写道:“我们(we)不能直接去经历他人(other man)的感受,除非设身处地地想象,否则我们对他人所遭遇的并无概念。”*Adam Smith,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Sao Paulo:MetaLibri?Digital Library,2005,P.5.当主体的自由被群体所入侵时,群己关系遭到破坏,主体也就丧失了对他者“感同身受”的身份自足,这就是特罗洛普在故事层面所聚焦的问题。与文体层面叙事介入建立起距离感相反,故事层面的权力介入恰恰打破了距离,引发道德危机。

小说的故事层面,另一种形式的“介入”——权力的介入——形成了与文体层面介入艺术相反的效果,不加节制的权力频繁入侵私人生活领域,最终导致了同情的失落。特罗洛普以一种悖谬和反讽的叙事态度,完成了其同情观的最终刻画。

当代著名文论家莱昂纳尔·特里林曾提出“道德现实主义”(moral realism)的说法,意在表明“道德生活本身的危险性。或许没有任何时刻现实主义如此必须,也没有任何时刻如此多的人投身于道德正义。”“道德现实主义”的小说中,“人们往往热切关注社会不公正也都认为向不公作战合理而高贵,但这么做并不能解决所有道德问题,相反,会产生一些新道德困境。”*Lionel Trilling,the Moral Obligation to Be Intelligent:Selected Essays,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8,P.116.故事中,道德困境来自人们向他们所认定的社会不公宣战时导致的正义盲点。斗争的矛盾集中于牧师哈丁先生领取的俸禄上,在他担任养老院院长期间一直待遇优渥,其俸禄甚至占去了养老院经费的大半。巴彻斯特的“改革家”波德尔以“公义”对此展开打击,养老院受施人以“民意”之名试图夺回更多的经费,而哈丁先生的女婿格伦雷博士以“法义”之名代替哈丁先生进行反击。他们假“正义”或“合理”之名争斗不休,可是却令哈丁先生感到“他们各忙各的”*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43.,“从来没有和他商量过”,仿佛越过了哈丁先生在空中鏖战。他们如此频繁地介入哈丁先生的私人领域,专制蛮横地替他做主,无中生有地人身攻击,毫不容情地打破了“他者”与“自我”的距离界限,干涉了个体的自由,正义之名下,盲点暴露而出。而有趣的是,作者对哈丁先生是否遵照养老院赞助人的遗嘱领取俸禄、发放赞助金始终语焉不详,因为遗嘱的明细被他有意悬置起来,也就是说,对哈丁先生是否尸位素餐的怀疑本身就是可疑的,而社会改革家、报纸媒体甚至受施人所追求的所谓“公正”的意义也被延宕了,这很像胡塞尔现象学上的加括号所产生的效果,意义的不明很大程度上导致行动过程的荒诞性。

“介入”(interfere)一词在作品中出现了数次。

“公义”对哈丁先生的介入。急公好义的波尔德在得知哈丁先生享有丰厚收入后断定是贪婪的国教吞并了从前慈善事业的财产,没有使慈善资金最大限度地落实到受施人头上。因而他开始联合报业煽动“烦恼人的造反情绪”*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9.,他在最初与哈丁先生交涉时就再三承认:“我所做的可能是在干涉(interfering)你,还请见谅。”*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22.“在这个时候干涉你的事情真是过意不去”。实际上,他借以傍身的正是“正义的梦想”(dream of justice),作者不无揶揄地将他比作布鲁图(Marcus Brutus),这位古罗马的贵族为刺杀恺撒不惜处死两个儿子,以防他们叛国,其情形正像《巴彻斯特养老院》中波德尔为了正义要控诉哈丁先生,不惜失去他女儿的爱情一般。两个情形并列时,讽刺意味浓郁:正义之名下,古罗马的英雄却降格成维多利亚时代怀揣私心的改革家——改革的最终目的是抱得美人归与获得“一心向往的权力”。

在当代伦理学看来,正义是衡量社会基本结构的标准,《巴彻斯特养老院》中,灰色的集体化伦理学与功利主义观假借正义的外壳横行,深刻暴露出社会基本道德结构的失序,特罗洛普的批判不仅指向教会与传媒权力的泛滥,更指向人性的贪婪之恶。“公义”“法义”“民意”是欲望交织的网,如小说所言:“社会上哪有什么公共意见,都不过是私人利害的集合!”*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134.这张网无法捕捞的正是“正义”造成的盲点:为了成全大家的正义梦想,可以漠视一个人的福祉,为了防止大恶出现,可以允许小恶存在。《巴彻斯特养老院》中,哈丁先生备受“介入”的原因正是越界的权力与欲望丧失对人最基本的同情,将人视作手段而非目的,其自我论证的依据是:为防范大恶将小恶合法化。“小恶”在汉娜·阿伦特的哲学视野中被视作“较轻的恶”(lesser evil),“它是构建恐怖和犯罪的机制之一,对较轻的恶的接受被有意识地利用来调适政府官员和大众对大恶的接受。”*Hannah Arendt,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Jerome Kohn,ed, New York:Schocken Books,2003,P.36.显然,对小恶的适应会使人们在面对大恶时习焉不察,正像《巴彻斯特养老院》中“公义”“法义”“民意”三股势力对侵犯自由给人带来的痛苦毫无同情之心、毫无愧疚之感一样。

那么,个体如何在群体的压迫下保持尊严与自由?哈丁先生选择了保全消极自由与“我思”的能力。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的心理描写手法盛行一时,《巴彻斯特养老院》却只有作者对哈丁先生内心世界情有独钟的刻画。在矛盾的漩涡中,他反复挣扎,“沉思默想”乃至“自我质问”,他的“我思”被形象化了:他往往在空中拉着一张假想的小提琴,随思绪节奏时缓时急。当积极自由不可得乃至被侵犯时,主体会选择退回内心,保持心灵秩序不被干扰的状态,因为风俗、准则、法规都可能一夜间就发生改变,但总有些东西会岿然不动:心灵的坚守。在外界纷争如云时,哈丁先生说:“一个人是他自己所感的最佳判断。”*Anthony Trollope,The Warden,P.154.他不再追问养老院遗嘱明细,不再理会旁人的意见与非议,拷问自己的良心后辞职,此时,他“对自己没有怀疑。”与自己交谈,同自己一道活着,这是在急速移风易俗的时代中人所能做的最重要的自我保卫。正如汉娜·阿伦特所指出:“道德关乎个人的独一性。判断对错的标准,既不仰赖于习惯与风俗,也非神圣起源或人类起源的律令,而在于我如何对待我自己。”*Hannah Arendt,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Jerome Kohn,ed,P.97.我思,是保存自我身份完整性的标志,也是能够施与同情的前提。

将形式主义批评与文化诗学相结合来考察特罗洛普的作品,可以发现《巴彻斯特养老院》中道德倾向与叙事艺术的微妙交织,叙事中的“介入”造成良性阅读效果,读者基于自足、自由的身份感对作品发出诚挚的同情感,而在故事中,权力失去准度介入个体的生活则导致“小恶”丛生以及将人视作达至目的而导致的同情感的失落,相反相成的两种叙事效果完成了对特罗洛普同情观的全面刻画。作者通过叙事的语言形式探索着故事中道德的形式,在鲜明地突出叙事风格的同时完成了对作品一贯的道德化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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