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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中鸡足山考辨
——以是否为迦叶入定之所为中心的研究

2015-02-12张庆松

云南社会科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高僧云南印度

张庆松

有关云南鸡足山,历来众说纷纭。佛教内及一些学者根据诸版《鸡足山志》认为唐代甚至更早的时候已有云南鸡足山之名。侯冲先生认为,在明初成书的《白古通记》里,开始把云南宾川的九曲山称为鸡足山,此后该山是迦叶守衣待弥勒之所的说法开始逐渐流传并见于云南地方史志中。*侯冲:《白族心史——〈白古通记〉研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1页。云南鸡足山作为迦叶入定之所蜚声国内外,并成为继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后的又一大佛教圣地。但问题也随之而来:印度也有一座鸡足山,且也被认为是迦叶入定处。为什么印度和中国云南各有一座鸡足山?解读其中的原因还需从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故事说起。

一、大迦叶入定之鸡足山考

鸡足山之名源于印度。这一点,在早期佛教典籍和一些传说故事中多有记载,迦叶尊者入定于印度的鸡足山;特别是在西行求法的中国僧人的传记中有较多关于印度鸡足山的描述。佛教在印度本土衰落之后,印度鸡足山也湮没无闻了。考察这些文献,可以回溯印度鸡足山的昔日圣迹,以别于云南鸡足山。现存的汉语佛教文献有关鸡足山的记载,最早见于西晋安息国沙门安法钦译《阿育王传》:

尊者摩诃迦叶亦中前着衣持钵入城乞食。作是念:阿阇世王本与我有要,若涅槃时必当语我,我今当往。即到阿阇世王门中,语守门人言:为我白王,摩诃迦叶今在门外,欲见于王。守门人言:王今眠睡。尊者复言:可觉语之。守门人言:王甚难恶,不敢觉之,后自觉时,我当白语。尊者复言:今若觉者,好为我语“摩诃迦叶欲入涅槃,故来相语”。于是尊者迦叶至鸡脚山三岳中,坐草敷上,加趺而坐,……时阿阇世王梦大梁折坏,觉已,心生惊怖。……于是,阿难将王向鸡足山,王既至已,山自开张,王与阿难即见尊者,天曼陀罗花天末香牛头栴檀覆其身上。*(西晋)安法钦译:《阿育王传》第4卷,《大正藏》第50册,第114页下-115页上。

这段文字成为后来佛教经典中关于大迦叶入定鸡足山故事的蓝本。《阿育王传》告诉我们,大迦叶入定前在王舍城乞食,并向城中阿阇世王告别,然后入定鸡足山。此后出现的中国赴印求法的僧人传记和汉语佛教经典中关于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传说虽然演绎千余年,或增或删,但均未出《阿育王传》中记载的基本框架。

王舍城是摩揭陀国的国都(其遗址位于今天印度比哈尔邦)。王舍城有新旧两个部分,旧城在新城南。旧城是阿阇世王之父瓶沙王(频婆娑罗王)所建,后来被火灾焚毁;新城为阿阇世王所建。旧城外东北有著名的耆阇崛山,也就是灵鹫山。旧城之北,有佛陀住过的迦兰陀竹园精舍,精舍的西边五六里有“车帝”石窟(七叶窟),是佛灭后由大迦叶主持五百比丘举行第一次结集的地方,现在建有纪念塔。王舍城新城北约20里处是古代佛教著名寺院那烂陀寺。新城西南80余里处是释迦牟尼成道处的菩提伽耶城。菩提伽耶城南3里,有大迦叶入定的鸡足山。鸡足山南10余里处有释迦牟尼出家后6年修苦行之处、觉悟成道处的贝多树(菩提树)等遗迹。*根据法显《法显传》、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中所描述的行程整理。由此可见,大迦叶入定之处的印度鸡足山附近有许多佛陀僧团活动的遗迹,且彼此之间距离不过百里。如果大迦叶入定的鸡足山在云南大理宾川,那么,大迦叶从王舍城出发,要远行数千里才能到达云南大理宾川,即使那时候有“蜀-身毒道”可走,但路途异常艰险,何况是行将入灭的老者?从信仰的心理出发,笔者可以说迦叶尊者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区区数千里的距离不是问题;但在原始佛教里,不仅迦叶尊者不是神,就连佛陀本人也仅被视为人生导师,而且当代南传上座部佛教里仍然认为佛陀是人生导师,不是神。因此,从客观的视域来看,迦叶尊者以垂老之躯,不可能日行千里来到云南鸡足山入定。更进一步说,上述记载中,找不到半点关于云南大理宾川的蛛丝马迹,因此,大迦叶入定云南大理宾川鸡足山之说既不符合逻辑,也不符合事实。

在印度本土,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传说绵延不绝,在赴印求法的中国僧人的传记中留下珍贵的记载。东晋法显在他的《佛国记》(又称《法显传》、《历游天竺记传》等)中记下了当年他朝拜印度鸡足山时的见闻:

(阿育王)常至贝多树下悔过自责,受八戒斋。……从此南三里行到一山,名鸡足,大迦叶今在此山中。擘山下入,入处不容人。下入极远有旁孔,迦叶全身在此中住。孔外有迦叶本洗手土,彼方人若头痛者,以此土涂之即差。此山中即日故有诸罗汉住彼,诸国道人年年往供养迦叶。心浓至者,夜即有罗汉来,共言论,释其疑已,忽然不现。此山榛木茂盛,又多师子、虎、狼,不可妄行。法显还向巴连弗邑。顺恒水西下十由延,得一精舍,名旷野,佛所住处,今现有僧。*(东晋)法显:《法显传》,《大正藏》(第51册),第863页下-864页上。

法显(334—420)是中国僧人赴印求法并取得硕果的第一人。《佛国记》记载了法显所历经30余国的风土人情、物产和宗教状况,很大程度上填补了古代印度史的空白,也留下了关于鸡足山的珍贵记述。从中可以得到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鸡足山的位置是在阿育王当年悔过的贝多树向南三里,毗邻巴连弗邑。阿育王当年悔过的贝多树已不可查,但巴连弗邑确有其地。巴连弗初云“拘苏摩补罗城”,后改名“波咤厘子城”,又作“波咤利弗”“波咤罗”“波咤梨耶”“波罗利弗多罗”。本为树名,后来以此为城名。阿育王迁都于此,成为摩竭陀国新的国都,又称为“华氏城”或“华子城”。《大智度论》卷3、《异部宗轮论述记》、《大唐西域记》、《玄应音义》卷25、《慧琳音义》卷10等都有关于巴连弗邑的记载。法显朝拜过鸡足山后,返回巴连弗邑,沿着恒河继续西行,途中还路过有僧人居住的旷野精舍。二是记下了印度鸡足山当地人信仰大迦叶的习俗。法显到达鸡足山时,大迦叶入定已有800多年了,但当地仍有以大迦叶当年洗手土治头痛的风俗,并且年年有僧人来朝拜鸡足山,甚至还有罗汉与虔诚者夜语释疑的传说。可见,大迦叶入定印度鸡足山的传说深入人心,积习成俗了。

南北朝时期,传承着大迦叶入定鸡足山这一传说的有北魏时期吉迦夜、昙曜共译的《付法藏因缘传》《阿育王经》和《经律异相》等。《付法藏因缘传》的第1卷和第2卷分别记载了大迦叶入定鸡足山及阿阇世王和阿难一同去鸡足山的情节:大迦叶入定鸡足山前曾找阿阇世王辞别,当时阿阇世王在睡觉,未能亲睹大迦叶入定;后来,阿阇世王恳请阿难涅槃时一定要告诉他。这两处情节前后相续,也合乎叙述的逻辑顺序。从经传的传承体系看,《阿育王经》是《阿育王传》的简出,《经律异相》亦是出自《阿育王经》,故此两处记载与《阿育王传》是一脉相承的。

隋唐时期成书的著述和译出的佛教经典,涉及印度鸡足山的相对较多,其中记载大迦叶入定鸡足山最详细的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

莫诃河东入大林野,行百余里至屈屈(居勿反)咤播陀山(唐言鸡足)。亦谓窭卢播陀山(唐言尊足)。……其后尊者大迦叶波居中寂灭,不敢指言,故云尊足。摩诃迦叶波者,声闻弟子也,得六神通,具八解脱。如来化缘斯毕,垂将涅槃,告迦叶波曰:“我于旷劫勤修苦行,为诸众生求无上法,昔所愿期,今已果满。我今将欲入大涅槃,以诸法藏嘱累于汝,住持宣布,勿有失坠。……”迦叶承旨,住持正法。结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厌世无常,将入寂灭,乃往鸡足山。……时大迦叶授衣致辞礼敬已毕,身升虚空,示诸神变,化火焚身,遂入寂灭。时众瞻仰,憍慢心除,因而感悟,皆证圣果。故今山上建窣堵波,静夜远望,或见明炬,及有登山,遂无所睹。*玄奘口述,辩机笔录:《大唐西域记》,《大正藏》(第51册),第919页中—下。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明确了汉语鸡足山与印度梵文之间的对译关系。较之法显《佛国记》,玄奘详述了佛陀付法大迦叶以及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细节,并且指出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时间是“结集既已,至第二十年”,大迦叶主持的第一次结集是在佛灭的当年(前486),那么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时间应是公元前467年。另外,玄奘还增加了慈氏(弥勒佛)降世、大迦叶奉衣礼毕、幻化入灭的情景。玄奘在法显之后二百余年朝拜鸡足山,所记内容细节要比法显更加丰富,其中不免有些天马行空的想象,不过这也符合历史传说故事的演绎特点:越久远的文献记载越简约,后世的文献越丰富详细。尽管如此,玄奘的记述与《阿育王传》和《法显传》中的记载基本一致,同时也证明了大迦叶入定鸡足山之说在印度本土的持续传承。

唐代道宣在他撰写的《续高僧传》第4卷、《释迦方志》下卷中均有关于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记载。道宣在《释迦方志》中抄录了《大唐西域记》中有关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记载*(唐)道宣:《释迦方志》下卷,《大正藏》(第51册),第963页中。;在《续高僧传》中,道宣还加入了《大唐西域记》中没有的细节:“尔时彼国闻奘往山,士女大小数盈十万,奔随继至共往鸡足。既达山阿,壁立无路,乃缚竹为梯相连而上,达山顶者三千余人,四睇欣然,转增喜踊,具睹石罅,散花供养。”*(唐)道宣:《续高僧传》第4卷,《大正藏》(第50册),第451页上-中。稍后的智升在他编撰的《开元释教录》第3卷中也加入了法显在《佛国记》中没有的细节:“未至里余,忽逢一道人,年可九十,容服粗素,而神气俊远。显虽觉其韵高,而不悟是神人。须臾进前,逢一年少道人,显问曰:向耆年是谁耶?答曰:头陀弟子大迦叶也。显方惋慨良久,既至山前,有一大石,横塞室口,遂不得入。”*(唐)智升:《开元释教录》第3卷,《大正藏》(第55册),第507页下—508页上。这两则材料的共同点是在原作者的传记中没有提及,而是出现在后人的著作中,且不论其真实与否,这两个细节丰富了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传说,亦说明大迦叶入定印度鸡足山之说历久弥新。

唐代智升《开元释教录》第3卷中还有一条注释:“今谓显所陟者是鸡足山,大迦叶波入寂之所,非佛旧居处鹫峰山也。”*(唐)智升:《开元释教录》(第3卷),《大正藏》(第55册),第507页下—508页上。智升加注此条,意在澄清当时有人混淆了鸡足山与灵鹫山,明确鸡足山是大迦叶入定之所,灵鹫山是佛陀说法之处,是两个不同的地方。智升在他的另一部著述《续古今译经图纪》中记述义净游历印度时说:“备历艰难,渐达印度。所至之境,皆洞言音;凡遇王臣,咸蒙礼重。鹫峰、鸡足,并亲登陟;祇园、鹿苑,咸悉周游。憩那烂陀,礼菩提树,遍师明匠,学大小乘。所为事周,还归故里。”*(唐)智升:《续古今译经图纪》,《大正藏》(第55册),第370页上。把灵鹫山和鸡足山相提并论的意图与前相同。道宣的《广弘明集》第28卷*(唐)道宣:《广弘明集》(第28卷),《大正藏》(第52册),第327中。、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第76卷*(唐)澄观:《大方广佛华严经随疏演义钞》(第76卷),《大正藏》(第36册),第601页中。中亦均把鸡足山与灵鹫山并列,可见两山不是一处。

唐代惠详《弘赞法华传》第1卷中载:

去此城(巴连弗邑)西南四百余里,渡尼连禅河,至伽耶城。城西南二十余里,至菩提树、金刚座等。菩提树东,渡大河入大林野,行百余里,至鸡足山。鸡足山东北百余里,至大山。入山东行六十余里,至上茅宫城。此城即摩揭陀国之正中也,故先君王之所都,多出香茅,故以名之。……茅城东北十四五里,至耆阇崛山,唐言鹫头,亦云鹫峰,接北之阳,孤标特起,既栖鹫鸟。又类高台,空翠相映,浓淡分色,如来御世,垂五十年,多居此山,广说妙法,即说此经之处也。*(唐)惠详:《弘赞法华传》(第1卷),《大正藏》(第51册),第12页下。

从惠详的描述可知鸡足山在灵鹫山的西南方,两地相距不超过二百里。这样的距离也符合当年佛陀僧团经常往返的行程范围,并且惠详所记述的地名均在印度,从中看不出关于云南大理宾川的任何信息。

宋、元、明、清时期,有关大迦叶入定鸡足山的故事传承近千年,大都沿袭前代的记述,没有多少变化。与隋唐时期相比,宋以后有关印度鸡足山的记载,数量明显减少,但没有中断。其中,元代念常编辑的《佛祖历代通载》第20卷提供了一些新的信息:

三藏沙门吽哈啰悉利,本北印度末光闼国人,住鸡足山,诵诸佛密语,有大神力,能祛疾病,伏猛呼召风雨,辄效皇统。与其从父弟三磨耶悉利等七人,来至境上,请游清凉山礼文殊,朝命纳之。*(元)念常:《佛祖历代通载》(第20卷),《大正藏》(第49册),第699页下。

这则材料是元代尚书右丞右辖文献耶律履撰《天竺三藏吽哈啰悉利幢记》的开头部分。从中可以发现有关印度鸡足山的新证据:印度僧人吽哈啰悉利曾住鸡足山,元代时来到中国。显然,他曾住鸡足山的经历在来中国之前,不可能是云南的鸡足山。

以上诸文献最根本的共性在于肯定了大迦叶入定的鸡足山是在印度,在其中找不到一丝一毫关于云南大理宾川鸡足山的影子。

另外,在明代云南鸡足山开始崛起以后,大迦叶入定印度鸡足山的传说仍然同时存在,且持此观点的人也有教内僧侣。例如清代溥畹撰《大佛顶首楞严经宝镜疏》第5卷中有这样一段注疏:

摩诃迦叶,云大龟氏,亦云饮光……修灭六尽七之定。此定能灭六识,空法尘,尽七半分染末那故,仍留半分净末那,以持定故。入是定者,若身若心,忘处忘时,能度多劫,如弹指顷。故现在天竺国鸡足山,入此定,以待弥勒出世者是也。我以空观,销除法尘,断诸结使,成阿罗汉。以故世尊寻常说我头陀为最者,以能抖擞法尘故也。*(清)溥畹:《大佛顶首楞严经宝镜疏》(第5卷),《卍新纂续藏经》)第16册),第534页上。

《大佛顶首楞严经宝镜疏》的作者署名“大清钦赐云南法界寺讲经广陵沙门溥畹”, 云南法界寺原址在昆明,可知溥畹曾在云南昆明弘法。此时云南宾川鸡足山早已成为迦叶道场,作为云南一方大德,不可能不知晓距离昆明不远的宾川鸡足山迦叶道场的存在,而且他在《楞严经宝镜疏》中论及大迦叶入定鸡足山时,特意指出大迦叶入定的是“天竺国鸡足山”,这种表述无疑是与云南大理宾川鸡足山相区别,说明当时教内仍有人坚持认为大迦叶入定的是印度鸡足山。这一点,还可见于高奣映《鸡足山志》:

巡方侍卫史周公懋相曰:考释氏经典诸书,皆云迦叶尊者持衣入定鸡足山,而世人贱近贵远,妄谓西番别有鸡足,以便逞其荒唐奇怪之说,使人渺茫难稽。……且西方哈嘛僧每年来朝鸡足者颇多,细询之,皆云自古相传此是迦叶守衣鸡足山。使西方果有鸡足,又何为远来朝礼?且崇祯庚辰,乌斯藏大宝法王亦遣其弟子来鸡足朝礼迦叶,则知此为迦叶入定之处无疑矣。*高奣映:《鸡足山志》,侯冲、段晓林点校,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5年,第41页。

周懋相是明万历年间云南鸡足山的大檀越之一,其感慨:“世人贱近贵远,妄谓西番别有鸡足,以便逞其荒唐奇怪之说,使人渺茫难稽。”这里所谓“西番别有鸡足山”无疑就是指印度鸡足山。可知在云南鸡足山声名鹊起的时候,仍然有人坚持认为大迦叶入定处是印度的鸡足山,而且这种说法还很流行,以至于周懋相站在护法的角度去反驳这种观点。由此可以从侧面反映出明清时无论是教内还是教外,仍有人很清醒地认识到大迦叶入定的是印度鸡足山,而不是云南宾川的鸡足山。

二、敦煌遗书中“鸡足山邀请函”的真相

大迦叶入定之处的鸡足山在印度还是在云南的争论,至今未休。《世界佛教名山——鸡足山》中引用敦煌遗书中的两封“鸡足山邀请函”*张丽芬:《世界佛教名山——鸡足山》,陕西旅游出版社,2007年,第28页。又参照王惠民:《敦煌写本“请宾头卢疏”考察》,《敦煌学辑刊》2006年第2期,第23页。:

谨请西南方鸡足山宾头卢颇罗堕上座和尚。

右今月八日,南瞻部洲萨诃世界大宋国沙州就诸

寺敬设大会,伏愿

大圣誓受

佛敕,不舍苍生,兴运

慈悲,依时 降驾。谨疏。

乾德六年四月日 弟子归义军节度使检校太师兼中书令敦煌王曹元忠疏。(S.4632)

谨请西南方鸡足山宾头[卢]颇罗堕 和尚。

右今月八日 南阎浮提唐国沙 州就净土寺, 奉

为 叔父某某大祥追福设供,伏愿誓受佛敕,

不舍苍生, 兴运慈悲, 依时降驾。

戊寅年六月十六日, 疏子某某谨疏。(P.3107v)

据此,该书作者认为邀请函中在敦煌的西南方的“鸡足山”就是今天云南的鸡足山,并试图证明在唐宋时云南就有鸡足山之说。两封邀请函邀请的是同一个僧人宾头卢颇罗堕,前一封邀请函日期是大宋国乾德六年即968年,后一封日期是唐代戊寅年,王惠民先生认为可暂定在918年。*王惠民:《敦煌写本“请宾头卢疏”考察》,《敦煌学辑刊》2006第2期,第23页。宾头卢确是佛陀的弟子之一,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左右,宾头卢是否在1300多年后来到了云南鸡足山?为什么敦煌遗书中唐宋时期两份不同的鸡足山邀请函,会同时邀请一个1300多年前的僧人呢?这与印度的宾头卢信仰及其东传有关。所谓“鸡足山邀请函”即敦煌遗书中的《请宾头卢疏》。宾头卢,全名为宾头卢颇罗堕誓,“宾头卢者,字也。颇罗堕誓者,姓也。”*见《请宾头卢法》,《大正藏》(第32册),第784页中。有关宾头卢的记载见诸于《宾头卢突罗阁为优陀说法经》、《请宾头卢法》、《四分律》卷53、《毘尼母经》卷5、《阿弥陀经》序分、《增一阿含经》卷3、《经律异相》卷13、《分别功德论》卷4、《法苑珠林》等佛教典籍之中。宾头卢姿容丰美,志存济苦, 降伏外道,护持正法,且神通广大,尽管因为卖弄神通取钵受到佛陀的呵责*(唐)道世:《法苑珠林卷》(卷42),《大正藏》(第53册),第610页上。,但佛陀还是非常倚重他,认为他是堪任游化的四大声闻之一。阿育王时代宾头卢开始被神化,逐渐形成古代印度的宾头卢信仰。宾头卢信仰传入中国可追溯到梁慧皎《高僧传·道安传》中的记载,后来民间也流行立座供食敬奉宾头卢的习俗。*(梁)慧皎:《高僧传》卷十二“释道琳”:“琳于是设圣僧斋,铺新帛于床上,斋毕,见帛上有人迹,皆长三尺余,众咸服其征感,富阳人始家家立圣僧坐以饭之。”这里的圣僧即宾头卢尊者。可见南朝时宾头卢成为家家户户立座供奉的对象了。唐宋时宾头卢信仰在敦煌地区颇盛行,而且莫高窟中也有宾头卢的形象。*王惠民:《古代印度宾头卢信仰的产生及其东传》,《敦煌学辑刊》1995年第1期,第72页。

敦煌遗书中比较完整的《请宾头卢疏》,王惠民先生做过整理,除了上文引用的两则之外还有5则。*王惠民:《敦煌写本<请宾头卢疏>考察》,《敦煌学辑刊》2006年第2期,第28页。此外,侯冲先生还发现了在俄藏黑水城遗书中也保存了一则请宾头卢疏*侯冲:《中国佛教仪式研究——以斋供仪式为中心》,上海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09年,第29页。:

宿请/南天竺国摩泥(利)支/山/大圣滨(宾)头卢/尊者/

右来臣亡过天 /于拔亡之辰,修言/香斋一件。伏乞/尊者,不离/慈悲,降临/道场。和南谨疏。

光定八年(笔者注:1215)(下残)(俄藏黑水城遗书A8v)

上述请宾头卢的疏文,都是用于斋供仪式的,目的都是请宾头卢降临,超度亡魂、禳凶祛邪、祈福降瑞。时间从10世纪到13世纪,集中在唐末及宋代。在这些请宾头卢的疏文中,仅有P.3645-1和俄藏黑水城遗书A8v中说宾头卢居于“南天竺国摩泥(利)支山”,其余皆说宾头卢居于“西南方鸡足山”。前一种说法,在《阿弥陀经通赞疏》中亦有记载:

宾头卢颇罗堕者……现在南天竺摩利支山居住受请,垂赴往往现身。*《阿弥陀经通赞疏》,《大正藏》(第37册),第336页中。

而宾头卢居于“西南方鸡足山”的说法暂未找到其他的文献佐证,王惠民先生认为这种说法是宾头卢信仰东传中国以后的讹误。*王惠民:《古代印度宾头卢信仰的产生及其东传》,《敦煌学辑刊》1995第1期,第72页。除这一点存疑之外可知:一是敦煌遗书中的《请宾头卢疏》所请的圣僧并非现实生活中的宾头卢,而是被神化了的信仰对象。这就可以理解所请的同一个僧人可以穿越千年时空,由公元前5世纪的印度而又出现在唐宋时期敦煌遗书的斋供仪式疏文中的奇怪现象。二是敦煌遗书《请宾头卢疏》中“西南方鸡足山”不是指云南的鸡足山。在方位上,印度鸡足山在敦煌的西南方,而云南的鸡足山是在敦煌的东南方,因此,可以确定“西南方鸡足山”是指印度鸡足山。况且宾头卢居于“西南方鸡足山”这一说法本身存在悬疑,更不能作为唐宋时云南就有鸡足山之说的证据了。

三、云南鸡足山名称的出现

云南鸡足山的名称何时开始出现的呢?翻检梁代释慧皎的《高僧传》、梁代释宝唱的《比丘尼传》、唐代释道宣的《续高僧传》、宋代释赞宁的《大宋高僧传》的目录,找不到任何关于云南鸡足山僧人的传记。在汉语佛教文献中,开始出现云南宾川鸡足山的可靠史料是在明代。纵观明代以前的佛教文献,有关鸡足山的记载都是指印度鸡足山,其中没有只言片语,抑或是人物、事件、相近的地理名称、风俗习惯等背景关涉到中国云南。可以确定记载明清时期云南鸡足山的汉语佛教文献多见于《卍新纂续藏经》《嘉兴藏》和《新续高僧传》中。分述如下。

钱谦益《华严忏法序》载:

《华严》之为经王也。……其制之者,曰唐一行;其藏之者,曰*原文为“日”,依行文应为“曰”。鸡足山;其尊信而流通之者,今丽江郡世守木君也。佛法从因缘生,兴废显晦,皆有时节。《忏》之制于一行而传付于普瑞,成于唐而出于明,撰于龙首而藏于鸡足,闷于叶榆崇圣,而显于木君。*(明)钱谦益:《华严忏法序》,《卍新纂续藏经》(第74册),第 133页上-中。

《华严忏法序》是明末清初钱谦益为《华严经海印道场九会请佛仪》所作的序。这篇序文写于崇祯十四年即1641年,此文中的木君指的是丽江土司木增。木增为鸡足山佛教做出过巨大的贡献,除了建成一山之冠的悉檀寺之外,还捐建了鸡足山华严寺藏经阁等,钱谦益在序文中的评说实不为过。根据丽江土司木增等相关背景,可以确定钱谦益《华严忏法序》中所提及的“鸡足山”是指云南的鸡足山。另外,《卍新纂续藏经》第74册中还收录了明代鸡足山禅师释禅的《依楞严究竟事忏》2卷。

纪荫《宗统编年》载:

空字妙有,云南太和葛氏子。出家后往鸡足山,然一指。偕友往南岳,下炼魔场,卓庵仰山,日唯一食。西踰江浙,访诸祖遗迹,阅藏天目,顿明大旨。谒万松林于双径,遂受记。是年应天界请,丙寅四十五年。*(清)纪荫:《宗统编年》(第30卷),《卍新纂续藏经》(第86册),第284页中。

超永《五灯全书》载:

安吉州乐平淑安净周禅师,盐官吴氏子。偶见里中死亡者,憾曰:一息不来,向甚处安身立命?顿起参学之志。……住后上堂,法身无相,大道无形,拨置不开,提掇不起。陕府铁牛头角异,嘉州大象鼻头长。未尽今时,难通不犯,卓拄杖曰:已被拄杖子穿却了也,送法衣上堂,大庾岭头,争之不足,鸡足山内。*(清)霁仑超永:《五灯全书》(第115卷),《卍新纂续藏经》(第82册),第695页下-696页上。

这两则材料依次出自《宗统编年》和《五灯全书》。《宗统编年》作者纪荫,以编年体记载起自释尊终于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间禅宗之盛衰隆替。材料中的僧人妙有,出家鸡足山,然后历经南岳、江浙等地,从他的行程可知妙有所去的鸡足山就是云南鸡足山,行文中并未出现与印度鸡足山相关的地理信息。与此类似,明末清初临济宗僧人超永所撰《五灯全书》中也有关于鸡足山的记载,但超永行脚也只在国内,没有去过印度,所记净周禅师参学和游历的地方也皆在国内。因此,这则材料中的鸡足山应是云南鸡足山,与印度鸡足山没有相关性。

彭绍升《居士传》中有《李贽传》载:

李卓吾,名贽,泉州晋江人。嘉靖间领乡荐为教官,万历初,历南京刑部主事,出为姚安知府。卓吾风骨孤峻,善触人。其学不守绳辙,出入儒佛之间,以空宗为归。……居三年以病告,不许,遂入鸡足山,阅藏经不出。*(清)彭绍升:《居士传》(第43卷),《卍新纂续藏经》(第88册),第260页上。

李贽(1527—1602),晚明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李贽思想奇特、性格奇特、经历奇特,时人多目之为“异端”“狂禅”,其佛学思想对于晚明佛教产生过重要影响。万历五年(1577),李贽已经51岁,为了远离政治斗争的是非,请赴云南,为姚安太守。在滇三年间,李贽常与当地名僧交流,后以病辞官,没有得到允许,干脆就上鸡足山阅藏经不下山了,长住大觉寺、水月庵、钵盂庵,听山中名僧讲经谈禅论法,佛学思想基本形成。李贽本人也说过:“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朋友劝诲,翻阅贝经,因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又讲“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明)李贽:《续焚书·圣教小引》,中华书局,1975年,第66页。。由明末李贽在滇的行迹可以确定,李贽所居的鸡足山是云南的鸡足山。

《卍新纂续藏经》还有三则关于见月律师事迹的材料提到了云南鸡足山:

见月律师,师讳读体,滇南楚雄之许氏子。……遇昧祖于丹徒之海潮庵,乞圆具戒,依学不离。祖视不凡,遂差为首领,辅弼法门。……及住华山,命师兼掌院事,临终付托,继席华山。师受嘱已,一切院务,事事躬行,布萨安居,法法如律。有滇中善信来谒云:弟子礼鸡足山三载,求见迦叶尊者。梦感韦大*《得依释序文缘起》中作“韦天”。示现曰:尊者至江南华山弘律,尔欲亲觐,当往见之,故来参请。师云:我是凡僧,不可虚说。*(清)书玉:《佛说梵网经初津》(第7卷),《卍新纂续藏经》(第39册),第159页中-下。

有一善士自滇南来参云:弟子曾礼鸡足山求见迦叶,梦感韦天示云:尊者已至华山弘律,尔欲亲觐,可往见焉,故来礼拜。师恐众惑,秘不容传。*[日]慧坚:《得依释序文缘起》,《卍新纂续藏经》(第88册),第393页上。

华山见祖著《一梦漫言》,自述云:昔朝鸡足山,宿寂光寺,访问山中明师,闻狮子岩,有大力白云二位老和尚,精修净业,三十年不下山。*(清)仪润证义,妙永校阅:《百丈丛林清规证义记》(第7卷),《卍新纂续藏经》(第63册),第470页中。

上述三则关于云南鸡足山的材料共同点在于所记对象相同,都是有关云南律僧读体见月的行实。明崇祯四年(1631)七月底见月与妙宗法师、萧闇初相约朝鸡足山,参礼狮子岩大力、白云二和尚。大力和尚赐名书琼,第二年依宝洪山亮如法师出家。后游学江南,嗣三昧律师,继席华山,持戒精严,道俗老幼盈途,法席之盛为近古以来所未见。在他撰述的《一梦漫言》中自述曾到鸡足山,访狮子岩大力、白云二位老和尚,此事在《读体见月大师年谱》中亦有印证。因见月与鸡足山有过宿缘,才有来自云南的善士把见月说成是大迦叶的化身,但见月没有让这一个抬高自己身份的神话传播开去,他的态度是明确而坚定的:“我是凡僧,不可虚说。”这个故事一方面可看出见月的诚信思想,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云南鸡足山作为迦叶道场之说已经远播江南地区。

此外,《嘉兴藏》第25卷中收录了明代云南鸡足山禅师周理彻庸、知空学蕴、大巍等禅师的著述;在明代释明河的《补续高僧传》中开始出现了云南昆明僧人古庭善坚和云南鸡足山僧人读彻的名字;在民国喻谦《新续高僧传》中则集中出现了云南鸡足山僧人的传记:

《明云南鸡足山大觉寺沙门释尽玄传》(《新续高僧传》卷6,见《高僧传合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805下。下文同此书,略注。)

《明云南鸡足放光寺沙门释禅传》(《新续高僧传》卷7,《高僧传合集》,808页下)

《明云南鸡足山圣峰寺沙门释德住传》(《新续高僧传》卷19,《高僧传合集》,842页中)

《明云南鸡足山大觉寺沙门释真利传》(《新续高僧传》卷28,《高僧传合集》,867页上)

《清云南鸡足山兰陀寺沙门释道足传》(《新续高僧传》卷35,《高僧传合集》,880页中)

《明云南鸡足山西来寺沙门释如唐传》(《新续高僧传》卷37,《高僧传合集》,886页下)

《明云南鸡足山大觉寺沙门释周理传》(《新续高僧传》卷37,《高僧传合集》,887页上)

《明云南鸡足山大觉寺沙门释圆彩传》(《新续高僧传》卷44,《高僧传合集》,904页上)

《明云南鸡足山传衣寺沙门释寂观传》(《新续高僧传》卷55,《高僧传合集》,931页中)

《清云南鸡足山断际庵沙门释定寂传》(《新续高僧传》卷56,《高僧传合集》,933页上)

《新续高僧传》记载的10位云南鸡足山僧人,有8位是明代的,2位是清代的。云南鸡足山僧人传记如此集中地出现在明代,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云南鸡足山在明代成名及兴盛的历史事实。以上关于云南鸡足山的文献材料出现的时间不早于明代,换句话说,云南鸡足山名称最早出现在明代。

四、结 语

从西晋时翻译过来的《阿育王传》到清代僧人的著述中,都传承着大迦叶入定印度鸡足山的记载,且演绎1500多年,其故事梗概没有改变,即使在云南鸡足山崛起以后,云南本土的僧人仍然清醒地认识到大迦叶入定的鸡足山是在印度。19世纪时,一些考古学家依据义净、法显、玄奘大师等的著述,考定鸡足山的地理位置,应该是在离菩提伽耶东北边的32公里处,或那烂陀寺南方64公里的地方。当代印度法师阿难陀在此基础上找到湮没已久的印度鸡足山的位置,并在各方信众护持之下,建设登山阶梯,完成山顶的两座佛塔,供奉大伽叶尊者与佛陀,重现了圣地佛光。而云南鸡足山则是在明代大理佛国净土中诞生的一个新的佛教圣地,是地理上的形似与信仰上的神似相耦合的结果。两座鸡足山皆因大迦叶而起,缘于信仰而神圣。尽管诸版《鸡足山志》、云南僧人著述和云南地方志里说云南鸡足山在蜀汉时已有佛教,唐宋时已经寺院林立,但在早期佛教文献中找不到明以前云南鸡足山的相关证据;相反,能够看到的有关云南鸡足山的汉语佛教文献都是在明代开始出现的。这与云南鸡足山自明代开始兴起的事实是相一致的。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云南鸡足山名称的出现和其作为迦叶道场的兴起是在明代,但并不否认明代之前大理宾川的九曲山上就有僧人修行。是否唐宋时九曲山上就已经梵刹林立?因资料匮乏,尚待进一步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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