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爱情不争躯壳
2015-02-10普沁
普沁
1968年12月,据说那时的北京飘着雪花,田汉在被“文革”造反派囚禁的禁闭室内死去。他死的时候,名单上用的是假名,叫李伍,不是田汉。
直到田汉去世11年之后,1979年4月25日,一千多名各界人士才聚集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为他开了一个迟到的追悼会。那些与田汉一同受诬陷、迫害而活下来的人,如周扬、夏衍、阳翰笙等情绪格外激动,茅盾在悼词中高度评价了田汉的一生,“忠勇无畏的无产阶级文化战士,我国革命戏剧运动的奠基人,和戏剧改革运动的先驱者,我国早期音乐、电影杰出的组织者和领导人”。
此刻,历史的正义终于重返人间,田汉的冤案也得以平反昭雪。在人们心中,田汉是当代的关汉卿,是中国的戏剧魂,而由他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更是道出了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的心声,也因此使他成为20世纪中国真正的时代代言人。
一生最爱三个人
又逢北京最美的季节,3年前,记者第一次见到田汉的儿子田大畏,便是在这样的秋天。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询问了很多人,才最终找到老人居住的塔楼。田大畏当时年近八旬,是我国著名的俄文翻译家、原国家图书馆副馆长。话语不多,但非常坦诚。他说,家中爸爸、妈妈和自己,可以说是三条完全独立的生活轨迹,直到晚年才有些许重叠。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1934年,电影《渔光曲》在上海公映,创下了连映84天的纪录。影片中由任光谱曲、安娥作词的同名电影主题曲也随之传唱全国。
几个月后,在上海日本宪兵队监狱里,一名囚犯无意中听到了这首歌,顿时思绪万千,他就是田汉。田汉随即用短短28个字,表达了自己对安娥的复杂情感:“君应爱极翻成恨,我亦柔中颇有刚。欲待相忘怎忘得,声声新曲唱渔光。”
然而,田汉与安娥之间爱恨纠缠的故事,又哪里是这短短二十几个字就能够说清楚的,连田大畏也感叹:“他们几乎不和我谈论过去……”
田汉原名寿昌,1898年出生在湖南长沙一个小山村。6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易克勤带着3个孩子艰难求生。田汉曾在《三叶集》中提到,自己最爱的人有3位:一位是母亲,一位是他的舅父兼岳父易象,另一位就是自己的妻子易漱瑜。
田汉的舅父易象是一位民主主义革命家,他对田汉的才华非常赏识。1916年,从长沙师范毕业的田汉随舅父前往日本,进入东京高等师范读书。易漱瑜是易象的爱女,也是田汉的表妹,他们从小青梅竹马。应该说,与易漱瑜的爱情和夫妻生活,是田汉一生中感到最幸福、最满意的。
1922年,夫妻二人回国,联合创办了《南国》半月刊。刊名取自王维的名诗《相思》中的“红豆生南国”,这也是田汉发表自己戏剧作品的园地。然而不幸的是,1925年,易漱瑜病逝。易漱瑜在临终前,将自己的同窗好友黄大琳介绍给田汉,希望他们能结婚,让大琳照顾孩子。
在田汉的恋情中,黄大琳不过是一个过渡人物。他在给日本友人村松梢风的信中说:“妻子去世后又有了恋人,可是无论如何没有以前的滋味。我深切地感到人生的春天只有一次。”
不过,1927年,田汉还是与黄大琳结了婚。但与此同时,他开始和一位远在新加坡的女教师林维中有了联系,彼此通信3年。林维中因逃婚而出走南洋,1925年,她偶然在刊物上读到了田汉在丧妻悲痛中写的散文《从悲哀的国里来》,被深深打动。林维中风姿绰约,一直想找一位有文化的丈夫,“这不正是我要选择的爱人吗?”她大胆地给田汉写了一封信,坦承自己的爱慕之情。就这样,再婚一年的田汉与林维中凭着传递信件和照片,感情一发不可收拾。
田汉天性浪漫,他在给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信中写道:“怀念着旧的,又憧憬着新的,捉牢这一个,又舍不得丢那一个。于是,我成了暴风雨中的小舟,只好让它漂流,让它颠簸,毫不能勇猛地向着某一个目标疾驶迈进了。”
1927年秋,田汉任上海艺术大学文学科主任,不久被推举为校长,并编写了话剧《苏州夜话》 《名优之死》等,在上海已经是颇具影响力。 1928年夏天,林维中利用暑假回了上海,与田汉见面。她听说田汉办学没钱,立即把自己积攒下的500元交给了田汉,支持他的事业。
1929年新年刚过,田汉率领南国社去广州公演。繁忙中,田汉还是在一个月内给林维中写了7封信,热恋之情可见一斑。这时,他已决定与黄大琳分手,娶林维中为妻。不久,田汉和黄大琳的婚姻宣告结束,他们不但友好分手,还专门去照了一张离婚合影,并在合影下写道:“为着我们精神的自由,为着我们不渝的友谊,我绝然与你小别了,亲爱的大琳!”
和莫斯科“红色女郎”相识
1929年,对田汉来说,是人生的一大转折。大革命失败以来的形势,使他决定“转换一个新的方向”,即从思想上、政治上、文艺作风上转向共产党的左翼文艺战线。因为田汉在上海有着广泛影响力,他成了各方势力争取的对象。恰在此时,一位来自莫斯科的“红色女郎”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她就是安娥,24岁,身份是上海中共特科部成员。在田汉看来,安娥不单具有政治魅力,还有诗人的才情,浪漫、热烈且具叛逆精神。
安娥1905年出生在石家庄一个书香之家,原名张式沅。父亲是清末民初教育家。田大畏告诉记者,“母亲在少女时代,就表现出追求自由、独立的个性。她15岁上初中就‘不安分,干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安娥因宿舍管理员压迫学生,就带领全班同学罢课,住在旅馆不回学校,迫使这位管理员辞了职。事后,安娥离开学校,被父亲带到北京读书。1923年,安娥进入国立北京美术专门学校西画系学习,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田大畏说:“我的外祖母性格很刚强。她听说母亲加入地下党,就从保定来到北京,从学校里硬是把母亲抓回保定。”当时正值1926年“三·一八”惨案发生,安娥在报纸上看到25名学生被杀,再也按捺不住,索性逃走。“母亲的这一选择,让外祖父直到去世都不认这个女儿。外祖父不赞成女儿走上革命道路,他发表声明‘从此不再有这个女儿。”endprint
同年,安娥受李大钊派遣,到大连从事工人运动,不久,又被周恩来派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在那里,她第一次接触到了情报工作,也由此开始了自己的特工生涯。“安娥”就是她做特工时的化名。
1929年,学成归国的安娥被安插在国民党驻上海“中央特派员”杨登瀛(鲍君甫)身边担任秘书。她将在杨处收集来的信息,及时抄送给陈赓,再由陈赓报周恩来。这些重要的情报使许多地下党员化险为夷。安娥参与营救的就有任弼时、关向应等人。这位从莫斯科回来的“红色女郎”,一天可以变换好几个身份,一会儿是衣着华贵的秘书小姐,一会儿是住在亭子间的女工,一会儿又成了大学校园里意气风发的学生。
田大畏说:“当时父亲已经是一个左翼作家,各方面来往的人很多。母亲懂文艺,自己也会写东西,组织就派她去接近田汉。”那时,田汉已成立南国社,在上海文艺界很有名气。他本以为所见的又是一位积极要求入社的女学生,却见安娥眉清目秀间颇有几分英豪气,不卑不亢,举止大方,很是欢喜。这以后,安娥便经常带着她写的一些作品来找田汉。当她将小说《莫斯科》交给田汉时,这位“靠思想飞翔的艺术家”震惊了,作品反映出的丰富阅历以及不俗才情让田汉兴奋和感动。
在安娥的影响下,田汉开始更多地关注现实社会问题,甚至加入了“左联”,并申请入党。正是这一思想的转变,使田汉成为“时代之子”,并填写出日后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频繁的接触与交流,急剧增进了两人的感情,1930年秋,在南国社被查封、田汉被迫隐居的情况下,安娥选择了与田汉同居。
争爱情不争躯壳
然而,甜蜜的爱情并没有维持多久。与田汉保持了5年通信恋爱关系的林维中,不久从南洋归国,她曾资助过田汉的事业,且早已被田母默认为儿媳。林维中知道安娥与田汉的关系后,当面去质问她。“母亲是地下党员,从事秘密工作,是个四海为家的革命者。她当时也不能结婚。”田大畏说。安娥最终告诉林维中:“我不要家,不要丈夫,你与他结婚吧。”而田汉,既不愿伤害这个,也不愿伤害那个,辗转反侧后,他决定遵守前盟,与林维中完婚。但他并不知道,安娥已有了自己的骨肉。
1931年8月,安娥与田汉的儿子田大畏出生了。可是,革命工作不容她过多沉迷于儿女私情,出于经济和安全等考虑,她不得不把儿子送走。“在最难的时候,母亲唯一想到能依靠的,只有姥姥。她踏上了6年未回的家乡。女儿再次出现,还带着私生子,当时的场面可以想象。据说,她是跪求姥姥帮她照看我的,姥姥搂着母亲失声痛哭。”之后,安娥果断地回到了上海,来到田汉面前,亲口告诉他:“孩子已死,勿需挂念。”
1933年,因为中共联络人姚篷子被捕叛变,安娥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经作曲家任光的介绍,她进入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歌曲部工作,创作了大量旋律悦耳、意境优美的歌曲。脍炙人口的《渔光曲》《卖报歌》,都写于这一时期。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之后,安娥撤离上海,在由上海经南京辗转皖南、江西的路上,她与田汉相遇。民族存亡战线上的再相聚,决定了他们的爱情命运。田大畏说:“母亲告诉父亲,孩子尚在,而且也长得很高了。父亲听后很激动。从此,他们在事业上彼此支持和配合。”抗日战争期间,安娥任战地记者,1938年后辗转武汉、重庆、桂林、昆明等地,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到上海。1948年安娥赴解放区,次年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也就在这一年,田汉与林维中离异。
诚如作家吴似鸿在《回忆田汉》一文中所言,田汉虽然兑现了跟林维中结婚的诺言,但无论是政治倾向、艺术观点和人生态度,他都跟安娥更加契合。经历诸多感情波澜,田汉“被爱的伤痕留遍”,甚至曾说:“婚姻是一条绳索套上脖子,好不自由,最好不结婚,用情人制。”
相濡以沫写新篇
战乱、纷争、婚变,使得安娥与田汉历经20年的风风雨雨后,在1948年前后终于厮守在一起。他们在创作上的相互帮助,成就了中国现当代文坛的一段佳话。新中国成立后,安娥将田汉创作的16场京剧剧本《白蛇传》改编为11场地方剧本;将田汉17场京剧剧本《情探》改写为9场越剧剧本;还将田汉整理加工的湘剧高腔剧本《追鱼》改写成越剧。田汉对安娥的帮助则更多。他为安娥的诗剧《高粱红了》作序,为安娥的报告文学《五月榴花照眼明》润饰文字,修改安娥的戏曲剧本《新纺棉花》。安娥把田汉的湘剧高腔剧本《追鱼》改编成越剧之后,田汉又在此基础上把《追鱼》改成了《金鳞记》,使这个剧本渗透了夫妻二人的感情和智慧,真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田大畏说,他的父母亲从1949年至1954年依旧过着独立的“宿舍生活”,没有称为“家”的住所,各忙各的。1954年,虽然有了共同的宿舍,但他们仍是聚少离多。“我感觉父亲是为了戏剧来到这个世界的,而母亲是为了革命和理想。他们无论环境怎么恶劣,怎么困难,只要跟这些事有关,都不知疲劳。一切困难都不存在,把物质和权势完全抛之脑后。”
田大畏说,他曾因看不惯父亲的某些行为,而和父亲有过争执,但当他看到父母晚年相濡以沫的情景时,也不禁想落泪。“我9岁才被母亲接到重庆,见了父亲一面,之后很少联系,多半都是自己住校。但当我翻阅父亲晚年写给母亲的信时,才了解他原来对家人有那么细腻的情感。”
1954年,田汉率中国京剧团赴云南慰问解放军,他给北京的安娥写信说:“你已回京否?为什么不见只字来?应该知道我是如此念你。母亲处也请你去看看,听说她老人家又有小病,已好些么?”之后,田汉又在浙江写信:“亲爱的,到这里住了三天,完成了《白蛇》初稿……我们住在一百号,下次一定同你来,也住一百号。”
1956年,安娥在郑州观摩豫剧演出时突然病倒,中风不语,半身瘫痪。田大畏说:“父亲始终鼓励母亲别泄气,要同病魔做斗争。他给母亲找最好的医生,给母亲读报、读文件、讲国际形势。为使母亲不完全脱离文艺界,父亲无论到外地参观游览还是观摩演出,都尽可能带着母亲。”其实,当时田汉的处境也不好,很压抑,即便如此,他还坚持多年如一日,找来小故事和笑话,耐心地讲给安娥听。在田汉同常香玉等艺术家的合影中,总能看到安娥灿烂的笑容。
有一天,田汉在颐和园创作,听说安娥突然生气了,非常不安地写信给她:“……你昨天回去生了气,不吃饭,生了谁的气呢?应该始终保持心境平和,乐观,这样对于病才有好处……两三天后再回来开会。同你到万寿山玩玩吧。”
安娥中风后失去了写作能力,1961年,她在广东养病时,勉强用左手给田汉写了一封信。田汉收到信后无比高兴,立刻回信说:“……信皮上写得花花搭搭地像一幅画,但绿衣使者给正确的投到了。知道你又顽强地在练习用左手写字,我多么高兴……汉”安娥在上海养病时,田汉不时写信叮嘱:“棉衣找给你,不知对不对”,“四川带去的药,一定要做成药丸,按时吃一年再说,不要忘记。北京的人都好,不要挂念”。1963年,田汉因病在北京住院,他在病床上仍关心着在昆明疗养的安娥:“亲爱的,我的病好转,勿虑。听说你安心静养,我放心。”
“文革”期间,田汉被分配到顺义牛栏山劳动锻炼。行动不便的安娥总要陪田汉到车站,目送他离去,有时甚至拖着病残的身子,跋涉到市郊看望丈夫。1968年12月10日,田汉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安娥也被定为“王明苏修特务”,受到迫害。1976年8月18日,安娥谢世于北京隆福医院。
“缕朝霞,伴着几点炊烟;我送你,在汉水边。”战火纷飞的1938年,安娥以一首《朝霞曲》送别重聚的田汉;2014年,新中国成立65周年,我们送你,田汉,在声声国歌唱响之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