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小说的女性救赎之途
2015-02-10葛冉冉
葛 冉 冉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铁凝小说的女性救赎之途
葛 冉 冉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铁凝作为一个复杂、独特、不可忽视的女性作家,始终保持旺盛的创作热情并以其别具一格的视角塑造了一系列敢于袒露内心、 勇于打破世俗的女性形象。她立足于女性自身生存体验,描述女性生存困境,解读其身陷囹圄的病症之源,探寻女性重获新生的可能性,在无望的沼泽中走出一条铁凝式的女性救赎之途。
铁凝;女性;创伤;救赎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后期的文学重新举起“人”这面大旗,对“人”的内涵意义进行书写、重铸民族性格成为时代主旋律。“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对文革暴力在人性上的践踏进行控诉,呼唤人道主义的回归。在这样的浪潮下,铁凝开启了人性探索旅程,行文之间带有浓厚的人文关怀。铁凝对女性人物题材的书写来自于现实生活的个体体验,对一些“伤疤”更不乏尖锐的揭露。与鲁迅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相似,铁凝最终也不过是引起“疗救的注意”以求获得良方。纵然铁凝小说的题材、视角、叙述方式千变万化,其本质却始终如一,即对女性的关怀与爱。女性身陷困境不仅是男权文化意识形态束缚的结果,更是源于自身的惰性。然而铁凝认为,即使太多外在未知因素使人异化,人性中善的东西还是会给人救赎的力量。铁凝在作品中阐述一种理念——希望女人能在无望的沼泽中开辟出救赎之途,力图在超越现有的种种价值标准上,重新塑造属于女性的形象。
一、儿童神话消解——创伤性童年书写
“创伤”一词最早源于希腊语“损伤”,指由某种外部力量直接导致的身体损伤,同时也指由某种强烈的情绪影响造成内心的损伤。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到:“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而“创伤性童年书写”则指儿童在成长历程中遭受的精神创伤。精神分析学派认为,童年创伤经验在人的记忆中存留最久,影响最大,成年人的一些异常行为,往往由其导致。“创伤记忆的重要意义在于,这些个人的、感伤的、琐碎的故事正是代表了个体独一无二的精神结构,它暗含着另一种真实、独立思考、进入历史深度的可能。”[2]
马斯洛认为在人格塑造的过程中,家庭具有主导作用。传统家庭中要求长幼有序、夫妻和谐、兄弟和睦,肯定家庭对成长的正面影响。而铁凝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大浴女》、《玫瑰门》中,她着笔于家庭内部亲情、道德、伦理的失衡,追踪主人公在成长过程及成年后所受的影响,探求儿童神话消解后自救的可能性。
(一)黑暗童年的生存布景
《大浴女》中的唐菲生活在一个生命如草芥般丧失尊严的年代,作为“女流氓”唐津津的私生女,黑暗的童年悲剧已然注定。在互相攻讦、互相敌意的社会里,“私生女”的标签跟随她离开北京来到福安,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在这种精神重压之下,唐菲产生了深深的焦虑。霍妮认为焦虑是一个人在充满敌意的社会里所体验到的孤独与无助感。体现在唐菲身上则为一种身份焦虑,既有唐菲在家庭环境中身份无着的焦虑体验,同时又有她想要融入同伴却被排斥的失落,更体现为成长过程中的缺爱与迷茫。唐菲不知道父亲为何人,母亲更是被残害致死,原本平衡的家庭结构被打破,赋予生命能够确定自己身份的两个人都先后离开,留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非常态的世界里,带着“我是谁”这一无人回答的疑问苦苦挣扎。心理学认为儿童受到群体生活中的排斥,孤独感会导致其成长过程的心理变异。许多作家都对儿童被排斥的心理体验进行书写,如王朔《动物凶猛》中性本善良的马小军异常残酷地攻击他人,《刺青时代》中小拐由于腿疾受到同伴嫌弃,虚构出拜武林高手为师的谎言,他们通过这些非常规的手段发泄内心的抑郁。唐菲的高傲、冷艳、玩世不恭正是对排斥的反抗,对焦虑的宣泄。她以透支青春的 “坏” 、不可一世的张狂对抗外界的刻薄。对尹小荃谋杀的参与是身份焦虑在心灵投射的结果,她不能接受唯一有血缘关系的舅舅成为他人存在的身份证明人,谋杀同为私生女的小荃更是对自我身份的坚决否认。她与小崔结婚、与众多男人的性交易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确认。
唐菲是软弱的,是创造美与毁灭美的复合体,她用尽一生去追寻,却又走回孤独的起点,为了从孤单中突围付出太多,却终成枉然。她无力证明自己,寄希望于那个从未出现的父亲来摆脱私生女的标签与诟病,做回单纯快乐的自己。在唐菲身上,童年创伤性经验成为纠缠她一生的情结,构成了她的过去,注定了她的未来。
(二) 家庭伦理变异中的解救焦虑
霍妮认为婴儿出生后有两种基本需求:安全与满足。这种需求必须依靠父母才能完成,如若缺失真正的温暖,孩子则会产生不安全感,并对父母的不良行为产生敌意。子女的恐惧感与亲情之间产生矛盾,使其不能表达对父母的反抗,必须克制内心敌对情绪,然而缺爱的现实促使其将直接反抗转换为间接。由于《大浴女》中章妩缺乏表达母爱的能力,与唐医生结合生下私生女尹小荃,不仅给家庭带来耻辱,更让仅存的母爱离小帆远去。小帆对妹妹小荃的怨恨,是弗洛伊德“伊谛普斯情结”在母女关系中延伸的结果。弗洛伊德认为“做父母的往往引起孩子的伊谛普斯情结……到了有新孩子的时候, 伊谛普斯情结乃扩充为一种家庭情结。 其自我的利益自此而受到妨碍, 于是对于新孩子不免产生一种厌恶之感, 而有去之而后甘心的欲望”[3]。因为小荃的可爱取代了小帆在家中优越的位置,这种敌意与怨恨促使她对谋杀事件的不自觉参与,然而小荃之死却成为她童年沉重的心灵创伤。
家庭是儿童最主要的活动场所,变异的家庭伦理关系会给孩子带来巨大伤害。童年的创伤像癌细胞般根植于尹小帆的心里, 随着岁月不间断地扩散。她远走美国,让负重的灵魂四处漂泊,希冀得到解脱。丹尼尔·夏克特认为“人们对具有情绪创伤意义的事件的记忆是持久且相当准确的,但有时也会随时间流逝而发生衰退和歪曲。若某人真的曾经历过某一创伤事件,那么,他几乎总能记住这一创伤事件的核心经历;如果说发生记忆歪曲的话,那么这种歪曲一般都限于特殊的细节问题。”[4]在小荃问题上,她不敢正视自己的过错进行赎罪,而是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他人,告诉自己:“不是她拉尹小跳而是尹小跳拉住了她,她是被动的,被‘拉’就是被阻止。”[5]195在众多救赎方式中她选择了推卸与逃避,选择另一种文明进行解脱。她将自己当成美国人,每次回国百般挑剔无理取闹,排斥与亲人的血脉相连,拒绝中国文化的困扰。她迫切地用西方个人主义缓解负罪的心理,却制造了更大的悲剧。一边是中国,一边是美国,她苦苦挣扎却无法真正停靠任何一边,对原有的文化产生恐惧,又不甘心对他国的文化全部妥协,从而陷入精神的失落与幻灭之中,最终错过回到人性最朴素的原点。
当儿童长期生活在“常态的不正常家庭”里,亲情被淡漠所取代,家庭与社会共同塑造一个压抑的场景时会对周围缺乏安全与信任。虹影在《饥饿的女儿》提出 “我是不是多余的人?”的疑问,主人公难以信任地融入大家庭生活,从而产生局外人的恍惚。《在细雨中呼喊》中的“我”带着身份焦虑在亲生父母与养父母间徘徊。《玫瑰门》中的眉眉5岁时推妈妈怀孕大肚子的举动是潜意识里“遗弃焦虑”的转移,眉眉的母亲是个散漫的女人,从不对她严格要求,表面上民主的家庭氛围,却让她感觉不到母爱,不受欢迎地被外婆接纳时,寄人篱下之感更是萦绕心头。看到大黄因为一块肉而被分尸的惨状,目睹姑爸下体被插入铁条惨死的场景,承受初恋对象被捉奸在床情感破灭的苦楚,见证司猗纹为了“革命”对妹妹司猗频的利用。人性的阴暗面未因她是小孩而被掩盖,成人的暴行在眉眉心中埋下了挥之不去的恐惧,作为那个年代的胡同特产,这些记忆构成她一生难以尘封的记忆,这些少女时代的创伤与生命意识的萌动长久并存。
这些令人难堪的记忆,是外婆在无形中带给时代旁观者眉眉的,内心的创伤使得她在希望与绝望中挣扎,她在不断否定外婆的同时也在不断认同和拒绝。对眉眉而言,缺席的母亲是她生命中模糊的幻影,而日日相伴的外婆才是具体存在的“母亲”。在司绮纹看来,眉眉与自己不仅是血缘关系,而且在相貌、性格上成为其生命的延续。眉眉是她年轻时的影像,为了自己的曾经,她开始对眉眉进行“你就是我”的占有和改造。司猗纹把命运强加给眉眉,既是骄傲承认女性身份的方式,更是报复女性自身的途径,怨恨让她把年轻的生命变成她的复制品,成为男性文化要求下的女性。眉眉对母系血缘关系(典型的男性秩序)的“生命复制”感到惊恐,看到母亲卑微的生命本相,她拒绝成为下一个司猗纹,以决绝的姿态逃离母性宿命。苏眉的出逃不仅是对母系中女性生活状态鄙弃的表达,更是对母系女性精神状态的背叛,她要大声说出“我不是你”!然而,在逃离女性命运轮回的过程中她痛苦地发现血缘纽带使她们“形成了一种被迫的亲近”,苏眉最初无奈地选择以“绝育”的极端方式摧毁继承者,逃脱女性命运的代代延续。但是当苏眉注意到司猗玟头上的疤痕时, 苏眉“ 初次意识到婆婆也是有过丈夫, 一个说打就打的丈夫。 她竭力忍住泪水, 这忍不是害怕婆婆看出她在她面前表现的哀伤, 是因为她从婆婆的眼泪里看见了一股又一股活生生的欲望。 ”[6]苏眉在最终的感动里宽容了司猗纹, 理解了以人和女人双重身份挣扎一生的司猗纹。她走出了童年创伤的羁绊,穿越重重阻隔,走进对母性血缘谱系的认同,伴随着女儿的出世在烈火中重生。
二、在暴力中寻找温情——文革记忆解读
相对其他的文革叙事,铁凝并未将视角定格在文革暴力的细致描写上,去刻意渲染苦难记忆,而是巧妙地将人的主观意识融入文革日常生活,真实再现文革中小人物内心世界,将文学作品的内涵上升至历史高度。正如王家新所说:“如果不面对历史,不深入到社会、人性、政治、文明的深处去从事勘测和批判,不回答历史对我们一再提出来的问题, 艺术会获得自身的尊严和力量吗?”[7]铁凝以勇敢的方式, 将这场闹剧理智地、率真地传递给读者。铁凝写出那个年代暴力的日常化以及如何成为人们经验的一部分,在长期充满血腥的社会里,暴力自动成为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铁凝通过对人性深处的扫射,与苦难的文革记忆连接起来,使历史成为人生命展现的舞台。
(一)人性自我的内外冲突
《大浴女》是铁凝对文革历史书写的一部力作,在小说中铁凝烛照了个体生命最灰暗的角落,从日常的点滴情节折射出历史症候。文中小跳一家的种种不幸都归结于章妩的“失贞”。苇河农场长期的夫妻分居政策,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匮乏的食物供给,使章妩身心疲惫。文革高压的政治扼杀不了人性内在欲望的需求和释放,面对食色只能选其一的纠结,章妩大胆追求个性解放,争取作为人最基本的权力。在追求过程中有些不尽如人意,她丢失了母爱的功能,与大女儿小跳之间,几乎永远不能同时快乐同时悲哀。“不存在母性的‘本能’:这个词无论如何不能用于人类。母亲的态度是由她的整个处境和她承受的方式决定的。”[8]家庭、社会、个人等多重身份撕裂着章妩的灵魂,在精神上获得自由的同时,也伴随着痛苦,她无法具有超越世俗的宗教情怀,不能获得最终解脱。欲海中的挣扎与沉沦最终导致了小荃的出世与死亡。唐医生自杀,夫妻感情貌合神离,与子女的感情裂痕不断加大,她与尹亦寻晚年习惯性的莫名争吵,对整容的狂热都是一种隐喻,章妩带着文革的创伤记忆进行另一种“浴”,试图通过整容埋藏过去否定曾经。虽然她一直在赎罪,可是她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罪,作为人她是混乱与模糊的。孟子说“人性本善”,然而时代、社会、环境逼迫人不断发生潜移默化的变化。人性中的善恶像白昼与黑夜一样相互纠缠,成为时代光合作用下的嬗变,生存成为一种间接的悲剧性存在。
(二)边缘与漩涡中的文革记忆
铁凝在《玫瑰门》中展示了女性生命历程的真实景象,一个个善良的灵魂在历史的重压下扭曲变形。她将矛头直指在政治口号掩盖下的暴力事件,表现出普通人在权力面前的异化。司猗纹是权力面前异化的牺牲品,文革中她费尽心思委曲求全,以求与时代同步,离开边缘人的境地,却与社会严重脱节,陷入生活的漩涡。作为一个手无寸铁的家庭妇女,她在岌岌可危的位置上挣扎,即便下一秒会被踩在脚下,这一秒还要奋力扭转。铁凝实现了人物由“单色”向“杂色”的完美转变,司猗纹身上有恶的光彩,恶的背后是被认同的渴望与旺盛的生命力,在生存的缝里钻来钻去,永不放弃。铁凝笔下的这一形象超越了张爱玲笔下曹七巧单纯的“恶”,更具体更真实。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如果循规蹈矩她可能会得到更多俗世幸福,而钟爱自由的天性会沦落丧失。从公公手里抢回自主权的一刻,司猗纹就确定“灵肉分离”的自救策略,让“肉”无所顾忌地迎合现实,以求达到“灵”的希冀。为了表现革命的忠心,不惜捏造事实,出卖妹妹。一句“装副假牙”的安慰与妹妹撩衣襟收钱的动作就抵消了那“烧焦的乳房”的刺激。司猗纹越是讨厌什么就逼迫自己去做什么,伴随主动上交的家具房产,她将自我也交了出去,突来的大雨在洗去罪孽与内疚的同时也颇有几分凄凉与悲壮。当外调组通过她了解华致远的状况时,在果敢表现的背后,隐蔽的“灵”浮出水面,只有想起那个年代中的华致远,“灵”才会纯净如洗。司猗纹走到生命的尽头像婴儿般生活时,看一眼一生未见的华致远是唯一的愿望。华致远是司猗纹“灵”的载体,象征生命中她曾拥有的纯真、激情、自由。铁凝通过司猗纹形象的塑造,写出时代压力下人“不得已的生存哲学”,直达黑暗的深渊,更展现了苦难中女人生命的韧性。
三、本真生命底色与仁义社会角色的较量
“仁义”思想源远流长,“仁”最初的要求是“重德”、“敬德”,经过长期的发展,“仁”的内涵演变为“亲亲”、“爱人”。在当代文学中,铁凝是一个朴素、踏实的传统文化沉浸者,对“仁义”价值观的扬弃,是铁凝独特的现实维度。作品《永远有多远》通过对白大省这个人物的塑造,铁凝再次思考女性自身的弱点,并提出在物欲漫延的当下“什么样的生存哲学适合我们”这一大大的疑问。
“白大省”这个名字如若细细品味则别有一番深意,白是无用,大省是彻底醒悟,组合的本身就是一种无奈与无望的反抗。作为个人,她的仁义、和善总是带来吃亏,作为社会角色她则成为仁义的代表、道德的楷模。家人、同事、朋友谁都可以使唤、伤害她,并将仁义的光环作为奖赏。她的一生也有那么几个追求者,但爱的起点与高潮都是仁义,关朋羽说“你真善良”,夏欣感慨“你是我一生最想感谢的人”,郭宏将“你宽厚善良”作为自己无耻请求的理由。她所爱的男人们在无路可走时才会想起她,这就注定他们之间没有爱情。然而没有哪个女人不渴望被异性呵护,不享受被爱的感觉,情爱的欲望始终在大省的心中涌动。她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像西单小六那样妩媚妖娆,而不是躲在角落里静守青春的凋零。正是这种复杂的态度,使得铁凝的仁义叙事具有厚度、宽度。铁凝将白大省置于“仁义”与“欲望”的夹缝中,一方面仁义是对她的肯定,同时又遗忘了白大省的个人欲望,切断欲望实现的途径,使其陷入仁义的二律背反困境之中。
在困境中因为仁义的标签,白大省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她以为弟弟白大鸣从小体弱多病是自己的照顾不周,拒绝弟弟的换房要求会把他逼得无路可走,不接受郭宏的求婚他和孩子就会断了生路,实际上没有她的无条件付出别人的生活照样可以正常运转。虽然她知道自己想要成为哪种人,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更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真正价值。仁义让她质疑、否定自己的欲望, 更让她牺牲自己的欲望成全他人。她的一生都在追求欲望, 却一生都在向仁义迈进。作为社会中的个体,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角色:社会化的我与本真的我。铁凝在此用诗意的笔触展现出女性社会自我与本真自我的较量,在这场比试中本真自我失去了先机。然而在物欲横扫的时候,善良已经千疮百孔,在一轮又一轮的现代性体验中迷失了归去的路。铁凝将视角投射在迷惘中,对古老的思想进行深度的历史思索,发出永远有多远的追问,使人哑口无言。白大省就像善良离开时的残留物,以一种偏执略带苍凉的姿态救赎着生活的冷酷。
四、罪与罚的迷惘与宗教救赎的冲撞
(一)自省与自救的张扬及徒劳
《午后悬崖》中的韩桂心成长于扭曲的家庭氛围中,批判父亲成为母女二人每日的必修课。在潜移默化中她成为仇恨教育的牺牲品,本应天真快乐的童年笼罩着罪恶的阴霾。成长经历促使她形成深层次的心理:对外界的嫉妒、敌意。嫉妒的本质是对自由精神追求的缺失,是人们长久处在偶然性机遇得失中的绝望心理,并容易转化为一种恶意。当韩桂心看到同学有自己没有的漂亮蝴蝶结时,竟以高烧三天的方式报复母亲。“午睡时我做了一个梦,我史无前例地梦见了我的父亲,我梦见我父亲拎着一只蒙着丝绒的洋铁桶到幼儿园看我来了,他是那么和蔼可亲,那么高大完美,那么十指齐全,双手的小拇指都好好地长在各自的位置上。他向我走过来,掀去丝绒,顿时从桶里蹦出一群叮咚作响的铁皮猴。我欣喜若狂,高声叫着陈非陈非你睁眼看看,你有这么多铁皮猴吗……”[9]25在弗洛伊德看来,梦是人们潜意识中各种欲望的外在体现,通过梦境我们发现她向往父爱与优渥生活的强烈意愿。然而当梦醒时一切都成为幻影,嫉妒的本能使她将陈非推下滑梯。畸形的母女关系是其杀人的另一重要心理原因,她潜意识中继承了母亲的仇恨,杀人事件是有预谋的策划。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来自于对男性的普遍怨恨,由于父权、父权虐待而产生的恨由市长奶奶、张美心的身体一点一滴渗入韩桂心的骨髓。
孩子本应该是健忘的,但是韩桂心永远无法遗忘那一幕。从此她百般折磨爱她的母亲,斜面的屋顶等时常勾起她不堪的回忆。当她由丈夫的过去发现世界上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事件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平衡。然而正如村上春树所说“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10]同样罪感难以逃避,它会成为生的一部分。当她不能生育,在家中的地位岌岌可危时,罪感重新萦绕心头:“我偷着思量这么久远的惩罚终于来临了:他们不让我有孩子”[9]46“人们不会强迫女人生孩子:所能做的就是把她禁闭在某种处境中,怀孕对她来说是唯一出路。”[11]不能生育是对一个女人最严酷的惩罚,是当前性文化政治惩戒女性的基本模式,因此道教的“承负说”对韩桂心有极大的震慑力。《灾病症书欲藏诀第一百七十六》中说到:“夫先人但为小小误失道,行有之耳,不足以罪也。后生人者承负之,畜积为过也。”[12]515“胞胎及未成人而死者,谓之无辜承负先人之过”[12]564如果祖先做了错事,后代为其承受过错,甚至会殃及腹中胎儿。韩桂心认为由于自己种下的恶果,导致孩子受到牵连迟迟不能来到人世,她在挣扎之后决定赎罪。她将自己的罪行进行录音并找到孩子的父亲希冀得到谅解,然而当公开的忏悔会有损她的现实利益时,她又全盘否定试图掩盖过去。过程的张扬与失败的忏悔结局形成鲜明对比,恶战胜了善,她将永远无法挣脱历史的沉重,无法解脱。
(二)罪感与救赎的交融与冲撞
“救赎” 一词源于《圣经》,“人在‘原罪’之中无力自救,上帝不忍心自己的儿女永远沉论,乃主动差其独生子耶稣基督‘道成肉身’,降世为人在十字架上为人类代受死亡,用宝血作人的赎价”[13]因此“救赎”建立在罪感之上,二者紧密相连。有罪就有忏悔,“忏悔意识是一种以个人为本位的个体作为有限存在返回无限真实的心理意识,它带有浓厚的西方宗教文化背景。它的目的在于不断地否定旧我,实现人格的自我超越。”[14]忏悔意识是铁凝在《大浴女》中深入女性内心的重要途径,通过对个人原罪的拷问,人物灵魂由恶转善,从而获得救赎与重生,尹小跳便担负着这一隐喻。尹小跳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其身上有多重原罪,对小荃的谋杀、对母亲的报复、对唐菲的利用、对陈在的占有。沉重的负罪感深深地压在尹小跳的肩上,她无法摆脱内心的折磨,尹小荃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她注视着她,注定她要不断反思与忏悔自己卑劣的欲望。
尹小跳说: “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心尽职,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着你的人最终也能粲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地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 是谁? 尹小跳经常这样问自己。 她的心告诉她, 单单是爱和善良是没有这样大能耐的,那是尹小荃。”[5]175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阴影让她惶恐不安,付出终身的努力去治疗创伤,铁凝让小跳以宽宥的心态进行忏悔获取解脱超越世俗。她宽宥了母亲,在道德标准审母的背后是母女温情的消失殆尽,对母亲无言的冷漠一直延续到了成年,直至看到母亲被他人羞辱无助唤起小跳重新关怀的渴望,她体会到长辈就像自己的孩子,自己必须具备这种胸怀。她以宽容消除多年来的隔膜,她要去理解母亲而不是仇恨她曾经的错误。她原谅了一直伤害她的方兢,对他的认识还不清晰时,小跳会为方兢的轻浮、花心痛苦,而当她认识到方兢不过是在兜售和利用自己苦难经历的知识分子时,她释然了,严肃地拒绝他的拥抱同时祝愿他幸福,小跳走出虚假的爱情城堡仍然有情有义。她原谅了一直逃避责任的父亲,尹亦寻用沉默遮蔽家中的丑闻,辜负小跳的期望。而当小跳与父亲大吵之后,她突然发现父亲的软弱无助,不再对父亲毫无原则地崇拜,而是冷静审视父亲的可怜与苍老。最后她宽容了一直与她争夺的小帆,从风衣到男人,她突然发现小帆不再可恨,而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原罪的森林里乱撞。
对爱与性的偏见在陈在的温暖下消失,小跳认识到性并不丑陋,当它与爱结合在一起时散发出最美的光芒。“拥有一个女人,就是战胜她;他深入到她体内,就像犁刀插入犁沟中”,陈在在性爱中“我要操死你”的呓语,是对小跳赤裸的占有,然而爱一个人并不是占有他,人生追求完整,完整的存在是虚妄,得到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追求到的幸福却不是想要的曾经。“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5]309这是小跳回应孟由由的话,戒指代表婚姻与承诺,外在的完整不能替代内心的完善,小跳知道陈在的爱并不完全属于自己,不能伴随一生。小跳以人格魅力赢得陈在,最后又放弃了这份爱。当女性从沉重、虚伪的文化中解脱,才有显示人格本真、脱胎换骨的可能。尹小跳成长显示女性自我救赎的可能与艰难,她在无所皈依的叛逆中战胜自己,拯救和完善了自己,女性作为主体性存在不再将婚姻作为女性救赎道路的终结。
铁凝在作品中以“大老实的态度”书写普通女性的悲喜,将人物置身于广阔的历史,展开对人性、欲望的深度挖掘,体现出普遍的人文关怀。面对生存的苦难,人性的异化与毁灭往往成为必然。然而铁凝并不绝望和逃避,总是要在黑暗中寻找一些光亮,她笔下的人物都在苦苦救赎,司猗纹、章妩、眉眉、小跳等众多女性在历史的阴影中走出了自己的救赎之途,即使前面无路可走注定失败也会一直走下去。在一系列自省的背后,是铁凝对生活的温厚关怀,小跳、眉眉等女性救赎的完成体现了铁凝对女性美好未来的信心与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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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何瑞芳]
Female Salvation in Tie Ning’s Novels
GE Ran-ran
(School of Humaniti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325035, China)
Tie Ning, as a complex, unique, and cannot to be ignored female writer, always maintains exuberant creative enthusiasm and shapes a series of female images daring to reveal themselves, and to break the common customs with her unique angle of view. She, based on her own life experience, describes female survival plight, interprets the source of the imprisoned disease, explores the possibility of a new lease of life, and paves a way for Tie Ning’s female salvation in the hopeless swamps.
Tie Ning; female; trauma; salvation
2015-10-14
葛冉冉(1991-),女,安徽淮南人,温州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当代文学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1671-5977(2015)04-0085-06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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