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疼》的呐喊及其得失
——陈希我小说研究之五
2015-02-10赵海涛
赵 海 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我疼》的呐喊及其得失
——陈希我小说研究之五
赵 海 涛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我疼》是对我们生命中无处不在的疼痛的呐喊,是对我们平庸的生存现状的不满与抗议,是对我们不知痛痒的灵魂的俯察与关照,是对我们苟且偷安的精神的追溯与拷问。精神之维的感知与抚慰要靠肉体的痛感来确认,缺少对疼痛苦难的认知与感触,我们将很难抵达精神之维与灵魂之域,抵达不了精神之维与灵魂之域,我们就只能生于浑噩活于表面,这是一种肤浅苍白的人生,更是一种不值得过的人生。
陈希我;《我疼》;小说;呐喊;得失
《我疼》是陈希我发表在《红豆》2004年第5期上的一部短篇小说,现收在其小说集《冒犯书》、《我疼》之中。一个从小就饱受牙疼折磨的女孩,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生命中出现的各种疼痛越来越敏感,她在疼痛时的表现及对疼痛不可忍受的诉说都令她成为身边人眼中的异类。她的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母亲相信疼痛是可以从小预防的,母亲很少诉说自己的疼痛,她认为她们那一代是从患难中走来的,所以应该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即使她们自身一直经受着疼痛的折磨,即便她们与疼痛为伴。她的父亲是一位救死扶伤的名医,长期面对病人的挣扎使得他对所谓的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当亲身经历病魔的折磨而不可忍受时,他选择使用镇痛剂“杜冷丁”,令自己安详而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父亲的最后经历使女孩对这种可令身体没有疼痛的杜冷丁十分向往,她以爱的名义千方百计地接近父亲的助手,就是想尝试一下没有疼痛的人生是怎样的。得到杜冷丁后,她感受到了没有疼痛的人生,她对助手说她之前爱上的其实不是他而是杜冷丁,她的言行令助手颤栗,助手用盛装杜冷丁的针剂瓶将自己的手扎出了血,她却在这一刻突然爱上了助手。当助手要离去时,她苦苦挽留,她再次感受到刻骨的疼痛,杜冷丁带来的快乐与此时的痛苦是不能相比的,快乐是一时的,疼痛是长久的,她将抢来的针剂瓶对准自己的心,以杀心来结束这无休止的疼痛。她被送进了戒毒所,她母亲与助手来看望她,说等她出去开始新的生活,而她却对这新的生活不抱有什么期望,她认为不论是她母亲还是助手或其他人,都是不懂得疼痛的,在她眼中,不懂得疼痛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得人生呢?《我疼》是对我们生命中无处不在的疼痛的呐喊,是对我们平庸的生存现状的不满与抗议,是对我们不知痛痒的灵魂的俯察与关照,是对我们苟且偷安的精神的追溯与拷问。通过呐喊,陈希我告诉我们,这肉身不仅是一种苦难的存在,它至少还有一度精神之维,精神之维的感知与抚慰要靠肉体的痛感来确认,缺少对疼痛苦难的认知与感触,我们将很难抵达精神之维与灵魂之域,抵达不了精神之维与灵魂之域,我们就只能生于浑噩活于表面,这是一种肤浅苍白的人生,更是一种不值得过的人生。因为我们活得不知疼痛,所以陈希我站出来提醒我们,以便我们更好地通达生存之内核,而不是停留在一种无意义活着的层面。这是一个有良知的作家在不忍面对生命的荒芜时而产生的危机感与责任感,也是一个慈悲的思想家在观照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时而有的使命感与拯救感。然而《我疼》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在书写生命的疼痛时,由于主人公及其经历设置的欠妥,导致这篇小说没能达到更加深刻的追问。
一、“生命的疼痛如此尖锐”
应该承认,我们的生命充满疼痛与苦难,这是生存的本质与实相,是怎样也遮蔽不了的现实与本真。只要活着,我们就要面对与忍受种种疼痛与苦难的袭击,无穷无尽不死不休——对于活着的生命而言,死亡不也是另外一种更大的疼痛与苦难吗?为了活着,我们忍受疼痛,我们寻找各种各样的方法来消除疼痛,疼痛与我们的幸福生活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小说中那个对疼痛极为敏感的女孩就感受到了这与生俱来的切肤之痛。她母亲由于饱受牙疼的折磨,所以在女儿小时就督促她勤刷牙,恐怕女儿长大后也像她一样,可不幸的是母亲的牙疼基因已经遗传给了女儿。虽然女儿自小爱护牙齿,可是长大后牙齿还是坏了,也与母亲一样开始经受牙疼的折磨。第一次在手术椅上治疗牙齿的疼痛经历让这个女孩刻骨铭心,以至于她认为这梦魇一样的感觉会困扰她的一生。因为父亲是医生,她对疼痛的医学原理有一定了解,看见一些身体现象,她就用知道的医学术语进行解释,这让她的老师及同学都对她没有什么好感。老师认为她总是讲怪话,她却说那是因为她疼,老师认为这是她的矫情。随着年龄的增长,各种疼痛随之而来,她更加感受到了一种不可逃避的疼痛:
生命的疼痛如此尖锐,我无法回避。头疼、牙疼、肩疼、肌肉疼、跌打损伤疼,我的整个人生就是如此尖锐而赤裸裸。我还想到了死,那是怎样一种极端的疼?那是一生疼痛的总复习。可是疼痛是不是有极限?超过了这个极限,感觉疼的生命就不存在了,所以死又是一种解脱。我曾经苦苦寻思怎样死,怎样死法才不疼……人该怎么死才不难受呢?[1]8
死不仅是对生命的终结,也是对生命中所有疼痛的终结。因疼痛的不可忍受而想到去死,可见疼痛对生命的伤害已经达到了一个怎样的程度。即使是死,也要有一种不疼不痛的死法,否则这种死法就是不足取的,不可知的死亡深渊在这里给不堪忍受的疼痛让步了,生命的脆弱与卑微于此得到承认。可是往往在很多时候,这脆弱与卑微是被遮蔽住的,人们不愿意承认生命中的某些疼痛——因为这些疼痛关乎隐私,一旦揭开,就等于是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因此要么缄口不言,要么竭力逃避。比如这个女孩有一次因为痛经而被送进医务室,生理老师告诉围观的同学们,这是一种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可就是这个“正常现象”直接让这个女孩成为众矢之的:
那以后我简直无脸面对同学们了。男生们总是用特异的眼光看着我,好像我就是生理实验室那个人体标本,他们已经破译了我的秘密。而女生们也怪起我来了,因为我连累她们也成了标本,暴露了她们的秘密。她们竭力避免人家把她们跟我联系在一起,排队,男女分队,她们就挤在一起,躲我远远的。[1]9
原来疼痛也是关乎性别涉及隐私的,不同性别群体的疼痛对于异性而言是难以启齿的,即便这疼痛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人们不仅不能忍受疼痛,还不能忍受那些专属自己性别的疼痛被异性得知言说,这些专属性别的疼痛是与道德廉耻直接挂钩的,好像异性知道了这些疼痛,就是将自己这个性别的同类一起给出卖了似的,这不仅有关道德廉耻,还有关“同类”的切身安危。在疼痛面前,生命是可以不重要的,但是道德廉耻一定是重要的,可以放弃身体这个存在,但绝不能让人窥探到这个身体及其背后的秘密——那些痛与痒。陈希我此处对身体的这个描述与揭露,其实是针对中国文化中那种看重道德廉耻而忽视身体存在的传统(当然,此处并不是说道德廉耻不重要,而是究竟该怎样重新认识的问题)。中国传统文化中,一方面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来强调此身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却又高扬舍生取“义”,人可以或者应该为了某些道义、理念或原则而凛然赴死,否则就是苟且偷生、人人不齿。很多时候后者都将前者遮蔽住了,以至于我们今天仍旧没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自己的身体。生命身体与道义理念二者之间的关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大家在面对这个问题时,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得过且过,要么以理杀人,中国人之所以在精神深处有这么多的困境,其实是与我们的哲学家与文学家较少对这些问题进行思索与解答的缘故,以至于今天在面对诸如此类的张力与悖论时,我们大都无所适从,这不仅是时代给我们的困境,更是传统留给我们的困惑。如今,是我们应该正视这些凸显在生命中的尖锐疼痛的时候了。
二、“痛苦到底有没有记性”
也应该承认,我们善于遗忘曾经的疼痛与苦难,这是我们大多数人得以快乐生存的前提。正是由于生命本身存在太多疼痛,我们无法承受如此之多的曾经,所以我们选择让历史去帮我们铭记,这是我们的聪明之处:将自己承受不了或不愿意承受的曾经交给历史,一来证明我们不忘本,二来声明我们其实并没有打算忘记曾经,我们还是在铭记,我们总是试图让自己相信历史与此在共存、疼痛与快乐同在。可是,我们却没有发现,那些载进史册的曾经很多时候都成了我们茶余饭后的津津乐道与评头论足,它对我们的现实生活产生了多少实质性的影响呢?人类更多时候是一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存在,所谓的前车之鉴与其说是一种应世之智,毋宁说是一种害怕疼痛、避免疼痛的胆战心惊。在真正面对疼痛时,所有的前车之鉴都成了隔阴之谜,人们似乎不仅不太相信他人对于疼痛的经验与诉说,也不太信任自己对曾有疼痛的感触与认识。面对生存的疼痛与苦难,似乎一切经验之谈都成了无意义的说教。只有在面对活着时,人人才不亦说乎。生命中的疼痛在要活着这个天大前提之下开始黯然失色,它退居了,它被屏蔽了,疼痛没有记性。
可小说中的这个女孩却对疼痛有种热烈的记忆,她知道她很疼,她一直在诉说展现她的疼。第一次痛经使她在同学们面前变成异己的存在。第二次痛经时她跌倒在学校的跑道上,被送进她父亲所在的医院,女医生检查了那个痛的地方,这不仅令她有种被撕裂的痛苦,也令她第一次知道就是因为这个器官的存在才导致她接二连三的疼痛,检查过后女孩坚持要吃西药,因为西药见效快止疼效果好,可女医生是父亲的同事,大家都知道西药副作用大,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最后还是给开了中药。可在第二天深夜女孩又发生了第三次痛经,这次流血遍地,女孩疼的在地上打滚,父亲赶紧去找医院的主任来家为女儿看病,主任看过后依然认为这疼痛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结了婚就会好的,女孩刻骨的疼痛仍旧被当做正常生理现象来治疗。女孩听见这话后,她不仅对医学的效用产生了怀疑,也从女主任的话进一步追问疼痛:
结了婚就会好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结婚……我只隐隐感觉到结婚是一种更大的疼,被蹭,被压,被屠戮……然后,子宫被无情地胀大,肚皮被撑大,再阴道撕破生育,就好像便泌。你抓哪里都没用,扯断自己的手也没有用,没有救命稻草,你只能后悔,后悔!后悔为什么要结婚,种下孽种!为什么她们对结婚、对生育、对活着如此欢天喜地充满了希望?莫非就是一种诓骗?妇科主任诓骗女病人,老女人诓骗年轻女人,熬成婆了的诓骗还在当小媳妇的,妇女诓骗处女,母亲诓骗女儿,孕妇自己诓骗自己,痛过就忘,又想第二胎,痛苦到底有没有记性?诓骗到底有没有穷尽?[1]11
这真是令人心悸的追问,生命中的疼痛已经如此尖锐,可身历疼痛的人不仅一遍遍告诉他人这疼痛不值得大惊小怪——一来抹杀他人对疼痛的恐惧,二来多多少少含有赞叹肯定自己曾经战胜疼痛的勇气与光荣,即使那些曾经身历疼痛的人也会再次或多次重历疼痛,享受疼痛的挑战,好像那疼痛只不过是自己当时的浮夸与做作。疼痛是一种使人疯狂迷恋的病,病人会在这疼痛中爱上自己,因为自爱,所以也爱上了疼痛。人人如此,代代如此,我们对疼痛的态度与认知一直停留在遭受疼痛——谴责疼痛——仍旧乐于疼痛的怪圈之中,从来不会去想,这究竟有什么意义?人活着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吗?疼痛之于人的存在就是这样一种无关紧要的玩具吗?是人在玩弄疼痛,还是疼痛在玩弄人?是人在遭受疼痛,还是疼痛在遭受人?是人没有记性,还是疼痛没有记性?
三、“我要砸烂所有的药”
女孩的父亲是当地名医,可他仍旧患上了重症。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放疗化疗使得他痛苦万分,大概他也知道病是治不好了,就让助手给他使用杜冷丁,他比谁都清楚杜冷丁是用来做什么的,最后他平静有尊严地去了。没有生病前,他看着病人的哀号挣扎是没有多大感觉的,因为这疼痛与他无关,他的职责就是救活他们,至于病人在这中间在受多大痛苦与折磨都是他所不关心的,病人能否有尊严地离去也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可是当他身罹病痛时,他却不愿忍受这疼痛,他希望自己有尊严而无痛地离去,他之所以能这样选择是因为他是医生,他有这个特权,这是其他病人所享受不到的。
女孩父亲的去世使整个家庭坍塌了,一切都靠她母亲的苦苦支撑。这时已经没有人愿意再来治疗女孩的疼痛了,因为他们都在她的疼痛面前束手无策。女孩对疼痛依旧敏感,但她母亲开始对她总是大呼小叫的喊疼反感起来。母亲给她讲述她们那一代人是如何从艰难困苦中煎熬过来的,她们是如何地能够忍受疼痛与苦难,她认为女儿这一代已经非常幸福,女儿的行为简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还想怎样呢?女儿却顶撞起来:“我要怎么样?我要幸福!你说我够幸福什么了?我疼!你生下我,给我疼,你既然给我疼不能给我幸福为什么还要生我?你生了我不能给我幸福我自己寻找幸福还不行吗?”[1]17在女儿眼中,自己的疼痛都是因为身体的存在,而身体是母亲给的,换言之也就是说,这一切的疼痛都是母亲给的,母亲既然不能使女儿的身体免受疼痛,那为什么还要生下这个总是疼痛的身体?面对女儿的责难,母亲忍耐了并分析说是因为现在社会的阴暗面使女儿有了总是疼痛的心理障碍。女儿却辩道:“我不是心理障碍!我只是疼,跟社会阴暗面无关。我只是疼!疼!纯粹的疼!”[1]17面对无人理解与无处诉说的疼痛,女孩又说:
我恨大家不看我的病,我更恨我妈乱看我的病。自以为是。我恨她一向自以为是的逻辑。我要砸烂!我要砸烂所有的药!这辈子她到底信过多少灵丹妙药呢?你既然这么有灵丹妙药,为什么爸病时你也只懂得哭?你拿出灵丹妙药来呀你拿呀!别只会哭,还一套一套的,你拿呀!别让爸那么疼,疼死![1]17
这些刻毒的话语终于惹火了母亲:
就你会疼!妈像母兽一样尖声号叫了起来,我也到处不舒服呢!我还重度宫颈糜烂盆腔炎附件炎从来没有好过,我向谁去叫?做人哪能那么舒服![1]17
于女孩看来,她疼痛的病源是因身体的存在,而这身体却是母亲没有经过她的同意而私自带到人间的,她认为周围的人是没有办法理解她的疼痛的,即使是母亲也认为女儿的疼痛是一种心理障碍——与身体的存在无关,产生这障碍的原因是现代社会的发展及其阴暗面。她对母亲这种站在高屋建瓴的角度来审视疼痛根源的做法极其不满,因为这种结论看似宏观壮阔,却更加远离生存的本质与实相,根本就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这样的结论不但于她父亲去世前遭受的疼痛没有意义,即使对于她母亲现在亲身遭际的疼痛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分析不过是一堆空洞无物,与身体的存在没有什么太大关联(从身体作为存在之维所遭受的疼痛与苦难来说)。而女孩从自身的角度审视这具肉体,看似简单随便,但却更加真实直接地通向了生存的真际与实质,因为疼痛是无处不在无人不有的,即便是她的母亲,不也是一直遭受着难以启齿的疼痛吗?她母亲心中可以治疗疼痛的“灵丹妙药”就是她那些宏阔的分析和结论,这在女孩看来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她说“要砸烂所有的药”,她要砸烂的就是她母亲那些永不对症的“药”,只因这药与身体无关,与灵魂无关。
四、“你们不懂得疼”
女孩父亲的最后经历使女孩对那种叫做杜冷丁的药物极为倾心,她也想尝试一下杜冷丁带给人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美好的感觉。为了得到杜冷丁,她打着爱情的旗号接近父亲的助手,此时的她根本不爱助手。与母亲吵架后,她去助手的宿舍,在助手面前装疼,喊叫着要杜冷丁,无奈的助手只好违纪给了她杜冷丁。得到杜冷丁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了没有疼痛的人生原来是这样的滋润,可她在没有疼痛时却“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需要什么来填,我的身体简直都要迎了上去。那就是爱吧?我爱啊!我唤他。”[1]19原来没有疼痛的人生充满空虚,所以需要爱这种东西来填补,爱只是用来填补空虚的。女孩告诉助手,一直以来她并没有爱他,她爱的只是杜冷丁,这令助手极为失望心痛,他用盛装杜冷丁的针剂瓶将自己的手扎出了血,这一刻女孩却发现自己爱上了助手。女孩紧紧抱住助手,想让他留下,可助手坚持要走,女孩发现更大的疼痛又来了,她抢过针剂瓶就要向自己心上扎去,她要通过杀心来杀死自己的感觉,杀死自己的疼痛。女孩被送进戒毒所,她母亲与助手来看她,说等她出去开始新的生活,而她却近乎骄傲地对他们说“可是,你们不懂得疼”[1]22。在女孩看来,纵然从戒毒所出去,那也不会是什么新的生活,饱受疼痛折磨的她已经不对什么新生活抱有幻想,她之所以敢带着骄傲的语气对母亲和助手说那句话,是由于她认为不论是母亲还是助手或其他人,都是不懂得疼痛的,在她眼中,不懂得疼痛的人怎么可能懂得人生呢?不懂得疼痛的人又怎么可能懂得生活呢?没有疼痛的人生,不过是一种空虚的人生;没有疼痛的生活,不过是一种无聊的生活。为什么人生或生活一定要有疼痛感呢?陈希我如此回答:
人和动物不同,就在于人不仅有肉体生命,还有精神生命。精神生命需要疼痛来确认,痛感是一种感知生命的能力。[1]1
有痛感,就是觉悟的开始。[1]2
有些部位使人疼痛,但必须去碰;有些事情不好玩,但必须去做。这是存在感的需要。[1]354
一直以来,陈希我都是勇敢地面对存在,面对破败的生存之境,他担忧焦虑,他为“人应该怎样活才是好的”而绞尽脑汁,他想方设法去提醒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们不要荒废自己的生命,应该去过一种值得过的生活,应该珍惜人之所以是人的崇高与可贵。他之所以不停地冒犯人们,是因为他看见了人们看不见的黑暗与肮脏。当人们都为一种新生活而欢欣鼓舞时,他却早已悄悄退出,将这欢欣鼓舞之下的虚无和危险告诉人们;当人们都在竭力避免疼痛追求享乐时,他却大煞风景地喊出“你们不懂得疼”,告诫人们不要遗忘精神生命的存在,不要遗忘灵魂的在场。这是陈希我的可贵之处。
五、《我疼》的得与失
《我疼》是一篇呐喊疼痛的小说,可是《我疼》在书写生命的疼痛时,由于主人公及其经历设置的欠妥,导致这篇小说存在某些问题而不能达到对疼痛及存在的更加深刻的追问。因为一个几乎未经世事且对人之生存现状根本不甚了解的小女孩是没有什么资格与权力来指责那些在生活中久已摸爬滚打而默默忍受苦难的人们的,她所理解的生命中的疼痛以及她以疼痛之名来指责他人不知疼痛的疼痛,其实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折磨而已,还没有触及到生存之疼与灵魂之痛(或许,陈希我的本意是想通过这篇小说来呐喊疼痛,让生活在苟且偷安状态的人去关注生存的本质与实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女孩对疼痛的呼叫更有种矫揉造作与无事生非的肤浅与幼稚,她不懂生活,不懂生命的本质与实相,她不仅拿着疼痛的招牌来招摇撞骗,还以疼痛之名妄判他人之浅薄,其实真正浅薄无知的人是她,真正应该受到审判的人也是她。她没有任何资格与权力来评论他人对疼痛的认知与感受,也没有任何资格与权力来刻毒她的母亲、父亲的助手及那些好心帮助她的人,更没有任何资格与权利来浮夸疼痛的不可忍受与无处不在。这是《我疼》的一个失误之处,也是这篇小说在处理疼痛这个主题时容易被人忽视的一个遮蔽。
女孩将身体的疼痛归咎于母亲,认为既然母亲没有能力避免这疼痛,就不应该生下她让她来这个世上受苦,她刻毒地指责母亲在父亲生病时只会哭,她完全没有料到其实她母亲也一直生活在病痛之中,只是从来不在她面前诉说而已,如果不是这次逼急了,母亲也不会说,因为母亲知道,做人并没有那么舒服。对比之下,可以看出,女儿其实是一个浅薄无知的人,她对疼痛的理解和认知完全不能与她母亲相比。因为人活着,都在感受着或遭受着疼痛,整天将疼痛挂在口边的人更多时候是根本不懂得疼痛、不懂得生活的人,而那些对疼痛缄口不言的人,或许正在忍辱负重地担负起生活的重任,为了家庭或他人的幸福而默默承受着疼痛与苦难。是否感触到疼痛且对精神生命有确认,不是以是否会喊出疼痛为标准。人活着,不仅单单是为自己活着,还有无可逃避的责任与义务。一个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的人,没有任何权力审问他人,更没有任何资格来谈论他人的生活。
关于空虚与爱。女孩使用杜冷丁之后,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无痛的人生,那一刻她的身体感受到了空虚,她想用爱来填这空虚。这就是说,人们所谓的爱只不过是一种用来填补空虚的东西。女孩在得到杜冷丁之前,她并不爱助手,直到助手将手扎出血,她才猛然间爱上他。可助手却认为女孩在得到杜冷丁之前是爱他的,得到杜冷丁之后女孩对他说的爱,他并不相信那是真的爱。这真是关于爱情的莫大讽刺与悖论,之所以产生这样的结果,是这个女孩并不懂得爱情,她只是将爱情当做达到目的的工具,其实是她在游戏爱情游戏人生。助手自始自终都是认真的,不论对待生活还是爱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女孩作为呐喊疼痛的主人公,其实是不够资格的,这就大大降低了这部小说对于疼痛追问的力度与深度。
[1]陈希我.我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2]陈希我.冒犯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何瑞芳]
Scream of I am in Pain and Its Gain and Loss
ZHAO Hai-tao
(Research Center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 Shanghai 200433,China)
The book I am in pain cries for the pain in our lives: expresses the dissatisfaction with our bourgeois life styles: keeps an eye on our apathetic souls: and excruciates our spirits without serious ambition. Without the sense of the pain in our inner hearts, what we can only do is just living emptily. And such shallow life is an unvalued one.
Chen Xi-wo; I am in Pain; novel;Scream;gain and loss
2015-08-15
赵海涛(1989-),男,河南驻马店人,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国文学古今演变专业2014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文学古今演变。
1671-5977(2015)04-0076-05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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