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罗汉尖眺望
2015-02-10吴垠康
吴垠康
曾数次受命操刀家乡的推介文字,走笔山川,南边少不了长江,北边少不了罗汉尖。罗汉尖地处大别山南麓,是安徽宿松与湖北蕲春的分水岭,作为我县主峰,此前虽未慕名造访,却似神游已久。众星捧月、唯我独尊的霸气,奇观异景、神灵人杰的传说,总在先入为主地左右着我的笔端。
时令已过春分,地气早已松动,大巴沿着新修的二柳公路,一路向北,去罗汉尖眺望,将夙愿得偿。越过崇山峻岭,穿过飞涧流泉,当我准备贪婪地品咂春天的盎然时,才发现1010.8米海拔,居然可以拉住节气的脚步,让草木万象流连在惊蛰的料峭里。你看,缀满芽苞的兰草正紧锣密鼓地酝酿芬芳,嘴尖皮厚的竹笋仍躲在土层里蓄势待发,睡眼惺忪的春茶根本没有明前茶的志向,鸭子般敏感的雨花菜刚刚吐出粉嫩黄芽,稀有的红豆杉与古银杏还在紧缩着身子,唯有竹海绸缎般的质感绿得令人窒息……不知谁在抱怨,如果谷雨来访多好呀?山花烂漫,姹紫嫣红!但我未敢苟同,因为斑斓是一种风景,萧瑟也是一种风景,只要有欣赏的眼光,有敏感的触角,风景无时不在,何必春暖花开?
上午大巴进山已数次历险,坡45度,弯85度,早把有十几年驾龄的司机折腾得鼻梁冒汗,下午的盘山公路更窄,车开到邱山村茶厂,司机说什么也要撂挑子。陪同的村主任说,到达山顶,须再步行两个小时。如果在牌桌消磨,或者湖边垂钓,两个小时一晃儿,但现在是爬山,而且是挑战我们宿松的最高海拔,既检验体力,也考验毅力。好在我口袋里常年备有阿司匹林、立普妥,万一心脏闹别扭,可以应急。
昂起头,帽子自背部滑落,山顶似近在咫尺,但攀登的过程如同在橡皮筋上爬高,忽上忽下,必须沿着起伏的山梁先拿下两个阶梯山头。山岭上撒满了山羊灰褐色粪便,一粒粒,像晾干的丸药;山脊两边的黄花菜冒出了新绿,一丛丛,正默默地为夏天的绽放积蓄能量;毛栗空剩一串裂嘴的刺球,野猪在枯枝下品尝栗子的香甜,枯枝逢春则规律得如燕雀归来。登高履危,在克服了窄如张家界的刀背山脊,克服了险如云中梯的陡峭石壁,克服了乏如冬眠熊的饥渴劳顿,跌跌撞撞爬上罗汉尖时,意志力一下子崩溃了,赶紧择一块山石瘫坐下去,极目远眺已不迫切,仿佛垂涎的东西到手后热情骤降。凉风飕飕,汗湿的内衣如瘆疴在背,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在二郎河居住时,门前公路旁摆满了卖土豆种苗的挑子,这些临时摊主多半来自罗汉尖脚下的邱山村,那儿的土豆全县闻名,个大,皮薄,糍糯。闲聊得知,邱山村有虬枝峥嵘的千年白果树,有可与武松媲美的打虎英雄,有边区苏维埃革命政府旧址,有高山小环境独有的雨花菜等等,感觉那里既隐秘得令人神往,也闭塞得望而却步,大概与非洲原始部落仿佛吧,想不到若干年后我真正进入时,意象与景象竟然判若云泥。这里还是山村吗?水泥路从干道伸向一条条小巷,统一格式的徽派小洋楼鳞次栉比,三五儿童在健身广场嬉闹追跑,扩音器的循环叫卖声此起彼伏,那些低矮破败的房子哪去了?那些随处拉撒的牲畜哪去了?那些臭气熏天的露天茅坑哪去了?如果不是山峰耸峙,如果不是垄田如带,如果不是水菊粑一饱口服,谁还相信身在山野?天天度假,餐餐野味,新农村的小日子神仙都羡慕吧。有人开玩笑说,请帮我问问有没有招贤纳赘的,干脆留下来算了!
邱山村支部书记吴为民曾来过我办公室,瘦高身材,文质彬彬,谦虚沉稳,谈笑风生,像个满腹经纶的学者,初次见面就要刮目相看,现在置身他的“作品”之中,更要肃然起敬了。一个史上那么落后的穷山村,实现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且不说要筹集超过千万元的经费,即使化解矛盾,没几把刷子拿不下来。有人说村干比小学班干还好当,看来这话有点武断——定向思维是臆造有色眼镜的偏执狂。村干像其他群体一样,既不可回避滥竽充数,也必须承认藏龙卧虎。滥竽与龙虎不能相提并论,其差异大抵体现在个人品质上,譬如群众感情,敬业精神,道德修养,人格魅力等等。村干是村民的领头羊,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要破解老百姓深恶痛绝的“最后一公里”困局,成败分野就取决于领头羊的优劣。
举目南方,数条余脉如章鱼腕足逶迤而下,除了墨绿的山,飘渺的岚,望不见涛涛长江,看不见城市高楼,人类的目力太肤浅了。我同样难以突破视野的局限,即使在更高的山顶,也只能看到眼前的事物,甚至还是片面的。水泥路在岭头山沟蜿蜒出没,农家舍在竹林深处若隐若现,仿似的山冲,仿似的人文,混淆了我的判断力,如果闭上眼睛,再原地转上几圈,可能就分不清哪里是停泊大巴的邱山村了。那么,在更长的时间之后,在更大的空间之外,望见的或者预见的,有多少与真实可以重叠?罗汉尖的高度,让人对包容与内省的必要性有了新的认知。前段时间,我经常受邀参加各层面的征求意见会,场场愤青,滔滔不绝,总以为比别人洞察力强一点,正义感足一点,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不谙世事的井底之蛙,尽管愤青们也是一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无知者无畏,其悲哀在于无知者不知无知,大凡偏执的怨天尤人,盲目的愤世嫉俗,多半发酵于无知。拨开心灵的雾霾,也许你会恍然发现,眼前天高云淡、惠风和畅!
罗汉尖北边属湖北蕲春,那里群山起伏,山势高耸,有人说错觉吧,这山望着那山高呢!熟悉的人赶紧纠正,蕲春的山要比罗汉尖高出一百多米。这让我联想到两个成语,前者谓之好高骛远,后者谓之山外有山,有珠穆朗玛峰在那儿站着,我们既不可夜郎自大,也不必妄自菲薄。打开手机搜索,发现蕲春的确要比我们宿松更加山高水长,罗汉尖的高度在那边居然进不了“三甲”。我突然觉得罗汉尖太幸运了,太智慧了,鹤之所以那么突出,是因为立在鸡群里呀。大概前年吧,从事社区工作的石磊当选全国党代表,不但刷新了最年轻全国党代表纪录,而且还受到了胡锦涛同志的接见和勉励。当我们宿松的父老从央视新闻联播上看到这一消息时,无不奔走相告,如同自家孩子中了状元。石磊的确是我县2004年理科状元,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放弃了深造,放弃了高薪,放弃了都市,不可思议地沉到基层,当了一名村官,这在“北上广”被挤破门槛的当下,需要何等的勇气与自信?其实人间无处不舞台,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与其在人才堆里相互踩踏、找不到发力的支点,不如另辟蹊径、去一线淬火成钢。那一刻,我似乎破解了个中玄机,二郎河是我县母亲河,其源头发端于罗汉尖,而石磊正是喝着二郎河的水长大的,一个人与一座山就这样有了关联。
俯瞰来路,居然发现不少人已放弃登顶,一个个像高举白旗的流寇,在山腰坳底东倒西歪,我的胸腔似乎低徊着优越感与成就感的哨音,看来心脏没必要因风声鹤唳而天天抱药罐了。抓紧给朋友发去短信:山高人为峰,一览众山小!但发完就后悔了——凭什么如此自负?人类果真能征服一座山吗?当你试图挑战某个高度时,就撇不开借助海拔抬高自己的嫌疑,如同那只走在老虎旁边的狐狸。人生是在矛盾交织中撕完最后一页日历的,我们的膝盖,我们的腰杆,因不堪生活之重,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变形弯曲过,何曾如山之挺拔?我们的操守,我们的目标,也因诱惑或挫折低至过尘埃,何曾如山之高远?与山相比,人类太卑微了,征服自然的结果多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然咳嗽一声,可能我们就要颤栗一辈子。如果还有一点理智,无论处在山脚还是山顶,对一座山最好保持仰视的姿态,敬畏的心态。
登高古已成习,九九重阳尤甚,或极目远眺、或强身健体,至于辟邪消灾,姑且信之吧。我虽不及士大夫登高必赋,但高度作为一种新视角,在拓宽视野、开阔胸襟上的确不可小觑——经验只有接受否定之否定的洗礼,判断才会充盈思辨的力量。待到九月九,不妨也学一回古人,再去罗汉尖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