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泥土敬礼
2015-02-09耿立
耿立
人们说乡村是泥土做的,是啊,木镇的一切都在泥土上。木镇的人不识字,但不妨碍他们把泥土当作《圣经》,他们知道大地上的一切都是泥土给的,炊烟呼吸,鸡叫驴鸣,花草物种,这些只是圣经上不同的文字。
如果说草的种子是汉语印制的,父亲能读懂,那村长折腾土地的脾气就是英文印制的,他读不懂。因为有时村长让大家种水稻,但却颗粒无收,父亲说我们这里的地寒,水稻是金贵喜暖的玩意儿,泥土有脾气,种子也有脾气,你不要拗,你能把庄稼种到石板上?
有时,我看到父亲在田埂上扛着锄头走,一遇到牛从对面思索着走过来,父亲就退后一步,虽不像西方的人把手捂着胸脯那样,但绝对的虔诚,如同除夕从祖坟上把先辈的神灵请回过年一样。父亲相信牛和人一样,离头三尺的地方有神灵。
我读过父亲的手,虽然如树皮一样皱褶苍老,有点变形,手上的青筋如蚯蚓,但他与泥土多年相互扶持,有着泥土的温暖。我一握的时候,就像庄稼的汁液传到我的脉管和血管,这是泥土的温度。这样的手在泥土里绝对灵活,他锄地时,绝对不伤害庄稼,而对草,也是尽量照顾。只要能和庄稼和谐相处,父亲是不会对草痛下杀手的。
父亲年老了,手指有时不太灵便,这使我想起了一件事。在春天的惊蛰后,他在麦田松土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条在泥土下路过的蚯蚓斩断了,父亲内疚地喃喃:“这怎么好,这怎么好。”父亲停下手,拿眼睛乜斜地看我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只用烟叶卷成的烟,咝咝地点着,然后闭上眼睛,他说出了令我吃惊的话:“让我装死一会儿。”这是在推己及物想象蚯蚓的痛吗?
即使冬令时节,父亲也闲不住,父亲会把土墙上的野蜂窝盖上麦秸,怕小生灵跋涉不过雪季;他也常和叫作家贼的麻雀对话,有时就撒出一些苞谷犒赏一下这些小家伙,因为它们一年总在窗前恪尽职守叫醒农人;有时父亲要在阳光晴好的时候堆粪翻粪晒粪,这不是轻松活,这是为了对泥土来年的滋补。你想,他们陪伴着小麦走了一春,陪伴着苞谷走了夏季秋季,如今到了该歇息的时候,就如女人产后要吃红皮鸡蛋喝红糖水,父亲在把庄稼地腾出来茬以后,就想着为泥土养身子了。到了秋收罢了,父亲还会到田地里去,他像逡巡的士兵,把泥土里的瓦块、砖头剔除来,怕这些骨头硌着睡眠的泥土,怕在地里漫游的小动物们闪了腰,怕来年开春撞坏了犁耙。父亲心里最清楚,土地糊弄不得,土地和人是兄弟,多少辈子都比邻而居,对别人好也是对自己好。
从地里回来的父亲脸上有一块泥巴,母亲想用手抠下,接着就想卷起衣襟擦,父亲招呼了一下说不用了——父亲羞涩了,但母亲的亲昵是对劳作的一种尊重。泥土在脸上怎么了,有时米粒和碎馍掉到地上,虽满是泥,父亲吹一下,或者母亲用衣襟擦一下,就填到嘴里。泥土在父亲的脸上,是土地的徽章么,作为对一辈子的老邻居的奖赏,是否在父亲的脸上撒一把草籽,用洗脸水一浇就能发芽?诗人雅姆说:
如果脸上有泥的人从对面走来
要脱帽致敬先让他们过去
是啊,我们什么时候对有泥的人有过足够的尊重呢?我们向泥土敬个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