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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2015-02-09吴韩娴

上海戏剧 2014年1期
关键词:公孙许仙断桥

吴韩娴

三国时候,周公瑾曾说过一联雄壮的五言“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千年之后,当“楼胜婺剧折子戏专场”在兰心大戏院拉开大幕,看那戏台上的周郎——青年婺剧演员楼胜年少艺成,雄姿英发,将这十个字转赠于他,竟也是分外合适。而楼胜最拿手的三出折子戏《临江会》、《断桥》、《火烧子都》更是教人了悟,地方乱弹为何能在漫长的时光里与京昆分庭抗礼,传承不绝。

与雅驯的昆曲和端整的京剧相比,婺剧恐怕是言说枭雄故事最合适的剧种:高亢声腔里的江湖气息与草莽情怀总能教人想起干戈不休的乱世、白马银鞍的将军。在楼胜的演绎之下,第一折《临江会》和第三折《火烧子都》都绝妙地展现了婺剧的壮怀激烈,雄健本色。

《临江会》开场便先声夺人。长江之畔,周大都督端坐点将台,看他金甲灿灿,翎子轻点,二三眼神之间演足指点江山的少年意态。而后的高台一跃,方步出阵,更是气势逼人,风头无二。从定计、相迎到饮宴、暗战,楼胜用令人惊叹的武戏绝活儿让传说里锋芒毕露的周公瑾在戏台上曜然复活。

当然,不免有些观众暗忖着这跋扈有余,智谋不足的周公瑾与《三国志》里那位“曲有误,周郎顾”的东吴儒将有所出入,也自然有专家期望着周、刘之间的生死交锋能更加潜流暗涌。但若从传统戏的角度看来,这样的类型人物是婺剧在四百年间雕琢沉淀出的角色,寄寓的都是平头百姓对历史的诠释和对英雄的理解,即便是“误读”,也带着一股生猛鲜活的亲切之感。因而,只要看着头戴紫金冠,身扎黄金靠的少都督拉开功架,拿出十分的气力演一出民间视角里的三国故事,观众就能报以十分欢喜与十分沉迷。又有多少人会在乎历史上的周郎是不是那个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风流人物呢?这就好似《三国演义》与《三国志》,一处江湖之远,一位庙堂之高,婺剧本就是凭借着民间“小传统”的简单爽烈,与严肃考究的“大传统”上下沟通而又不被驯化。看着楼胜扮演的弱冠周郎憾失先机,吐血昏倒,不少观众也应能在唏嘘中了然,那位胸怀阔达,温文尔雅的江东名臣为何会在千百年的“交锋”之中,“败”给这位刚愎自傲,意气用事的烈性小将。

同是少年得志的小将军,《火烧子都》里的公孙子都和周瑜却又有不同。因为一念之差,公孙子都偷施冷箭,杀死主帅颖考叔,将功劳据为己有。但又因天良未泯,终日坐卧不安,草木皆兵。显然,在公孙子都的冷面寒枪背后,骄矜、狠戾、悔愧与脆弱四者兼有,较之少年周郎的形象更加复杂。内容增加,戏却主脑鲜明,筋节紧凑,依旧走传统路子。楼胜也不负重望,有条不紊地将这些性格底色逐一表现。有个细节足可说说:戏文里未见对公孙子都可怖的杀心多做唱念上的铺垫,但观众依然能从楼胜的眼神和手势里捕捉到凛冽的杀气。这大概便是婺剧“武戏文唱”的生动注脚——丰富的心理讯息沉淀于夸张、强烈的程式之中,极具地方戏曲简净利落的美感。

楼胜工武生,自然少不了在《临江会》和《火烧子都》中亮出真功夫。难得他能将绝技融于故事情境和人物性格之中,教每一个动作都是“非此不可”。周瑜如是,公孙子都更如是。在导演的巧妙设计之下,颖考叔的冤魂从未在舞台上出现,但在公孙子都沙场受惊、心虚落马、酒筵失态的腾挪跳跃之间,观众们全都感受到一种细思极恐的心理碾压。婺剧压箱底的绝活儿“抹脸”、“吹脸”,更是让公孙子都一而白脸,再而红脸,三而黑脸,最后面如金纸,负罪自戕。楼胜就这般独具匠心地将疯癫少年与枉死鬼雄合二为一,借剧种绝技外化角色的内心挣扎和精神崩塌。唯有一点美中不足,似可商榷:在传统戏曲中,金脸扮相通常与仙佛相关,此刻用在败军之将、杀人凶手身上是否合适?

看完《火烧子都》之后不免感慨,现下剧坛里“文武昆乱不挡”的名角儿确实不少,但能将“技”“艺”二字真正统一起来的却并不多见。不知楼胜的“硬功夫”与“真性情”能不能给已经扬名立万的腕儿几分启发?

《临江会》和《火烧子都》都是楼胜的看家剧目,但《断桥》一折更加完美。楼胜、巫文玲、杨霞云三位演员的配合已然炉火纯青、臻于化境。在这一折里,戎装甲胄换成了布衣长衫,楼胜一变周公瑾和公孙子都的勃勃英气,所有做工都由许仙的惊疑交加,左右为难而展开,将一个在天道与人道之间摸爬打滚的书生表现得活灵活现。在许仙的唱段处理上,楼胜也是大嗓为主,小嗓为辅,颇为不弱,成为“铁三角”里不可撼动的顶梁柱。

既以“天下第一桥”的名头响彻梨园,《断桥》的造型美便不可不提。白娘子、许仙、小青的三人舞蹈时常出现巧妙的停顿,将舞台时空让予唱段的“插叙”和造型的“定格”。断桥亭里的一场爱恨纠葛化为具象的身段动作和空灵的歌唱吟咏,使得岳峙渊渟的造型里有着如泣如诉的抒怀,可谓水火既济,刚柔相交。

三出折子演毕,楼胜已经博得满堂喝彩。他成全了自己,成为这戏台上的一位名角儿。可是,“花未全开月未圆”才是最适意的境界。不论是开功架,还是亮绝活,文武兼修的楼胜都可更从容些。唱腔韵味也好,文武搭配也罢,只有在“缓”下来之后才能琢磨得更漂亮。而楼胜也能在自己的“留白”里,空出手来找到角色的内心体验和传统程式之间的平衡。

在江南地方剧种日趋同化的今天,“楼胜婺剧折子戏专场”却依然保留着婺剧四百年来的生命本色,来自江湖草莽间的喜怒与哀愁不曾褪色。“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既是送给楼胜,亦应送给婺剧。这般强健的剧种,定能走得更远。

(作者为香港理工大学硕士,现为上海戏剧学院在读博士)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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