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入齊與老子學説的北傳
2015-02-07白奚
白 奚
范蠡入齊與老子學説的北傳
白 奚
老子學説出現在春秋晚期,屬於南方的楚文化系統,到了戰國中晚期,老子學説已經在北方列國中産生了重大的影響,這其中就涉及老子學説北傳的問題。老子學説的北傳也許不止一條渠道,但老子學説入齊應該是其中最重要、影響最深遠的事件。本文認為,范蠡入齊是老學入齊的關鍵,是深受老子思想影響的范蠡第一次將道家學説傳入了齊國,道家思想於是便在這塊豐沃的文化土壤上迅速傳播並發展起來,到了稷下學宫時期,通過與湧入稷下的别家學説的廣泛交流融匯而不斷創新,遂形成了黄老之學,開創了道家思想發展的新局面,迅速將學術思想的争鳴推向了高潮。
關鍵詞 范蠡 老子 道家 齊國 黄老之學
中圖分類號 B2
一、 問題的提出
在先秦諸子百家争鳴的時代,各大主要學派都經歷過一個由原創地向其他地域傳播的過程,道家學派也不例外。老子學説出現在春秋晚期,屬於南方的楚文化系統,到了戰國中晚期,老子學説已經在北方列國中産生了重大的影響,這其中就有一個老子學説北傳的問題。在北方列國中,齊國最值得重視,因為戰國中晚期的一百多年中,齊國都是華夏文化圈的學術文化中心,各家學説在這裏彙集、發育、交流、發展,再以這裏為中心向各地傳播,使百家争鳴達到了鼎盛,因而齊國相當於那一時期列國學術文化的集散地。老子學説的北傳也許不止一條渠道,但老子學説入齊應該是其中最重要、影響最深遠的事件。關於老子學説入齊的問題,謝扶雅先生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注意到了,他説:“老聃思想一到了齊國,便大不同了。”他在文章的注文中説:“楚産的老學,何時、由誰,和怎樣被輸入於齊國?是一個歷史上待考的問題。環淵是頗可疑的一個人,他是由楚入齊的一個道家。”*謝扶雅《田駢、和鄒衍——戰國時齊道家底兩派》,見《古史辨》第五册。謝扶雅是最早提出老學入齊問題的人,但環淵是田齊威、宣時期的著名稷下先生,老學入齊不會如此之晚。此後,郭沫若先生關於稷下黄老學派的研究亦關涉到老學入齊的問題,他説:“黄老之術,值得我們注意的,事實上是培植於齊,發育於齊,而昌盛於齊的。”*郭沫若《稷下黄老學派的批判》,載《十批判書》,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157頁。黄老學派側重於從“術”的層面發揮道家學説在治理國家方面的實用價值,是道家在戰國時期出現的一個支派,是老子的道家學説在齊國稷下百家争鳴的學術環境中“培植”、“發育”出來的一種新思想,是老學入齊後産生的重要理論成果。可見,謝、郭等前輩學者只是提出了老學入齊的問題,尚未對其中的具體細節展開研究。
近些年來,隨着道家研究的擴展和深化以及簡帛新文獻的出土,黄老之學漸成熱門,范蠡這個人物遂引起了研究者的興趣,老學入齊的問題也再次引起關注。學者們注意到,范蠡在道家思想的發展史上是一個很關鍵的人物,他的思想同馬王堆帛書《黄帝四經》以及《管子》《文子》《鶡冠子》等傳世戰國典籍中的黄老思想有着密切的關係。不少學者都傾向於認為,范蠡的思想是原始道家向黄老道家轉化的關節點。李學勤先生指出:“《越語下》所述范蠡的思想,顯然是應該劃歸黄老一派了。”*李學勤《范蠡思想與帛書〈黄帝書〉》,《浙江學刊》1990年第1期。陳鼓應先生認為:“范蠡上承老子思想而下開黄老學之先河。”*陳鼓應《黄帝四經今注今譯》,臺灣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第5頁。王博先生在其博士論文中提出:“范蠡的思想可以説正是所謂黄老之學的雛形。”*王博《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文津出版社1993年版,第360頁。魏啓鵬先生也認為:“范蠡學術思想,已略具黄學與老學之長。”*魏啓鵬《范蠡及其天道觀》,《道家文化研究》第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01頁。這些論斷雖然關注的都是范蠡的思想同黄老之學之間的學術聯繫,但由於《史記》等史籍中都有范蠡由越入齊的明確記載,因而其實也都間接地涉及並肯定了范蠡入齊及其所導致的老子學説在齊國的傳播這一事實。其中,陳鼓應先生就曾明確地指出:“范蠡是楚人,他的入齊,在楚越文化與齊文化的交流上起着重要的作用……老子思想的入齊,范蠡有可能是第一個重要的老學的傳播者。”*陳鼓應《黄帝四經今注今譯》,第6頁。可惜的是,陳鼓應先生只是提出了這一重要的觀點,並没有做進一步的論證。總之,范蠡入齊與老子學説在齊國的傳播與發展之間存在着十分確定的關係,范蠡入齊可以説是先秦道家學派發展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值得進行深入細緻的探討。本文擬對前賢提出的這一重要觀點進行具體的論證,以展現范蠡入齊這一事件在學術史上的意義。
二、 范蠡入齊考
(一) 范蠡的里籍
范蠡是春秋戰國之際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和實業家,同時也是一位很重要的思想家。關於范蠡的里籍,歷來有“宛人説”和“南陽人説”及“徐人説”三種。《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張守節《正義》引《吴越春秋》云:“蠡字少伯,乃楚宛三户人也”,又引《會稽典録》云:“范蠡字少伯,越之上將軍也,本是楚宛三户人。”《越絶書·外傳紀策考》亦曰:“范蠡其始居楚也,生於宛橐,或伍户之虚。”此為“宛人説”。《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裴駰《集解》則引《太史公素王妙論》曰:“蠡本南陽人。”此為“南陽人説”。又引《列仙傳》云:“蠡,徐人。”此為“徐人説”。《列仙傳》舊題劉向撰,蓋漢末方士僞托之作,故“徐人説”不足為據。宛(在今河南南陽)本為楚邑,秦昭襄王十五年為秦攻取,二十年後,秦置南陽郡,宛為南陽郡治所。西漢時,宛仍為南陽郡治所,宛即南陽之宛。因而范蠡南陽人説與宛人説其實是一致的,後者地望更為具體。
(二) 范蠡入齊的史實
范蠡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范蠡活動的年代正值春秋霸權政治的最後階段,吴越争霸是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事件,處在這一事件中心的范蠡可以稱得上是當時列國政治舞臺上的風雲人物。范蠡的前半生輔佐越王勾踐,苦心戮力,勵精圖治,深謀二十餘年,終於滅吴,成就了越國的霸業,封為上將軍。但他深知“大名之下,難以久居”的道理,深知越王勾踐之為人“可以共患難,不可與共樂”,於是毅然急流勇退,離開了越國,易姓更名,開始了後半生的實業生涯。
《越絶書》*《越絶書》,舊題東漢袁康撰,其書詳細記載了伍子胥、范蠡、文種等人的活動,是研究春秋末葉吴越二國史事的重要文獻。晚近學者陳橋驛進一步提出,《越絶書》是先秦時期的越國著作,是研究范蠡思想的可以信賴的重要文獻,《史記·越世家》中所記有關范蠡的資料大多是從《越絶書》傳抄而得。參看陳橋驛《吴越春秋及其記載的吴越史料》,載《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1期。和《吴越春秋》*東漢趙曄《吴越春秋》,該書所述春秋後期吴越二國史事,可與《越絶書》相參照。當今學者大多肯定此書的文獻價值。參看陳橋驛《關於越絶書及其作者》一文,載《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9年第4期;葉建華《吴越春秋的文化意義》,載《浙江學刊》1989年第1期;周生春《吴越春秋輯校匯考》“緒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記載范蠡事迹最詳,但只記述其前半生,而對其離越以後之事,所記卻均極為簡單模糊。《越絶書·外傳枕中》曰:“范子已告越王,立志入海,此謂天地之圖也。”《吴越春秋·勾踐伐吴外傳》記載范蠡辭於越王,“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適。”《國語·越語下》亦曰范蠡離越“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由於《越絶書》等極力渲染的是范蠡霸越的事功,因此以上這些傳奇般的説法的出現是不難理解的。關於范蠡離越之後的事迹,作為正史的《史記》記載較多,也更為明確、嚴肅、可靠。《貨殖列傳》曰:
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歎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於國,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於江湖,變名易姓,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産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後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修業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
《越王句踐世家》所記更詳:
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謂鴟夷子皮,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産。居無幾何,致産數千萬。齊人聞其賢,以為相。范蠡喟然歎曰:“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此布衣之極也。久受尊名,不祥。”乃歸相印,盡散其財,以分與知友鄉党,而懷其重寶,間行以去,止於陶,以為天下之中,交易有無之路通,為生可以致富矣。於是自謂陶朱公。復約要父子耕畜廢居,候時轉物,逐十一之利。居無何,則致貲累巨萬。天下稱陶朱公。
根據《史記》的可靠記載,范蠡離開越國後是來到了齊國。那麽范蠡為什麽要選擇齊國開始他的後半生呢?筆者以為可以從三個方面來解釋: 第一,范蠡是泛海離越的,當時的越國已是華夏文化圈最南端的國家了,范蠡出海後自然不會是南下而只能是北上,而沿海北上自然就到了齊國。第二,齊國素有兼容、開放的文化傳統,對外人不加排斥。此外,齊文化“與時變,與俗化”的靈活性,同范蠡因時而變的主張相一致,容易取得文化理念上的認同。第三,齊國是發展實業和經商致富的理想之地。范蠡在離開越國之前已有打算,他要將計然之“七策”用之於家。根據《史記·貨殖列傳》,范蠡的老師計然用以强越之策不外乎發展生産、通商聚財等致富之道,這些對於為勾踐謀劃二十餘年的范蠡來説,自然是十分熟悉的。而齊國素有重視工商的傳統,齊國山林礦産豐富,盛産桑麻,還有濱海國家特有的魚鹽之利,宜於發展工商業。據《史記·齊太公世家》和《史記·貨殖列傳》,齊自建國始就十分重視“通商工之業,便魚鹽之利”,素有“冠帶衣履天下”的美稱,齊之富足,在列國中是首屈一指的。因而齊國具備發展實業和經商致富的理想環境,范蠡選擇了齊國,表明他確有眼光。
(三) 范蠡在齊的實業生涯
范蠡來到齊國,變名易姓,自謂“鴟夷子皮”*根據先秦至漢代的典籍所載,春秋末期到戰國早期有三個鴟夷子皮。最早的一個是楚國的賢士,《説苑·臣術》曰:“鴟夷子皮日侍於屈春”,屈春是楚平王之臣,楚平王卒於越滅吴前四十餘年,故此鴟夷子皮不可能是范蠡(説見向宗魯《説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0頁)。第二個是春秋後期齊國田成子常的家臣,《韓非子·説林上》載:“鴟夷子皮事田成子,田成子去齊,走而之燕,鴟夷子皮負傳而從。”又《淮南子·汜論》云:“昔者齊簡公釋其國家之柄而專任其大臣,將相攝威擅事,故使陳成常、鴟夷子皮得成其難。”此鴟夷子皮助田成子常弑齊簡公,是田氏的死黨,齊簡公被弑於周敬王三十九年(西元前481年),此時越尚未滅吴,故此鴟夷子皮亦不可能是范蠡。日人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引淩稚隆曰:“《淮南子》言簡公專任宰相,故使田常、鴟夷子皮得成其難。史稱蠡自謂鴟夷子皮,為齊相,然則蠡相齊之後,又為田常謀,事成乃去耳。”這樣的推測顯然有誤,越滅吴之年,田常弑簡公專齊之政已將近十年,簡公被弑時范蠡尚在越,如何能助田常謀齊國之政?第三個就是“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産”,自謂鴟夷子皮的范蠡。對此,我們還是應該尊重正史的記載。。鴟夷子皮這個名字也是意味深長的,《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司馬貞《索隱》云:“范蠡自謂也。蓋以吴王殺子胥而盛以鴟夷,今蠡自以有罪,故為號也。韋昭曰:‘鴟夷,革囊也。’或曰生牛皮也。”伍子胥功成而不去,終為吴王所殺,以鴟夷(革囊)盛其屍,投於江中。范蠡自謂鴟夷子皮,蓋欲以伍子胥為警戒,暗含功成身退之深義。鴟夷是一種微賤之物,據《越絶書·外傳范伯》,范蠡早年未出仕時,便“自謂卑賤,未嘗仕禄,故自菲薄,飲食則甘天下之無味,居則安天下之賤位”,此又與老子所謂“聖人被褐懷玉”之意相合。然而鴟夷雖賤,卻極堅忍,范蠡以鴟夷自謂,實暗含甘居天下之賤位,卻又堅忍不拔,決心再成就一番偉業的寓意。又《漢書·貨殖傳》載范蠡“乃乘扁舟,浮江湖,變姓名,適齊為鴟夷子皮,之陶為朱公”,顔師古注曰:“自號鴟夷者,言若盛酒之鴟夷,多所容受,而可卷懷,與時張弛也。”如此,則鴟夷之名還含有不貪禄位、功遂身退、能屈能伸、因時而變的藴意,十分符合范蠡的為人與志向。
范蠡之齊,“耕於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産。居無幾何,致産數千萬。”迅速致富使他很快就聲名遠播,“齊人聞其賢,以為相”,范蠡再一次踏上仕途,成為“世為强國”的齊國的宰相。然而,已有過從政治旋渦中隱退的經歷的范蠡,對齊國的相位並没有表現出多少興趣,他以為“久受尊名,不祥”,“大名之下,難以久居”,於是重演了去越之齊的一幕,“乃歸相印,盡散其財”,來到了陶。他看中了陶這個地方位於天下之中,四通八達,於是定居於陶,自稱“朱公”,在此重新開始經營實業和商貿,不久便累至巨萬。范蠡的成功事迹又一次使他聲名遠揚,“天下稱陶朱公”。范蠡再没有離開陶,《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説他最終“老死於陶”。范蠡三徙其居,兩易其名,“居家則致千金,居官則至卿相”,《史記·越王句踐世家》也説他“成名於天下,非苟去而已,所止必成名”。這樣的事功誠如他自己所説,是“布衣之極也”,遂為千古美談。
《史記》説范蠡定居於陶,並老死於陶。這個陶究竟在什麽地方,歷來也有争論。主要有兩説: 一説是定陶(今山東定陶),范蠡當時屬宋國,齊湣王時為齊所攻取,裴駰《史記集解》引徐廣曰:“今之濟陰定陶”,司馬貞《史記索隱》引服虔曰:“今之定陶也。”一説是陶山(今山東肥城陶山),范蠡之時屬齊國,自春秋時起就是齊國的南界*《國語·齊語》載齊桓公歸還了侵奪别國的土地,“正封疆”,這時齊國的疆域“地南至於陰,西至於濟,北至於河,東至於紀酅。”“陰”即“陶陰”,亦即陶山平陰,韋昭注曰:“陰,地名,齊南界也。”,張守節《史記正義》曰:“《括地志》云:‘即陶山,在齊州平陽縣東三十五里陶山之陽也。今南五里猶有朱公塚。”《太平御覽》卷四十二引《齊地記》曰:“范蠡浮海出齊,變姓名自號鴟夷子皮,間行止於陶山,因號陶朱公焉,後改鴟夷山,在今平陰縣東。”按《史記·越王句踐世家》張守節《正義》引盛弘之《荆州記》曰:“范蠡本宛三户人,與文種俱入越,吴亡後,自適齊而終。”既然是“適齊而終”,則范蠡所止之陶應為當時屬齊地之陶山,而不應為一百數十年後才為齊所有之定陶。此外,值得注意的是,1997年4月在山東肥城召開了一次“范蠡研討會”,據會議“紀要”所言:“經多方論證,一致認為范蠡墓在肥城陶山無疑。與會專家、教授、學者分别從史書典籍記載、文物古迹考證、陶山的地理位置(環境優雅,山清水秀,當時為各國水陸交通中心)和富有商貿色彩以及豐富的民間傳統等方面,引經據典,有根有據地進行了論證。認為范蠡浮海出齊止於陶、卒於陶、葬於陶,‘自始齊而終陶’,這個‘陶’就在齊國境内,也就是現在的肥城陶山一帶。范蠡在此經商、隱居,死後葬於陶山無疑。”*參看傅志亭主編《范蠡研究文集》,西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頁。若此,則范蠡自從去越之齊,就從未離開過齊國,直至老死於齊國。據《史記·貨殖列傳》,范蠡徙於陶後“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後年衰老而聽子孫”,直至老死,則范蠡在齊至少居住了二十餘年。這與《太平御覽》卷四七二引《太史公素王妙論》的説法也是吻合的:“范蠡為越相,三江五湖之間民富國强,卒以擒吴。功成而弗居,變名易姓,之陶自謂朱公,行十術之計,二十一年之間三致千萬(當為“千金”之誤,《四部備要》本正作“千金”),再散與貧。”
三、 范蠡思想開啓了稷下黄老之學
范蠡在齊雖變名易姓,但卻不是作了遁迹山林的隱士,他到齊國來,是為了離開越國以自保並開始一番新的事業。所以他在齊國很快就打開了局面,成為遠近聞名的人物,這同甘於貧苦而避世索居的隱士的行徑是完全不同的。特别是他還一度作了齊國的宰相,在辭去相印時,還“盡散其財”,贈予衆多的“知友鄉党”,可見他的交遊之廣。後來定居於陶,又以陶朱公之名而播於天下。根據范蠡在齊國的行事,我們有理由作出這樣的推論: 范蠡的思想學説也同他的名聲一樣在齊國獲得了廣泛和迅速的傳播。由此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推論,范蠡入齊是老學入齊的關鍵,是深受老子思想影響的范蠡第一次將道家學説傳入了齊國。
從時間上來考察,這一推論也是可以成立的,因為范蠡的活動年代與老子的年代正相銜接。據《史記·六國年表》,越滅吴是在周元王四年(西元前472年),按照史學界目前通行的以周元王元年為春秋戰國之分野的標準,如果范蠡是在越滅吴的當年就離越之齊,這一年就是進入戰國時代的第四個年頭。這一年上距孔子卒年(西元前479年)只有七年,假定以老子年長孔子二十歲計,則這一年若老子還活着,正好是一百歲。史載魯昭公二十六年(西元前516年)周王室發生内亂,王子朝争奪王位失敗,盡攜周室典册奔楚,老子大概就是在這一年“見周之衰,乃遂去”。若按上面老子長孔子二十歲的假定,這一年老子應是五十六歲,他的思想已經完全成熟了,《老子》一書也應當是寫成於此後不久。大致推算可知,《老子》成書下距范蠡入齊,大約有四十年左右的時間,從某種學説或著作的流傳在當時條件下所需時間來考慮,老學之入齊,以范蠡入齊為標誌是妥當的。
老子學説在齊國傳播發展的主要成就,是稷下黄老之學的産生與成熟。
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談指出,道家的要旨在於“因陰陽之大順”、“與時遷移,應物變化”,以及“以因循為用”、“因時為業”、“時變是守”,這些評論顯然不是説的老子的思想,而是説的老子之後變化了的新的道家思想。然而,將司馬談對道家的這些概括同《國語·越語下》《吴越春秋》《越絶書》中記述的范蠡思想對照起來思考,卻很容易看到兩者之間驚人的吻合。因而我們有充足的理由認為,范蠡就是這樣一位新道家,他的思想是以老子為代表的原始道家到以《黄帝四經》《管子》為代表的黄老道家的中介,當然也是老子思想與稷下道家的中介。
范蠡入齊,是道家思想發展史上的重要事件,也是中國古代學術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齊國有深厚的人文傳統,後來成為戰國百家争鳴的中心,齊國的文化環境十分適宜道家思想的傳播和發展。范蠡入齊,將老子學説傳入齊國,道家思想於是便在這塊豐沃的文化土壤上迅速傳播並發展起來,到了稷下學宫時期,通過與湧入稷下的别家學説的廣泛交流融匯而不斷創新,遂形成了黄老之學,開創了道家思想發展的新局面,迅速將學術思想的争鳴推向了高潮。
[作者簡介] 白奚(1953— ),男,生於北京,祖籍山西太谷。哲學博士,現為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哲學史》雜誌副主編。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諸子學及其當代價值。代表著作有《稷下學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