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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的“湖湘學脈”考察*

2015-02-07臺灣陳逢源

诸子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朱熹

(臺灣) 陳逢源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的“湖湘學脈”考察*

(臺灣) 陳逢源

朱熹從學李侗,接續道南一脈修養法門,從摻雜佛道的路徑而歸於純粹,在儒學當中獲致生命的依歸,只可惜從學日短,無法瞭解默坐澄心之教,窮無所歸之際,旁求張栻傳湖湘之學,開展匯聚衆流的階段。在“道南”與“湖湘”學脈之中,朱熹頓悟“中和”之旨,納“察識”於“致知”之中,揭櫫程頤“涵養須是敬,進學則在致知”主張,“主敬”、“窮理”交相為用,確立一生學術方向。朱熹與張栻同輩論交,化解動静紛擾,究察日用功效,一生相互欣賞,二程歧異得以釐清,張栻的引介與啓發,居功厥偉,湖湘學脈也在朱熹與張栻的努力之下,得以轉折存續,留存於經典詮釋當中。兩位領袖人物,無嫌隙,無偏狹,整合歧異,以聖學為究竟,持平而公的態度,正是南宋儒學得以開拓的關鍵,也是《四書章句集注》義理詮釋的重要來源,列舉觀察,以供參考。

關鍵詞 朱熹 張栻 四書 湖湘之學 中和之旨

中圖分類號 B2

前 言

朱熹(1130—1200)《四書章句集注》是朱熹一生追尋聖人的成果,形構四書義理體系,影響深遠*參見拙撰《從體證到建構: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的撰作過程》,《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臺北里仁書局2006年版,第131頁。。朝鮮韓元震(1682—1751)直言“孔子(前551—前479)天地間一人而已矣!朱子孔子後一人而已矣!有孔子則不可無朱子,而尊朱子者乃所以尊孔子也。”*[韓] 韓元震《朱子言論同異考序》,《朱子言論同異考》,首爾奎章閣藏朝鮮木刻本,第2頁。由朱熹上承孔子,確立儒學的真正價值。近人何佑森先生檢討近代學術發展:“朱子學博大精深,前後經歷了四個世紀,每當時代動亂,思想的發展有了偏差,唯一能補偏救弊的,則只有朱子一脈相傳的儒學。”*何佑森撰《朱子學與近世思想》,收入《儒學與思想——何佑森先生學術論文集》上册,臺大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126頁。風氣時移世異,翩其反矣,但朱熹學術具有“中軸”地位,清程逢儀提出觀察,《四書朱子大全序》云:

朱子之書,廣大悉備,其學無所不通,而一生精力尤在四書。……余嘗博考朱子之書,見近世所詆朱子者,朱子早已解之;疑朱子者,朱子早已定之;辨駁朱子,自以為獨得之解者,朱子早已窮其弊而唾棄之。未嘗見朱子之全書,而肆其胸臆,攘臂叫囂,以狎侮程、朱。如是而曰吾以明聖人之道,吾不信也。*程逢儀《四書朱子大全序》,朱傑人等人主編《朱子全書》第二十七册,“序跋”,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87~688頁。

朱熹救弊補偏,廣大悉備,融鑄前賢的努力,遂能於疑義中,得見儒學真醇,蓄積既深,成就遂大。朱熹從學李侗,接續道南“静中看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未發時作何氣象”修養法門,終於從摻雜佛道而歸於純粹,在儒學當中獲致生命依歸,只可惜從學日短,無法瞭解默坐澄心之效*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八册,卷七十五《中和舊説序》,臺北德富文教基金會2000年,第3786頁。,窮無所歸之際,旁求張栻所傳湖湘之學,開展匯聚衆流的階段,此一思想轉折,稱為“丙戌之悟”*陳來《朱熹哲學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110頁。。參悟“中和”問題,既是個人學術的躍升,也是朱熹思以承繼南宋兩大伊洛學脈,進而成就個人思索的結果*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臺灣學生書局1995年版,第79~90頁。。朱熹日後續有發展,但道學脈絡已經具備,體證工夫已有雛形,一生學術於此築基,朱熹從師與求友進程,確認北宋儒學樣態,建構聖人學術的瞭解,筆者梳理《延平答問》,撰成《“聞之師曰”——朱熹與李侗》一文*參見拙撰《“聞之師曰”——朱熹與李侗》,《孔孟月刊》第五十二卷,第5、6期(2012年6月),第29~37頁。,瞭解承襲“道南”一系的細節,又撰成《“道南”與“湖湘”——朱熹義理進程之檢討》*參見拙撰《“道南”與“湖湘”——朱熹義理進程之檢討》,《“融鑄”與“進程”: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歷史思維》,臺北政大出版社2013年版,第179~220頁。,對於朱熹學術遂有大要的觀察,為求深入,推究朱熹與張栻交誼,一探“湖湘”家法,乃是瞭解朱熹學術進程極為重要的問題,從兩人斟酌所在,考察去取之間,《四書章句集注》徵引“湖湘”諸儒意見,也就有分判的依據。

一、 朱熹與張栻

隆興元年(1163)朱熹與張栻(1133—1180)初識相見,《朱子語類》云:“張魏公被召入相,議北征。某時被召,辭歸,嘗見欽夫與説……”*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八册,卷一三一,臺北文津出版社1986年版,第3152頁。又第七册,卷一零三,同載一事云:“上初召魏公,先召南軒來。某亦赴召至行在,語南軒云:‘湯進之不去,事不可為。莫擔負了他底,至於敗事!’某待得見魏公時,親與之説。度住不得,一二日去矣。”第2608頁。朱熹與張栻相聚時短,關心議題,顯然是孝宗北伐的布局,尚未及於學術。張栻為張浚(1097—1164)之子,將門之後,名重朝廷,兩人商議,充滿熱情,朱熹申其主戰立場,似乎尚未及於學術討論。隔年張浚病逝,朱熹前往弔唁,兩人再見,與談更為深入,《答羅參議書》云:

九月廿日至豫章,及魏公之舟而哭之,云亡之歎,豈特吾人共之,海内有識之所同也。自豫章送之豐城,舟中與欽夫得三日之款,其名質甚敏,學問甚正,若充養不置,何可量也。*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十册,續集卷五《答羅參議》,第4999頁。

相聚雖短,然而張栻學問人品,讓朱熹無比欣賞,此時是否談及“中和”之説,前人説法不一*劉述先《朱子哲學思想的發展與完成》認為此時場合不對,不可能有深度的學術討論。第79頁。然而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於隆興二年(1164年)載:“九月,赴豫章哭祭張浚,與張栻面論湖湘學中和之説,得胡宏《知言》,結識胡宏弟子吴翌。”第330頁。似乎更能反映朱熹於李侗過世之後,求學若渴,急於求解的心情。,但由張栻以求湖湘學術,顯然是於此開始,此於《答羅參議書》可以得見,云:

龜山《論語序》本為世學膠固,學者類多以分文析字、執辭泥迹為務,故有“視其所視,遺其所不視”之説,但所引用之事,從《莊》《列》中説作太過,遂致微失本意,卻似精粗本末真有二致,所以中間竊以為疑,非疑其意,特疑其語耳。後見張欽夫、吴晦叔,乃知文定亦嘗疑之,不審尊意以為如何,幸有以見教。胡仁仲所著《知言》一册内呈,其語道極精切,有實用處,暇日試熟看,有會心處,卻望垂諭。……欽夫嘗收安問,警益甚多,大抵衡山之學,只就日用處操存辨察,本末一致,尤易見功。某近乃覺知如此,非面未易究也。……某塊坐窮山,絶無師友之助,唯時得欽夫書問往來,講究此道,近方覺有脱然處……*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十册,續集卷五《答羅參議》,第5000~5001頁。

朱熹循李侗(1093—1163)“道南”一脈,顯然還有諸多疑問,無可參酌之際,張栻無疑是最重要的人物,胡安國(1074—1138)的學術判斷、胡宏(1106—1162)《知言》的工夫,乃至於“操存辨察,本末一致”的法門,朱熹如數家珍,對於湖湘學術並不陌生,顯然關注已久,《朱子文集》當中《與張欽夫三》《與張欽夫四》《答張敬夫三》《答張敬夫四》,往復討論,關乎中和境界的討論*同上書,第三册,卷三十《答張欽夫三》《答張欽夫四》,第1157~1159頁。及卷三十二《答張敬夫三》《答張敬夫四》,第1241~1244頁。此四書即論中和舊説四札,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係於乾道二年(1166),第355~358頁。陳來《朱熹哲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版)考其語脈順序,應是第一書、第四書、第二書、第三書。第103~104頁。,乃是朱熹斟酌儒學義理所在,試行體驗湖湘學術的成果,云:

人自有生,即有知識,事物交來,應接不暇,念念遷革,以至於死,其間初無頃刻停息,舉世皆然也。則有所謂“未發之中,寂然不動”者,夫豈以日用流行者為已發,而指夫暫而休息,不與事接之際為未發時耶?嘗試以此求之,則泯然無覺之中,邪暗鬱塞,似非虚明應物之體,而幾微之際一有覺焉,則又便為已發,而非寂然之謂。蓋愈求而愈不可見,於是退而驗之於日用之間,則凡感之而通,觸之而覺,蓋有渾然全體、應物不窮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機,雖一日之間萬起萬滅,而其寂然之本體則未嘗不寂然也。*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三册,卷三十《與張欽夫三》,第1157~1158頁。

蓋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見灑落處。始竊自信以為天下之理,其果在是,而致知格物、居敬精義之功,自是其有所施之矣,聖賢方策,豈欺我哉!蓋通天下只是一箇天機活物,流行發用,無間容息。據其已發者而指其未發者,則已發者人心,而凡未發者皆其性也,亦無一物而不備矣。夫豈别有一物拘於一時、限於一處而名之哉?即夫日用之間,渾然全體,如川流之不息,天運之不窮耳。此所以體用精粗、動静本末,洞然無一毫之間,而鳶飛魚躍,觸處朗然也。存者,存此而已;養者,養此而已。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從前是做多少安排,沒頓著處,今覺得如水到船浮,解維正柂,而沿洄上下,唯意所適矣,豈不易哉?始信明道所謂未嘗致纖毫之力者,真不浪語。而此一段事,程門先達唯上蔡謝公所見透徹無隔礙處,自余雖不敢妄有指議,然味其言亦可見矣。*同上書,卷三十二《答張敬夫四》,第1243頁。

朱熹於下自注:“此書非是,但存之以見議論本末耳。下篇同此。”*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三册,卷三十《與張欽夫三》,第1157頁。日後續有體悟,又有新進程,然而依循張栻引導,在心念當中,印證經典内容,原本求於未發之際,愈求愈不可得的困境,在此指引之下,終於有所突破。朱熹嘗試在日用之間,追求“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機”的本體經驗,人生於世,應對進退之間,皆為已發,在萬起萬滅當中,進行操存辨察的工夫,所謂“累日潜玩,其於實體,似益精明……。蓋平日所疑而未白者,今皆不待安排,往往自見灑落處。”“灑落”正是李侗指引的境界,竟然於“湖湘”一系心法中得見,明道的“未嘗致纖毫之力”,朱熹試之有驗,欣喜之情,甚至發為歌詠,《觀書有感》二首:

半畝方塘一鏡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昨夜江邊春水生,蒙衝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朱熹撰、郭齊箋注《朱熹詩詞編年箋注》(巴蜀書社2000年版)於下注“乾道二年”,第178頁。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一册,卷二《觀書有感》二首,第73頁。卷三十九《答許順之十一》云:“此間窮陋,夏秋間,伯崇來,相聚得數十日,講論稍有所契,自其去,此間幾絶講矣。幸秋來老人粗健,心間無事,得一意體驗,比之舊日,漸覺明快,方有下工夫處。日前真是一盲引衆盲耳。其説在石丈書中,更不縷縷,試取觀之為如何?卻一語也。更有一絶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試舉似石丈如何?”第1636頁。則此詩乃朱熹家居試行湖湘心法的心得。

“方塘”是映照萬物的“心體”,“源頭活水”則是省察的工夫,“如水到船浮,解維正柂,而沿洄上下,唯意所適矣”,正是反映“中流自在”的心理感受,方法輕鬆自然,容易操作,因此遂有自信,認為天地之間,流行發用,渾然一體,並不是於一時、一處之地用力,而是體用粗精,動静本末無絲毫間隙,觸處朗然,言之有驗,超脱自在,讓朱熹對於謝良佐深致推崇,認定辨察於已發之際、居敬於日用之間的“湖湘”心法乃是儒學正傳,張栻為朱熹解開糾結的學術難題,欣喜與愉悦,衷心稱賞,《答何叔京十一》云:“欽夫之學,所以超脱自在,見得分明,不為言句所桎梏,只為合下入處親切。今日説話雖未能絶無滲漏,終是本領是當,非吾輩所及,但詳觀所論,自可見矣。”*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四册,卷四十《答何叔京十一》,第1722頁。甚至朱熹於《劉共甫二》中向劉珙(1122—1178)舉薦人才,認為朝堂不可無君子,直言“敬夫尤不可後”*同上書,第十册,别集卷一《劉共甫二》,第5096頁。,兩人學術相契,推崇之心,於此可見,朱熹欣慕嚮往,贊歎不已,於是在乾道三年(1167)九月再度往訪張栻,停留兩個月的時間,分享心得,澄清疑義,以往多以為是討論已發未發中和之説,不過依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所考,朱熹與張栻長沙之會,既無意氣,又無立場,乃是一次全面性的學術講論,討論内容,包括: 討論“主敬”、討論“仁説”、討論“中庸”學、討論撰寫《張浚行狀》與湖湘學者論論,批評湖湘學之禪氣、對各自經學、史學著作之討論*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乾道三年“九月八日,至潭州,與張栻嶽麓講學兩月”,下文之討論,第373~375頁。,兩人充分討論,纖介不遺,束景南指出《行狀》中張浚訓諸子門人“學以禮為本,禮以敬為先”,標舉“敬”的工夫;强調“學者當清明其心,默存聖賢氣象”,以“默”來體現心體清明*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九册,卷九十五下《少師保信軍節度使魏國公致仕贈太保張公行狀 下》,第4672~4673頁。,朱熹與張栻乃是結合謝良佐所傳湖湘一脈“主敬”法門,以及楊時所傳道南一脈“主静”心法,呈現張浚人格全面樣態,深致詠嘆*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第374頁。,兩人一方面交换學術心得,另一方面也開展“道南”與“湖湘”兩大學脈化異求同的思考。李侗過世之後,朱熹得到張栻之助,於迷惘當中,得到方向,欣賞當中,更有相互扶持,志同道合的愉悦,兩人暢遊同歡,酬酢唱和,張栻《詩送元晦尊兄》云:“君侯起南服,豪氣蓋九州。……盡收湖海氣,仰希洙泗遊。”*張栻《南軒集》卷一《詩送朱元晦尊兄》,廣學社印書館1975年版,第25頁。直指朱熹學術豪情與氣魄,朱熹《二詩奉酬敬夫贈言并以為别》之二云:“昔我抱冰炭,從君識乾坤。……萬化自此流,千聖同兹源。”*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一册,卷五《二詩奉酬敬夫贈言并以為别》之二,第172頁。交代自己往會的心情與體會,兩人真情爽朗,心平而公,至誠論交,以聖賢相期,既是儒者雅事,也成就南宋學術一段佳話。不過比較而言,朱熹不僅承張栻以繼湖湘心法,試行檢驗;另外,也特别留意一方風土,瞭解湖湘之教的成果,因此對於張栻與其他學人之間,也有諸多觀察,朱熹《與曹晉叔書》云:

熹此月八日抵長沙,今半月矣。荷敬夫愛予甚篤,相與講明其所未聞,日有問學之益,至幸!至幸!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意表。近讀其《語》説,不覺胸中洒然。誠可歎服。嶽麓學者漸多,其間亦有氣質醇粹、志趣確實者,只是未知向方,往往騁空言而遠實理,告語之責,敬夫不可辭也。長沙使君豪爽俊邁,今之奇士,但喜於立異,不肯入於道德,可惜!*同上書,第三册,卷二十四《與曹晉叔書》,第910頁。

所謂“未聞”正是湖湘學術精彩之處,此書距離與會僅半個月,切近當時心情,對於張栻學術的稱賞,人品的推崇,言語之中,充滿佩服,講論之益,讓朱熹印象深刻,不過對於湖湘一地學人,朱熹顯然尚有期待,蹈空立異,皆非正學,朱熹甚至認為張栻應有告語之責,期勉張栻為湖湘領袖,朱熹顯然有更深的思考,此一觀察於日後更為明顯,朱熹《答石子重書五》云:

熹自去秋之中走長沙,閲月而後至,留兩月而後歸,……欽夫見處,卓然不可及,從遊之久,反復開益為多。但其天姿明敏,初從不歷階級而得之,故今日語人,亦多失之太高。湘中學子從之遊者,遂一例學為虚談,其流弊亦將有害。比來頗覺此病矣,别後當有以捄之。然從遊之士,亦自絶難得朴實頭理會者,可見此道之難明也。胡氏子弟及他門人,亦有語此者,然皆無實得,拈槌豎拂,幾如説禪矣。與文定合下門庭,大段相反,更無商量處。唯欽夫見得表裏通徹,舊來習見微有所偏,今此相見,盡覺釋去,盡好之商量也。*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四册,卷四十二《答石子重五》,第1835頁。

觀察更廣,思索更深,時隔一年,觀察稍有不同,對於張栻所傳的湖湘心法,推崇依舊,但對於湖湘學者蹈虚入禪,缺乏篤實為學的進程,學有偏差,頗為憂慮,胡氏門人既已違失其教,其他更不殆言,朱熹甚至認為張栻言語“失之太高”,也有“不歷階級”的缺失,可惜衆人守之甚固,無法溝通,朱熹驗之於己與察之於人,明顯存在落差,不免心生疑慮,懷疑後人已失門徑,體認既深,已啓進一步的思考。所幸兩人情誼深厚,溝通無礙,給予朱熹支持的力量,朱熹承教試行,張栻也調整偏失,兩人互相提攜,張栻不僅是湖湘學術的引路人,也是朱熹融鑄而進,可以激勵,可以商量的學術同道,朱熹於乾道四年(1168)再修訂《謝上蔡語録》,並編訂《程氏遺書》,刻版於泉州,取徑湖湘學術,已有明顯的成果,朱熹《有懷南軒老兄呈伯崇擇之二友二首》:

憶昔秋風裏,尋盟湘水傍;勝遊朝挽袂,妙語夜連床。别去多遺恨,歸來識大方。唯應微密處,猶欲細商量。

積雨芳菲暗,新晴始豁然。園林媚幽獨,窗戶愜清妍。晤語心何遠,書題意未宣。懸知今夜月,同夢舞雩邊。*同上書,第一册,卷五《有懷南軒老兄呈伯崇擇之二友二首》,第196頁。

朱熹於“晤語心何遠”下注“謂日與擇之講論”,所指為林用中;於“書題意未宣”下注“謂數收伯崇近書”,所言為范念德,朱熹學術參酌更多,然而對於張栻論交之情,從“積雨”至“新晴”,終於得見方向,欣喜心情始終一致,不過其中“微密處”的不安,反映朱熹後續的思考,乾道五年(1169)春與蔡元定(1135—1198)講論,頓悟中和之旨,確立一生學問宗旨,“已發”、“未發”只是狀態不同,不應視為本體與日用之别,此為“己丑之悟”,即是所謂的“中和新説”。朱熹匯聚體驗,歸之於己,在“道南”與“湖湘”學脈之中,從李侗至張栻,又從張栻而出,悠遊思考,轉折而進,無疑是蓄積已久的結果,朱熹將此體會寫成《已發未發説》一文*同上書,第七册,卷六十七《已發未發説》,第3375—3378頁。,並將心得寄給張栻與湖湘學者:

《中庸》未發已發之義,前此認得此心流行之體,又因程子“凡言心者,皆指已發而言”,遂目心為已發,性為未發。然觀程子之書,多所不合,因復思之,乃知前日之説,非唯心性之名,命之不當,而日用工夫,全無本領,蓋所失者,不但文義之間而已。按《文集》《遺書》諸説,似皆以思慮未萌、事物未至之時,為喜怒哀樂之未發,當此之時,即是此心寂然不動之體,而天命之性,當體具焉,以其無過不及,不偏不倚,故謂之“中”;及其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則喜怒哀樂之性發焉,而心之用可見,以其無不中節,無所乖戾,故謂之“和”,此則人心之正,而情性之德然也。然未發之前,不可尋覓,已覺之後,不容安排,但平日莊敬涵養之功至,而無人欲之私以亂之,則其未發也鏡明水止,而其發也無不中節矣,此是日用本領工夫,至於隨事省察,即物推明,亦必以是為本,而於已發之際觀之,則其具於未發之前者,固可默識。故程子之答蘇季明,反復論辨,極於詳密,而卒之不過以“敬”為言。又曰:“敬而無失,即所以中。”又曰:“入道莫如敬,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又曰:“涵養須是敬,進學則在致知。”蓋為此也。向來講論思索,直以心為已發,而日用工夫,亦止以察識端倪為最初下手處,以故闕却平日涵養一段工夫,使人胸中擾擾,無深潜純一之味,而其發之言語事為之間,亦常急迫浮露,無復雍容深厚之風,蓋所見一差,其害乃至於此,不可以不審也。*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七册,卷六十四《與湖南諸公論中和第一書》,第3229~3230頁。

“未發”是指思慮未萌、事物未至,心體寂然不動之時;“已發”是思慮已萌,感而遂通的階段,心體言其“中”,心用求其“和”。“已發”、“未發”不是“心”、“性”之别,而是“情”、“性”之分,“心”具衆理,貫通其中,兼有“已發”、“未發”,湖湘學者主張“先察識後涵養”,强調於已發時下工夫,但對於思慮未萌的“未發”階段,欠缺“平日涵養一段工夫”,臨事之際,無可掌握,不免“胸中擾擾”、“急迫浮露”,缺乏雍容深厚氣度,朱熹釐清層次,深化修養進程,更臻於密,乃是數年之間反省湖湘學術的結果。湖湘學者守住樊籬,無法接受朱熹説法,但往復之間,朱熹與張栻已逐步取得默契,意見漸趨一致,朱熹納湖湘學派“察識”於“致知”之中,特别揭櫫程頤“涵養須是敬,進學則在致知”的主張,“敬”既具道德意涵,又兼攝“静”的工夫“主敬”、“窮理”兼融並至,道南與湖湘學脈因而匯流,此乃南宋伊洛學術的一大進展,也是朱熹與張栻共同成就的學術事業*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三册,卷三十二《答張欽夫十八》云:“來教又謂熹言以静為本,不若遂言以敬為本,此固然也。然‘敬’字工夫,通貫動静,而必以静為本,故熹向來輒有是語,今若遂易為敬,雖若完全,然卻不見敬之所施有先有後,則亦未得為諦當也。”第1275頁。參見拙撰《從“理一分殊”到“格物窮理”: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義理思唯》,《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第331~409頁。。日後朱熹撰《記謝上蔡論語疑義》《〈知言〉疑義》,針對湖湘學術的核心要義,總結觀察*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卷七十《記謝上蔡論語疑義》,張栻撰《南軒集》卷二十四《答朱元晦祕書》云:“《上蔡語解》偏處甚多,大有害事處,益知求道難也。”第590頁。又《朱子文集》第四册,卷三十五《答劉子澄四》云:“《知言》之書,用意精切,但其氣象急迫,終少和平。又數大節目亦皆差誤,如‘性無善惡’、‘心為已發’、‘先知後敬’之類,皆失聖賢本旨。頃與欽夫、伯恭論之甚詳,亦皆有反復,雖有小小未合,然其大概亦略同矣。”第1407頁。對於湖湘學術的檢討,朱熹、張栻顯然已有默契。,與張栻討論《觀心説》《仁説》,深化儒學義理的體會*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七册,卷六十七《觀心説》《仁説》,第3389—3392頁。《仁説》云:“專言‘知覺’者,使人張皇迫躁,而無沉潛之味,其弊或至於認欲為理有之矣。”第3392頁。朱熹憂慮所在,也就清楚明白矣。,朱熹串貫其中,從入而出,遂能於分歧之中,確定方向,朱熹學術的進程於此可見。

二、 湖湘學脈

湖湘學派由胡安國,上溯謝良佐(1050—1103)而及於二程之學,學術具有淵源;胡安國以《春秋》名家,胡寅關注又及於《論語》*胡寅《斐然集》卷十九《上蔡論語解後序》云:“《論語》一書蓋先聖與門弟子問答之微言,學者求道之要也。”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一三七册,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40頁。,學術饒有根柢;胡宏《知言》延續明道(1032—1085)《定性書》《識仁篇》,强調“心性兩分”、“先察識後涵養”,學術具有操持的法門,人材為盛,名儒輩出,成為南宋重要的學術門派*按: 全祖望認為胡安國出於私淑,不應列於謝氏門下,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卷三十四“武夷學案”,臺北華世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0頁。然而牟宗三先生卻以五峰開出湖湘學統,乃是承明道、上蔡而來,實義是承明道圓教模型而開出。《心體與性體》,第46頁。進一步按覈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零一“程子門人”朱熹論其淵源云:“他資質好,在太學中也多聞先生師友之訓,所以能然。……文定卻從龜山求書見上蔡,……畢竟文定之學,後來得於上蔡者為多。他所以尊上蔡而不甚滿於遊、楊二公……”第2586~2587頁。湖湘學術可以上溯於謝良佐,應無可疑。,以聲勢而言,實盛於羅從彦(1072—1135)、李侗“道南”一脈,朱熹藉張栻引入,釐清“已發”、“未發”,推究“中和”問題,與湖湘學者的論辯當中,朱熹心體的掌握已經具備,不管是“失之太高”、“學為虚談”,抑或“闕卻平日涵養一段工夫”,湖湘學術未能通貫銜接,顯然是朱熹心有未愜的關鍵所在,於是反復思索,綜合過往,期以建構静養動察,敬貫内外,全幅飽滿的儒學義理,儒學規模以及工夫進程有了全然的安排,細節或有調整,但心統性情的主調,大體已經定型,《四書章句集注》也於後逐步完成,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推斷乾道八年(1172)年底朱熹完成《大學章句》《中庸章句》草稿*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據《張南軒先生文集》中答朱熹書信考云:“按書十三言及魏掞之疾危,魏卒於乾道九年閏正月。……可見朱熹先約在十月寄《中庸章句》首章,然後約在十二月寄去全本《中庸章句》。朱熹之草成《中庸章句》約在十一二月間。”第480頁。按: 《朱子文集》卷三十一《答張敬夫十》標為“壬辰冬”,内容討論“在中之義”,而《答張敬夫十一》則已舉出《中庸章句》,第1186~1188頁。,持續商討修訂到淳熙二年(1175),相關討論見於朱熹與吕祖謙、張栻的往返書信中,一方面可見朱熹持續思索儒學内涵,另一方面,也將建構思想體系的心力,進一步落實於經典詮釋當中。事實上,湖湘學者對於朱熹不僅是激化義理的思考而已,講論成果更涓滴匯流,成為朱熹重構經典事業的重要材料,朱熹從學李侗之前,早已留意謝良佐,《朱子語録》自述少年為學情況,載云:

某少時為學,十六歲便好理學,十七歲便有如今學者見識。後得謝顯道《論語》,甚喜,乃熟讀。先將朱筆抹出語意好處;又熟讀得趣,覺見朱抹太煩,再用墨抹出;又熟讀得趣,别用青筆抹出;又熟讀得要領,乃用黄筆抹出。至此,自見所得處甚約,只是一兩句上。卻日夜就此一兩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洒落。*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一五“訓門人三”,第2783頁。

朱熹毫不鬆懈,一字一句反覆咀嚼,得其激發,用心如此,成為上溯二程的津梁,束景南懷疑上蔡《論語解》其實是胡寅所予*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於紹興十九年“得上蔡謝良佐《論語解》,刻苦研讀”下注云:“二程洛學,一脈由楊時至羅從彦、李侗,發展而為東南閩學,以《中庸》為入道之要;一脈由謝良佐至胡安國父子,發展而為湖湘學,以《論語》為入道之要。……亦可知胡寅於紹興十九年來崇安省覲本生母,當與其來哭祭劉勉之同時,朱熹必能見到胡寅。疑朱熹之有上蔡《論語解》即其時胡寅所予,並面告其‘看謝氏《論語》,以文字上多有發越處’,朱熹遂苦讀上蔡《論語解》也。”第127頁。,可見朱熹接觸湖湘學術早有淵源,由“道南”入於“湖湘”,轉折並無不自然。《宋元學案》載:“明道扶溝事,先生往從之。明道謂人曰:‘此秀才展拓得開,將來可望。’”黄宗羲按語云:

程門高弟,予竊以上蔡為第一,《語録》嘗累手録之。語者謂“道南”一派,三傳而出朱子,集諸儒之大成,當等龜山於上蔡之上。不知一堂功力,豈因後人為軒輊!且朱子之言曰:“某少時妄志於學,頗藉先生之言以發其趣。”則上蔡固朱子之先河也。*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卷二十四“上蔡學案”,第917頁。

謝良佐乃是程門高弟,踔厲風發,具有激昂朱熹之作用,地位不容忽視,檢覈語録,頗有相近的議題:

謝子曰:“道,須是下學而上達,始得。不見古人就灑掃應對上做起?”曰:“洒掃應對上學,卻是太瑣屑,不展拓。”曰:“凡事不必須高遠,且從小處看。只如將一金與人,與將天下與人,雖大小不同,其實一也。……又若行千尺臺邊,心便恐懼;行平地上,心卻安穩。我若去得恐懼底心,雖履千仞之險,亦只與行平地上一般。只如灑掃,不著此心,怎灑掃得?應對不著此心,怎應對得?故曾子欲‘動容貌,正顔色,出辭氣’,為此。古人須要就灑掃應對上養取誠意出來。”

學者且須窮理。物物皆有理,窮理則能知天之所為,知天之所為,則與天為一。與天為一,無往而非理也。窮理則是尋箇是處。有我不能窮理,人誰識我?何者為我?理便是我。窮理之至,自然“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曰:“理必物物而窮之乎?”曰:“必窮其大者。理一而已,一處理窮,觸處皆通。恕,其窮理之本歟?”*謝良佐撰、朱熹輯録《上蔡語録》收入朱傑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朱子全書》外編本(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三册,卷上,第14頁,卷中,第21頁。

以心著性,心性對揚,日用間即可著力,有觸處皆通的感受,隱約之中,使朱熹有“分殊”見“理一”的自信,也有回應灑掃應對的思考,“灑掃應對”與“理一而已”,正是“道南”一脈的核心議題,觀點可以銜接,甚至“須要就洒掃應對上養取誠意出來”以及“一處理窮,觸處皆通”的主張,訴求更為清楚,立場更為激昂,自然吸引朱熹注意,用以解決無法於“未發”處體驗的窘境,就思想發展而言,乃是極為自然的結果。然而從以往觀其發越處,朱熹與張栻論交之後,進而及於工夫法門的思考*詳見陳谷嘉《張栻與湖湘學派研究》第九章《張栻湖湘學與朱熹閩學》,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39~157頁。,關注更為深刻,謝良佐論仁以覺;論敬以常惺惺;論窮理以求是,英明果決,生機活潑,極富魅力,朱熹嘗試超越,在高明之處,推究細節,激昂也就有歸於醇厚的發展。以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徵引“湖湘”一脈言論分析,《大學章句》《中庸章句》未見引用;《論語集注》引謝良佐六十三次、胡安國二次、胡寅四十一次、張栻八次;《孟子集注》引謝良佐三次、胡安國一次、張栻二次*數目依大槻信良《四書章句集注典據考》(臺灣學生書局1976年版)判定結果,除朱熹標示為謝氏之外,大槻信良也覈以《論孟精義》,抉之而出,遂有更為豐富的觀察。其中《論語集注》卷八《衛靈公》朱注引程子曰:“義以為質,如質榦然。禮行此,孫出此,信成此。此四句只是一事,以義為本。”又曰:“‘敬以直内,則義以方外。’‘義以為質,則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第165頁。乃程明道之説。然《精義》載謝顯道亦述此師説,所以也列入統計之中,第248頁。此外,《論語集注》卷五《鄉黨》“食不語,寢不言”章引“范氏曰:‘聖人存心不他,當食而食,當寢而寢,言語非其時也。’”按覈《論孟精義》為謝良佐之語,朱熹誤記,故仍列入計算。第164頁。,《四書章句集注》徵引湖湘一系詮釋成果以謝良佐最多,主要集中於《論語》,至於胡氏,乃是胡寅而非胡宏,《朱子語類》云:

問:“《語解》胡氏為誰?”曰:“胡明仲也。向見張欽夫殊不取其説,某以為不然。他雖有未至處,若是説得是者,豈可廢!”*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九《語孟綱領》,第438頁。

朱熹並不因為張栻意見而偏廢,以胡寅為主,原因恐怕與胡寅撰《論語詳説》,朱熹取材較為方便。朱熹撰《論孟精義》收有程顥、程頤(1033—1107)、張載(1020—1077)、范祖禹(1041—1098)、吕希哲(1036—1114)、吕大臨(1044—1091)、謝良佐、游酢(1053—1123)、楊時(1053—1135)、侯仲良、尹焞(1071—1142)等諸家之説*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八册,卷七十五“序”《語孟集義序》云:“宋興百年,河、洛之間,有二程先生者出,然後斯道之傳有繼,其於孔子、孟子之心,蓋異世而同符也,故其所以發明二書之説,言雖近而索之無窮,指雖遠而操之有要,使夫讀者,非徒可以得其言;非徒可以得其意,而又可以并其所以進於此者而得之,其所以興起斯文,開悟後學,可謂至矣。間嘗蒐輯條疏,以附本章之次,既又取夫學之有同於先生者,若横渠張公、范氏、二吕氏、謝氏、遊氏、楊氏、侯氏、尹氏,凡九家之説,以附益之,名曰《論孟精義》,以備觀省。”第3781~3782頁。,至撰《四書或問》討論範圍擴及周敦頤(1017—1073)、蘇軾(1037—1101)、蘇轍(1039—1112)、周孚先、晁説之(1059—1129)、曾幾(1084—1166)、胡寅、洪興祖(1090—1155)、吴棫(約1100—1154)、張栻、林之奇(1112—1176)、陳暘(1064—1128)、李郁、徐度等諸家之説,胡寅、張栻乃是後期附入内容,正是朱熹取徑湖湘學術的結果。

(一) 討論聖人氣象

聖人氣象是北宋儒學核心議題,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徵引湖湘一系,特别留意聖人氣象的討論,《論語·述而》“子不語”一章,朱注引謝良佐云:

聖人語常而不語怪,語德而不語力,語治而不語亂,語人而不語神。*朱熹《論語集注》卷四《述而》,《四書章句集注》,臺北長安出版社1991年版,第98頁。

與“怪”、“力”、“亂”、“神”相較,聖人更重視的“常”、“德”、“治”、“人”,補充極為適切,聖人精神因兹而顯。《論語·衛靈公》“予一以貫之”章,朱注引謝良佐云:

聖人之道大矣,人不能遍觀而盡識,宜其以為多學而識之也。然聖人豈務博者哉?如天之於衆形,匪物物刻而雕之也。故曰:“予一貫之。”“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朱熹《論語集注》卷八《衛靈公》,《四書章句集注》,第161頁。

聖人之化,如天之德,“一以貫之”也就有深刻的想象。《論語·學而》“夫子温、良、恭、儉、讓”一章,朱注引謝良佐、張栻之言:

謝氏曰:“學者觀於聖人威儀之間,亦可以進德矣。若子貢亦可謂善觀聖人矣,亦可謂善言德行矣。今去聖人千五百年,以此五者想見其形容,尚能使人興起,而況於親炙之者乎?”張敬夫曰:“夫子至是邦必聞其政,而未有能委國而授之以政者。蓋見聖人之儀刑而樂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而私欲害之,是以終不能用耳。”*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學而》,《四書章句集注》,第51頁。

聖人一動一静,皆是門人關注的焦點,“温、良、恭、儉、讓”不僅可以讓人想見孔子形象,也有助於修養進德,子貢所言之效,孔門弟子親炙之功,謝良佐激昂其事,言之成理,極富闡釋作用,然而孔子德既可以感動千五百年後之人,卻終究不為時君所用,張栻言其理由,乃是“良心”雖萌,而“私欲”害之,於此補充,導入人心之辨,更為周全完整。

(二) 辨析經文來源

朱熹特别留意胡寅對於《論語》辨析成果,如《論語·里仁》“三年無改於父之道”章,引胡氏曰:“已見首篇,此蓋複出而逸其半也。”*同上書,卷二《里仁》,《四書章句集注》,第73頁。《論語·里仁》“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章,引胡氏曰:“自吾道一貫至此十章,疑皆曾子門人所記也。”*同上書,卷二《里仁》,《四書章句集注》,第74頁。《論語·公冶長》篇題朱注“胡氏以為疑多子貢之徒所記云。”*同上書,卷三《公冶長》,《四書章句集注》,第75頁。《論語·子罕》“末由也已”一章,朱注引胡氏曰:“抑斯歎也,其在請事斯語之後,三月不違之時乎?”*同上書,卷五《子罕》,《四書章句集注》,第112頁。《論語·先進》朱注引胡氏曰:“此篇記閔子騫言行者四,而其一直稱閔子,疑閔氏門人所記也。”*同上書,卷六《先進》,《四書章句集注》,第123頁。《論語·憲問》朱注引胡氏曰:“此篇疑原憲所記。”*同上書,卷七《原憲》,《四書章句集注》,第148頁。《論語·衛靈公》“吾猶及史之闕文也”章,朱注引胡氏曰:“此章義疑,不可强解。”*同上書,卷八《衛靈公》,《四書章句集注》,第166頁。《論語·季氏》“齊景公有馬千駟”章,朱注引胡氏曰:“程子以為第十二篇錯簡‘誠不以富,亦祗以異’,當在此章之首。今詳文勢,似當在此句之上。言人之所稱,不在於富,而在於異也。”*同上書,卷八《季氏》,《四書章句集注》,第173頁。章,《論語·陽貨》“君子尚勇乎”章,朱注引胡氏曰:“疑此子路初見孔子時問答也。”*同上書,卷八《陽貨》,《四書章句集注》,第182頁。《論語·微子》“柳下惠為士師”章,朱注引胡氏曰:“此必有孔子斷之之言而亡之矣。”*同上書,卷九《微子》,《四書章句集注》,第183頁。《論語·微子》“周公謂魯公”章,朱注引胡氏曰:“此伯禽受封之國,周公訓戒之辭。魯人傳誦,久而不忘也。其或夫子嘗與門弟子言之歟?”*同上書,卷九《微子》,《四書章句集注》,第187頁。等,凡經文辨析,推究來源,往往以胡寅意見為主,湖湘學者由《春秋》入《論語》,從經教而及於言語之間,切近聖人氣象,對於經典文字也就更加留意,自然成為朱熹援據依據。

(三) 推究學術進程

湖湘學脈有其宗旨,《論語·學而》“道千乘之國: 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朱注引胡寅云:

凡此數者,又皆以敬為主。*朱熹《論語集注》卷一《學而》,《四書章句集注》,第49頁。

“敬”之一端,正是湖湘一系心法,然朱熹於下云:“愚謂五者反復相因,各有次第,讀者宜細推之。”顯然有更廣泛的思考,相同之處,《論語·顔淵》“樊遲從遊於舞雩之下”章,朱注引胡寅云:

慝之字從心從匿,蓋惡之匿於心者。脩者,治而去之。*同上書,卷六《顔淵》,《四書章句集注》,第139頁。

由治心而成工夫,無疑正是“察識”的最佳説明,湖湘學術成為朱熹詮釋的材料。只是朱熹認為湖湘學者往往有過高之弊,對於學術進程的主張,也就特别留意,《論語·為政》“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一章,朱注引胡寅云:

胡氏曰:“聖人之教亦多術,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唯志乎聖人所示之學,循其序而進焉。至於一疵不存、萬理明盡之後,則其日用之間,本心瑩然,隨所意欲,莫非至理。蓋心即體,欲即用,體即道,用即義,聲為律而身為度矣。”又曰:“聖人言此,一以示學者當優遊涵泳,不可躐等而進;二以示學者當日就月將,不可半途而廢也。”*同上書,卷一《為政》,《四書章句集注》,第55頁。

不失本心,成為彰顯聖人境界的最佳説明,以心就理,落實於日用之間,達致本心瑩然,隨所意欲,莫非至理的境界,修養工夫為“心即體,欲即用,體即道,用即義”,於此乃湖湘一系之精彩所在,朱熹取以證明聖人終極進程,朱熹並非不明白道體朗現的直捷趣味,只是“聖”、“凡”有别,朱熹必須於詮釋之中,區别進程。《論語·雍也》“中人以上”章,朱注引張栻云:

聖人之道,精粗雖無二致,但其施教,則必因其材而篤焉。蓋中人以下之質,驟而語之太高,非唯不能以入,且將妄意躐等,而有不切於身之弊,亦終於下而已矣。故就其所及而語之,是乃所以使之切問近思,而漸進於高遠也。*朱熹《論語集注》卷三《雍也》,《四書章句集注》,第89頁。

强調學有次第,觀點已與朱熹一致。

另外,《論語·子路》“必也正名乎”,《論語·陽貨》“苟患失之”,以及《孟子·滕文公下》“孔子懼,作《春秋》”等三章,朱注引“胡氏曰”,所謂“胡氏”並非胡寅而是胡安國,以《孟子·滕文公下》朱注引:

胡氏曰:“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惇典、庸禮、命德、討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謂此書之作,遏人欲於横流,存天理於既滅,為後世慮,至深遠也。罪孔子者,以謂無其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權,使亂臣賊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則戚矣。”*朱熹《孟子集注》卷六《滕文公下》,《四書章句集注》,第272頁。

胡安國《春秋傳》乃湖湘學術基礎,也是承繼二程最重要的成果,朱熹徵引胡安國經學研究成果,可見朱熹固然從湖湘一系得其辨析心性的思考,卻也同樣留意經典研究的進程*參見拙撰《集注與章句: 朱熹四書詮釋的體例與方向》,《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第193~194頁。。

結 論

“道南”與“湖湘”學術分流,所傳有異,全祖望(1705—1755)以謝良佐“氣剛”、楊時“氣柔”,説明兩人氣質不同,各有體會*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卷二十四“上蔡學案”,第917頁。。朱熹思索心體動静問題,究察日用功效,張栻引介啓發,居功厥偉,假設無兩人的努力,化除歧見,二程學術分而不合,日失其緒,終難有今日面貌*陳谷嘉《張栻與湖湘學派研究》云:“朱熹和張栻……繼承、綜合北宋理學各派創立的思想成果,將理學思想發展推向一個新的階段——理學集大成階段。”第141頁。,朱熹《祭張敬夫殿撰文》言其交誼:

我昔求道,未獲其友,蔽莫予開,吝莫予剖。蓋自從公,而觀於大業之規模,察彼群言之紛糾,於是相與切磋以究之,而又相厲以死守也。*朱熹撰、陳俊民校編《朱子文集》第九册,卷八十七《祭張敬夫殿撰文》,第4293頁。

在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之中,兩人獲得共識,求道之公,心念之平,朱熹言其過往,情懷令人感動。只是針對張栻,前人卻有不同看法,牟宗三先生云:

張南軒師事胡五峰,然“受教之日淺”,固不能發其師之精藴。又其天資明敏,心思活潑,看似通達柔和,而實稟性清弱,故其與朱子往復辯難,率多以朱子為主動,順從朱子之格局,其所言説大都尾隨其後而彌縫之。……此見其力弱才短,故軟塌而被吞沒也。其學無傳,亦非偶然。朱子樂與之談,而又深致贊佩之辭,亦只喜其明敏而隨和耳。*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二),臺北正中書局1968年版,第432頁。

對於張栻未能守住師法,深致批評,“力弱才短”與“軟塌”的形容,實在是極為嚴苛的批評,然而“天資明敏”與“稟性清弱”乃是矛盾陳述,與朱熹契合是否即屬陷落,對於張栻缺乏好感,恐怕出於朱熹為别子的預設立場*牟宗三《心體與性體》(一),第一部“綜論”,第45頁。。然而與此相反,黄宗羲《宋元學案》有較為平實的看法,按語云:

南軒之學,得之五峰。論其所造,大要比五峰更純粹,蓋由其見處高,踐履又實也。朱子生平相與切磋得力者,東萊、象山、南軒數人而已。東萊則言其雜,象山則言其禪,唯於南軒,為所佩服。一則曰:“敬夫見識,卓然不可及。從遊之久,反復開益為多。”一則曰:“敬夫學問愈高,所見卓然,議論出人表。近讀其説,不覺胸中灑然,誠可嘆服。”然南軒非與朱子反復辯難,亦焉取斯哉!*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第三册,卷五十“南軒學案”,第1635頁。

黄氏於後言:“五峰之門,得南軒而有耀。”*同上。肯定張栻於湖湘學的地位*朱熹言之更明,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七册,卷一零三,云:“敬夫説本出胡氏。胡氏之説,唯敬夫獨得之,其餘門人皆不曉,但云當守師之説。”第2606頁。,也留意朱熹與張栻的交誼。朱熹學既嚴謹,與張栻同輩論交,一生相互欣賞,識見可以推知,張栻受教胡宏雖淺,然而一聞其説,即能體驗實踐,深造有得,聰穎於此可見。朱熹即云張栻“欽夫最不可得,聽人説話,便肯改”*同上。、“南軒從善之亟”*朱熹言之更明,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七册,卷一零三,第2610頁。,以其識見,以其聰穎,身為湖湘學術領袖人物,卻能無嫌隙,無偏狹,以聖學為究竟,持平而公的態度,整合歧異,論其意義,恐怕比鵝湖朱、陸之會更為重要,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融鑄前賢意見,並未徵引陸九淵説法,然而張栻説法,卻是諸多援引,彼此商討。朱熹確立一生思想旨趣,二程歧異得以釐清,湖湘學術在朱熹與張栻努力當中,得以轉折存續,此乃前人未及觀察之處,卻是真實存在,是以列舉分析,撮舉觀察如下:

(一) 朱熹從學李侗,從摻雜佛道而歸於純粹,在儒學當中獲致生命依歸,可惜從學日短,無法真切瞭解默坐澄心之教,窮無所歸之際,旁求張栻所傳湖湘之學,開展匯聚衆流的階段。

(二) 朱熹依循張栻引導,原本求於未發之際,體察泯然無覺的狀態,愈求愈不可得,在此指引之下,終於有所突破,“灑落”正是李侗所指引境界,竟然於“湖湘”一系的心法中得見。

(三) 然而湖湘學者蹈虚入禪,缺乏篤實進程,朱熹心生疑慮,頓悟“中和”之旨,於是納湖湘學派“察識”於“致知”之中,揭櫫程頤“涵養須是敬,進學則在致知”主張,以“主敬”、“窮理”交相為用,確立一生學術方向。

(四)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徵引“湖湘”一脈言論,謝良佐六十六次、胡安國三次、胡寅四十一次、張栻十次,有關聖人氣象、經文來源、學術進程等思考成果,成為朱熹詮釋取用的重要來源。

(五) 朱熹與張栻同輩論交,化解動静紛擾,究察日用之效,一生相互欣賞,二程歧異得以釐清,南宋儒學得以開展,張栻引介啓發,居功厥偉,湖湘學脈也在朱熹與張栻的努力之下,得以留存於經典詮釋當中。

南宋“道南”與“湖湘”兩系各走一端,於儒學各自經營,朱熹與張栻兩人相互交流,彼此支持,由本體以見工夫,又由工夫以見本體,兩位領袖人物,整合歧異,以聖學為究竟,無嫌隙,無偏狹,持平而公的態度,正是南宋儒學得以開拓的關鍵,也是《四書章句集注》重要的義理來源,只是線索既雜,數量龐大,本文提供初步觀察,所論不敢自是,尚祈學界先進有以教之。

[作者簡介] 陳逢源(1965— ),男,臺灣彰化人。臺灣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現為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近年出版專著有《毛西河及其春秋學之研究》《毛西河四書學之研究》《朱熹與四書章句集注》《“融鑄”與“進程”: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之歷史思維》等。

*本篇發表於2014年9月25日“紀念孔子誕辰2565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暨國際儒學聯合會第五届會員大會”,承前輩與會先進的指導,修改部分文字,内容乃執行科技部計劃所獲致之部分成果,計劃編號為: NSC 101-2410-H-004-107-MY2,計劃助理為王志瑋同學,在此一併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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