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一束照亮黑暗的光
2015-02-06钱丹丹
钱丹丹
一
正月里还留着春节的余味。天气却没有转暖的迹象。深冬的积雪在山坳里依然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姿势。稀薄的阳光打在另一座山脊上,撒下斑驳的影子。
我在换乘好几种交通工具后,又辗转一道弯一道梁而后跨过一条河,到达长青家的时候,看望他们的乡镇干部正准备离开。三姨和三姨夫站在院场边的一棵老柿子树下不住地向那几个人说着感谢的话。
我站在瓦房旁的牛棚边心情复杂地望着那几个衣着光鲜的人,和三姨三姨夫一起目送他们走远、消失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二
大约有两三年没来过三姨家了。牛棚里那头壮硕的老水牛不见了,空荡荡的牛棚堆放着一些杂物和过冬的柴火。屋墙边一座大石磨上还残遗着些玉米屑子。墙上挂着几串遍布着灰黑色扬尘的玉米棒,墙角立着两把沾着泥土的锄头,竹枝编制的扫帚倒在地上,镰刀横放在窗台,糊在窗子上的旧报纸被风蚀成暗黄色,窗格子上的木条折断了几根,窗子和土墙的夹角处结着一层厚厚的蛛丝网。
这些情形还是几年前的破落模样。
三姨赶走了跑到我面前的大灰狗,我随着三姨进了屋。屋里没有开灯,有些黑。角落一块四方形的火坑(农村冬天取暖用的)里,青冈树木头燃烧着,发出“哔哔”的声响。屋梁上悬着几块被烟熏的发黑的腊肉。放在屋子中央的木桌上还摆放着没有收拾的碗筷。屋的另一角,一桶“金龙鱼”菜籽油,一袋面粉,一袋大米,在这个堆满旧物什的屋子里格外显眼。
三姨说,镇上的干部来看望他们,带了那些东西,还给他们了三百块钱。
三
三姨心疼我在寒天里赶了大半天的路,让三姨夫去牛棚抱了些柴火添进火坑。
我坐在火边和他们聊了些家里的近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起长青的病。
长青是三姨家的孩子。2012年末被医院查出患上肺结核和肾病综合症。仅仅一年多的光景,便将这个本就贫瘠的家陷入交困的境地。
四
长青若是没得病的话,今年该高中毕业了,指不定还能考个好大学,他们家这会儿也能搬进建在河对岸向阳处的新房子里。
可是现在,新房子还只是一座砖砌的空架子,被孤零零搁置在河对岸那块空地上,无门无窗,房里房外长满了荒草,成了虫鼠鸟雀的家。
长青的病,一下子让这一家人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他们只能依旧栖身在这座偏隅于山坳破旧的老房子里,纵使外面艳阳满天,这里也照不进一束明媚的光。
寒假一回到家,我妈就抹着眼泪给我道诉三姨家的不幸。
五
火坑里熊熊燃烧的火焰闪动着橙黄色的光,三姨和三姨夫诉说着这一年多他们的艰辛历程:每个月往返市医院做一次检查,每一次都是黎明还没来临、星星还挂在夜空,全家人就带着干粮动身出发,赶镇上到县上最早的一班车,再转车到市里。三姨夫文化程度低,三姨不识字,长青总是沉默不愿开口与人说话,他们一家人走了不少冤枉路,被冷落,遭受白眼,不断奔波,每一次带的钱都花在给长青做各种检查上,除了回家的路费便所剩无余,为省下三五块钱,他们常常忍饥挨饿。三姨和三姨夫也向一些部门发过求助申请,却在遥遥无期的“等待回复”中石沉大海。三姨说着说着便啜泣起来。我坐在她身旁,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六
长青在里屋始终没有出来。
我家离三姨家远,这些年来往少,我一直在外地上学,多年都不曾见过长青。
2012年长青考上县里高中,到过我家一次,16岁的清澈模样,高高帅帅的干净少年。因平日里不曾和我们接触过,那会儿,长青见到我们,问起话来也只是有些羞涩地低头一笑。
三姨说,自从生病后,长青的脾气变得很暴躁,稍不顺心便和家人大吵大闹,也不愿和旁人交流,排斥有人去看他问他的情况。三姨和三姨夫忍气吞声迁就着他,怕他自己做傻事,断了活着的念头。
和我说这些的时候,三姨一直压低着声音,怕被里屋的长青听见。三姨夫用火棍拨弄着燃烧的柴火。
掠过火光,我看见三姨夫隐忍在眼睛里的泪水。
七
我进屋去看长青,他一个人坐在床上玩手机。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手机发出一簇幽蓝的光。长青没有理我,三姨打开灯,对他说:“长青,你姐姐来看你了。”他“嗯”了一声,没多说一句话。三姨出去端了两条板凳进来,又弄了一盆火。
借着屋子里昏黄色的光,我看着长青只是若无旁人般坐在角落里低头玩弄他那只旧手机,暗褐色的旧衣服裹着他因病而略显单薄的身体,头发有些长了,未经打理显得有些凌乱。即使有火取暖,我在这间有些潮湿晦暗的屋子里依然感到丝丝阴冷。长青却全然不觉般沉浸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三姨说,他就这样整日整日在这间屋子里呆着,也不开灯。吃饭的时候她会给他送进来。
我试图跟长青聊聊天。可是他不愿和我亲近,始终都不肯抬头和我多说一句话,无论我谈什么话题他都只是“嗯”,“哦”,再无其他言语。
想起先前见到的长青的样子,虽然也不爱说话,可是,抬眼低眉时,明眸唇齿间竟也流动着一股明媚的色彩。而现在,他把自己封闭在这间没有窗户没有光亮的屋子里。
长青,他随同深不见底的黑夜般,沉沉地,暗下去。
八
长青终究还是拒绝了我们试图通过向学校或社会求助的方式帮助他。
柔弱无力的三姨三姨夫百般无奈也只能依着他。强烈的自尊心作祟,让他们对亲戚朋友都羞于启齿,穷亲戚们眼见着他们一家的困境,拼拼凑凑尽了力也只是杯水车薪,却还是使三姨一家承上债台高筑的重压。
近些年,他们一家总是灾祸不断。长青患上大病之前,三姨刚做完心脏病手术,长青的病还没一点起色,三姨复查身体的时候,又发现子宫上长了一个瘤子,随后家里80多岁的老太太又倒下了。纵使三姨夫是条硬汉子,在这些接踵而至、让他措手不及的灾祸面前,所有的坚强也被击得粉碎。endprint
我妈常在我面前哀叹:“也不知道他们一家人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噢。”这时候我也跟着一起流泪。
九
直到我离开,长青始终一个人呆在那间连白天都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里。陪伴他的只是手机发出的那束幽蓝的光。生病后的长青,把自己包裹在一层坚硬的壳里,没有人能够走进去,他也不愿走出来。我能透过他冷漠的外表窥见那颗孤独受伤的心,他渴望自己能够快些好起来,能够回到学校去念书,他不愿求助学校,也仅仅只是单纯地不想在以后有机会回到学校时承受同学异样的眼光。他心里依然埋着对未来强烈的渴望,依然怀揣着有朝一日能够像正常孩子一样走进大学、拥抱新生活的梦想。
某个时刻,我也会在心里责备长青的坏脾气、不懂事,看不到家里的困窘体会不到父母心中的痛楚,却仿佛又看到三姨三姨夫脸上的疲惫和憔悴以及交织在眼里的泪水,想起他们对长青的迁就,转念一想,长青,他也仅仅只是一个生病的孩子啊。
十
前些日子,在家乡论坛上竟无意看见发布着长青一家的求助信息,简短的一段话概述了他们的境况,下面附有一张全家人的照片,背景是那座破旧不堪的老房子。长青的表情有些别扭,却也不似先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那般冷漠。
无论苦痛如何庞大,经历多么惨淡,能够敞开心门勇敢面对,总会在某个时刻迎来希望的曙光。
有时候,打败生命的,并非是病痛的纠缠,并非是物质的匮缺,而是精神的苍白与贫瘠。
精神的荒原,纵横生长的杂芜会戳破命运的胶囊,将包裹在里面的信念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我一直期望,长青能够打开锁起他自己的那把锁,走出那间黑暗的屋子,能够到阳光明媚的地方走走,在开着花的地方晒晒太阳,他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温暖的光芒。
对于他们这样一个羸弱的家庭,人生所遭遇的沉重:痛苦,失望,甚至是倍感走投无路时的绝望,那些扑面而来的残酷,当无法规避时,除了依靠一颗强大而坚毅的内心迎难而上,又能如何呢?生命需要延续,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总有一天,当穿过阴云密布的无尽黑暗,会遇见一束暖光。
十一
现在,三姨夫常常会接到一些陌生人打去的电话。那则发布在网络上的求助信息,经过无数人的传播,引起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他们通过留在网络上的电话号码给三姨夫发去短信,告诉他们“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对愿意伸手帮助他们的人,无论对他们贡献多大分量的心意,长青都会一一对他们道谢。哪怕仅仅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也会像一束柔光一样渐渐照进长青那颗长久冰冻而渴望温暖的心灵。
十二
我在某一天仿佛看见,夕阳下柔软的光打在河对岸那座已建好的红砖房子上,在地上铺开十八岁少年清晰的影子。屋下公路上的小巴车哒哒驶过将尘土腾腾地扬起来,少年拾起地上一颗生硬的石子,举身扔进公路下那条潺潺流淌的河里,河水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身后,屋顶升起一缕炊烟,美丽的黄昏将那颗曾被黑暗扯得生疼的心抚慰。
也许未来,我会在城市某个流光溢彩的地方,遇见那个来自乡间的少年,他有着十六岁时的清澈眸子,高高帅帅的干净模样。
他曾经历过人生抽丝剥茧般的疼痛,而后,他的人生,无论酷暑隆冬,无论富贵贫穷,日日都是好日。
责任编辑:邢小俊 青 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