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那么小 故乡那么大
2015-02-06向祖文
文 /向祖文
(作者:湖北省民宗委)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眼里,故乡是那么大。
我去上学,每天都要翻山越岭。山岭虽不很高,但弯弯曲曲的像蛇一样蜿蜒很长很长,似乎难于望见它的尽头。当我爬上最后一道山岭,远远地就听见学校开始自习的铃声。我一手按住书包,脚下飞快地朝学校跑去。在学校附近的那个水沟里,我还得找到一块石头扛在肩上。学校有个规定,每个学生早上上学,每天都必须搬一块石头去填操场外的一个大坑。水沟里的石头已经被每天过往的同学找得差不多了,我只能到水沟的下端去找。我卷了裤腿顺着水流在沟道里一阵紧跑。当我扛着石头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老师已夹着课本威严地站在教室的门边了。
放学后,我雷打不动要在清江河里挑两担水。我是家里唯一能够扛得住这个重活的男子汉,父母不在家,祖父祖母都老了,弟妹还小,其实我那时也只不过十一二岁。水桶的系绳太长了,于是我把系绳挽成一个结。尽管这样,我仍然比水桶高不了多少。取水是一条“之”字拐的很长的石级,一百多阶,又不规整,许多次我都差一点一个趔趄把木桶摔下坎去。这里是一个渡口,来来往往有许多的渡客,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看见我小小年纪挑水实在可怜,就在后面接了我的担子挑了起来。
让我惬意的是月明星稀乘凉的晚上。村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坐在打谷场上一起讲村里的往事和故事。清江河的凉风顺着村子吹上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河水和鱼腥的味道。老嫂子道芬姐是村子里讲故事的能手,她肚子里的故事象秋蚕的细丝一样永远也抽不完,她的丈夫对此也十分得意。她讲的最动人的要算葛麻的故事。只要看看道芬嫂子那种一脸忧伤、灿然的表情,无论是我,还是大家,都笃信葛麻就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就在我们的邻村,甚至在某一天他会来到我们中间讲述他帮助张大洪的往事。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心中,故乡就是我的所有,就是我的全部,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便是我生活的一切,我似乎从来没有想到村子以外的事情。我唯一驰骋想象的是打一只更大的铁环在山岭上奔跑。我也去过几次镇上和县城里,但那里除了照相馆玻璃橱里摆放的几帧美人照外,其他都没能提起我多大的兴趣,而且每次去县城我都躲不了帮祖父背回他从粮店里回的口粮。我的负重其实不过二三十斤,可我总感到一条路长长的怎么也望不到它的尽头。故乡对我来说是一腔悠远而又沉重的记忆。
或者出于偶然,也许出于必然,我离开了故乡。先是去县城和一个城市里读书,后来又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教书工作。几年后,当我再回到故乡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故乡一下子变得局促了、狭窄了。那里还是我曾经读书的小学,那个遥远的记忆就近在咫尺,但它已不再显得那样有气派那样有格调。我曾经担水的渡口早已改变了原来的模样,那条担水走过的大路现在似乎只是一条窄窄的荒径。村里修成公路以后,村子的人家都搬住到公路边上去了。拆过房屋改种庄稼后,那一片地似乎仅有几床凉席那么大,那一个乘凉的坝子翻耕成田,现在看起来,真是不敢想象这里曾是全村人的打麦场。村子中间那口堰塘,小时候总以为它能吞下半个天的雨水,然而现在它就是村子中间的一口浅水缸。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里是不是我过去生活的地方。如果这里就是我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之地,那么我的童年和少年该有多少错误、多少对真相的迷惑啊!童年、少年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该相差几多!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庄周梦蝶的感觉,不知道应该相信哪一个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哪一个村庄才是我的村庄。
大约因为年岁的增长,故乡的影子在我的身后拖得很长很长幻化成另外一种模样。七八年前我离开了故乡来了省城。大约因为迟来的原因,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有一种寄居他乡疏离的感觉。这不仅于我如此,我的孩子也是这样。她从国外回来,念叨的回家仍然是我们的老家。我们的心灵纸鸢一直飘落在故乡的原野上、故乡的山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日复一日地浓烈了。每次打上行囊回故乡去,我的心上就有一种逃离归往的激情。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在想,是这个城市的喧闹让我无法宁静?还是这里莫名的压力让人无法安恬?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如果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对这里留恋忘返?为什么回到这里便那样充满激动、热情万丈?如果不是,我,而且连我的孩子也对这里感到不安。有一天我隐隐感到,我之所以对这里的一切感到茫然,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是我的世界还在故乡。我从故乡出发,故乡占据了我的童年和少年,也就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世界。人知道从哪里出发,才知道该往哪里去;知道该往哪里去,才知道我们该从哪里出发。故乡于我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山岭,是一汪气喘吁吁的河水,是一片安恬的平坝,是一座古旧的老屋。这些似乎都是可以复制的,飘落在故乡村口的那一种味道、那一种亲切只有回味才能感觉。有了长长的离别、久久的相思,有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故乡。我尝过山珍海味,可是跳荡在舌尖上的仍然是故乡一日三餐离不开的咸辣酸;西湖的柳、黄山的云、华山的峰都看过了,然而在眼前闪现的依然是挂在故乡山岭上的一轮明月。我时常想起道芬嫂子讲述的葛麻的故事,想起清江河对岸那个迎着晚霞唱歌的少年,想起在我沉重喘息的时候有人在后面给我接过扁担,想起我的祖母。
我的祖母是一个小个子却很有个性的人。她跟许多人吵过架,但是她去世的时候,无论是与她没有吵过的还是吵过的那些伯娘老太,都来扶着灵棺大哭了一场。我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件事情,村子里一个年轻知青新寡,身后拖着一大群未成年的孩子。妇人后来和村子里的一个没有成婚的年轻人谈对象有了孩子。当时村里正搞 “运动”,大队的干部准备拿这两个人说事开批斗会。生产队长一时没有主意,找到我的祖母。祖母说,他们家要的不是批斗,是粮食。当天,祖母用青桐叶包了一碗猪油去了这个妇人家里。一碗猪油是我们全家几个月的油荦。祖母做七十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家的日子比过去好了许多,我们决定给祖母做一个热闹的生日,那天家里来了不少客人。傍晚的时候,村西头的克香老嫂子也来了。算年岁她比我祖母还长几岁,因为祖母在当地辈份高,当地都以祖辈相称。克香嫂子一拐一拐地进了我家的堂屋,搓着手依着她的孙辈说:“老祖宗,您七十大寿,我一无茶二无酒,三无红糖四无挂面,只有两个巴掌给您作揖啊!“祖母接过克香老嫂子送过来的双手拉她就势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祖母知道,克香嫂子日子过得很苦,家里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她记住这个日子,就是一份情意。吃饭的时候,祖母走到克香嫂子身边嘱咐克香老嫂子一定要慢慢吃,吃饱吃好,还用筷子专门给她夹了菜碗里的肉。我们村里有客人吃过晚饭还要请听吃早饭的习俗。晚上克香老嫂子回家走的时候,祖母再三嘱咐她明天一定来。第二天克香嫂子没有来,祖母怕我们去请不能算数,又专门上门去请。祖母豁达、乐观、轻薄钱财、看重情意、同情弱者、行侠仗义的性格在我们幼年的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人的口味据说是最顽强的,小时候吃了什么,就一辈也改变不了。小时候留下的记忆,一旦打下烙印,就一辈子也忘怀不了。记忆的影片随时间浸蚀,也许会带去她的光华,但是她的底色却从来不会改变。在我们的周身时时环绕着光怪陆离的东西,我们也许会去附会、也去唱和,然而无论怎样选择,我们都不会改变我们出发的地方,总忘却不了故乡那一种亲切的呼唤。故乡给了我们最初的记忆,给了我们最初的动力,她也必然影响我们一生。我从那里出发,就一刻也忘却不了那个地方。故乡是一个很浅很浅的港湾,但故乡又是一片望不到边涯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