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惬意好开卷
2015-02-06逄春阶
□逄春阶
新春惬意好开卷
□逄春阶
春风送暖,惬意开卷,陶冶性情,别开生面。宋代诗人黄山谷有言,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则言语无味。古人如此看重读书,让我辈“羡慕嫉妒恨”。
我记得翻译家杨绛先生曾把读书比喻是隐身的串门儿。要参见钦佩的老师或拜谒有名的学者,不必事前打招呼求见,也不怕搅扰主人。翻开书面就闯进大门,翻过几页就登堂入室;而且可以经常去,时刻去,如果不得要领,还可以不辞而别,或者另请高明,和他对质。不问我们要拜见的主人住在国内国外,不问他属于现代古代,不问他什么专业,不问他讲正经大道理或聊天说笑,却可以挨近前去听个足够……
隐身串门儿是个很形象的比喻。“隐身”,就有了保护层,不用看主人的脸色,没有了高低贵贱。自己就是国王,一卷在手,觉得自己的能量被无限放大了,万物皆备于我。
隐身串门儿,与高人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地尽情碰撞。串到兴味处,猛不丁地,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那是人生之至乐。
比如读《红楼梦》第48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写的是香菱想学作诗,向林黛玉请教,香菱说:“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切有趣!”黛玉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诗一百首细心揣摩熟透了,然后……”几次读,我都觉得放翁诗句蛮不错的,没觉得有啥不好,足见欣赏水平与香菱一样。可黛玉说不好,说放翁这两句格局不行。怎么不好呢?沉思多日,不解。偶见评论家谢有顺谈到钱穆对这两句诗的理解,茅塞顿开。钱先生说:“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也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个俗人。尽管有人买一件古玩,烧一炉香,自己以为很高雅,其实还是俗。因为在这环境中,换一个人来,不见有什么不同,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则不然,应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钱穆不愧为国学大师,寥寥几句,豁人眼目。放翁诗问题就出在“背后没有人”。对仗工整,仅是形式,关键是内容,假若一种文字里,看不到一个人的胸襟和旨趣,这样的文字,就谈不上大格局。
看似平常的诗句,经钱先生一解读,就多了许多内容,再读放翁,就长了个心眼儿,来个认认真真的有“人”之读,即考虑到“人”。
还是钱穆先生,他对《论语》的解释,也让我耳目一新。比如《论语》中有一段:“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好多专家的解释是,孔子看不起体力劳动,蔑视劳动者,所以说樊迟是小人。而钱先生这样理解:“盖樊迟志在学一艺,而不志在学做人,故孔子讥之如此。”接下去钱先生又说,《论语》四子言志“子路、冉有、公西华或主治军、或主理财、或主外交,所志皆在一艺,而曾点则仅言日常生活,志在为人,而孔子与之。”钱先生的解读,是有人之读,以“人”为主体来掂量。
有“人”之读,把“人”作为出发点、落脚点和归宿,则能读出情,读出景,读出神采来。艾青有一首诗《吹号者》,题记中有几句:“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候,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从号声中,体味到冲锋号手全副身心的状态,细到看不见的血丝,我们常人看不见,只有敏感的诗人看得见,将“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王夫之语)。诗人胸怀一个大大的“人”字,而我等如果也做有“人”之读,则眼前立即浮现出了一个血气方刚、勇敢无畏的吹号手,昂首挺胸,目光炯炯,两腮鼓起,用自己的呼吸“磨擦”,这个形象是活的,真的,美的,善的,无畏的,神圣的,净化灵魂的,也是不朽的。
我读书,念旧。对很早以前读的书,喜欢找出来翻看。《红楼梦》就不说了,比如傅雷的《傅雷家书》、鲁迅的《野草》、金景芳的《周易讲座》、丹纳的《艺术哲学》、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等等。这些书陪伴了我二三十年,书上面画了许多的杠杠,有的还有很肤浅的批注。翻着这些发黄的书,就跟见了老友一般亲切、温暖。比如《野草》,我有好几个版本,最喜欢的是赵延年木刻插图本。也有关于《野草》的解读本,比如学者孙玉石、作家残雪的解读,这些书,每次翻阅,都有收获,对我过往的批注,再次看到,就勾起一些回忆。
开卷没有目的性,很随意,很散漫,很自由。每次出差,我都会匆匆去书房,就近抓一本体量比较小的书,塞到旅行包里。在车上、飞机上、船上,都不妨碍我翻读。有一次,我去外地采访竟然抓到一本《牲畜知识手册》,这是我多年前写农业稿子时买的,早忘了,到了车上,一看是《牲畜知识手册》,感到很扫兴。但又无他可阅,就凑合着读下去,结果越读越有味道。原来养猪、养羊、养鸡还有这么多学问,很随意地翻着,竟然激发了灵感,写出了一篇跟绵羊有关的小说,小说编辑还赞扬我养羊知识之丰富。开卷真有益。
人找书,书也找人。你买了书回来,一忙,可能就忘了,堆在那里,蒙上灰尘,有些甚至永远就不看了。那你买了书,跟没买一样,买了还占地方,这叫花冤枉钱。我每次到书房,总感觉,每本书都在急切地伸着小手,等着我召唤。在我眼里,书是有灵性的,有脾气的,有节奏的。在节假日,时间宽裕,我会埋头书房,看这本书,会引出另一本书。比如看杨步伟(赵元任夫人)写的随笔《杂记赵家》,正沉浸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境界里,忽然看着书里面有胡适的轶事,就停下来翻看《胡适口述自传》,看着胡适的口述,又发现里面有吴宓的一段轶事,书橱里恰恰有胡适回忆那个时间段的《吴宓日记》,又搬下一本本的书查找,一旦查到,就跟挖到了宝贝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从《吴宓日记》里,又有可能看到陈寅恪,我会再去翻看陈寅恪的书,比如《柳如是别传》……床上就堆满了杨步伟、赵元任、胡适、吴宓、陈寅恪、牟宗三、钱穆等的文字,整个是一个学者链。翻累了,再一本一本各归其位。这就是有“人”之读,一堆有关联的学者,争着出来跟我说话,多爽啊!
我就是这么一个散淡的人,买书无目的,或者目的不很明确;读书也无目的,或者目的不很明确,也就兴之所至,成不了专家,倒成了杂家。聊以自慰的是,坐拥书城,少了些野心,少了些疲累。为读而读,享受过程,像柳宗元塑造的大雪背景下寒江独钓的老翁。
喜欢听五月天的歌《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了》,其中有这样的歌词:“每个渺小的理由,都困住自由,有些事情还不做,你的理由会是什么?”套用这首歌名,我改成《有些书现在不读一辈子都不会读了》,歌词改为:“每个渺小的理由,都困住自由,有些书还不读,你的理由会是什么?”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