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热度像浓汤
2015-02-06谢三少
文◎谢三少
夕阳的热度像浓汤
文◎谢三少
你倾倒了城池来博我这平顺一生的喜,你拱手了河山来讨我这琐碎岁月的欢,我将永远永远,都不敢叫你失望。
还是找不到他
八月的天气,蝉叫得人昏昏欲睡。杜可名在明一段暗一段的人行道上走,有时晒一段太阳,有时贪一段荫凉。走过一家鞋店,正准备迈步,却突然呆住。
那个穿蓝色衬衣的男子,那个彬彬有礼的男子,分明是她的顾卡夫。1997年就消失在她生命里的顾卡夫,十年生死两茫茫的顾卡夫。杜可名走过去,迟疑又坚定地,她探过头,小声地叫:“卡夫?卡夫!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子猛然凛了一凛,试图躲过去,“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是周向南。”杜可名不理,她固执而又温柔地问:“卡夫,这些年,你去了哪里?”男子见规劝无效,隐约已经有点儿火气。杜可名抬起头来,小声说:“看,你还是喜欢皱眉头。”男子厉声说道:“说最后一遍,我是周向南。”
杜可名自最甜美的梦里被人粗鲁地摇醒,分明不可置信。长得这么像,怎么会不是?周向南啼笑皆非,“是谁说像就一定要是?”并迅速掏出身份证,周向南三个字确凿无疑。取出名片双手递给她说:“您好,我是这家店的店长周向南。”
无路可退,杜可名突然难过得不能呼吸,为什么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卡夫,我还是找不到你?
试图挽住的时光
1996年,杜可名上高二。老师安排转校生顾卡夫坐她身边,她抬头说:“你好。”他吊儿郎当一笑,嘴巴咧到耳朵根子上。自习课她拿着书到楼下草地上看,相思树的叶子辟出一片荫凉。看着书睡着了,醒来时茫然四顾,听到树的那一边有悉悉啦啦的响声,转头一看,是顾卡夫。
“咦,原来你也在这里。”
他报以一笑,照例是那种嘴巴咧到耳朵根子上的,颗颗牙齿都洁白分明。
这个名叫顾卡夫的少年,英语永远只能考30分,可是他的数理化,甚至不用学就已经那么好。他还会吹千回百转的口哨,响亮动听。下了晚自习,她独自踩自行车回家。在特别黑的一段路,口哨声适时响起来,是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她笑起来,心里突然生长出无限的欢喜,那么满那么满,几乎要溢出来。
1996年的武汉,是那样充斥着热烈欢欣的城市,早餐时分吃一碗热干面,满口芝麻酱香。晚上去逛夜市,假的BABY-G手表有透明张扬的糖果色,买了同款的戴在腕上,再伸出来比一比,在拥挤吵闹的市集里就那样肆无忌惮地一同大笑起来。可是,那样浩荡伶俐的少年转眼不见,那样丰盛张扬的人生瞬间崩塌。这些年,她觉得顾卡夫就在她的生活里,她的空气里,她伸手试图挽住的时光里。可每次回头看,都是幻觉。
青春的底片
杜可名推开房门,整个人蜷进沙发。夕阳漫了斜斜的一点进来,像热汤的颜色。冰箱上的记事贴写着:买了奥利奥给你。晚上记得早点儿睡。落款处是出差的许长哲,老好人许长哲。谁让杜可名不爱金来不爱银,却独独热爱这些甜食点心。不管工作如何忙碌不堪,许长哲永远纵容她嗜甜的小癖好。
1996年的武汉,陆续有大型超市出现,最红的是中商徐东平价。卡夫和她会趁自习课的时候溜去。每每走到饼干区,他总是大手一挥,豪爽地说:“随便拿,都是我家的。”
饼干那个架子上,奥利奥、鬼脸嘟嘟、太平苏打,他们都属于同一个名为卡夫的食品集团。可惜太贵,一小包饼干几乎是一顿中饭的价钱。可名总是依依不舍地拿一小条,坐在露天卡座上跟卡夫分吃。这男孩儿,一边吃一边说:“你等着,等我以后收购了它家,你敞开肚皮吃几吨都行。”
后来她到上海念大学、工作,遇见许长哲,谈波澜不惊的小恋爱,却依然迷恋吃卡夫集团的饼干。奥利奥、鬼脸嘟嘟、太平苏打,款款都格外芬芳甜美,像一张青春的底片,可以不厌其烦地反复冲洗。
很多次,她站在超市的饼干架子跟前,偷偷地红了眼眶。卡夫,卡夫,那个会吹口哨、会打篮球、会逗得她笑弯了腰的少年,为何一转眼就不见?
真的不是他
第二天,杜可名起床便头重脚轻,明媚打来电话,可名说起在淮海路的店里,有长得像卡夫的男人。明媚吓了一跳,半天才问她,在哪里,哪家店。杜可名说:“今天下班,你陪我过去看一看。”明媚为难地说:“可是,老板指名要我加班呢。”杜可名嚣张地咆哮回去:“谁理你那个什么鬼老板,你随便扯个理由,你妈的妹妹来了也好,得了禽流感也好,反正今天晚上要出来!”
明媚是她初中时的同学,长得甜美又伶俐,两人念同一所高中,又都在上海工作,是茫茫人海里知根知底的朋友。淮海路的那家店外,她们站了好久。明媚一点点地指给她看:“喏,卡夫的额头比这个人宽,你不记得了?打篮球的时候他总是把头发捋起来,额头那么亮。卡夫的眼睛,是单眼皮吧,这个明显是双眼皮啊,怎么可能像呢?”
杜可名喃喃地说:“可是我听说,内双的眼皮,到20岁以后,会变成真正的双眼皮。”
明媚惨叫一声:“我妈也是骗我说到18岁我的单眼皮会变成双眼皮。可是,我的眼皮还是单得一塌糊涂。”
杜可名看看她漂亮上扬的丹凤眼,笑了起来:“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YES OR NO,这是个问题
虽然经明媚确认那不是顾卡夫,杜可名还是会在那家店子前流连,贪恋地观察周向南,他的蓝色衬衣,他的斜纹领带,他的有条不紊,他的不卑不亢。
如果是卡夫,她的捣蛋鬼顾卡夫,他会不会也长成这样气质良好、彬彬有礼的男人?如果是卡夫,她的肩膀单薄、吊儿郎当的少年,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敛了笑、收了声长成这样有力量的男人?有那么一些微小的地方,很像很像;却也有那么一些地方,非常不像。杜可名内心永远有复杂的交战。YES OR NO,这是个问题。
大学里她没有谈过恋爱,生活清白得可昭日月。也有来来去去的男生示好,她总是摇头说:“对不起,我有男朋
友,他在国外,就快要回来。”有时走在路上也难免叹气,如果卡夫在多好,她就不必搭理这些牛鬼蛇神、张三李四、甲乙丙丁。她会一路都紧紧握着卡夫的手,坐在他的自行车上,过一个红绿灯,她就亲他一下,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他不肯回来;他放任她一个人走那么久的夜路,一个人听那么多伤心的情歌,一个人过那么多普天同庆的节日。
1997年,卡夫在她的生活里消失,连颗渣都不剩。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1997年的高二下学期,他们考了高中会考,卡夫的英语一如往常地不及格。他一脸愁苦地说:“这整本的蝌蚪,他们认识我,我却不认识它们啊。”杜可名帮他补习,总算把会考应付过去了。她是那样天资聪颖的女生,每每问她考什么学校,她都只会斩钉截铁地说:“复旦。”卡夫听了不言语,埋头看书。她凑过去悄悄地同他讲:“你考哪里,我就考哪里。”卡夫苦笑:“你看我的英语,你说我还能考去哪里。”
杜可名笑:“不怕的,管它什么二流三流的学校,只要你去,我都跟着你去。”
卡夫就开始胡乱地在册子上点,“嗯,六盘水好像有个大学,大概考得上,漠河那边,可能有大学吧,如果有,我们就去,还能看极光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卡夫的位子突然空了。给她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上海见。杜可名找他的初中同学打听了很久也没有音讯,唯有狠狠读了一年书,考进复旦。她满心以为,卡夫该赴他们的上海之约了。可是没有,自97年一别之后,他彻底在她生命里销声匿迹,无迹可寻。
她把自己在上海的地址和电话写给每一个老师和同学,多个人知道电话就会多个人帮她找他。她在上海的各个大街小巷闲逛找寻,无数次回头,都看不见那个令她心心爱慕的少年。她寂寞地上学,寂寞地工作,寂寞地在这城市里生存下来。生活是身边缓缓行走的水流,无声无息。直到某一天,她在一个派对上被英国海归许长哲捡到。
许长哲也是理科生,并不那么细腻,却很包容。追求她并不见得火热,却是妥帖而令人放心的。明媚凑在她耳边甜蜜地说:“看,这么好的男人,大概就是上天派来照顾你的吧。”
杜可名叹口气:“是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从此拖了许长哲的手,成为这城市无数平常情侣中的一对,从不吵架,相敬如宾。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有一天杜可名又去那家店的外面看了半天,累了便去便利店买了奥利奥,坐在街心公园吃。有人朝她走来,抬头一看,竟是周向南。她有些慌乱,站起身来跟他说:“请坐。”
周向南问:“你的朋友找到了吗?”杜可名摇头,“没有。”递过奥利奥去,问他,要吃吗?周向南笑笑地摆手,“谢谢,不吃,从6岁开始就有糖尿病,完全吃不得甜食的。”杜可名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轻松地笑了起来,“呀,你真的不是他。”
周向南说:“我一早解释过了呀。”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那天回去以后许长哲正式跟她求婚。钻戒是六爪镶嵌的,很牢靠的款式,像他的人一样让人放心。从此,人世间的风霜冷暖,都有人陪她并肩一起看过。有个伴的感觉,不被遗弃的感觉,多么好。后来许长哲出差,杜可名叫了明媚过来帮她选婚纱样式,
TEQUILA,烈酒调了苹果汁,大口大口地灌下去,痛快淋漓。明媚不胜酒力,喝着喝着就大哭起来说:“卡夫,卡夫他真的很不容易。你不要再怪他了,他是没办法啊。”
杜可名轻轻拍她的背,“说吧,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她的冗常青春,他的相见欢
杜可名又一次来到周向南的店里,简单扼要地讲,“12号我结婚,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挑一款衬婚纱的鞋?”周向南先是愣住,复又重重地点一点头。
年轻的SALES帮她推荐了不同款式的鞋子,他立在旁边,一径否定,“这个鞋头太尖,她的脚趾不是特别瘦,会挤到痛;这个跟太细太高,婚礼上站太久她会辛苦。”终于被他找到一双厚底粗根的,简洁而又有格调,底很柔软,脚伸进去竟有回家的错觉。他蹲下去帮她穿好,他的手,那么那么温柔。
之后,他没起身,只说了一句:“路很长,遇到一双好鞋子,就穿到老吧。”
像全天下的湖泊都突然聚集到了眼睛里,眼泪突然那么多,擦都擦不完。那一年,顾卡夫害怕拖累可名,发狠地抽身远去,去了上海。17岁,只有高中学历,到哪儿都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托人花钱办了张假身份证,用了周向南这个名字。从此便安在这个身份里,一路摸爬滚打。这黄金都市,要生存多么不易。服务员、送货员、快递员,只要能够安身立命的工作,他都肯做。在最底层的工作里打滚,一直到杜可名考来了上海。
复旦大学的咖啡屋,卡布奇诺只卖7块钱。有两个冬天,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咖啡屋买外卖。她不知道,那个戴着巨大黑框眼镜蒙着口罩又故意把鸭舌帽压得特别低的工作人员,就是顾卡夫。她给过他无数张零钞,再从他手上接过来无数杯滚烫的卡布奇诺。却从来没有认出来过,这个人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顾卡夫。
大三的时候搬了寝室,爱上去西门外的音像店淘CD。那里的店员,还是那个很眼熟的家伙,他剪了头发、换了渔夫帽却还是从不说话。他耍酷、他扮野、他用尽心机,只是不想她认出他就是顾卡夫。
后来她毕业,进了一家国际知名化妆品公司做Marketing,每天早上用上海晨报来佐餐,一个人的日子,用纸张的响声、油墨的清香填一填寂静,也是好的。顾卡夫曾经帮她投递半年的上海晨报,那些温暖,从他的手心里辗转流落,一直到她的指尖。
原来她的感觉竟是对的,卡夫这些年竟是真的顽强地活在她浩大的城市,她渺小的身边,她每一天试图伸手挽住的皑皑时光里。那些平淡如水的时光,那些杜可名随意忽略的日子,那些白色玉兰花盛开、那些下着雨寒气四溢的时节,那是她的冗常青春,却是顾卡夫的相见欢。
怎么忍心叫他失望
看她一眼,靠近她一遍,他便觉得幸福。可是他真的不能现身出来见她,她是天之骄子,有锦绣前程,他却一直在最底层的工作里打转,如何撑得起她的天空?一直通过明媚得知她的消息,却一直徘徊在天涯之远。后来她毕业了,他手头也有了闲钱,读了个在职的大学,到底容易了一些。可是他拿什么去跟许长哲比?那是前途无量的海归精英,他却身无长物,空有一腔热血一颗真心,不能折现不能通存通兑。就那样一直孤绝地站在那里,咫尺天涯的距离,燃尽了青春岁月,熄灭所有相守的可能。
周向南把鞋子包装好递到杜可名手里说:“算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吧。可名,祝你幸福。”他笑一笑,那么荒凉。
杜可名留恋地看他最后一眼,抱了鞋盒子在街上没有目的地乱走,想起卡夫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祝你幸福”。她开始笑出眼泪,是的,她怎么可以不幸福?有一个男人,赔上了十年的青春、所有的前程来押她的幸福,她怎么忍心叫他失望?从此后,她和许长哲,相敬如宾也可以相濡以沫,平淡夫妻也可以白头到老吧。
亲爱的卡夫,你倾倒了城池来博我这平顺一生的喜,你拱手了河山来讨我这琐碎岁月的欢,我将永远永远,都不敢叫你失望。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