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生的掌纹
2015-02-06冷莹
文◎冷莹
莲花生的掌纹
文◎冷莹
在她已经度过的小半生里,她总是没有谜底,总是在恐惧。恐惧不够强大,恐惧被人轻视,恐惧不被爱,恐惧不匹配。她恐惧失去,以致恐惧拥有。像所有遗落在生活里深懂恐惧的人们一样,恐惧吞没了她陪着所爱之人的勇气。
冬天的草原和梅朵
12月的时候,鹿和住在倒淌河边。这条以流向叛逆闻名的河,此时干涸得滴水不见。周边半人高萧瑟的野草骆驼刺迎着风向天空掠去,将冬日的草原染成一幅笔触荒凉的油画。
梅朵拎着一大桶牦牛奶从鹿和面前走过去,用磕巴的汉语邀请鹿和回帐蓬喝奶茶。梅朵亚麻色的脸上绽开一个赤诚的笑容,露出一口白花花的好牙齿。
梅朵是鹿和借宿藏人家的小女儿。鹿和已经在梅朵家里住了大半个月了。
梅朵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世界对她来说蓝是天蓝,白是云白,绿是草绿,黄是花黄,冬天一定是苍灰。那是草原和青海湖的颜色。就算鹿和描绘一百次,梅朵也理解不了城市里车流在晚上和阴天汇出的嘈杂灯河。
梅朵对外面的世界全无兴趣,却喜欢来自陌生地方的鹿和。鹿和躺在草丛里发呆的时候,这个藏族姑娘总喜欢以惊她一跳的姿势悄悄从她身后闪出来,然后哈哈笑着倒在她身旁。她很喜欢跟鹿和聊天,两人操着各自生疏不全的汉语与藏语,在冬日高原的草丛里,像两只私语的鸣虫。
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梅朵喜欢拉着鹿和聊她的“却拉嘎”(藏语:我爱你)。
梅朵爱着一个叫桑杰的男孩。但桑杰的心思不在梅朵身上。也不在别的女孩身上。桑杰迷恋腿骨号,一心只想在有生之年得到一只最好的腿骨号。桑杰的眼神,只有在看向腿骨号的时候才会迸发出爱情般的灼热。这是藏族少女梅朵18年来生活中最大的忧伤。
我要怎样,才能让他像爱一只腿骨号那样地爱我?梅朵问鹿和。
都说你们汉人聪明,汉人的女人又比男人更聪明。她说,你告诉我答案。
亲爱的陀螺停下来
鹿和回答不上的问题有很多。比如说她的爱情其实一点也不聪明。
在来到青海的前一个月,鹿和刚跟周挺离了婚。站在把脸描成一盘色谱的小三面前,鹿和一声不响成了下堂妻。当初追她的时候山盟海誓说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立证给她看的前夫周挺,离婚时连避讳一下小三存在的意思都没有。
周挺用了一年的婚姻和这样的散场来报复。报复的是鹿和,连同他自己。在鹿和不吵不闹抬手签字的淡定里,周挺杀敌八百,自伤一千。
周挺记恨鹿和那样爱过郑风扬,嫁给他之后心里还存放着郑风扬的影子。
而郑风扬在得到鹿和离婚的消息后立刻向她表态,他一直站在原地,即使她曾离开。
鹿和没有答复,因为她发现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鹿和买了一张到西宁的票。买的是火车票,她选择了这样慢吞吞的形式,最适合告别,剥离和崭新的进入。她要从青海开始,走完自己曾在地图上勾出的藏区旅游路线。这是许多年前,远久到她遇上郑风扬并爱上他之前就梦想过的事情。
笔记本、相机鹿和都没有带,这是一次真正的旅程。
这么多年,她那么忙。忙着去爱,忙着被爱,忙着逃跑,忙着结婚,本来她还即将忙着生子、争吵、健忘、老去和粗糙。她选择了和所有人相似的人生。可是这人生轨迹现在被人为地中断了。于是她索性停下来,跳出去,做一做自己。
老去的腿骨号
鹿和的第一站在西宁的一家青年旅社里歇脚。冬天的游客少,百无聊赖的店老板时常把全体这二三个住客请到一起给他们煮印度红茶。
郑风扬给鹿和打电话,厚起脸皮求她:“让我也过来蹭一杯免费的红茶。”鹿和义正言辞地拒绝,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旅程,她不想被打扰。郑风扬深谙鹿和脾性,只好作罢。
几天后,鹿和在旅社老板介绍下,借宿在倒淌河边梅朵家的帐蓬里。在草原的大风里,旅社老板冷得缩起脖子,搓着手对鹿和说,真不理解你,冬天的草原有什么好看的?
说归说,热心的旅社老板还是在每次带客人去青海湖路过时,绕着路把郑风扬寄到旅馆写给鹿和的信给捎过来。只是,这种鬼季节肯去看湖的游客,小半月才能遇上一两个。“像你这种大冬天会跑来草原的精神病不多。”旅社老板开玩笑对鹿和说。
鹿和在给郑风扬的回信里写了梅朵和桑杰的故事,还有腿骨号。
腿骨号是藏族的法器,算乐器的一种,是用人的腿骨做的。传闻中,最好的腿骨号是用14岁少女的腿骨做的。用藏族少女的腿骨做成的号,声音比较低沉暗哑,用汉族少女腿骨做的,声音则比较清灵。
了空法师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这孩子尘缘未了,暂时不给他受戒看来是对的。佛门修身更修心,若只受戒而不持戒,又有何用?说来这寺院也气象庄严,进了这佛门净地,遁入了空门,应当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可人心偏偏既不清也不静,消除不了世俗欲念,连一个小和尚也不例外。了空法师又沉沉地叹息了一声,离开佛殿,穿过天井,进自己的禅房去了。
这些是梅朵告诉鹿和的。她那绑满了小辫的头靠在鹿和大腿上,散发着温暖醇厚的藏族少女特有的味道。梅朵咭咭笑着说,大家都不愿意我喜欢桑杰,阿妈害怕有一天他偷偷把我做成了腿骨号。我已经过了14岁,做不成最好的号了。其实我多愿意给他当一只腿骨号啊!每天挂在他的身上,被他抚摸和吹响。梅朵摆弄着细牛皮绳上的结,我已经有137天没有看到桑杰了。
我已经老到一条腿可以做两只腿骨号了。鹿和跟郑风扬开玩笑说。
被风吹散的旧事葱茏
鹿和28岁了。
遇见郑风扬的时候,她才22岁,身体和心都青春逼人。她最美好的四年用来和他的爱情一起悲欢笑泣,跌打滚爬。
郑风扬英俊、锐气、有才华,最重要的是,刚好与她彼此爱上。郑风扬开启了鹿和人生中那扇因宁缺勿滥而迟迟不肯打开的爱情门。他是她人生的金曲,如果,没有后来。
后来随着一次合同被骗,郑风扬正昂扬迈向小康的小公司一下陷入绝境。公司倒闭后,郑风扬一振不厥,转眼就变成了一个心灰意懒只爱抱怨的男人。
生性好强的鹿和一面在下班后拼命兼职外公司的财务工作承担两人所有开支,一面苦口婆心地劝郑风扬振作东山再起。郑风扬听不进去,一心只想躲避失败现实的他还爱上了酒瓶子。后来鹿和都开始和郑风扬一样,厌烦起自己那些喋喋不休的说教来。但她控制不住,她觉得那是自己的责任,她不能看着郑风扬堕落下去,她不愿意看着自己爱的男人变成那样……
直至有一次喝醉了,郑风扬面对鹿和的老调重弹,终于躁怒了。他踉跄着脚步把鹿和带到窗口,指着远处一个高耸的小区楼盘,对她说:“你别嫌我上不进,不成功。什么是成功?不就是赚钱吗?我跟你说,我这辈子犯不上发钱的愁。你看见那楼盘了吗?我家的,我老爷子的。”
鹿和在网上百度了一下那家开发商,看见总经理的照片,确确实实是郑风扬的父亲。
鹿和迅速地从这段关系里打包撤离了。
她的理由有很多,比如出身微寒的自己与郑风扬家门不当户不对,比如郑风扬的一蹶不振,比如她觉得自己激励不了郑风扬是因为他已经不那么在乎她……
鹿和不敢承认的是,在郑风扬收起对她的温柔之后,他身后突然浮出的优越家境让她立刻失去了支撑的勇气。一直就好强的她,根本就受不了别人用攀高枝的眼光看她。她爱自己的自尊,多过爱郑风扬。
26岁,鹿和与相恋四年的郑风扬分手。
27岁,鹿和跟喜欢她多年的周挺结婚。
鹿和在结婚前夕才知道,郑风扬那时的反常,不仅因为公司的惨败,更重要的原因是他那时被误诊为肾积水。
这样的故事,在高原的烈烈风声里回忆起来,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
金梅塞和金塞堵
鹿和告别的那天,发现梅朵没有在。梅朵的爸妈说,她昨天扒了一辆路过的货车离开了,去那曲找桑杰了。
鹿和对郑风扬说,她好像能看见梅朵和桑杰相聚,黑红的脸上羞出深深的酒窝。他们将在一起,老得比草原慢一点,比花儿和马群快一点,看着属于他们的儿女在草原上滚落,奔跑,像花籽迎风散落发芽。
梅朵朴实的阿爸阿妈给鹿和献上离别酒,又洒下一碗在草原上为她祝福。
鹿和要去帕布乃冈山区了。她将一路抵达西藏南部,翻过喀隆雪山,去寻找莲花生大师的掌纹。那是她这次旅程的最终目的地。
在那里,有着数不清的深浅沟壑,传说是莲花生大师在降伏妖魔喜巴美如时留下的。莲花生大师一掌拍向地面,将妖魔镇入地狱,从此在那里留下右手的掌纹。据说凡人只要走到那里就会迷失了方向。据说在那数不清的沟壑里只有一条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而那条生路没有任何标记。
在离开青海的时候,鹿和收到郑风扬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郑风扬认认真真吐露了自己的心,明明白白地问,鹿和,回来以后,可不可以嫁给我?
鹿和没有回答他,只是给他讲了一些这边的琐事,也讲她学到的简单藏语。鹿和告诉郑风扬,在藏语里,老公叫“阿窝”,老婆叫“那嘛”,我爱你读“却拉嘎”,忘记叫“金梅塞”,忘不掉叫“金塞堵”。而错过就是错过,读作“诺我”。
缺席的香菇
鹿和在拉萨中转。
在拉萨入住的晚上,鹿和用酒店的电脑打开QQ,看到周挺的留言,他要结婚了。鹿和给周挺打了个电话,真诚地跟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祝他新婚快乐。
她是应该道歉的。即使嫁给周挺,她一天也没有忘记郑风扬。她是爱情里的逃兵,而且逃得拖泥带水。爱与咳嗽,无法隐瞒。鹿和明白,这一场婚姻,其实是对周挺的刑罚。鹿和真心祝福他拥有甜蜜新天地。
鹿和也给郑风扬打了电话。
鹿和和郑风扬在一起时,两人都很喜欢讲神经病人的笑话。所谓精神病人集思广,二逼青年欢乐多。在他们分享过的故事里,有一个网上著名的香菇的故事,讲的是有个病人经常撑着一把黑伞蹲在院子里,医生为了弄明白他在想什么,也撑了把伞蹲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儿,病人扭过头来问他,你也是一只香菇吗?这样的冷笑话,不知道曾经让鹿和跟郑风扬一起没心没肺地笑过多少次。
走在大昭寺广场经番飞扬的五色天空下,鹿和又一次给郑风扬讲了香菇的故事,但这一次的版本有些不同。
鹿和的故事在那里没有结束,而是医生回答了病人:“是啊,我也是一只香菇。”医生和病人并排蹲着,过了一会儿医生站起来走来走去,病人说,“你不是香菇吗,香菇怎么可以走来走去?”医生说,“香菇也可以走来走去啊。”病人觉得有道理,也开始站起来走动。后来医生开始吃饭,病人问,香菇怎么能吃饭?医生答,香菇也可以吃饭啊。病人觉得医生说得对,于是也开始吃饭。医生香菇带着病人喝水、上厕所……后来,这个精神病人的生活一切都很正常,虽然,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一只香菇。
鹿和讲完,郑风扬在那边顿了一会儿,说:“很温暖的故事。”
是啊,鹿和说,这也是我听到过最温暖的故事。
然后鹿和轻轻地对着电话那边说,我在离开你很久以后才明白,一个陷入悲伤的人需要的不是劝解和训诫,而是有人蹲在他身边,陪他做一只静默的香菇。
对不起,风扬,我不能原谅自己,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没有懂得,也没有陪伴。最好的爱情要停在没有伤害的地方,我们回不了头。
鹿和挂掉电话,只觉心头有许多崩解的尘埃,纷纷扬扬落下。
莲花生的掌纹
喀隆山的雪真大。
茫茫雪地里,鹿和拉紧冲锋衣,和几个探险者低头艰难地前行。三个月来的藏区生活,让鹿和的脸上已经现出高原女人特有的高原红。红黑的脸庞上,她的眼睛变得如同许多年前的少女时光一般清澈。
无数的沟壑间,天地茫茫,似乎永无出路。在莲花生密密麻麻的掌纹间,哪一条是通往对的路?
鹿和不知道。
在她已经度过的小半生里,她总是没有谜底,总是在恐惧。恐惧不够强大,恐惧被人轻视,恐惧不被爱,恐惧不匹配。她恐惧失去,以致恐惧拥有。像所有遗落在生活里深懂恐惧的人们一样,恐惧吞没了她陪着所爱之人成为一朵香菇的勇气。
喀隆的雪,洗静了她的心,洗不淡她的思念。在这旷阔无人区的前行,她听见自己心头的爱,怎样攀枝散籽,落地琳琅有声。那张她这些年来从未忘却也不敢面对的脸,被寂寥描刻得眉目清晰。
站在莲花生大师综错的掌纹里,鹿和低眉合掌,如一个充满虔诚的藏族女人。她想起的,是曾在一本书中讲到的一段话:“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像。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皑皑飞雪里,让鹿和愕然怔住的,是抬头看见的一排身形。如约前来会合的青海旅馆老板和和他伙伴组成的小支小队伍里,那灰色登山服下瘦瘦高高的熟悉身影,不是郑风扬,还会是谁?
鹿和慢慢走上前,伸手握住他的,这一次,扣住的手指不会再放开。她不是梅朵,她是“聪明”的汉人,她终于也懂得勇敢的意义。她已错过一次,不能再错过一生。她终于明白,在人生成千上万个困惑的拐角,只有遵从内心的爱,才是最幸福的出路。
站在莲花生的掌纹里,轰隆隆,耳边都是春天。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