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高人
2015-02-05查一路
查一路
我行走在山野,迷路了。
问道于田间一位老汉。此刻江南的天空烟雨迷蒙,他穿蓑戴笠,躬身插秧。当他直起腰时,愣愣地,看了我半天。突然说,要不,去我家坐坐?对于他的邀约,我感到好奇,也特别愿意。
他的村庄,坐落在河边,一条浅浅的河,盈满清亮的溪水,河床散落大小参差的麻石,一座古朴的石桥高高架起,沟通两岸。农妇捣衣声从桥下传出,在空寂的山野发出响亮的回声。
跟随老汉来到他家。他站在客厅靠墙的一只方桌前仰望正面的墙壁。墙上,相框里两位老人面容慈善,挂着永恒的微笑,看堂屋里的人走来走去——想必是老汉的父母了。老汉坐着,一直盯着相框看。我一时无言,沉默。突然,他指着相框,说:“你瞧,这像是我画的。”
我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如何反应。突兀的一句话,仿佛是对我心理的突袭,我的确猝不及防,因为那画画得太好了。他背对着我,似乎心中有所料定,笑了,然后急促地去了房间,拿出一叠纸,冲着我,拍一拍,真的是我画的,这些都是我画的!
这回我相信了,但还是惊愕未消。老汉异常兴奋,此刻话语已如小河流水,绵绵不断。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几乎人迹罕至、与世隔绝。山里的人,不知山外有城。见过世面的,只有几个村干部。那时的老汉尚年轻,心里却一直埋着一桩心思。看日渐衰落的爹娘,想给他们留个影,做身后的纪念。打听好了去城里的车与路,下了排除万难的决心。这时爹娘却先后病倒在床,难以长途跋涉了。
某天,老汉扛着锄头上山挖树桩,遇见了一位写生的画家。一枝铅笔,一袋烟的功夫,就将眼前的东西搬到了纸上。老汉觉得太神奇了,讷讷地向他请教,画家说这可不是一日之功啊,但还是教了他一些基本的训练方法。于是,回家练。开始,握惯了锄头的手握铅笔,戳出满纸筛眼一样的小窟窿。老汉不放弃,见纸就画。
终于,有一天,他看见鸟在纸上飞,小鸡小鸭在纸上奔跑戏水,门前的河和屋后的山都在纸上安妥了。他开始画父母。刚画,不是画丢耳朵,就是画斜了眼睛。
爹娘忘了疼,咧嘴微笑,让他照着画。而他满脑子,除了庄稼,就是画,梦里,一只手还在空中握笔飞舞。
几年后,他把画好的像给爹娘看,爹娘边照镜子,边看画像,大笑,笑得嘴就一直没有合上。
说到此,眼前的老汉,神情由亢奋而黯然:像画好没多长时日,爹娘就相继走了。我这一辈子最不孬的地方,就是把爹娘的样子留下来了,一模一样,没有走模子。
看一张张画,家禽、飞鸟、村庄、树木、河流、山川写意纸上,虽不求章法,但传神、生动,我一直处在惊愕中。当我称他为“高人”时,老汉同样惊愕,他在误解中澄清:村里人都说我个子矮。
回去的路上,我被绿色包围,四周的田畴是绿的,空气也是绿的,人似乎在一杯绿茶中沉浮。
世事也怪,我接触到的有些人,大半辈子都在揪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拔,刻意想成为高人,终究还是庸人。有些人,只是想达成生活中的某种朴素愿望,一不小心,却成了高人。
(摘自《老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