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家园: 张承志的徘徊与找寻
2015-02-05张钰
张钰
摘 要: 张承志是一位具有理想主义气质的作家,从1978年开始写作到之后创作出《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等著名作品,无论从其个人经历还是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经历了多次的徘徊与找寻,有缺失时的不安,有找到时的欣喜,也有认清那并非真正皈依的彷徨,及再次踏上找寻之路的坚忍。张承志从未放弃,一直带着崇高的理想、秉着清洁的精神,在为他的思想、为他的心灵,找寻一个栖身之所,找寻一个灵魂家园。
关键词: 张承志 找寻 黑骏马 北方的河 心灵史
张承志是公认的具有理想主义气质和情怀的作家,从1978年他写作生涯开始,张承志就一直带着崇高的理想、秉着清洁的精神,在为他的思想、为他的心灵,找寻一个栖身之所,找寻一个灵魂家园。
然而同时,张承志的内心也充满了彷徨,他久久地徘徊在他一次次找到的家园之外,那些都不是他理想中应有的皈依。毛姆曾说:“我认为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是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落在何处的故乡。”张承志生于北京,到内蒙古插队做过四年牧民,之后考取了中国社科院的研究生,他进入过作协,去过日本留学,也多次到甘、宁、新疆等地的农村下乡,在各种文明中交替,最终他放弃一切公职选择“以笔为旗”的生活。而张承志早期的两部著名的中篇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及他小说的封笔之作《心灵史》,也透过主人公体现出了这种不断追寻灵魂家园的精神状态。无论从张承志的个人经历,还是从他的作品中,都可以看出一条从缺失时的不安,到找到时的欣喜,再到认清那并非真正家园时的徘徊,既而又开始新的找寻的路线。城市到草原,草原到大河,大河到宗教,张承志一直在路上,在矛盾中继续他对灵魂家园的徘徊与找寻。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张承志也逐步成为一个英勇的战士。
《黑骏马》中的主人公白音宝力格,从小被父亲交给草原上的额吉,与小小的索米娅一起长大,就这样他脱离了城市,成为一个草原上“帐篷里的孩子”。他学会了拾粪、捉牛犊、哄赶带羔羊,学会了如何在草原上生存,他“神气活现地骑在牛背上”,望着父亲“骑铁青马”“孤零零”地离开,他“心里升起一种战胜父亲尊严的自豪感”,他“在这片青青的、可爱的原野上”,认为自己“已经是个独挡一面的男子汉”,他把草原当作他的“故乡”。这里,有他童年的幸福和青春的快乐,有疼爱他的额吉,有他朦胧美好的爱情,然而事实上,这里终究不是他的“故乡”,不是他真正属于的地方。
九年前,白音宝力格接受不了他心爱的姑娘怀上了黄毛希拉的孩子,他理解不了索米娅竟然为了保护孩子而咬了他的手,他理解不了养育他们长大的额吉说希拉“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他意识到自己“从根子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他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他“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他“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他找到了自己与草原文明之间的裂缝,这一切使他奋然离开,“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然而九年后,白音宝力格后悔了,他希图回到草原找回他的记忆与爱情,他以为自己认清了之前的错误,“我认为自己要循着一条纯洁的理想之路走向明天。像许多年轻的朋友一样,我们总是在举手之间便轻易地割舍了历史。选择了新途。我们总是在现实的痛击下身心交瘁之际。才顾上抱恨前科,我们总是在永远失去之后,才想起去珍惜往日曾挥霍和厌倦的一切,包括故乡,包括友谊,也包括自己的过去”。
白音宝力格为九年前的离开后悔,他不愿再做“迟到的悔恨者”,而实际上,草原从来不是他的家,他的思想,他的灵魂注定了他不可能在草原找到最终的精神皈依。他回来了,骑着钢嘎·哈拉去找寻他的索米娅,他仍然认为她会在“生活的漩流中呼喊着我,等着我向她伸出援救之手”,如同九年前他等着她“扑向”他,将“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他诉说。然而如今的索米娅已经由当年那个“朝霞般的姑娘”,长成了一个健康粗壮的草原女人,她“丝毫没有流露出对往事的伤感和这劳苦生涯的委屈”,又或许索米娅从来不是一个抱怨生命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属于草原的儿女,是接受现代文明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张承志曾在草原小说选集《美丽瞬间》的自序中写道:“草原是我全部文学生活的诱因和温床。甚至该说,草原是养育了我一切特征的母亲。”而同样养育于草原的白音宝力格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里的人,这些给予他奔向“前途”的动力,然而直到他再度离开时仍然想着的是要拿出“全部力量”,使后代人“不被丑恶的黑暗湮灭”。这或许正说明着草原无论对白音宝力格还是张承志都不是最终的灵魂家园,他们之间有着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北方的河》讲述的是一个语言学专业的本科生受北方的河的震撼和鼓舞,决心考地理系研究生的故事,其中有主人公的青春、爱情、理想。故事中提到了黄河、永定河、湟水河、额尔齐斯河以及主人公梦想中的黑龙江等河流,整篇作品洋溢着顽强拼搏的精神,无论是主人公各地游走追寻大河,还是他为争取考上研究生的努力,以及对于朦胧爱情取舍的难以决断,都有着如同黄河般喷薄向上的雄强力量。作品主人公从北方的大河中寻找抚慰,张承志也从北方的大河中汲取力量,但这是否是张承志所要追寻的灵魂家园呢。
王蒙评《北方的河》说“这是一首刚强而又滚烫的歌。黄河不能不是这首歌的主旋律。”书中描述的第一次黄河的现身就波澜壮阔:“他看见在那巨大的峡谷之底,一条微微闪着白亮的浩浩荡荡的大河正从天尽头蜿蜒而来。蓝青色的山西省的崇山如一道迷蒙的石壁,正在彼岸静静肃峙,仿佛注视着这里不顾一切地倾斜而下的黄土梁峁的波涛。大河深在谷底,但又朦胧辽阔,威风凛凛地巡视着为它折腰膜拜的大自然……他一直牢牢记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目瞪口呆、惊慌失措地站在山顶,面对着那伟大的、劈开了大陆、分开了黄土世界和岩石世界的浩莽大河的时刻。”作品主人公将黄河当作自己的父亲,“我觉得——这黄河像是我的父亲”,“黄河是你的父亲,他在暗暗地保护着他的小儿子”,他寻求的同样是精神的庇护。
张承志费尽心血书写“北方的河”,书写北方的河孕育的儿女,在《北方的河》一书的后记中张承志写道:“我的小说是我的憧憬和理想,我的小说中的男主人公是我盼望成为的形象。我感动地发现我用笔开拓了一个纯洁世界”,张承志借作品的主人公这样一个“荷戟的战士”,去探寻大河的世界,去“寻求自由和真理,寻求表现和报答,寻求能够支撑自己的美好,寻求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是什么的一个辉煌的终止”。然而,这是否是一个终止,张承志是否找到了真正可以栖身的地方?作品主人公在最后的梦境中说“我在黄河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我在湟水找到了自己的血脉”,现在要去找寻黑龙江,北方的河的力量是巨大的,冲击着他握笔的手,激荡着他的思想,滋润着他的生命,然而如同那首难以结尾的描写北方的河的诗作,大河带给主人公的是继续走下去的力量,“明天,明天我将走进一个新世界”。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草原与北方的河都只能是生命中的驿站,终不是最终的灵魂家园,张承志找寻到它们,徘徊之下却仍然不得不继续前行。然而张承志终究是豁达的,他曾说:“如果说人类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各式各样的‘在路上就是人本身一种很优秀的素质。”张承志早就“感觉我在中国已经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在路上的人了”。
《心灵史》是张承志呕心沥血之作,“我站在人生的分水岭上。也许,此刻我面临的是最后一次抉择。肉躯和灵魂都被撕扯得疼痛。”张承志做出了选择,他找寻到了宗教,找到了哲合忍耶,“长久以来,我匹马单枪闯过了一阵又一阵。但是我渐渐感到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在这种渴望之下,他迫不及待地将此作为自己最终的灵魂家园,但是否意味着张承志就可以停止追寻的脚步?
张承志走进了大西北,走进了西海固,《心灵史》就是描写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群“哲合忍耶”的英雄史诗般的故事,“哲合忍耶,是中国回民中的一个派别,一个为了内心信仰和人道受尽了压迫、付出了不可思议的惨重牺牲的集体”。张承志访遍了二十多个派别,请教了许许多多潜伏在民间的伟人,翻阅了哲合忍耶回民们秘藏的内部著作,一份份的资料,一群人的支持,张承志“多年来选择了钢笔和稿纸的生涯”,“连同一本本饱蘸着我心血的文字”,都写完了。在《心灵史》的结尾部分张承志这样写道:“……我并不盼望人们读它,这是一部平凡的书……我写它连同我全部的文字,都仅仅因为我前定的宿命,以及我要拯救自己的渴望。都实现了。”无论哲合忍耶的历史,还是书写成的《心灵史》都无疑是一部伟大的著作,有牺牲,有坚守,有沉重,有幸福。
张承志说:“我走了。从今以后,我不复存在。请忘却我。那个昔日的我已经消失。连我自己也吃惊,我居然就用这样一部书,猛地终止了自己。”然而,或许从张承志将自己外化为“一支笔”,作为“一名哲合忍耶的战士”,书写“哲合忍耶”开始,就注定了他不能终止自己的脚步。黑格尔曾说“艺术到了最高的阶段是与宗教直接相联系的”,宗教是一种信仰,一种力量的来源,然而宗教却不是张承志所要表达的最深层最核心的东西,如他自己所说“不,不应该认为我描写的只是宗教。我一直描写的都是你们一直追求的理想。是的,就是理想、希望、追求———这些被世界冷落而被我们热爱的东西”。而理想、希望、精神、灵魂的追寻是绝不会有终止圆满的那一天的。
索米娅找到了她的草原,“十二岁的小女孩找到了她的岩石,华北找到了他的胜利”,哲合忍耶找到了他的战士,然而张承志却仍然在不断地徘徊与找寻。他不是能“随遇而安的人”,他一直“在路上”,在引导着一批人走上追寻的道路,张承志坚信的是“总会有人上路,哪怕彼此听不见足音,哪怕每一个都以为自己孤独一身”,他仍在按自己的方式战斗与前行。
参考文献:
[1]张承志.后记[M].北方的河.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
[2]张承志.代前言[M].心灵史.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
[3]张承志.岁末总结[J].中国作家,1994(2).
[4]王蒙.大地和青春的礼赞——《北方的河》读后[J].文艺报,1984(3).
[5]郜元宝.信仰是面不倒的旗[J].当代作家评论,19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