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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水平的沁河(外二篇)

2015-02-03葛水平

山西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沁河山神巷子

一条宽阔的谷地间,曾经有一条河流过,如今一群羊恰似河的洪峰滚出山谷,向远处四散而去。这生殖的土地,鲜花盛开,青草繁茂,正好做了羊们的口粮。在下游一位年长的老汉说:“往山里走是它的源头,公家人叫它沁河源。走到我的脸前头我们喊它秋水河,因为当年秋天雨水多它的声音大便有了这个外名。”

古人誉之为“沁水秋声”。

有诗曰:

滔滔沁河不停留,一色同天节到秋。

银汉高连云漠漠,金风暗转韵悠悠。

一帆风顺千波助,万簌含虚两岸幽。

浪及中州勤灌溉,但叫邻省屡丰收。

沁河,南北贯穿晋东南。我们立足的这个县就叫沁源。

沁源,因三晋名水——沁河六出其源于山中而得名。(官滩乡活凤村、景凤乡西沟、白狐窑马泉村、赤石桥乡涧崖底村、聪子峪乡水峪村、王陶乡河底村)东部有连接屯留的老爷山与沁县交界,南部有雕巢岭和罗云山与屯留、安泽相连,北部有谒唳山(又名遥头山)。分界平遥,西部有绵山、石膏山、灵空山、霍山相交于介休、灵石、霍县。四面高山的中部云盖山、黄土岭、天池山、青龙山耸立。山间沁河的六个源头清泉喷涌,碧水成溪,汇成了绿水沁河。除了沁河的六个源头外,沁源境内还有青龙河、狼尾河、木白河分别汇入沁河,一路走来大放光明。

它魅惑了天地两界,更主要的是魅惑了我。

往里走,树上开着白色的花。花朵之上,绿色之上,我无法判断那是什么样的香味,我只知道它洗净了我的心肺,像是要重新焕发一个新的我。我知道,每一个人的出生地都会有一条河流走过,每一条河流都用它乳汁喂养了它两岸的子民。我知道,河谷两岸简单的炊烟有对于日月认命的担当,视宿命为必然的乡亲啊,你们知否,一条河养育了你们子孙万千福分。

天空,花魂揉进去的云朵给我神秘,给我引领。

车开入河道,河卵石高低起伏着,有青草填补了它们的缝隙,黄绿交织,有繁荣,有寂灭,也有疼痛。放羊人左腋挟一羊铲,右手舞动长鞭,那一声划响阔开了河道,他在羊群中舞动,仿佛半空浮游,悠闲、自在。河谷两岸没有人烟。云朵让天空无限扩大,空了的村庄让我六神归位。

我们奔跑而去,让景色生动起来。一条土路被水漫过,形成水路。人走在水路上,密匝匝两行杨树形成绿色拱道,在一个马蹄形的缺口前水流分开到两边山脚下。“源”至此而出。

泉水清澈,冰凉清甜,东边泉眼水流湍急,西边泉眼水流平缓,两股泉水流出数十米后汇成一股,顺河谷而渗入地下。我俯身就地一气喝了数口,体会了水如何奔流,在我的躯体内,它将在我的胃囊壁上生成露珠,水让我的身体实践着自然法则。我活过了多少年?少年、青春,我何时学会过俯视脚下的这片土地?而我生命的少年时期,我和童年的小伙伴们望着天空飞越村庄上空的飞机,大鸟的翅膀下,惊喜、尖叫声中,一首儿歌让我满含热泪。

“小闺女,快快长,长大嫁给洋队长,穿皮鞋,披大氅,坐上飞机嘟嘟响!”

文明,洋溢着天生逼人的高贵。历尽往生,活到现在,我活在了电子时代。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一定要等到后来?我尽量不愤世不嫉俗,然而,我明白最简捷的办法是让我死去。绝望,我已经喜欢上了这样的清澈!

山崖壁上有大小不一的洞,在远古那些洞都有水出,水流分散,涡流丛生,该是怎样的景致!浅浅的一汪自山间流出,我把手伸进去,它的深度淹不到我的胳膊肘。水流出泉眼,漫铺开来形成小河,水面刚能把我平放的巴掌淹住。走过河对岸,鞋面不小心会被水打湿,也许是故意的,此时的我居然对水生出了敬畏之情。水面上因了阳光的感光不同,看上去呈颗粒状,别有一番模样。对岸有碑亭,新修却已经残破。是山西省人民政府在此设立下的“沁河源头纪念碑”。

如今,羊群代替了河水成为河道里流淌的植物,开有五个花瓣的黄花,自在地生动着,羊群走来,放羊人撒了细盐,我听见羊舌头抹布一样擦着石板,像一支曲子在低声部回旋。放羊人再一次挥动起皮鞭,鞭梢带着响,羊群聚集在一起,相比于那些勾着头吃草的羊,那只头羊抬高了我的视野。源头在我身后一百米远的地方,就已经看不到水了。我坐下来,粪蛋蛋落在草丛间,索性躺下,我的情绪复杂。源头的河床这么宽,那是常年流水落下的影子,我现在只能用幻觉来填补它的空缺。不是吗,这个世界仿佛失去了用心灵与眼睛观察的习惯,快乐是持久的,痛苦则是刹那之间。是不是人都喜欢像飞蛾扑火那样,为眼前的利益狂欢而死?

明代诗人王徽有诗云:“沁水河边古渡口,往来不断送行舟。”在沁河两岸的冲积平地和原有台地上,由于沁河总体水量的减少和沁河水被过度的开发利用,昔日汹涌的河水变成了今天的涓涓细流,日常流量从过去的每秒几百立方米下降到几立方米。

放羊人说:“也就几年光景,什么都没有了。”

一种贴近泥土说话的口气。我看到台地上的秋庄稼卷曲着叶子,阳光电一样烤着它们,一个旋风旋过来,没有旋走,头与尾咬在一起,越旋越大,河道里什么都没有,连它想卷起的土尘都没有,它孤独得只能同自己的影子搏击。水比去年小了,旱比去年大了。

旋风过去,放羊人说:“看是河的源头,却使唤不上水。”

一条河的旺衰总有一定的规律可寻,资源争夺可以爆发最激烈的战争,谁都知道,对资源无节制的开采,其结果是人类集体犯罪。当一座城市变为一片废墟,一座最为繁华的都会变成一片草场,一条河流的走失,这个世界上众生的命运真叫人忧虑。“沧海桑田”,人类有过多少次沧海变桑田犬齿交错的格局?变化,只是多维世界一个很简单的动作,我们对于身边清醒事物的认识最兴奋的事情,依然是挖掘。

走走走走走啊,汲取什么才能够让水茁壮成长?

人们说,爱是让时间暂停的唯一方式。爱能留住时间下一些特定瞬间,爱是否能长久永留?我看到薄淡轻疏的云彩,正俯视数十万烟灶的生命,并不是太久的岁月,放羊人说:“河道里的水再都不敢喊河了。”

那些植物和人一样喜欢喝清水,黄花遍开,如经脉一样的腰肢风姿绰约在阳光下,放羊人铲起石头扔向头羊,羊群们奋力撒开蹄脚顺着河道走往山外,鞭声坚硬而空旷。

谁能知道眼泪是生命最后一抿唾液?

我走沁河,水在水之外活着。却是我心里的急事。

繁华深处的街巷

隐于历史建筑之间的小巷是幽寂的。

你可以忘记在村庄生活了多少年,但是,忘不了小巷。小巷的魅力在于其切割了村庄的空间层次。灰黄墙壁夹出的一路青苔,漏出的一枝绿树,一举睫、一闭目之间是寂寞的,总觉得身后拖拽着明明灭灭的故事,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所有都扎根在了记忆里,并将成为永不重复的往事。

如今的巷子只是排房之间的过道,像侏儒的腿一样短。

巷子是家宅之间的路,家宅是当时人们最重要的财产。大规模的宅院是有钱人彰显身份的方式,越有钱的人巷子越幽深。

村庄的过渡空间在完成高度变化的同时,也完成了使用功能与私密程度的过渡,更完成了院落生活与街巷生活的相互渗透。如果拿杨盖儿《交往与空间》所论述的标准来评判,巷子是有活力的完美街巷。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有钱人喜欢建造串院,三合院,四合院,所有的方向上有建筑围合,屋后通往别院的路就叫巷子。那些巷子大都是由各个院落退让形成的道路,随村庄生长而自然形成。巷子也是院落与院落之间内部的道路,有时候巷子里会放一根长木头,许多人走过会知道这根木头是谁家的,长在什么地方,或引深到那家人更有意思的生活情景。孩子们会在那根木头上望着巷子口,是否自己的大人会出现在那里。

旧时代的巷子在晚夕中常常拽着怕,有一种情景在身后,一滴水一束阳光全都在巷子的尽头。黄昏眼乱的时候,有人扛着一捆草走过,草擦着巷子的墙,孩子们便开始进入想象:有一个白衣女人,她的名字叫:鬼。女鬼走过,裙裾擦着地面,人是听不到她的声音,当听到声音时,看不见她人影。就这样,黄昏的巷子是一段没有人敢走的路。

有些传说都在王姓家族那棵老槐下开讲,月明在槐树的枝梢间,月明走开的时候,似乎身后的那条巷子永远都不再有人走过。

人喜欢在河流的避风处居住。河流不会留下人的脚印。多少年自然界万千气象都是河流生出的。记忆是孤独的。当村庄将一个人带回从前,更多的时候是巷子里走动的图画。

天空蓝给巷子。

麻雀飞离树梢,墙头上两只猫望着叶片一样扬走的麻雀心怀难过,而它们爪子下的村庄的繁华,是巷子连成的。那些自然街巷和非规划街巷是走向外部的道路,共同构成方格网式的道路系统,连接各个院落,在院落之间进行交通疏导。我说的都是在旧的时代,过去时光。女人在旧时代都长了一个模子,杨柳身材,薄嘴皮樱桃大小,杏核眼淡眉毛,一袭锦衣,走过巷子,一束青白色的光颤颤的,能挑逗出巷子的轮廓。过去的巷子是密闭的,女人专供通道,可以在巷子里随意行走而不被阻挠。巷子是女人的生活场所,你可以去交往,去拜神,巷子的长度是你满足的长度。巷子的自发性和控制性相互统一、融合的过程中有男人的规约。那些自发性都是先于控制性的。自发性大体是指在村落整体格局的形成过程中,道路不作为主体目标进行规划和建造。这种自发性的过程是明显区别于现代化规划过程的。控制性则指道路经过微观的调整,包括路面铺装、人们在修建房屋时有意识地与邻居房屋退让、房屋建成后为保证道路的使用相应地调整和改造等。男人一直企图改变这个世界,他的改变从内部开始,因此,街巷最初都该叫宅内路。有如此规格的村庄大都出过富贵人家。富了贵了,最后告老还乡,一是要告慰自己的祖宗,再是要告慰乡党。人活着就该是来世上扬名来的,人一生只是为了炫耀而活着。从古到今,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探寻和追寻一种大同世界的乌托邦梦想,只是我更喜欢旧时光。

我在沁河岸边的上庄村看到一条水街,街门楼永宁闸上所题“钟秀”二字,是对水街最恰当的形容。水街的灵气源于自然的河流形态,水街的端庄来自两旁沧桑的历史建筑。当地有人喊它“巷道”。水街的空间特质独特,从形态上看,称水街为“庄河”似乎更恰当。它的魅力源于再现了村民的真实生活。村民在水道里取水、洗涤,在平台上聊天、吃饭;大人们相互调侃,孩子们奔跑嬉戏。假如没有预设,这些活动似乎更适合发生在巷子里。建筑与街道之间存在一个过渡空间巷子,同时为创造有生活气息的水街提供了物质环境主宰者:人。我看到这些美好时,对于这个村庄,我是一个局外人,不管我自觉还是不自觉,它曾经的风情气韵已经进入了我的眼睛,激荡起了我的感官喜悦。我回想它的从前。那是一个有着诸多隐秘的从前,它的水流声里有一条条生命游动,性急的孩子们等不得伏天到来光溜溜地早已跳进了有水的巷道。岸上的女子,你的手臂白皙凝脂,你的脖颈如玉兰花开放。那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大院,铺首开合之间一张生动的脸探出来冲着河道喊一声,要巷道里的小心瞧着,看鱼儿咬了你裤裆。

雨天来临时,人坐在巷子的廊棚下听雨,猫啊狗啊的,一巷子蛙鸣声浮起来落下去,月升月沉,那些享受过这样好日子的人真是有福了啊。

朝思暮想,是欲望把我们的日子翻得断了线了。

在村庄,人们没有街道的概念,除了巷子,就是山沟、河道。村落中大多数建筑沿河道修建,也成了村庄的轴线。水街是自然形成的,因此,它没有中国传统中轴线的形式。当然也不具备中轴线的意义。村民告诉我,1980年前,它虽有黄沙满河,清溪中流,很浅,还能叫水。20世纪八十年代末期彻底断流。眼下河道里堆满了建筑垃圾,那些建筑都是水泥材质。原来的宅内现在成了宅间,于规划街巷逐渐成为外部道路,拆的拆了,谁也没有说不对。巷子内我看到成群结队的苍蝇,一只屋脊上的兽头跌落下来,它的眼睛鸾铃一样,呼吸似乎已经很困难了。

成长是一条无比艰辛和充满未知的道路,成长又是很愉悦总有快乐会在明天发生的迫切心念,成长是要有代价的。同时,成长也对你宣布,就在此刻,生活和历史开始了并且结束了,你什么都没有觉得,连体验都谈不上。人在欲望、在诱惑、在无形的逼迫、在生存原则和价值观的熏陶中慢慢变得功利化,现实化,然而,经过时间的沉淀酿就的洇了黄的旧时代,我们再也拽不回它曾经的绝代风华了。

河流带走与带不走的

蝉鸣柳梢,一条清溪映月,时间似乎抹去了我的现在,我站在山神凹的河边,河里没有了清溪,一河道的羊粪蛋。我问柳树,你在守望什么?时间把你顽固地留守在这里,你的叶片如竹叶,我一直认为你是北方的竹子,北方的,有秋的情绪,夏的纷乱。蝉在许多年前落在你的树枝上,你可知觉,蝉鸣时夏已经深了。

这条河叫蒲沟河,源头应该是山神凹的后沟。山大沟岔多,一条河大都以村庄的前后命名。山神凹流出去两条河,一条蒲沟河,一条枣林河,两河出山入十里河,一路欢腾流往沁水县的固县河,之后由端氏镇入沁河。我在很多年前和我的父亲去后山用筛子捞过虾,泉水里长大的虾实在是好吃,一铁锅河虾配山韭菜炒好端到院子里,嘴馋的人哪里等得急拿筷子。一河的泉水,在暧昧的夜色中,河流如同针线一样穿起了我童年的欢乐。

十多年前我的小爷葛起富从山神凹进城来,背了一蛇皮袋子鸡粪,他要我在阳台上种几花盆朝天辣椒。那一袋子鸡粪随小爷进得屋子里来时,臭也挤进来了。我想我还要不要在阳台上养朝天椒?小爷进门第一句话说:蒲沟河细了,细得河道里长出了狗尿苔。吓我一跳。几辈人指望喝蒲沟河的水活命,水断了。小爷说,还好,凹里没人住了,我能活几年?就怕断了的河,把人脉断了。

几年后小爷去世,一场雨过后,我看到院子里用了祖辈的水缸,聚集了雨水,秋风起时,还能泛起一轮一轮的涟漪,让我的心一下就起了难过。山神凹后来只剩下一户,我喊他叔。叔的一只眼睛瞎了。我回乡,坐在他对面的炕上。叔说:我一辈子没有求过你啥事,我这眼睛,去年秋天收罢粮,眼好好的就疼,以为是秋虫招了一下,生疼,慢慢就肿了核桃大,生脓,脓把眼睛糊了。娃领我去长治看病,大夫说是眼癌。我怕是命死眼上了。我说:世上的癌,数眼癌好照,剜了它,有一只眼,你还怕世界装不到你心里?叔说:日你妈,你说的好容易,我就是想求你保住我的眼,一只眼看路,挑水都磕磕绊绊,一桶水能撒半路。

那时候山神凹没有水了,满河沟的水说没就没了。

后来有了自来水,也是隔山引过来的。可惜这样的日子没有享受多少日子,叔就入土为安了。山神凹果然断了人脉。野草疯长着,窑顶子塌了窟窿,年轻的一代都迁走了,村庄就像遗失在身后的羊粪蛋,风景依旧,只是少了流动。我在冬日稍嫌和煦的阳光里,一窑一窑走进去,迎面的是灰塌塌的空。石板地,泥墙和老树,让我得以在一个午后穿过怀想,那时候的窑洞多么年轻。木头梁椽清晰地发出活动筋骨的声音,多么好的村庄,沉静细碎的阳光洒满了每一眼窑洞,多么不寻常啊,那热闹,那生,那死,那再也拽不回来的从前。时间悄然流逝,倏忽间,窑洞成了村庄的遗容。河流,糟糕的水已不知流向了何方。故去的人和事都远去了,远去在消失的时间中。我妒忌这时间,把什么都贪走了,贪得山神凹成了荒山野沟。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人以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了。河流带走了一切。只要怀念,我都会感觉山神凹人的眼睛在我的头顶上善意而持续地注视,河流带不走我的童年。在生命的轮回里,日与夜交替形成力量关系,我走着,很长一段时间我走出了山神凹人的视野,忘记了是山神凹的河流养育得我健壮。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无知觉地背叛一种美,没有故乡能有我现在吗?没有那一方水土养着,我能把幸福给到我所有的文字吗?我记得童年的夏天到窑脑上截麦秆,新麦的秸秆好闻,耐得住闻,味也悠长。麦收过后的一段时间,我在谷子地里等谷穗弯腰,世事和人性都需要弯腰吃苦。我家的祖坟就在我的身后。小爷说,我是黄土埋到脖子了,我也快要走了。小爷看着祖坟,挽起的袖管露出很结实的肌肉,天气有一些嫩寒,我看到谷子地里小爷的影子僵硬在那里,他的脸上皱纹成片爬着,皱纹上了脸的人离死亡就近了吗?生命与我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语的东西,我对生命的所知,便是我仍然对它的有所不知。黄土明摆着在脚下,怎么会埋到脖子了?秋阳快要落山的傍晚,我坐在河边。河水流动让我内心安定。我走回凹里,走出山外。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是,时间无法改变死亡。曾经的山神凹,气力和心劲让凹里人欢马叫。曾经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一个朝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朝代的诞生,是祖父的死亡,是孙儿的成长。我们的生长拖着浓重的阴影,当它一再降临我身边的亲人时,我看到我亲人们的笑容淡淡的轻得像烟,我站在老窑的门槛上望他们,看他们犹如跌进一潭深水,慢慢地淹没了他们的笑容。斑驳的墙壁竖立着,积灰的老窗合拢,我迈不动步,深远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当河水断流,老窑塌落,我突然觉得生活的意义再次变得恍惚,变得不可确定,因为我的活让我的亲人们远去。

我多么想找回炊烟似的人间烟火气,找回满山的羊群,找回阳光从窑顶滑落至门槛,并照亮一群觅食的鸡。我穿着紫红格格布衣裳,只回了一下头,我就已经找不到我的亲人。山神凹成为我生死不移的眷恋和诱惑。生命在日子里发芽。倏忽间,这图景全然变作印象,沉淀于记忆之谷的深处,幻化成流年的碎影。这里所有经历的言说都纷纷展开,人们以往的精神空间被淡缩成薄如纸张的平面,文字跳跃,山神凹人经历的单纯过程横立在我的面前,如同牵挂着一个远方的旅人——我是它早已咧着嘴唇盟过誓的唯一的一个后人。

没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魄。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正如彭斯用诗的语言描述的那样:“我从未看到过野生的东西自怨自艾/小鸟冻死了,从树上掉下来/也没有自怜。”河流在人的眼皮底下,谁也记不得它的消失,只知道长流水变成了季节河,当雨水再一次从天空降落时,河流的季节没有了。蒲沟河是沁河一条细小的支流,小到没有任何意义,包括地图上都没有标出它。难过的只是它河岸上有情感的生灵。我在河沟里走,有蒲公英开着黄色的小花,有一丛一丛的鸡冠花,还有苦苦菜,一条壁虎从我的脚跟前穿过,我还看到一块河卵石上,一只蚂蚁举着一只蚊子,风刮过来,蚂蚁不动,风刮过去,它继续爬行。书上说,植物在它消失的地方必定会重现。会吗?亲爱的文字,你会欺骗我吗?上个世纪考古学家是划着木舟进入罗布泊的,我们都知道古楼兰是一个庞大的村庄。一座村庄的生机,最先是由一条河流营造的,河岸上,最后都沦落成了一座座坟茔。我有多么孤独和寂寞。每个人只有一个故乡,就像每个人只有一个祖国,只有一个母亲一样。一个人一生要走很远的路,一提到山神凹,我的心都挖抓得难受。

蒲沟河岸上的窑洞,柔软肥沃的土地上长出的耳朵,它在听见时间的叹息和自己内心的曾经热闹的同时,它还听见了热爱它的人在寂静的土地上对于生命的守护,对于时间的绝世应答,对于永不会撞给满怀的转瞬即逝的繁华。面对时间,我只能学圣者浩叹一声: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感通广宇,戳破时空的沉寂,我写下它曾经热闹的一页。

一切都始于我对它的爱。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呆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决绝让我的爱在产生的文字中获得回归。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文字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念。“但使亲情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却与我内心的感触对接了。时间如中国画缥缈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现,却还愿意在疲倦的时候沉溺其中。天地方寸间怀古,秋风年年吹,春草岁岁枯。逝去的以另一种方式活在现实中。

一位作家说过:“所有埋葬过自己血亲的地方都是故土。”

我说:“只有亲手盖过屋子并养育下后人的地方才能称是故土。”

许多物事已经消失。记忆潜入的时候,山神凹的土路上有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山梁上有我亲爱的村民穿大裆裤戴草帽荷锄下地的背影,河沟里有蛙鸣,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如今,蛙鸣永远响在不朽的词章里了。

年年清明,我回山神凹,一路上想,坟茔下有修成正果绵绵瓜瓞的俗世爱情,曾经的早出晚归,曾经的撩猫逗狗,曾经的影子,只有躺下影子才合二为一,所有都化去了,化不去的是粗茶淡饭里曾经的真情实意。人生的道路越走越远,终于明白了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首先肯定,它不是物质的。

谁能阻挡美满家庭里生离死别有朝一日的到来呢?谁又能阻挡一条河流走远?既然不能,今世还有什么化不开的心结!

我有理由知道她的美丽

有时候,我觉得在这个世上我就是一只悲伤的鸟,只不过鸟是一个飞翔在天空的东西。鸟除了对森林感兴趣,城市于鸟是它们无法接受的现实。当景物在身边快速掠过,即使原路回头,我也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总要生长,总要为自己寻找阳光,我只能用文字匆匆记录,河流阻挡不了村庄的走远,自然的生动性、社会的丰富性,我依然阻挡不了我心的走远。

人到中年,我认为人到了中年才算是一个心灵智力高度成熟的季节,我成熟得晚,晚到现在才明白明清山水画中的灵悟之感,为什么能让西方一切抽象作品都显得那么粗拙可笑,那么与艺术无关。我仔细想,觉得我应该是在文化趣味上高雅了,我的文化趣味来自于我的乡村。乡村散落在各处的文化留存,以其丰富,以其精彩,让我目瞪口呆。多么辽阔的大地,多么绵长的传统,才能孕育出河水两岸朴素且无比华丽的建筑群体啊,默默地在时间的天空下闪烁着性灵之光,贫困和苦难如影随形,贫苦中的奢侈,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我只是想寻找到一种人与阳光和水同质的语言。回到出生地,回到我初生的背景,虽然我已经找不到一张我熟识的脸,然而,乡村,总让我有俯拾皆是的热爱。

多么好的村庄,沉静细碎的阳光洒满了泥路,多么不寻常的一条河流啊,那热闹,那生,那死,那再也拽不回来的从前。时间怅然,当我再一次回到出生地,时间悄然流逝,倏忽间,村庄成了时间的遗容。我妒忌这时间,把什么都贪走了,贪得乡村成了荒山野沟。我一路走一路想,是否,只有乡村繁华了,才能在上面栽种稼穑,否则,这社会丰收的是什么?

河水流经处深山偏邑,山高水深。人总是意识不到自己家乡的美,总是贵远贱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家乡有何名山胜水。“天地灵淑之,湮没于庸耳俗目。”然而,我想要大声告诉世界,我的沁河,我的天堂!是该在世人面前招摇的。这个世界,私人的生活空间和个人归宿,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追求,如天堂一样难以界定,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堂时,那么当代科学中会告诉我们有多重宇宙的可能性,我想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天堂,那就是自己的故乡。

村庄将要变成什么模样?找不出病句的标语口号写满了即将透气漏风的墙壁,岸上的百姓浑然无知,他们已经由农民而走向农民工,走向不归路,村庄就这样被一个时代丢弃在了身后。那些守护在村庄里的老人,八十多岁了,依然身健体壮,坐在村庄的街心里他们回忆老去的时间,和老去的时间里的热闹。这些朴素无比的村庄,曾经凝聚过精气神的村庄,早就没有了老去的时间里人与人相互激荡的情绪了。村庄,虽然保持了原有躯壳,也因为离开了固有的文化,失去了感人的魅力。在破与立之间,精神上已经没有多少仰望的村民,什么是保护?什么是破坏?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词汇,和城里一样生活才是他们毕生奋斗的目标。

天下事原本就是大地由之的,大地上裸露的可谓仪态万千,因天象地貌演变而生息衍进的乡村和她的人和事,便有了趣事,有了趣闻,有了进步的和谐的社会。乡村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整个社会得益于乡村的人和事,而繁荣,而兴盛。乡村也是整个历史苦难最为深重的体现,社会的疲劳和营养不良,体现在乡村,是劳苦大众的苦苦挣扎。乡村活起来了,城市也就活了,乡村和城市是多种艺术技法,她可以与城市比喻、联想、对比、夸张,一个奇崛伟岸的社会,只有乡村才能具象地、多视角地、有声有色地展现在世界面前,并告诉世界这个国家的生机勃勃!乡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纵观历史,因此,对于乡村,我是不敢敷衍的。

沁河,我的精神寄托,我愿我的爱,卑微地化作你脚下的泥土。

作者简介:

葛水平,山西省沁水县山神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创作过戏剧、诗歌、散文、电视剧本。出版有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地气》《所有的想念都因了夜晚》《一时之间如梦》等。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德、日、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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