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不遇的诗
2015-02-03唐不遇
唐不遇
遗作
许多黑色的蚂蚁抬着
一只蜜蜂的尸体,
就像密密麻麻的词语抬着
一个发亮的名字:
如此惊人的遗作
震撼着我的眼睛。
遗失
一个走在炎热途中的人
在松树下避雨,
感到一阵清凉。
他的衣服渐渐湿了,
而鸟的足迹渐渐变干。
和未来相比,他的旅途并不长,
有一个幸运的灵魂相伴。
在他脚下躺着一枚松果,
像是天空遗失之物。
潭经
背对着瀑布,坐在岩石上,
水流从脊背冲刷而下,
骨头想哇哇大哭,
深绿的潭水
紧紧收缩着。
在别的女人的子宫里
我再也没有听见
儿时第一声哭泣的回声。
我成熟的肉体,
睡觉时依然蜷着。
在另一块岩石上
一条蛇,犹如瑜伽大师。
当它直起身子,潭水
一阵猛烈阵痛,
一尾红色的鱼跃出水面。
诱饵
河流喜欢你的身体,鱼也喜欢。
你握住一粒赤裸的卵石
突然跳进水中,
白云被高高溅起。
此刻,一个红色的姑娘
在上游洗衣服。
那长长的波浪般的辫子
在她的胸前晃动着。
即使河水很快就会变黑
你也要游向深处。
在黄昏湿漉漉的天空
月亮只不过是一块诱饵。
结婚纪念日
在熟睡的天花板上,
一只蓝色的水母呼吸着
慢慢变成粉红色。
一对翘起的莲蓬喷头
用它们的光沐浴我。
而你披散的长发
对于我仍是太多的秘密,
用柔软的鳃吻着我,
犹如湿漉漉的夜晚
月光被撒进海里:
网拉上来时也许一无所有
却带着海水的重量。
月亮
——给索瓦
多么奇妙的信,没有人读过,
上面写着你的名字——
一个影子等待月亮在天空中升起。
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伸进窗户,递给你
适合做梦的月光。
鱼龠
月光被大海的凸透镜
聚成一堆火。秋刀鱼
在夏天的夜晚成熟,
珊瑚渗透出细细的盐粒。
他们中有些人已经爬上山顶,
变成野菊花开向海滩。
我们坐在远处的黑暗里
不停地干杯。
我们的泡沫在胃中卷向
一块冒烟的礁石,
一头神秘的海中巨兽。
大海没有门,只有一把锁
挂在空中。在我们离去之后
一个失眠的炼丹师
在海滩冷却的烧烤炉里
从灰烬中炼出火红的钥匙。
洞穴
整整一小时,我才抵达
这里。我喘息着,
举起闪电擦汗。山谷里,
石头和树木一起生长,
冷漠而又欲火焚身。
一座倒卧的高楼,
只有碎玻璃
在敞开的窗户里拥抱。
如果我能进入你的洞穴,
脱下风衣,熄灭
燃烧的黑暗,
我们就将一起回忆:
在遥远的家乡,一只鸟
伪装成灯泡
吸引飞蛾——整夜,
它散发的都是饥饿的光。
冬天
黑暗中,一群警犬的吠叫声
冲进敞开的厕所窗户——
它们准时开始训练,
世界准时因便秘而痛苦。
我听见寒风的呼吼,
汽车不安地磨牙。
道路醒了,想要坐起来,
树和房屋用力摁住它的双手。
我的呼吸滚烫而急促,
一双患肺炎的脚在走廊咳嗽。
一群疾病的涌入
使废弃的针头也感到口渴……
在淡蓝色的病床上
那个可怜的女孩迎来了黎明,
护士准时推门而入,
天空准时从窗户把她带走。
致八十年代的无名诗人
在你的名字中蕴含着
奔跑,和消失。最后的夜晚
像一条痉挛的尾巴
扫过一九八〇年代——
所有的时间被摄入漆黑的毛孔,
天空收集着漂浮的眼睛;
你的脑袋拐了一个弯,
只有那双尖角回头盯视。
当时代消费着自己的后代,
忽闪的灵魂停止在那一刻,
你在日月湖边饮水
直到辞去人马座的教席。
如今,你在隐匿的词语深处
孕育另一个宇宙:
每一颗星星都在夜的腹中
用裂开的蹄子敲打大地。
在天堂睡觉的诗人
在天堂里睡觉,我的梦
是倒的:银河往源头
流淌,爬天堂的阶梯
就像潜水,需要屏住呼吸。
我潜入水底捡拾星星——
每次,只能捡一个。
我自言自语,等我醒来
我可以拿它们填补夜空的漏洞:
在人间,我用小石子和棉花
塞住每个事物的耳朵。
为了满足我的口袋,
我在水中潜得越来越深。
我摸到了天堂的拱顶。
我摸到了我正在做梦的身体,
一口汩汩流血的泉眼
喂养着满是裂纹的壁画。
兰波
一
灰尘都追不上你,风盘旋在
你和炽热的大陆之间。
你从愤怒的过去来到贫穷的未来,
孩子气的背影犹若黄金。
那一年,你像一根火柴
刮擦着巴黎咖啡色的磷。
火焰照亮了胃酸过多的梦,
洗涤着疯狂的词语和日子。
你的手却像灰烬飘过街道,
洒落在天堂的沟渠。
这就是你独特的炼金术:
你为地狱树立了一个榜样。
二
当声音的气泡在唇边破裂,
眼睛成为蝴蝶的伤口。
快和白色的火焰决斗,
去赢得一杯碧绿的苦艾酒。
把滚烫的沙子变成词语,
那是除波浪之外的
第二种语言。而死亡
是除梦之外的第二种发明。
黄昏降临,阳台上出现
生着梅毒的夜晚的面孔。
与其在这里观察星象,
不如重回那星光寂寥的天空。
耕种者
他从狭长的田埂上重又站起,
弹掉最后一截烟灰,
把坚硬的土块仔细敲碎
成为夜晚。风在他的身体里消失。
一束光正努力吸收黑暗的力量。
他不再是独孤的上帝,
只是这片田地的主人
关心每一个季节的收成——
他是所有耕种者中最勤劳的
用闪光的锄头翻着永生的死亡。
活棺
关于树,我想它们更适合成为
活的棺材,而不必被砍倒,
被双手灵巧的木匠精心制作,
被莽夫横着抬进狭窄的洞穴。
死,只是对世界的垂直感受。
它的皮肤看上去那么孤独,
那么粗糙,乐意被人用小刀刻上
他人的名字或动人的表白。
每次遇见一棵树,我都看见
那里面站着一个人
正踩着年轮那越来越窄的旋梯上升
直到和每一片叶子融为一体。
有时我渴望打开它们的身体,
比如,在一棵苍老的树里
挖一个比树洞更深的洞穴,
然后活着走进它,走到最深处,
和它一起感受风中那神秘的战栗,
一起度过漫长的弥留时光。
我甚至把斧头也带进去,
让斧柄和人世的锋芒提前腐烂。
暮归
走在山路上,仿佛踩着
一条牛或羊的肋骨。
日之夕矣,没有羊牛下来。
没有一块墓碑挽留我。
只有风试图把我拉进
一棵老槐树的根部,
透过那深深的树洞
它从地下探出破碎的面孔。
一只没有巢穴的鸟
默默地看着我的脚尖,
瑟缩、孤单,犹如
稻田上挂着的一截裤管。
小溪再也回不去了,
陡峭的下坡路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手臂再也回不去了
化作一盏灯的开关。
我在坠落,而它在远处
亮起。突然之间,
浓密的树林就变得又黑又冷,
只有死亡在钻木取火。
枯枝
在这棵大树上岔路繁多,
每一条短暂的小径都通向悬崖。
在一个孤单的巢穴里
那只死亡的鸟正等着我。
从它身上掉下一根
弯曲的羽毛,和我脚下的小径
交叉成唯一的十字路口,
然后,夜色才降临。
草和石子继续涌上小径,
而我像风一样踏上羽毛的道路
轻飘飘地上升——
当我慢慢靠近它,犹如靠近月亮,
我听见一截枯枝
啪的一声,仿佛骨折。
火焰
在一个冰冷的城市里
在玻璃窗的俯视下,
我亲吻这些玫瑰和睡莲,
它们就像诡秘、
迷途的火焰。
跟我来。
揭开雪白的被子,
在黑夜躺下,
蜷缩成一个种子。
灵魂仿佛潮湿的木地板
微微翘起。
跟我来。
我和死者
开始交换世界。
他们永远不会复活,
但会拥抱我,
用另一种语言
向我飘飞的血液致敬。
花冠
你躺在地下,泥土从你的身体
上升。深夜,你的名字
带着两三片花瓣,回到幽暗的茎中。
它们用秘密的声音告诉你:
逃离墓穴的唯一方法
就是化作一株植物,
穿过绿色的铁丝网,在坟上生长。
然而,早有一个陌生的灵魂
在你躺卧的地方扎下根,
用力攥紧蓬松的泥土,
直到你的梦变得坚固无比。
你的眼睛透过另一只眼睛观望星空,
你的手握住另一只手
轻轻旋转着花冠,就像万花筒。
记忆
在你的一生中,太阳升起
和落下的次数并不相等。
野草和黑夜常常
混为一体:你整夜枯坐着。
在你的记忆里可以找到几根
不属于你的毛发。
那沾着夜露的心脏
比枝头的野果子还浑圆。
你的梦比蚂蚁更忙碌
爬过墓碑后的洞穴,
缓慢,但是,反复地
从远处运来同一种东西——
那些东西如此沉重
填满了你的身体,
醒来后,你把它们纷纷丢弃,
就像一路丢弃石头的河流。
水罐
当你再次漫步在童年的河岸,
听着粗糙的树皮的话语,
嘴里嚼着柔软的叶子,
腐烂的波纹在你的肺中
重新变成鲜嫩的空气。
你知道河心的岩石上
有一个浅浅的水洼,遗落着
蜻蜓的尸体,星星的目光。
夜色中,一双灵巧的手
正为溺毙的日子编织
一根湿漉漉的辫子——
在你尽力克制的漩涡中
记忆像夜晚一样清澈,再次
向下穿越母亲的子宫。
一只黑狗伸出舌头喘息着,
它的腹部如同神秘的水罐闪光。
河流
选定一个死亡的日子
令人绝望。你看见花开
就在此刻!就在这条河流里。
你疲惫不堪,
用河底的石头算命。
河流的门虚掩着,
等待着你的手。
缠卷的水草,暗礁,
统统等待着你,
天空把漩涡还给你的眼睛。
一根遗言般穿透水面的线
正拴住你的心脏。
突然,云的浮标一沉,
一条鱼痛苦地甩尾,
月亮如一声呼喊,在水中破裂。
主持人的话
为多年的老伙计写两句话,似乎并不难,但若只写两句,就难了。沈浩波是复杂的,他可以写最“下流”的叙事诗,也可以写最动人的爱情诗;他对人情冷暖洞若观火,如老贼;又对世界保持着大神秘,像赤子。他是单纯的,单纯得简直就是一首诗。
不遇的诗里有浪漫主义的壮怀激烈,有象征主义的言说气象,有现代主义的形式意味。在这种充满悖论与冲突的后现代语境里,一种“集大成”式的综合与变异,也许才是最有效的吧。
——朵渔